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兰桂香(全江萍)
马车在泥泞的乡村路上不停的颠簸着,道旁是成片、成片的高粱地,高高的枝节上打着鼓圆的穗缨,散发着熟稔的土地气息。偶尔有舅舅赶牲灵的鞭哨声,飞快地在空中,撕扯出一道并不显眼的裂痕。车,终于停在了一片绿色遮天的庄稼地前,\"就是这里了。\"舅舅说着拨开茂密的高粱叶子径直走进绿的深处。繁实的叶片,在我们这些陌生的\"侵犯者\"身上毫不留情的拂过,发出哗哗的声响。\"这就是桂兰的坟了,\"舅舅小声的嘟囔着。眼前仅有的一片空地上,孤零零的立着一座青绿色的土丘,及膝深的蒿草让人看不出它原有的轮廓。土地的紧张,使得这里原本是一片林带的空地也被最后的占有,成为个人丰收欲望的土壤。
秋光里的庄稼一层又层的紧帖着坟茔疯长,让人无从立足。父亲生气的踩倒了几棵高粱,母亲看罢慌乱的责骂着......
突然间,再也控制不住封锁了多年的情感,我抢过舅舅手里的镰刀拼命的挥舞着,\"小心脚!小心脚!\"母亲一次次尖声的叫着,蒿草在锋利的镰刃中一片片颓丧的倒下,白色的汁浆渲涌着最后的挣扎。
镰,终于被父亲抢了去,而我却根本无法让自己停息下来,手依旧抓起一把把蒿草,用力的撕拉着,蒿草于是便有了报复我的机会。血牵引着泪,最终让我伏倒在渐渐裸露真颜的土丘旁。
脚下的黄土深处,睡着的是一个叫桂兰的女子,是我记忆里最为倾情的一个亲人--母亲的妹妹。一个梳着长长辫子,有着透亮眼眸和柔和性情的女人。二十九年了以至于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她的一嗔一笑。\"上下、左右、大小.......\"那清晰的领读声,穿越时空的纹理仿佛又一次在我的眼前复活。
1970年,三岁的我被母亲送到了关东老家。与父母亲的分离,让幼小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遥想亲人的疼楚,于是小姨桂兰也就理所当然的走进了我的世界,成为照料我童年生活的又一个\"妈妈\"。
小姨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子,上学时就天资勤勉,高中毕业后,被留在村里的小学教书。那个年代能够有这样的学历和待遇,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了。然而即使这样二十一岁的小姨也仍然逃脱不了农村女人早嫁的命运。姨夫是城里吃\"皇粮\"的,具体是做什么的,我已经记不大清楚。只模糊的记得他长得很秀气,瘦瘦的不太爱说话,指甲永远的清清净净。不象村里人因常年埋身于土地的厚重里,而藏着特有的泥垢。
第一次见面,姨夫就惊讶于小姨的绰约和文识、温婉与识大体的贤淑,要知道这些是很难聚焦在一个人身上的多种特质,小姨不着痕迹的都包含了。所以姨夫竟不顾小姨比他还大三岁的说辞,已然做起了\"折桂\"的使者。爱情似乎是不分地域和等级的,任何环境里,它的光芒和绽放都是无法阻挡的箭羽,射穿的必是男人和女人的心。小姨的脸上开始有了青春女孩的娇羞和期盼,就连领我认字的声音也变得格外的明丽和清逸,\"上下、左右、大小......\"闭上眼那声音就停在耳边,象皮肤上一块长久不肯长平的嫩痕。
婚后的小姨无疑是幸福的,姨夫仍旧在城里和村子之间乐此不疲的奔波着。有时我就在土炕上,挤在他们俩中间和他们一起眉来眼去的笑着,或者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看着姨夫给小姨梳长长的发辨,亮泽的发丝穿过桃木的梳齿瀑一般的倾泻在小姨肩上,犹如一片波动着粼粼水韵的黑色河流。
老家的村落,蜗居在一片洼地上。千年不变的没落,使得它更象是一件出土的古陶,散发着陈腐的气息。相隔不远的村西住着一户人家,曾经托媒人三番五次来我姥家做说客,都被小姨婉言拒绝了。姨夫每次回来时,都会路过这户人家。经常会听到善意的问候,久而久之也就熟悉了,有时会停下车来和上了年岁的女主人拉拉家常。也许是人性本身藏匿的自私和嫉妒,一天女主人告诉了些姨夫不知道的往事。于是平时一贯温和的姨夫突然间和小姨争吵了起来,那是一次激烈的对峙,最终以小姨泪落如雨的哭声,宣告了两者之间持续\"高温\"的结束。从争吵的空隙中,我才知道最初的导火索是因为小姨隐瞒了自己曾经得过一场大病的缘故。而那场病,正是我、母亲与小姨所一同经历的。只是因了年龄的原由,我并不十分清楚它的过去存在时限和小姨现有的婚姻有什么直接的关联。只是知道第一次见小姨是在医院灰色的走廊里,母亲让我远远的站着,而她却没有什么顾及的带着从遥远的关东老家来到银川的小姨,在医院的各个检查室里进出。小姨得的是当时看来很可怕的一种病--肺结核,不过我却并没有发现它具有什么特殊的杀伤性。在母亲和医院的配合下,不久小姨就健康的出院了。而此时的它却成了一种致命的\"核能源\",在小姨的婚姻里无可遏制的爆发了。
姨夫开始以小姨存心不良一次次挑起争端,小姨也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默默的学会承接全部的责难。学校里有个很年轻的男老师,小姨和他的关系就象老家门前,那条原始河套内终年清澈如注的小溪。然而仅仅因为小姨唯一一次的隐瞒也成了造谣人\"真实\"的谎言。姨夫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甚至觉得娶了比自己大的小姨是一种人生错误的选择和悔恨。小姨瘦了,夜里常常看见她的影子,在糊着报纸的土墙上孤独的饮泣。有时我抱着她似乎就有一种恐惧感,恐惧流言以及人性卑劣的堕落。
上天大概是被小姨的眼泪溶化了,在最为悲楚的岁月里,给了小姨一份特别的\"礼物\"。可我们谁也没有看透它所能暗藏的决绝。一个漂亮的小生命降临了,它的到来或多或少的缓解了小姨和姨夫濒临边缘的婚姻压力。我这个\"小尾巴\"也开始变得快乐了起来,一次过度的兴奋我竟不小心踩疼了她,引得她大声的啼哭,抗议着我的顽劣。可短短两个多月的快乐心境,很快就被一个可怕的夜晚肆无忌惮的剥夺了。那个小小的生命,只一个昼夜更替的光景,就躺在了冰冷的棺柩里,化做索命的绳索,一次次让小姨昏厥。而我即使现在想起当时的情形,都会忏悔的肝肠寸断。或许正是我那顽皮的一脚,才让她的生命如此的短暂。尽管医生做了最后的疾病确诊,我也一直固执的不肯改变儿时的评断——我是一个手上有人命的罪人!
姨夫将满腔的愤懑,再次劈头盖脸的砸向已经很是脆弱的小姨。于是我又一次在输液架下,看到了小姨剧烈咳嗽后苍白的笑脸。窗外开始上冻了,透过结满霜花的玻璃,小姨好象能看到外面灰蓝的远空和秃秃的桦树枝干。也许开春时一切都会好起来,因为姨夫近来变的很体贴,农村的医疗条件极为简陋,没有人过多的要求这种病是否需要隔离,所以姨夫常常可以整夜的守在病房外的长椅上。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已经看起来慢慢恢复的小姨突然就加重了病情,刚进年关,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咯血,身子一点点的收缩着,象烧到了头的油灯芯,闪着最后的光亮。昂贵的医药费,不得不使母亲及家人含泪把越来越弱的小姨接回了老家的土炕上。很多年来母亲只要一提到这段迫不得已的选择,都会痛哭失声,总是肯定的说:\"如果我象现在这样,有一定的经济条件,桂兰就不会死。\"其实有时生死是带有个人行为色彩的抉择,如果一个人放弃了所有对爱、对生命的渴求,那么纵使是仙丹妙药也难以阻止生命的陨落,这是我后来从母亲的叙述中才得出的结论。
结核病开放期的大量细菌扩散和照料病人的繁重,使母亲决定把我送回银川父亲身旁。走的那个早晨,天已经阴沉了多日了。窄小的站台上,几乎很难看到行人的影子,我是一路哭着、喊着被姨夫和父亲强行抱上火车的。那是对生命最刻骨铭心的一次离别,火车拉着冷漠的长音,轰隆轰隆从我幼小的记忆里一路碾过,我的手在萧瑟的车窗外,一遍又一遍顽强的挥动着,仿佛要牢牢的抓住些什么。
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竟会表现出一种出奇的平静。一个有微弱阳光的下午,小姨托母亲把一封短信,转给了正在外面守侯的姨夫。
我的生命看来是真的走到了尽头,也许注定我们的缘分就此与我的生命同去了。如果你说我以前曾经欺骗过你的真实,那么,今天我真心的和你说声:\"对不起!\"我不后悔我所固守的这段婚姻,毕竟你是我今生唯一爱过的男人,也曾馈送我人世间开得最美丽的花朵。现在我什么都不能做了,只是希望、希望你和那个护士能够真心的相爱,携手走完剩下的岁月!
如果你不介意,我只有一个请求,求你给我再梳一次头,不要让我走的太凌乱。
看着小姨的信,这个轻易不愿放下别人错误的男人,终于发出了狼嚎般的哀恸。
那个寒冷的冬夜,小姨拖着病弱的身体,给他送御寒的被子时,在医院破旧的门垛下,不经意的看到了忘情拥吻的姨夫和那个每天在病房里穿梭忙碌的小护士......我对姨夫模糊不清的记忆,真正的原因正是来自于那个让人心寒的冬夜,来自他对爱情的狭隘与残酷。
小姨死了,在吐完身体里的最后一滴热血后,静静的离去了,最后的时光是姨夫陪她度过的。我不知道生命的回光里,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爱情是否又在灵魂泯灭的端口出没?只听母亲说姨夫为此付出了更大的代价,照顾自己病体的同时,还要兼顾患同样结核病的小护士。这就是命运戏剧般的平等,每个人都是自己角色或喜或悲的执笔。聚也好散也罢,始终是要唱到最后的。
记得美女作家张晓娴曾幽默的形容,爱情,是月亮下的毒药,不清楚这样的毒药让多少人魂飞九天外,他们是否也如我的桂兰姨一样到死都无怨无悔呢?!望着这片禁锢着亲人骨血和灵魂的黄土地,我再一次泪眼簌簌,\"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此时,天上有鸟儿啾啾的叫着,用力拍打着翅膀,飞过没有一丝云朵的天空。舅舅的鞭哨声,落在奔跑的马背上溅起一串浑浊的泥水。 不是你的原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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