老姜二题（柳中忱）
飞檐走壁我们纳闷，三年级的四十个兔崽子何以那么俯首帖耳心甘情愿地听老姜喋喋不休的聒噪，他可是个五十四岁的龋齿狐臭大汗脚的糟老头子呀。
老姜不姓姜，他是从俗语里听到“姜是老的辣”后才公然宣布“我就是老姜”的。老姜的身高春天量是1.53m ，夏天量是1.53m ，秋天量是1.53m ，冬天量是1.52m 。学校里有磅秤，量起来很方便的，数值一年四季基本恒定，只是冬天有点缩，大概与天冷有关系。在学校做饭的奶奶鄙夷道，量来量去也就是三块豆腐高。三块豆腐是多高？那次吃饭时我特意将三块豆腐摞起来，目测了一下厚度，才发现奶奶说的不确，或者说奶奶是在夸张。
老姜个子是矮，即便站到我们学生中，他也常常是站在排头，才好与学生并肩而行。但他却擅长跳高，真是不可思议。他炫耀地说，跳蚤小吧，能蹦到屋顶，言语间他已经轻盈地由地上纵到了办公桌上，令人叹为观止。校长哭笑不得地说，娘的，跟个弹力球似的。
评《水浒》批宋江那年，我们升入了小学五年级，老姜开始教我们。我们对他早有耳闻，特别景仰他的弹跳功夫。那时我们最津津乐道的是把《水浒》里的绰号挂在嘴边，自然我们把及时雨玉麒麟豹子头入云龙等大牌明星往自己身上安，自从老姜到任后，我们就把闲置已久的“鼓上蚤”偷偷送给了他，这才叫名副其实嘛。
鼓上蚤老姜第一次给我们上课是在麦场上。带我们来到一个麦秸垛下，他纵身一跳就把他的强项展现无遗。他威严地坐在上面，有了俯瞰天下的感觉。不过给我的印象并不好，他像一只抱窝的老母鸡。上课的内容是由老姜宣讲《毛 泽 东选集》里的成语故事，以后我们才知道他讲的有误，比如他把千里迢迢读成了千里召召。崇拜感是在下课时产生的，他讲了一会，抖了抖腕上的手表，就霍地从麦秸垛上飞下来了，是的，是飞下来的，连一点准备活动都不要。我们一群心不在焉听课的学生觉得太突然，心理上有些承受不了。说时迟那时快，他伸手揽住我们中的一个，腾空而起，准确地落到了麦秸垛上，被抱的同学被这突然袭击搞得手足无措，老姜却自得其乐地提了一个又一个。他抱着我往上跳时，有些气喘吁吁的他从嘴里喷出的满是腥臭的气体，我没有嫌弃，因为我已经陶醉在腾云驾雾的美妙感觉里，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飞檐走壁。
一周后，他开始对我们几个有发展前途的进行训练，主要项目就是跳高。那时我们学校条件差，体育器材严重匮乏，比如篮球架子，我们就是利用了一颗碗口粗的树，上面绑了一个破车斗子，靠下的篮筐果真是个无底的柳条筐。比如乒乓球台子，最初就是四个八仙桌拼在了一起，下雨一泡，板子都翘起来，打球时乒乓球常常发生变线，所以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在外面打球都能应付刁钻古怪的变线球。至于像跳高架子，更好准备，找一根直一点的高粱秸，两个人各执一端，高度因人而异，平衡靠手感来调。当然我们在训练的时候可不是总有资格让两个人伺候着，凳子桌子墙头都有高度，都是跳高的好器材噢。
老姜的训练是循序渐进，很科学的。两个月后我们已经能顺利地跳窗户翻墙头了，我们并没有沾沾自喜，而是以更大的努力加强训练。每天放学后我们也去麦场上，乐此不疲地在麦秸垛跳上跳下，我们憧憬起我们也能飞檐走壁来。我们也好心回报老姜，跳进别人家的院子偷鸡蛋，越过果树园的栅栏窃桃李，从没有失过手。齐胸高的墙头，我们脚下像安了弹簧，不费吹灰之力就飞过去了。
体育课上，我们最爱上的课就是跳高。这能让我们跳高健将风头出尽，赢得各班小女子疯狂的掌声。看吧，经过快速助跑后，双臂摆开，左腿上扬，右腿速收，漂亮地跨过横杆。推铅球（石头蛋）的、扔铁饼（瓦片）的、投标枪（菜扎子）的就只有干瞪眼羡慕的份了。我们在跨过横杆时，真有了飘然欲飞的感觉，觉得自己就像那空中翱翔的雄鹰。
经过刻苦训练，我们已经能轻而易举地跳上全村任何一家墙头，当然不算村长家的，他家高高的围墙哪能叫墙头呦，应该叫墙壁。老姜说，我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跳上这巍峨的墙壁，你们有没有信心？我们异口同声地响起洪钟般的声音，老师，我们有信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借助于快速助跑，中间用脚在墙壁上垫一下，我们都能成功地站在墙壁上了。只不过不是跳上去的，而是爬上去的。
记得毛 主 席说过“风景这边独好”，真是神机妙算啊，远在北京的他老人家怎么知道村长家的内幕？当我们像电线上的麻雀一样在村长家的墙头上一字排开，那宽敞明亮的窗户就像电影一样向我们展示出了村长生活的丰富和生动。终于有一天，小五子挂不住脸了，“银幕”里出现了他妈妈赤身裸体躺在了村长家大床上的镜头，他赧红着脸扑通一下跳下墙壁，绝尘而去，自此和跳高绝缘。
秘密就是财富。老姜说。在他的怂恿下，我们陆续看见了全村人家的秘密，当然，有了小五子的前车之鉴，同学家就免看了。如果真有兴趣，你深更半夜自己偷偷去看呗。是啊，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地昼伏夜出，第二天一大早就急切地聚在一起交流心得。
过了年，村长放出话来要辞退老姜了。老姜是个民办教师，村长是有权力用谁不用谁的。不是老姜的工作出了纰漏，而是村长的女儿长大想要工作了。这让我们很失落，那个村长千斤病秧秧的，恐怕连鸡窝都迈不上去，她能教我们飞檐走壁吗？好在老姜连续几个深夜在村长家的墙壁上徘徊，不久村长就又收回了成命。村长说，学生要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少不了老姜的。让我的女儿教音乐吧，她的声音动听呢。于是我们的教室里响起了细若游丝的声调：贫下中农……不信邪……十二级台风……刮不倒……
既然连村长都在肯定着老姜的成绩，我们忽发奇想，他老姜到底能辣到哪去。我们故意把耿天骄的铅笔盒扔到了屋檐上，让他哭诉着去找老姜。老姜风风火火地赶来，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他一蹿就到了窗台上，站在窗台上的老姜有些犹豫了，因为房檐远远地伸在外面。我们都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把焦急虚假地摆在脸上。耿天骄关切地说，老师，你快下来吧，铅笔盒我不要了。老姜并没理会我们，他运了运气，双腿一纵，伸开的两手迅速地攀住了房檐，身子颤悠悠地吊在了空中。底下立刻尖叫声一片，老姜就那样吊着，闭上眼听着众人的尖叫。我们真的恐惧了，毕竟他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我们害怕他一失手掉下来，耿天骄立刻会供出我们是罪魁祸首。直到校长也跑来惊恐地叫他跳下来，老姜才有了反应，他双手一用力，身子就像做单杠似的翻到了屋顶上。大家吓得闭上了眼，等尖叫声平息了，才发现老姜已经悠闲地坐在屋顶上吸烟了，那圆圆的烟圈正袅袅地向空中飘哩。立刻人群发出啧啧的赞誉声。
老姜吸足了一颗烟，爬上了屋脊，由东到西由西到东在上面信步走了几个来回，早有人搬来了梯子，老姜这才慢悠悠地下来了，向大家摆着手，跟毛 主 席下飞机的姿势差不多。
去公社参加县运会的选拔赛开始了，老姜在公社发给的油印报名表上又用钢笔端端正正地补上了几个格，把我们几个练跳高的悉数填了上去。他信心十足地说，对付那帮鸡骨头鱼刺，本来我拣几个虾兵蟹将去就可以了。这次让你们都去，是想给公社来一场地震。
比赛那天，我们精神抖擞地聚在操场上整装待发，老姜却姗姗来迟。太阳都爬到树梢上去了，还不见老姜的身影，我们急得直搓脚。又过了好一会，才看见老姜捂着肚子过来了，原来他昨天夜里闹肚子了。我们劝他休息，反正有校长带我们去。老姜非要坚持亲临现场指挥，我们只好一路同行。半路上，只听到一下像闷雷一样的声音，就见老姜的裤脚流出一堆粘稠的绿绿的屎汤。他没法去了。他不甘心地往回走，不时地回头叮嘱我们，玩命跳，记住，玩命。回来我给你们洗葡萄吃。我们说，你先回去洗裤子吧。
选拔赛是取前六名记入总分，前三名有奖状。我们跳高组为我们小学带回了32分和三张奖状，外加一支钢笔。钢笔是萧四牛破了公社少年组记录获得的。老姜霍地从床上坐起，他妈的，激动人心的场面没缘见到。你们一定给我讲一下，呃，等等，我先去趟厕所。
县运会是在秋天举行的，我们一路高歌徒步去了县里。我们都顺利地进入了复赛，老姜乐得嘴都合不上了，满运动场挥舞着手臂向观众致意，跑道上弥漫着令人恶心的狐臭味。
决赛开始，我们都没想到会名落孙山。那逐渐升高的横杆像一面围墙挡住了我们，我甚至在第三次起跳时，根本就没迈到横杆上，而是抱着横杆冲向了垫子。老姜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子纷纷滚鞍落马折戟沉沙，恨得他直捶自己的大腿。我们不安地看着他，他还算有风度，安慰我们，不碍事，我也未必能跳过去。你们英勇一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横杆还在上升，能通过的已经寥寥无几，但还有一名选手一直没跳坐在一旁养精蓄锐。当只剩下一名选手苦苦挣扎时，他才悠闲地站起来，慢慢腾腾地脱去红色运动裤，全场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齐声呼喊：刘大勇，破记录。破记录，刘大勇。我们看出老姜对这个刘大勇也很陌生，知道我们是井底之蛙孤陋寡闻了。好他个刘大勇，活动活动身躯，远远地斜斜地退了，定睛运了口气，一哈腰，蹭蹭几步就冲了过来，到了横杆前却令人诧异地向外一扭身，身体腾空而起，仰面朝天划道弧线，后背擦着横杆就过去了。
老姜惊愕了。怎么可能向后翻？还真他妈的高。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摆腿耸身体味着刚才那个运动员的动作。他渐渐离开了场地，茫然地走着，我们莫名其妙地跟着他，看得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前面有一矮墙，他腰一拧，竟从原地纵了上去，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不会呀，后翻背越也能跳高么？我们见了墙上的字，马上惊竦地呼喊，老师快下来。可是晚了，墙内一片女人的尖叫，原来他跳到女厕所上面了。人们蜂拥齐上，里外夹击抓住了这个“流氓”，老姜还没反应过来，还斜着眼思考着背越式的那个动作。等他清醒过来，人们已经把他扭住了。老姜问我们，回家的路还认得不？我们说认得。他一挥手说，你们回去，不要走散，就说我去买大蒜了。
我们无比沮丧地往回走，名次没拿到不说，还让人家拿了个流氓。萧四牛千古罪人般地把钢笔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痛不欲生。他这样失态我们理解，我们每个人都想攥着一把钢笔回去的。到了城外，我们不时地回头遥望灰蒙蒙的县城。本来我们打算夺冠后在城里尽情游玩一番的，毕竟我们平时很少到城里来。哪想到尘土飞扬的县田径场成了我们全军覆没的伤心地。忽然我们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向我们跑来，是老姜，肩上还飞舞着两串什么东西。敢情他真棒，在被人扭送的过程中，他一步跨上了墙头，跑了。一群人望墙兴叹。等有人好不容易地爬上了墙头，老姜早就没了踪影。老姜慌不择路地撞进了市场，真顺便买了两辫大蒜。
我们忽然有了新发现，老师，你的脚步够快的，连兔子都撵不上。他也恍然大悟似的觉醒，高兴地说，对呀，我可以教你们跑步啊。运动会上短跑中跑长跑都有奖哩，比单纯跳高强多了。
于是我们决定回去后让老姜训练我们跑步了。事物的发展是新陈代谢，既然跨越式跳高已属陈旧，我们还有什么必要执迷不悟地对它恋恋不舍呢。
风驰电掣
县运会上，我们原始的跨越式跳高输得一塌糊涂。在铩羽而归时，我们意外地发现了老姜老师还有跑步才能。这让我们黯然的心有了慰藉，我们不约而同地决定以后就练跑步了。
其实我们哪一个没有跑步的天赋呢。我们都有过冒犯家长不让去河里游泳的禁令的记录，哪一个不是被家长发现了追得满街跑而让家长急得暴跳如雷的？我们都有过去瓜地偷瓜的经历，没少让看瓜人甚至狼狗追，哪一次不是成功地逃脱连狼狗对我们都无可奈何的？跑步对于我们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本领，我们还有什么必要练习什么跑步吗？“有，练技术，练意志，练体能。”老姜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家长可就是另一副腔调了，“还需要不需要练习练习吃奶啊，吃奶是更需要体能意志技术的。”他们指着猪圈里正在抢奶头吃奶的一窝小猪阴阳怪气地说。
“理想中你们能跑到什么程度？”老姜问我们。
“比兔子还快。”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你想吧，比兔子还快那该是什么速度！这也是我们想象的极限了。
老姜意味深长地撇撇嘴，“先不说你们自比兔子降了档次，即使达到了，层次也不高。真正的跑步应该是动似闪电快似流星，用个词来说——风驰电掣。”
风驰电掣。我们惊呆了。不是我们对这个词陌生，而是我们无法把它和我们自身联系在一起。老姜就好像一个木匠，把我们的脑袋当榫眼，来往里凿“风驰电掣”这个楔子了。他不光是想把楔子凿进去，他更是想让楔子在我们脑袋里生根发芽。
整齐的步伐，迅疾地飞奔，间或一二三四撕心裂肺的呐喊，成了我们南平村惟一一条柏油路上一道靓丽的景观。我们需要威风凛凛威风八面，我们需要气势磅礴气贯长虹气吞山河，我们需要势如破竹摧枯拉朽疾风知劲草秋风扫落叶。我们跑步时头发是甩着的，脖子是甩着的，胯骨是甩着的，脚板是甩着的，甚至连眼神呼吸都是甩出去的，我们只需要引起人们的注意就满足了。“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震耳欲聋的呼号是表达我们得意心情最好的形式，是的，我们就满足于这种形式。老姜更是别具匠心，他把化肥袋子拆了洗了染黑了，做成了肥硕无比的灯笼裤。我们马上蜂拥仿效，那小日本的化肥袋子真好，穿上跟丝绸一样，跟光屁股一样。老姜不满地说赵宝柱，“你那该死的奶奶还舍不得她那两个破袋子，看多威风。”我们都愿意迎着风跑，裤裆下猎猎鼓荡，很是惬意，脚丫子像踩了风火轮一样。
风闻县春季运动会上又将增加一千五百米、五千米、一万米等长跑项目，我们都知道县田径场上又该发生地震了。
就在我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时，我们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过了年，新的学期开始了，我们学校来了一名新老师，叫康乃馨。我们不明白，堂堂的老师为什么取了个花的名字，这让我们嗤笑不已。等我们一见面，就服气了，配，人家康乃馨老师可不就是活脱脱一朵花么。当她把那个“馨”字往黑板上一写，我们都傻了眼，谁这么混蛋发明了这样一个中国字！康乃馨老师的到来，带给我们的绝对不是一个难念难记的字，而是带来了进教室学习的命令。
我们立刻炸了窝，我们又不是猪羊，凭什么要把我们栏在圈里？
康乃馨对我们的强烈要求置若罔闻，整天咸着个脸非要我们读书。牛宝山最不屑，“我爷爷吃喝玩乐不读书成了光荣的贫农，而我二爷刻苦读书后做买卖成了万恶的资本家。”
这可就与老姜的计划发生了冲突。我们是要去县运会拿冠军的，整天坐在屋里念书能念出个冠军来？
我们去找校长理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好的身体，读他哪家子书嘛。老姜一针见血地对校长指出，县运会上拿不到冠军，我们的体育模范校泡了汤你可别怨我，反正公社又不给我发奖金。校长是深明大义的，他略一思忖，就权衡出了事情的轻重，风风火火去找康乃馨老师了。我们当然不能放过为校长摇旗呐喊助阵的机会，嘈杂地嚷着“同去，同去”，众星捧月地拥着校长去兴师问罪。
康乃馨很有涵养，她耐心地听完校长关于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的长篇报告后，只轻轻地吐出一句话：“他教不了。”
话很轻，却像一颗炸弹扔进了池塘里，引起轩然大波。看来康乃馨老师并不是有意要伤害老姜的，是校长把她逼到这一步的。一旁的老姜哪里挂得住脸，胸脯涨合得比跑完马拉松还厉害。
校长将军了：“既然你说老姜不行，那么，你来示范一下。”
我们立刻欢呼雀跃起来，并且迅速地排成一行，等待较量。康乃馨笑眯眯地叉起双手，猫下腰活动着。老姜却把我们拨到一旁，“你们闪开，我来。”他扒下了运动裤，扔在一边，只剩下里面花格大裤衩子。老姜不停地搓着手，并不看康乃馨，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空旷的田野。康乃馨也不甘示弱，脱下了外面的条绒裤，里面竟然是贴了红边的白色运动短裤。他们站在了一起，两条黝黑的腿与两条白皙的腿相映成趣，让人忍俊不禁，萧四牛甚至放肆地扯了一嗓子：“冰糕啦，奶油小豆的。”
南平村的人们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风姿绰约的康乃馨很快地就把瘦弱枯干的老姜甩到了身后，老姜哈着嘴抡着胳膊努力地追赶。康乃馨的步履越来越轻盈，老姜的步伐明显地迟重。老姜在途中甚至扯下了秋衣，光起了脊梁，那龇牙咧嘴的情态好像一条被人追杀的疯狗。康乃馨首先到了村口小桥的折返点，她竟然有心情看了一眼河里的流水。她回来与老姜擦肩而过时，又挑衅般地斜了他一眼。老姜也许受到了刺激，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康乃馨一弯腰，拾起了老姜扔在地上的秋衣，她把它高高地举着，好像一面旗帜。我们的心忽然一紧，我们意识到了一个严肃的根本性的问题，他老姜怎么会连一个娘儿们都追……
只有一种原因能解释，他老姜是故意这么做的。别忘记康乃馨老师是朵花，心地善良的老姜是不会给她难堪的。
话虽这么说，可比赛后老姜却莫名其妙地病了。
康乃馨来代老姜的课，我们集体抗议：“你要是利用我们宝贵的体育课大讲《洪秀全大闹金田村》，我们就罢课。”到了体育课，我们没用吩咐就规矩地站到了操场上等待康乃馨。你不是手里有两把刷子么？你耍给我们看呀。康乃馨没端着讲义夹出来，却出乎意料推出了自行车。她让女生自由活动，然后跨上了自行车，“我的长跑健将们，跟我走啊。”她别出心裁带我们去校外的公路，这让我们兴奋不已。路上，她骑自行车在前面，我们在后面紧赶。一股股香气隐隐飘来，牛宝山低声说，我他妈的都要尿了。他当然不会尿的，只是盯着康乃馨浑圆的屁股跑得更带劲了。
康乃馨一直把我们带到了城里的运动场。县运动场我们并不陌生，我们的跳高就是在这里折戟沉沙的。不过明年我们就要在这里的400米跑道上掀起猛烈的风暴了。
康乃馨这时才告诉我们是找体校的学生学习来了。我们鄙夷道：“什么学习，我们是扫荡来了。”你想啊，我们农村娃整天举碌碡推磨盘，力大无比。城里人个个是豆芽菜，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风中芦苇墙头茅草罢了。如果说老姜是故意输给康乃馨还情有可原，可我们有什么理由要向城里人学习呢？扫荡，扫荡，我们就是来扫荡的。
“你们要谦虚。”康乃馨告诫我们。她让我们等在运动场，自己去旁边的体校联系去了。
我们等得不耐烦时，才见康乃馨领出一帮奇丑无比的黑丫头。她们昂着高傲的头，放肆地扭腰送胯，伸出大腿担在双杠上压腿，短裤抻上去，大腿根竟是雪白的。这让烦躁的我们有了兴奋点，耳语中全是经典的评点。
出来一个也黑的男子，看模样是丫头们的教练，哨子一响，雷厉风行。丫头们胸脯一张一弛很有节奏，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意味。牛宝山说，丫头片子是毛驴子劲儿，我们跟她们赛长距离的。应我们的要求，我们比赛三千米。口令一下，我们鱼贯而出，第一圈，鱼目混珠，第二圈，泾渭分明，第三圈，远远跑在前面的丫头们已经嘻嘻哈哈了。牛宝山说：“我们决不能输给她们。谁要是不使劲跑，我×他姥姥。”说着，振臂高呼，“同志们，冲啊！”
我们紧闭双眼，咬牙切齿地在跑道上飞奔，脚像踩在棉花上。我忽然想到了躺在家里的老姜，想到了他教给我们的那个词——风驰电掣。
“最后一圈。”黑男子在提醒了。我一睁眼，丫头们要齐牙牙地撞线了。再一看，前面竟裹着一个穿黄背心的，是萧四牛。哦，我们可爱的萧四牛！为我们南平村争得颜面的萧四牛！萧四牛万岁！我们忽然都停了下来，站在跑道上一齐为萧四牛加油。
丫头们抱在一起庆祝胜利了。萧四牛黯然地向我们走来，他羞涩地说：“我还有两圈没有跑完。”
不言而喻，我们输了。遭一帮丫头们奚落，栽！
萧四牛说：“我们再不练，以后连媳妇都驯服不了。你们想，还没等你打着她，她就撒丫子跑了，你只有干瞪眼了。”康乃馨并不理会我们的胡言乱语，脚下一用劲，自行车箭似的蹿了出去，撇下我们走了。牛宝山盯着康乃馨的背影恨恨地说：“好个阴损的娘儿们。”
老姜已经在地头的大柳树下等我们了。第一个到的，奖一颗大白萝卜。第二个到的，奖一颗大青萝卜。第三个到的，奖一颗大胡萝卜。以后陆续到的，每人从老姜那里领到一个耳光。
赵宝柱龇牙咧嘴揉着被打疼的脑袋，讨好地向第二名的萧四牛献媚，“你跑的真他妈的快，要是追小偷，还不让你追个屁滚尿流。哎，给我一口萝卜吃。”
萧四牛炫耀般地在腋下蹭了蹭萝卜上的泥，张开大嘴啃了一口，夸张地一通嚼。他忽然停住了嘴，乜斜了坐在一边看云彩的老姜，低声骂道：“娘的，这萝卜是糠的。”
转过年来，我们开始练习追兔子。只要发现了兔子的踪迹，我们立刻把书包扔在一处，四散开来，有佯攻的有呐喊的，有狂追不舍的，看似乌烟瘴气，实则有章有法有板有眼，惊慌失措的兔子总是被我们撵得疲惫不堪，直至撞到我们的裤裆上。我们十里八村的兔子几近绝迹。别说那扛着猎枪的大人，就是他们手下的狗也对我们怒目而视，我们剥夺了它们表现自己的机会。
我们把追到的兔子炫耀般地提回学校给老姜看。他一见，喜笑颜开了，连声说，“好好好，可以炖一锅了。”我们恨不得拿砖头拍扁自己的脑袋，真后悔没听从牛宝山的话把兔子就地烤吃了。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倒给他送来打牙祭了。最可气的是几个办黑板报的女生，她们讥笑着说，“会拍马屁了，是不是想免写家庭作业啊。”我们心里叫苦不迭，有些不甘心了。沮丧马上冲淡了报功的喜悦。牛宝山说，“老师，请你不要吃兔子，你应该吃长颈鹿。”正在抱柴的老姜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过来，叫着小兔崽子就丢下手里的柴来追牛宝山，牛宝山撒腿就跑。萧四牛灵机一动，拣起地上的兔子也跑起来。他们在操场上转了几圈后，牛宝山和萧四牛就沿着大马路下去了，老姜当然不甘心到嘴的兔子飞了，紧追不舍。我们忽然有了新发现，原来能轻而易举地抓到我们的老姜，现在他追不上我们了。
我们真的比兔子跑得还快了。
经常关注我们进步的校长眉飞色舞了，他对沮丧的老姜说：“为人师者，怎么不懂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理？孩子们总是超不了你那鸭子步，怎么到县运会上拿冠军？以前你训练的跳高就很说明问题嘛。古人说的好，师不必贤于弟子。”
康乃馨依旧对我们练跑步横遮竖拦，校长辩不过她，只好频繁地让她去公社开会送材料，借机支开她。等她前面刚走，我们立刻就像出笼的小鸟跑出了教室。校长望着飞奔渐远的我们朗声吟道：“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
康乃馨频繁出入公社大院，使我们赢得了充裕的跑步时间，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她招来了公社书记对我们学校的关怀。他开始踱着脚板优哉游哉关心教育事业了，唬得校长赶忙丢下书本诚惶诚恐陪着他。公社书记我们叫他大脚仙，据说他的鞋有48码。大脚仙在办公室里帽子背心香烟什么的都丢过，就是鞋子从来没丢过，晾在哪里都没人捡。小偷这样做是对的，偷他的鞋又不能当尿罐用。
不过这下校长惨了。本来他想把这朵花献给书记，既讨好了大脚仙，又拔去了眼中钉。没想到弄巧成拙，肉包子没扔出去，倒把恶狗给招来了。
大脚仙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来了呆的时间越来越长，老姜开始不满意了。因为慑于康乃馨的威严，老姜不敢公然带队出行。每当他焦急时，他就用手掌啪啪地拍教室前的那棵柳树，没出一个月，粗粗的柳树竟让老姜在距地一米二处拍秃了树皮。
姜是老的辣。没过多久，老姜就想出了对策。大脚仙再到康乃馨屋里谈工作时，老姜就让我们站在院子里对着屋子喊口号：“抓革命，促生产。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每次都不见他们出来，我们以为平安无事，就放肆起来。待没了老姜指挥，竟一路跑到屋前，高呼：“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词是牛宝山出的，但我们都愿意这样喊。也是我们太大意，萧四牛被突然从屋里出来的大脚仙一把抓住。我们立刻做鸟兽散，气得萧四牛大骂我们不仗义。我们幸灾乐祸地远远看着，萧四牛说，“你有脚气病。”大脚仙被他说愣了，“我怎么会有脚气病？”他亮起脚掌举到萧四牛面前，“闻闻，有没有脚气。”萧四牛说“没有脚气，你脱哪家子鞋？没有脚气，你上康老师床上蹭哪家子脚？”大脚仙语气软了，“你，你小王八蛋说说看，我还有什么病？”萧四牛说，“你没什么病，可康老师背上有牛皮癣，你不停地给她搔。”屋里的康乃馨说：“萧四牛，你不要胡说八道，今天的作业不用写了。”萧四牛像打了胜仗似的大摇大摆地向我们走来，他听到了身后大脚仙恶狠狠地骂道，“这个狗日的老姜，他竟敢鼓动学生戏弄我 。”
牛宝山听了萧四牛的汇报乐得一蹦三尺高，“这个屎盆子，怎么让老姜顶着了。”
大脚仙又来到了我们的学校，校长善解人意地问，是不是要康乃馨老师代表全校向你汇报工作？大脚仙一绷脸，说：“驴驾辕马拉套，老娘们当家瞎胡闹。凡事都由康乃馨出面，还要你个鸡巴校长干什么。”校长唯唯诺诺，他可猜不透大脚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从他的面部表情上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大脚仙坐定后，威严地说，“把老姜给我找来，我倒看看他是怎么个辣法。”
脸色苍白的校长在操场上找到老姜时，老姜正在教我们做俯卧撑，他的示范动作并不规范，屁股一耸一耸的，很难看。校长把他拉到一旁，急迫地问，何家丢的五只鸡是不是你偷的？公社食堂里的那脬屎是不是你拉的？刘老太太的裹脚布是不是你给藏起来的？噢，对了，书记的自行车气门芯是不是你给拔的？
老姜很是迷茫，他惊愕地张着嘴讷讷地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他回头瞥了一眼我们，见我们一脸坏笑互相使着眼色，他的尴尬就摆在脸上了。他赧红着脸全盘否定。校长忧心忡忡地带他走了，老姜跟在后面，很猥琐的，更显得他1.52m 的身高像根擀面杖。
老姜进屋时，酒气冲鼻。桌子上已经依次摆好了碟子、酒盅、茶缸子、酒瓶子、20公斤装的大塑料桶。
大家明白了，大脚仙要与老姜喝酒。大脚仙见了老姜立刻夸张地前去握手，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笑容。“听说你教体育很有一套啊，上次在县运会跳高赛场上你亲自示范，并跳出了优异成绩，向你表示祝贺。”老姜羞红着脸正要分辨，大脚仙却来劝酒了，“你跳上椅子，我舔一滴；你跳上桌子，我喝一盅；你跳上墙头，我喝一杯；你跳上房脊，我喝一碗；当然，你如果能你跳上雾里云端，我就喝干五湖四海。”
老姜一看，想20公斤装的大塑料桶就是所谓的五湖四海了，他垂下眼皮，“恐怕书记只能舔一舔了。”
大脚仙说，“我知道你是谦虚，不想主动。那么，反过来，我舔一滴，你跳上椅子；我喝一盅，你跳上桌子；我喝一杯，你跳上墙头；我喝一碗，你跳上房脊；当然，如果我喝干五湖四海，你就要跳上雾里云端。”
说着，他唏溜一下，在碟子上吸了一口，用舌尖扫着嘴唇，砸了一下，眼一闭，说，“头烧，地瓜干，62度。”他喝酒的姿态既别致又优雅，只是在猫腰喝酒时袒出了后背，里面穿的竟然是很少见的白底黑花的大裤衩。
老姜没动。屋里惟一的一把椅子已经让大脚仙压在屁股下了。校长急了，使劲推了老姜一把，老姜条件反射般一下子就蹿到了桌子上。
大脚仙说，“你犯规。我才舔一舔嘛，你就跳上桌子，我那一盅还怎么喝？”老姜只好下来。大脚仙撮起嘴又唏溜一下，这回老姜没动。大脚仙生气了，“你瞧不起我。”
老姜忽然明白了大脚仙为什么如此折腾自己，他使劲压下胸中的怒火，任由大脚仙摆布着。
“把那塑料桶给我提到操场上。”
老姜已经借助椽子翻上了屋脊，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跳不上雾里云端的，如果大脚仙真能灌下那桶酒，他只好眼一闭从屋脊上跳下去了。
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老姜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可没等老姜跳，大脚仙却咕咚一下摔倒在地上。看来五湖四海也不是谁都可以喝干的。
第二天，校长埋怨老姜了，你怎么能让书记伤心呢？他日理万机，为民操劳，到康乃馨老师宿舍聊聊天有什么不好？书记说你的转正问题还得考察啊。
我们都看见老姜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转正是他多年的心愿，他如此努力勤奋地工作，就是为了能早日成为工职教师。如果这个问题总是无限期地考察下去，他老姜还有什么奔头啊。
大脚仙再来，就有了和蔼慈祥的面容了。见了老姜，呲牙一乐，“老姜啊，现在让孩子们练什么呀？”老姜正色道，“跑步。百米。”“成绩最好是多少？”“12秒。”“还要努力，争取13秒，14秒，15秒。”“是。书记你真幽默。”“对了，我的钢笔忘在办公室了，你给我取来。”大脚仙举起手腕核计了一下，“三分钟足够了吧。”
校长谄媚道，“我这里有钢笔，红的，黑的，蓝的。”大脚仙并不看校长，“黄色有吗？我圈文件用黄色惯了。要是有呢，就不麻烦老姜了。”
看来不麻烦老姜是不行的了。老姜撒开腿就向公社跑去，满街看见他的人都说怎么老姜像个兔子似的。
很遗憾，老姜并没有在书记的办公桌上找到黄色墨水的钢笔。他气喘吁吁地向书记汇报，我们都看见他已经汗流浃背了。
大脚仙很大度，没跟老姜计较，径自去找康乃馨老师谈工作去了。校长嗔怪地瞥了老姜一下，“怎么搞的，这点事都弄不好。”老姜拎起地上自己的旧毛衣，抖了抖，双手直直地向上伸去往里钻，就像剑入了鞘。我们发现，老姜的神色很不好，跟那年他得阑尾炎时一样。
我们例行的晨练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夜练。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跑步时。我们抿紧了嘴巴，把桃木棍紧紧地咬在唇间。我们是在仿效古人夜行军的做法，我们是在响应老姜“拉屎攥拳头——暗使劲”的号召，我们要出成绩，上档次，超水平，我们要达到风驰电掣。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清晨，一抹晨曦从东方拱起，老姜把在田野中训练的我们带到了学校，神不知鬼不觉，有日本鬼子进村的味道。他示意我们取下嘴里的桃木棍，待我们取下时，老姜已经拎出了一塑料袋核桃酥。这可是上好的点心，没等他请我们吃的手势摆完，我们就像疯狗一样扑上去一阵风卷残云，一个个噎得像撑大嗉子的小鸡子。看得出老姜没有心疼，而是很开心。他郑重地向我们交代了任务，我们很清楚。其实我们都知道他预谋这件事已经好久了，我们早就心领神会了。
南平村早起的人们都乐了，从来没有看见堂堂的公社书记被一群孩子撵着跑。大脚仙挺个大腹便便的肚子，哪里还跑得动啊。后面的孩子高高举着贴了红边的白色运动短裤和白底黑花的大裤衩不紧不慢地踪着，像一群苍蝇一样。马上有人认出了孩子，纳闷道，“这不是咱们村的几个长跑冠军吗，平时那个疯狂劲儿到哪里去了，见了书记就怯场了？”只有一旁的老姜在窃笑，他的面授机宜终于有了回报，他沾沾自喜地说：“真他妈的是我的学生，他们知道该怎么跑。” 完了~~~? 有意思 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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