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 发表于 2008-1-27 17:23:18

亮    底(甄建波)

北风把日头打磨得恍眼,尤其从那冰面上折射回来的光,贼亮贼亮!
老七站在高高的坑岸上,眯缝起眼睛向那边张望,隔着一道水渠仍是一户人家的鱼坑,岸上已经有鱼车在动了,春树的网队还没来。想到春树,老七的小腹发胀,那泡尿实在憋不住了……   
尿完了尿,老七吩咐队员把网车开到岸上来。车刚停稳,队员们就跳下来,跺跺脚再搓搓手,这么冷的天,又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都和老七一样:憋了一下子尿,一转身顺着风尿,哗哗的尿个痛快。由对面的小房子里出来一个女的,迎着尿臊味儿向他们走来,队员们慌忙抖棱几下,也顾不上净不净就系裤子。女的瞧都不瞧,径直和老七握手,老七偷看了一眼他:在远处看吧身子挺苗条的,可眼下这张脸却是褶褶巴巴,纹眉,眼影,红嘴唇……一样儿都不少。手还暖和,她的声音却冰冷:今天来得晚了些,不过没关系,早晚这点活。然后将怀里的一条香烟递给老七,转身回去了。
这娘们儿!老七骂过就吩咐,穿衩吧。
都由各自的袋子里倒出一堆东西:皮衩、棉袜角儿,还有布条。他们都坐下来,熟练地登上袜角儿,用布条系好,然后站起身,像穿裤子一样穿衩。袜角很厚实,不是娘就是媳妇给做的。穿到靴口,就费劲了,得往里面使劲登揣一阵,才慢慢穿到靴头儿。
冰面麻喳喳的,很多地方还有断裂的痕迹,显然已不是原坑了,老七愿意捡春树的剩落儿,因为他干活实在,一个鱼坑要让春树他们打两三网,也就剩不下多少鱼了,用当地的话,那叫拾个俏儿!老七显得特别兴奋,就像有一股豪气在冲顶脑门。今天老七啥事儿都想和以前反着干:换个地儿下网,就不在老地方下,穿竹竿就不要一眼儿一穿了,两三个一穿就不行了?抬筐时中间不倒个儿了,直接上秤……网还没下水呢,说啥还早呢,哎,他只怕是想想而已,他老七做不成开拓者,顶多一个春树的继承者。
又由小房子里出来一个男的,显然心里急,没好气地冲老七他们发火,有你们这样儿的吗?瞧瞧——瞧瞧,日头都八八杆子高了!他敢情还有点结巴。老七一听语气就知道男的是老板,和女的是两口子,不介咋能叫她娘们儿呢?老七憨憨的说,晚就晚点呗,这大冷的天,跑出八百里地也不容易,老板就多担待吧。说完了,老七颇为得意,在心里问自己,有这么远吗?男的大嘴一撇,比老七还得意呢!女的由屋里出来了,对男的说,你就不能对师傅们客气点儿?男的讨好地说,知道知道!转而把脸还了阳。
队员们已各有分工,先下去两个抱镩的。(镩:凿冰工具,头部尖。)吭!吭!吭!……打开一个三米多长,两米多宽的冰窟窿。负责穿竿的两个队员,各自扛着竹竿子来到窟窿边上,岸边的人把三马车的铁栅栏打开,往下倒网。由于是寒冬,网上的水分从没干过,网总是翻卷着,结结实实地冻着。一百多米长的网,队员们就像揭锅巴一样,一层层撕扯开。还有这么形容的:冬天下网,更像往锅里下方便面。
细一琢磨,还真形象。昨天蘸着水把网装上车,一层层地垛好。那时网是蓬松的,是无逢不入的。用脚一踩,就镶进铁栅栏缝里,经过一夜的冷冻,再打开栅栏,结结实实,弯弯曲曲的一块方便面压成了。倒下来,一入水,上面的冰马上融化,网就柔软得像面条了。傻小六边下网边嘟囔,这里的活儿以前是我二大爷干的,咋换咱们了?老七吡他,你干吧!咋这些废话?原来小六的二大爷就是春树,这傻小子非要跟着老七,理由是春树的活儿早晚是老七的,连他都看出来了,看来这傻不傻真得两说着。
昨天回来后,网还没有卸利落,老七就由春树的家跑回了自己的家。望着自己新置办的三马车和鱼网,迫不及待地掏出新买的手机,拨通了鱼坑老板的手机,这个号码是他偷偷向一个拉鱼的打听来的。那边的声音好象就是这个男的,喯喯嗑嗑。男的让他先别挂,过会儿回复他。老七就听到那边有低低的声音,男声女音儿都有,好象在商量。老七心里很着急,生怕人家不答应。终于那边男的说话了,行——啊,明天你们早点来吧,打打完网还得亮——坑底呢!你们不能让那那边鱼坑的春树比——过去,和你撂个底儿吧——春树和我们可有——亲戚!老七心说,你当不当正不正地说这些干啥?老七得了活计反倒很烦,他又瞧了一眼车和网,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人呢,有时就这么回事儿,谁也别说谁!然后就召集自己的队员,到新渠试网——凡是新网都得拉到清水里过一下,新渠是新抓的,水净。网刚试到一半,老七看到春树才由鱼坑回来……
今天要和春树照面,心里难免不舒服。可事情既然做了,就不要前怕狼后怕虎的了。老七使劲一挤眼珠子:不就是个翻脸嘛!一直在微微哆嗦的身子,挺得笔直。
这会儿,队员们把网下好,一边六个人,各自的一边再出两个人分别负责打冰眼、穿竹竿,其他人拉网。坑小,网拉得就快,一会儿就被拉到了坑角。
那边的春树网队来了,有队员向那边招手,傻小六也抻长脖子喊,我二大爷来了!老七向队员们一瞪眼,他们不情愿地缩回手。春树始终没向这边看一眼,似乎他那边就是天边了,而他老七这边根本就不存在似的。越是这样,老七才越觉得难受,他很希望春树能跑过来和他争吵一翻。
老七把头转回来,冲下面喊,该拐网了。下面问,头儿,还用开空拔网吗?(空:冰窟窿)老七说,不用了,瞅这地势平坦,鱼不会呆在这里,这儿角度又大,好拐。男的那副脸又转成阴,不行!得往上薅——薅网,我就没见过你们这样对付的。老七不爱听了,你这人还真难伺候,咋打网还用你教吗?男的嚷,这这是我的坑,让你咋——打就咋打。老七的那些队员们就附和,头儿,啥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啊。他们这在向着谁说话?老七想发作,队员们却开始老老实实地往上薅网,薅——薅——薅薅,傻小六一说话就带出傻像。老七憋了一肚子闷气,他想哭……
男的虎住了老七,豪气也来了,使劲干——啊!晌头儿小小酒一喝,小炖肉一就!
听到吃,队员们身子一震,嘴角都湿润了。
那边的春树也在拉网,要在以前他是不会上阵的。有几次,老七和春树离得很近了,春树却只给他一个后背。老七抬起头,张了半天嘴,风就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老七弄了个透心凉。老七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春树的后背。哪怕春树的一个微小动作,都让他心慌。老七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刚刚断奶的孩子,没着没落的。有几次,他想努力摆脱这种状态,可是却不能。特别因为活计该咋干的时候,内部就会发生争吵,连个傻小六都要跟着瞎掺和。每逢这时,老七就没了主心骨。要是在春树那儿遇到这种情况,可就好办多了,春树只需拉下黑脸蛋子;啥咋办咋办啊,就这么办了!真是,啥对不对的,春树就硬拍板了,这是一种必备的独断。老七不行,每次想这样,就面红耳赤,生怕这样一说,他们都不干了。心想:让他们争去,反正得有人下网,有人拉网,到头来活也干喽,钱也挣了。不知不觉,自己就向着平庸的网头靠去了。老七不甘心,最终他还是把目光由春树身上移开了。 对于老七来说这就是个不小的胜利。他真希望能够变成一样东西,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然后贴到春树身上,对他说:头儿,我不该橇你的活儿,我错了!哪怕被春树羞辱一顿,也不在乎,反正没人看到,然而他不会隐身术或特异功能。
老七见春树躲到没人儿的地方解手,心说机会来了。于是掏出香烟,其实老七不抽烟,这盒是鱼坑发的,他知道春树也不抽,可他今个真找不出靠近春树的好法子。向抽烟的队员借个火儿,点着,叼在嘴上。此时那边的春树提上裤子,朝鱼车走去。老七追没法追,喊没法喊,心底的火气却冒了上来。心说,你张春树算个啥玩意儿?我至于费这大劲去讨好你吗?老七朝那边的春树吐了一口唾沫,一截烟屁啐到地上。
不过春树有一个毛病,就是自己活多的时候,也不分给别的网队。老七曾劝过春树,让春树再置办几条网,活忙的时候派几个好不错的弟兄领着去。春树说,哪来的钱?老七说,可以让我们入股。春树说:你想单干就直说。老七气得直翻白眼。心说,你就是独!
其实网拐不拐弯儿是两可的事,人的脑子可一定要学会拐弯。想想春树当年同样撬了老网头的活计和位子,春树的第一桩活儿在一个叫六队的地方。那天老网头领着一部分队员去别处了,春树领着老七他们这帮孩蛋子,干完活,趁老板送出来的空,老七看到春树奔老板手里塞了一张纸条,上面是我的电话,再打网您就给我打。老板故意带出为难的样子,可是我们都是老交情了。春树一乐,他们现在的工钱是一天一人30,我这是25。老板一拍春树的肩膀子喊了一声,好!以后就是你们的了!
可春树就会演戏,把老网头当爹来伺候,末了还给他送了终,人们才说:老网头是因祸得福啊。有时候对自己的爹孝顺都收不到这样的效果,因为是理所当然的。这之后,春树的脾气就渐长,啥事都他一个人说了算,为啥?还不是老网头在世时,他每天都要顶着流言过日子,又不能发作,如今一手遮天了,藏在心底的霸气也该显露显露了。
啥都从春树哪学到手了,惟独这霸气,是与生俱来的,学不来的,不是?那我老七的霸气又藏在哪呢?其实网头谁都想当,连傻小六这样的还想当呢!别看一天到晚喊着,弄得一身泥水有啥好干的?操心,废话,又有啥干头儿?可心里却反着想,钱不少挣,还管着一帮人。来到谁家,不欢欢喜喜地敬烟敬酒?就连敬上老婆的事都有呢!
网上来了,女的出来问,有多少鱼?老七答,一千多斤吧。女的说,差不多够数了。老七心里一亮,那就别净底了,赶紧回水吧。女的恶狠狠说,连个鱼毛都不能给我剩下!傻小六听了直嘿嘿,这个女的真地道,鱼身上还长毛?女的说,你们就先架泵抽水吧,我让人做饭去。男的拎着水桶走过来,让老七抓几条鱼,大家一听改熬鱼了,多少有些失望。可没成想,男的让他捞的都是被泥水呛坏的小白鲢儿,和鱼苗一般大小,而且从一捞上来就散发着臭滋泥的味道。直到最后老七才壮胆捞起一条大鲤鱼,慢慢慢慢向桶里放,他在等男的一句话,就是它了!可是男的竟拎着水桶走掉了,气得老七“啪”地把鱼摔回到网箱里,抠门!         
那边鱼坑的烟囱也在冒烟,老七就自言自语,那边可不啥饭?傻小六听儿了,就扯嗓子喊,二大爷——二大爷,你们那边啥饭啊?那边的春树也不理他,打发一个队员也站在土岸上冲这边喊,熬肉!小六回,我们这边熬鱼。显出很知足的神情。
终于该吃饭了,队员们噼里啪啦瘫在冰冷的地上。刚才太忙活,忘记天气,现在才觉出冷,风也像刀子削脸。赶忙起来,把衩脱掉,就像刚由热被窝里钻出来,直打寒战。闷在衩里的哈气瞬间就结成一层冰霜,用手一抖,哗儿哗儿地往下脱落,把衩亮起来,棉袜子没脱,当鞋穿。
掀开锅盖,一大锅腥烘烘的鱼汤,鱼都熬散架了。只好一人一碗,把凉馒头掰开,泡在里面吃。陕西有个羊肉泡馍,这里是鱼汤儿和凉馒头。有一个队员用筷子搭起一条鱼,臭了吧唧的,他还说,臭鱼不臭胃。可刚吃了一小口,就吐出来了。老七说,你以为这是挨饿年代?女的由他们身旁走过,老七盛了一大碗鱼汤,端到她跟前,女的边躲边说,不了,我去那边吃。老七将鱼汤泼出老远。女的开着轿车走了。小六眼尖,快看,向我二大爷那开呢!男的举起酒瓶子压了两大口,对——不起啊,我是是想给兄弟们弄点好——吃的,可是——老七截住话茬,啥也别说了,我们是干活挣钱来的,不是来挑吃喝的。男的说,好——嘛,张春树他们在这儿干——活时,挑吃挑喝的,熬——鱼炖——肉不算,有时候还张罗上饭馆……老七添油加醋地说,他还这样呢?根本就不能用!我们不挑,吃饱就行了。不过这顿饭也真够‘香’的!
老七问,春树到底和你们有啥亲戚?男的说,他和我们有有——啥关系?不过是那——上面那点事儿。
那上面?噢——老七一下子明白了。
坑里的水已经落到了沟漕,原本平展的冰面也变了形状,一部分随着水位落下去,铺在了沟漕上,外围的冰倾斜成四十五度,像是砌在斜坡上,坑底中间的部分,依然那么突出,平展。
水泵抽出泥汤后,冰与泥水就似挨非挨了,冰失去了浮力,轻轻一摁,就下来一块,将它翻到一边,里面的鱼就束手就擒了。
老七带领队员们开始亮坑底,不一会儿他们就被染成一个个泥人儿。爬行在沟漕里,好象卡通里的形物。他们一乐呀,露出满口的小白牙,新溅起的泥汤流进嘴里,咔咔地生咳几声,噗——地啐出一口黑糊糊的唾沫,此时很难分辨出他们是哪一个,然而粘在脸上的那层滋泥确保他们的脸不会被冻伤。
风不停地刮,土岸上的最凶,直来直去,夹杂着沙尘;沟漕里的最弱,刚好摸着队员的头顶;高岗上风向风力都捉摸不定,让人产生一种迷失感。
由于女的不肯加油钱,老七也就舍不得用自己的三马车运鱼了。就用另一种方法。将两条网绳接在一起,派一个队员拽着绳子头爬出沟漕,站高岗上接应。那上面也是冰板,又光又结实。下面的人逮着鱼就装进提前准备好的料袋子里,将其装满,然后系在绳子的接头处,一声呼喊,拉!高岗上的就用力拽上来,把鱼倒进鱼筐,下面的再将绳子拽到接头……往来间装满一筐鱼,高岗上的队员就像推冰车一样推着鱼筐向对面的沟漕小跑。
喂鱼用的食台就在那里面,食台周围早被那些鱼踅成一个大深坑,此时四面已经断了水流,成了死坑,正好在里面支起网箱,用来缓鱼,负责运鱼的队员把鱼倒进网箱,顺便捧起一汪清水往泥脸上泼,真扎得慌啊!赶忙推起空筐返回去。
傻小六把一条鲤鱼扔到高岗上,恰好被那个男的看见了,男的就嚷嚷,不不是你家养的鱼啊!小六吓得垂下头,手里摆弄着另一条,就扔!就扔!老七骂了他一句,快你妈给我好好干吧!可是男的不依不饶,点指着他们,就你们这帮人的素质?哈,难怪我们老板只想着春树而不想用你们!
他不结巴呀?哦,敢情他也不是老板啊?队员们像受了莫大的耻辱,虽看不清面目,可能感觉到糊在他们脸上的泥巴在滋滋地爆裂。
老七的劲头也上来了,早看你像个狗腿子,你们老板咋找了你个东西当小工儿!
男的露了像儿,锐气跑光了,躲开老七他们,丢魂似的在土岸上晃荡。
老七爬上岸,闭着眼睛,躺在枯草棵里,才发现天暗了许多,老七的心也随着暗淡、恍惚了。老七看到春树向他走来,老七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到不是想和他打架,是想看清楚春树的表情,自己也好有个准备,春树这个人喜欢把心事挂在脸上,喜,怒,哀,乐,老七觉得很自卑,这些年自己敢情就是看着春树的脸色过来的。……由于心思都放在春树的脸上了,就忽略了他的脚——打晃间,春树和他近在咫尺了,连人家咋过的水渠都没看清。
老七没勇气去看春树的脸子,反正也不会给自己好脸看的。春树说,老七呀,居家过日子,弄不好还得分家呢,你走,我不嗔着!只是该事先和我打个招呼吧?老七脸一红,其实早就红着呢,不过这次红透了。他抬起头,春树没了?咋回事儿呢?老七抻长脖子,春树不还在那边吗?
老七想,要不我过去看看?他过了那道渠,也没弄明白咋过去的,反正是过去了,像春树一样。来到春树跟前,春树说,来了?老七答,来了。春树说,你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了!老七本来已经把嘴巴张大了,就是还没来及吐字,突然发现无数双眼睛在没好气地盯着他,老七又闭上嘴,心里有些不服:在我那边,春树可不是这样说的!
老七觉得冷,嗑着牙,打哆嗦……才回过神儿来,原来自己是在梦游,身子都快被北风飕干了……
他在想着:咋样来应付春树。自己多少也受过春树的恩惠,如今撬了他的活,也该陪个不是。
可这个女的也太难得疼,既然把活给了我们,就不要派个小工来横挑鼻子竖挑眼了,还时不时拿春树来做比较,春树有春树的一套,我们有我们的干法,我们是老七网队,而不是春树网队,本想出完坑向春树陪个不是,现在更重要的是:捉弄那女的了。
这边的活干得死气沉沉,那边却突然热闹起来了。人们的嘈杂声拌着轰轰——的鱼车的发动机声,那边的该装鱼了,老七躺着都能猜出来。快点快点!看着鱼别撒喽……老七不想听这些,可是风偏就把这些一股脑地捎过来,堵住耳朵都很清晰。老七干脆一骨碌身儿站起来,春树。老七第一眼就看到春树站在鱼车上。老七心说,这么大的年龄了,你让谁上去不行啊!
老七又回到沟漕,没忘自己的想法,双手裹住嘴巴,哎——给我往泥里踩,老七把声音压得很低,却不怯生,底气十足,恰倒好处,不是长了翅膀会飞起来的那种,而是生了爪子可以任意在冰面上滑行的那种。岸上的人听不到,底下的又听得很清楚。队员们心领神会,悄悄地把鱼往泥里踩或摁!做得很隐蔽,男的也没看见。
老七爬到高岗上,让运鱼的那个队员下去,一个人搜寻着啥东西。凭他的经验,这看似平稳的高岗上,或许就藏着许多鱼。不过老七一边自信地寻找,心里也一边打鼓,心里有一股热切的期盼,能见到鱼,这是实施报复或回报春树的关键。心里越有底就越觉得心虚得慌,贼一样向岸边的小房偷望。终于见一小块薄冰底下那亮晶晶的鱼影儿。老七再一次向岸边窥视,没人注意他。老七拾起砖头大小的冰块,轻轻一敲,哗啦啦一声闷响,老七估计:要有几筐鱼。双手抠起几块泥,圈在四周,算做记号。老七得知,净完坑底,女的他们就会卷铺盖走人,不会再向鱼坑回水,那么这些鱼……开始老七想给春树一些,可又太便宜这小子了,我到底作了啥对不起他的事?老七长舒了一口气,表情也舒展开了,他不生气了,反正不欠春树的了,所以这些鱼理所当然地归自己。
傻小六和队友们争吵起来,老七下去说了他几句,没想到那傻小子还敢冲他瞪眼,白眼球多黑眼球少,看上去更傻!老七扬手打了他一个嘴巴,他却边哭边骂,你妈的。老七起来又踹了他一脚,不过这下有点重,傻小六躺倒在泥水里不依不饶地哭嚎。老七还想打他,被队员拦住了,跟个傻子执啥气啊!老七很郁闷地低下头,手摸来摸去,碰不到一个鱼。
傻小六呢?咋不见了?
老七唰地抬起头,傻小六没了人影儿,有人要去找,老七说,不用,丢不了!其实老七是被小六气的,丢没丢,他心里也没底,不过他还是想等等再说。这时有队员小声嘀咕:还网头呢,欺负人家一个傻孩子,有本事晌午别让我们吃臭鱼啊!老七的头大大的,眼前模模糊糊:以后你们谁有本事谁就做这个网头!
他看到春树了,可老七这次不想和他吵,还想告诉他把网队收回去吧,他还想当之前的那个让干啥就干啥的老七……一条鲫鱼被老七的膝盖跪疼了,嗖地窜到冰面上,老七在冰板上爬着追它,竟没逮着,索性翻身躺在冰面上,尖尖地唱:打网别亮底呀——亮底就生冤气;亮底就呛滋泥;亮底就吃臭鱼——臭鱼不臭胃,臭胃不臭鱼……
老七头子——我刚才去拉屎了。
老七噌地站起来,傻小六正蹲在土岸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老七冲他一摆手,是你二大爷教你的吧?赶紧下来干活!……
突然,老七听到那边乱了起来,人人都在拼命地喊,喊些啥话却听不清了,只感觉到这些喊声和风的忽忽声混合在一起了,这该死的风!好一会,女的开着她那辆小车回来了。和男的说了些啥话,就赶忙开回去了。老七把脸扭向男的,说实在的他真不想理他,可是他急于知道到底那边发生啥事了。
春树由鱼车上摔下去了!
老七和所有的队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几乎同时连滚带爬地冲上土岸,向那边观望。小六撒腿就跑,我得去看我二大爷……
一辆救护车响着喇叭急驰而来,一会又急驰而去,小六一屁股坐土岸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老七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自言自语,一辈子都没装过鱼车,今个逞啥能?
男的却把嘴又撇起来了,老七啊,你可真操蛋啊!要不是你拉走了他的一部分人马,他至于人手不够吗?他也不至于亲自上车了。
老七臊得脸和红布都有一比了,心话儿:这家伙还真说句人话。
一群白色的鱼鹰,将沟漕围起来,不停寻找着猎物。可是坑底太净了,没有几只能吃到鱼的,就有很多鸟抬起头,冲着天空嘎嘎地叫,以此来发泄内心的愤恨。
偏有一只鬼的,飞到了高岗上,沿着老七慌乱的脚印追寻,终于找到了那一小片薄冰,迫不及待地将一只长嘴唊进去,只听哗——地一声响,吓得白鸟扑棱着翅膀向后退了几步,很多鲫鱼跳到冰面上,拼命抖落身上的滋泥,生怕没人看到它们。这些大鸟,老七嘴谗时就消灭几只,掺些猪肉来炖,做下酒菜。看来这次它们是来报复了。下面的事儿可想而知,女的男的一个劲儿地嚷嚷,将老七送派出所!就连老七的那些队员都怪他,笨蛋!
对面春树的活计干完了,突突突突——由老七他们身旁经过,春树的司机故意把油门轰得响响的,老七这边的越干越没劲,好些人的魂已经追随着他们回家了。
老七想:只有春树能解这个围。因为老板是春树的亲戚。这也怪了,活计不给亲戚干,给我们图个啥?况且我偷鱼也是为的春树,可是这话真没法对人说啊。何况春树又受了伤,可是不找春树找谁呢?他看了一眼傻小六,眼睛突然亮了,就像遇到了救星。老七拨通了春树的手机,然后交给小六,小六哇——地哭出声来,二大爷——快救救我们吧,我们要住派出所了……
老七听到女的在手机里对春树诉苦,谁知道老七会是那样的人儿。早要知道,我贵贱不能用他!老七只觉得唰地一下,由头顶红到脚跟儿。
女的把拇指和食指捏成个鹅嘴状,狠劲拧了一下,瞎能耐!非把活给他干!我真想拧掉你春树的屁股!听不清春树在说啥,女的那哀怨的神色在渐渐褪去,一会竟笑了,展开手掌,好象又拍着春树的屁股,傻春树!
春树咋是这样的人儿呢?老七想。
事情总算解决了,老七刚要招呼队员回家,女的却拦着:别走,还有鱼。由于长时间没人在坑里搅了,一层清水悄然冒出来,漫过那些脚窝,被踩在里面的鱼就趁机缓过来,扁着身子游。老七二话不说,深一脚浅一脚蹅进泥水里。
西北的天逐渐混了,早怕东南,晚怕西北,看来是要下雪了。要是春树他们不走,帮我们一下,该多好啊。老七自己也认为这个想法:真无耻!
冬天的白天来得晚去得却早,男的已在鱼坑的上空领上了灯泡,在偌大的野外,区区一个鱼池就显得异常苍白,活象一个灵棚,老七他们就像幽灵似地在里面爬来爬去。一闪一闪眨眼睛的,像是已经由泥里缓出来的鱼,又像是那一片一片刚刚从天空中飘落的雪。
哇——哇——,声音格外刺耳,是傻小六,像个老太太似地排在坑里哭嚎。
我要家走,我要家走——小六每抓到一条鱼都要往死里掐,流氓!坏蛋!掐得那鱼滋滋地叫唤。
老七心想:今儿个可把眼现到家了。老七抬头,觉得这漫天大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真的好想睡一觉,哪怕枕着冰板,盖着这洁白的雪,等一觉醒来,他和春树以及所有人和所有人,都化解了睡前的恩恩怨怨,然而,他与所有人都做不到。
快看快看,飞鱼了!
真的,老七看到漫天的鱼在飞呢!它们在空中仍留着水中游泳的姿势,那些黑糊糊的泥巴,慢慢脱落,一身洁白,亮莹的鳞片就显露出来了,在雪花飘落的时候,它们也次第划落到网箱里,一点也没有生命即将结束时的恐惧。老七问,我这样对你们,你们还——?
莫说,莫说,我们就是这东西……
老七一回头,看到春树的儿子——自己的师弟,他领着那一半队员来支援老七了。
师傅咋样?
在县城住院呢!
都是我气的!
我爸他,觉得委屈啊!
老七暗下决心:干完活,不管多晚也要到医院去,不敢说一辈子,至少这几天他也要将春树当爹一样来伺候。想到这,老七开始兴奋,心里的每个小疙瘩都解开了,他需要发泄一下,于是冲着漫天大雪,噢!——
包括女的在内的人们都笑老七是“人来疯”。
老七说,莫笑,莫笑,我就是这东西!
说完,他鼻子一酸,真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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