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拐棍•黑蚂蚁（付永涛）
外校的老师陆续进了教室，沙老师和颜悦色的神态里还是有一丝拘谨。她尽量把微笑做得恰倒好处以掩饰自己的紧张，她又瞧了瞧等待上课的学生，学生们坐得很端正，挺胸，背手，鸦雀无声，聚精会神，这令沙老师很满意，使她有信心进行她的示范课。在她又一次把温柔的目光瞄向教室后面一角时，她的头皮突然紧了一下，耿天骄没在座位上。刚才由于听课的老师纷纷走动，扰乱了沙老师的视线。这个宝贝该别整出什么乱子来吧。上课铃响，本来很自信的沙老师有些忐忑不安了，备课时预想的神采飞扬激情四射都没了踪影。她只是在机械地讲述课程内容，毫无精彩可言。好在学生对这节课的内容烂熟于心，配合倒也默契。沙老师暗暗祈祷耿天骄最好缺席这节课。
“报告！”
耿天骄洪亮的嗓门令教室内所有的人一惊。他大汗淋漓地闯了进来，手里神气活现地举着一只黑蚂蚁，他把黑蚂蚁送到沙老师眼前，瓮声瓮气地说：“老师，我发现了一只好可爱的小动物。”沙老师看到他手里那只东冲西撞的蚂蚁泛着油油的黑光，差点没晕厥过去，浑身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本想对他发火，可碍于下面听课的人，只好镇定一下，故作和蔼地说：“耿天骄，快把它弄到外面去吧，它妈妈一定在找它呢。”耿天骄转身出去了，沙老师见达到了目的，松了一口气，暗忖着待客人走后如何狠狠收拾他。谁知耿天骄一会儿又进来了，手上蠕动着一团黑蚂蚁，有一路已经浩浩荡荡地爬向了胳臂，他洋洋得意地说：“老师，我把它们一家全都接来了。”
这个插曲一下子打乱了沙老师的思路，下面的课上得一塌糊涂。
这节课的失败对沙老师的影响是巨大的，在众多外校老师面前没了颜面，使她无地自容。这自然都归咎于耿天骄身上。待课后她强作笑颜送走客人后，见耿天骄正招徕了一群学生炫耀他的黑蚂蚁，沙老师的满腔怒火就按捺不住如火山爆发时的岩浆喷溅而出了。
耿淮接到学校请家长的电话时，正在公司里处理一件事。他的一个员工写错了发奶的单子，正诚惶诚恐地望着他。现在牛奶的品种五花八门，如有含锌高钙的，有草莓可可味的，有低糖的，作为一家奶业公司，你一旦给一位客户弄错，那么送出去的牛奶就有可能都搞乱，当然失去的就很有可能不是一个客户的问题了，毕竟现在人们对喝奶的意识加强了。这个员工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显然也明白自己铸成的大错，不申辩，不告饶，只静静地听从总经理的发落。按照公司的制度，她应该被辞退。耿淮的气愤劲头已经过去了，他忽然有了一个处理方案，越想越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兴奋地对那小姑娘说：“刘小姐，请你把正确的单子抄写一千五百遍。”听到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决定，淮海奶业公司的人个个都瞠目结舌。
还有几件事情需要处理，他都交给了助手于嘉，自己赶忙驱车去了学校，心想，不定儿子又惹了什么祸哪。
耿淮对沙老师的印象是蛮好的。他第一次送耿天骄上学时，就与沙老师邂逅了。那时他刚刚离了婚，儿子正是他生命中的支柱，所以他不顾耿天骄的极力反对执意要亲自来送。在学校门口他看到了一个脸庞迷人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他借口问一·五班在哪个教室上去跟她搭讪，没想到她就是儿子的班主任沙老师。看着沙老师脉脉含情的大眼睛，耿淮预感到他们之间要发生一点什么了。沙老师可能对耿淮的过分热情不适应，言谈竟有些期期艾艾，这更是让耿淮充满了遐想。每到放学后，送学生们出校门的沙老师一准会得到耿淮温情得体的恭维，“沙老师，辛苦了。”沙老师总是停住脚步，和他聊上几句。
一周后，就在耿淮准备请沙老师出去吃饭时，耿淮突然发现沙老师的态度变了。他检点了一下自己，没发现什么纰漏和不妥。从沙老师严肃的话语里，他才知道问题出在了儿子身上。
第一次上音乐课，音乐老师指着一大堆乐器问：“你们谁能说出哪种乐器最古老？”耿天骄举手，说：“手风琴。”音乐老师欣喜，忙问：“为什么？”耿天骄回答：“因为它的褶皱最多。”同学们哄堂大笑。不由分说，音乐老师把耿天骄请出了教室，罚站。
第一次上手工课，耿天骄按老师的要求做了一辆坦克。耿天骄是很喜欢兵器的，他家里就有好多有关兵器的画册和模型，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它们的样子来。他很认真地做着，惟妙惟肖。快下课时，好几个同学报告老师他们的橡皮不见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这些橡皮已经转移到了耿天骄的手里，全部被他改造成了坦克车轮。教室里大家寻找橡皮的喧嚣没能影响他，他正专心致志一丝不苟地往橡皮上粘“履带”呢。抵赖是没用的，车轮上还留有同学残缺不齐的姓名哩。手工老师怒不可遏，“到外面去，罚站。”
第一次上美术课，老师为了看同学的基础，让大家随意画一张画。耿天骄兴致勃勃地画了一幅奔马，画完后就开始端详，他觉得有些遗憾，如果奔马的尾巴再逼真一点，就更能体现奔马驰骋的雄姿。他嘬着嘴努着眼苦苦想着解决的办法，他拿出手工剪刀，悄悄伸到前面女同学的肩上，不动声色地剪下了一绺头发，用胶水粘在马屁股上，整张画立刻潇洒了，精神了。就在美术老师表扬他的画时，前面的女同学发现了奥妙，哇地一声哭起来。结果，耿天骄又被请出了教室，罚站。
第一次上数学课，数学老师先教大家认识自然数，老师让同学们摆出手掌，依次讲1、2、3、4、5 。耿天骄站起来，问老师：“您是说每个人的一只手一定是五个手指头吗？”“一定。”数学老师十分肯定地说。“我们门口卖雪糕的李奶奶就不是，她有六个。”同学们乐得拍桌子，秩序一下子乱了。自然，到外面去，罚站。
这些情况逐渐反映到了班主任沙老师那里，沙老师找到了耿天骄，一周17次罚站的记录无论如何也太多了。老师们的共识：耿天骄不是优秀学生，不是弱智学生，不是遵纪学生，而是个调皮捣蛋学生，问题学生。当沙老师把所有的情况综合在一起加以分析后，觉得有必要找家长沟通一下。
就当沙老师的倩影飘过来时，耿淮激动的心里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他的宝贝儿子给沙老师的热情降了温。耿淮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配合老师教育孩子，请沙老师吃饭的事就没敢说出口。
今天的电话是校长打来的，想来这回的乱子不是小打小闹了。路上，耿淮还在纳闷，我刚上学时怎么就没这样呢。
2
耿淮是在1972年成为一名小学生的。1972年的太阳比现在的大，比现在的圆，比现在的干净，比现在的活力多。那时的学生没有辍学的，念书还念不够呢。当然上学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大家才不愿意劳神费力地去读什么书哪，只是想攒在一起尽兴地玩耍，并躲避无休无止的家务劳动。好在大人们的要求也不是太严格，好学歹学，最终马马虎虎都过关。耿淮的小学生活是无忧无虑快乐无比的，他成了领袖，同学们在他的指挥下，春爬老树捋榆钱，夏到河里摸鱼虾，秋进苇荡捉麻雀，冬扛锹镐挖鼠窝。
可好景不长，校园里滴滴答答白拐棍拄地的声音击碎了孩子们的梦。1974年，让所有学生刻骨铭心的是那条白拐棍，这是文明的象征，是智慧的象征，是骄傲的象征。当然，最让耿淮想不通的是这些象征到后来对他统统成了武力强权压迫和侮辱的象征。
学校里来了位新教师，他的到来，使在学生中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耿淮忽然有了敌人，耿淮一下子进入了晦气的黑暗的时代。
1974年的武子堂有个明显的特征，手里须臾不离地拄着条洁白的拐棍。这一年他58岁，从身体的各个方面看，他没有老态龙钟迟暮衰颓的朽样，没有使用如虎添翼的拐棍的资格。可他就整天满街笃笃地敲，你能对他有什么办法？
拄着条白拐棍，丧气不丧气？武子堂听到这样的话一般都是高深莫测地笑而不答，给人有涵养的感觉。耿淮看见他，就组织同学齐喊：“打南边来了个白胡子老头，手里拄着条……打幡的白拐棍。”那时让人觉得有些惊世骇俗的武子堂，只是个黑胡子，倒是头发有几分白了，所以他听了并不十分恼火。
他以自己是全村最博学的人为荣，平时总是昂着骄傲的头。
啪。白拐棍一敲桌子，听题。笼子里有鸡兔若干，共有头64，腿200，问，鸡兔各几只？哇，刺激，上了几年学也没遇到这样的老师。底下手忙脚乱好一阵嘀咕，算是算出来了，可没武子堂的精彩。“让兔子立起来，64头底下就是128条腿，余下72是兔子的前腿，该是36只兔子，则鸡是28只。”
威信顷刻间就建立起来了。
这对耿淮的口味，他兴趣盎然跑在武子堂的鞍前马后，甚至在家里也一反常态读起书来。弄得母亲常常摸他的额头，以为他发烧了。
武子堂孑身一人住在学校里，他是个非常高傲的人，那天却莫名其妙地送给耿淮一本《雷锋的故事》。但耿淮并没有感激涕零，他发觉高傲这个东西在闪着恶毒的火焰张开大口要吞噬他的每一根神经。
武子堂说：“同学们，我对你们农村人的实力真是估计不足，因为我上星期说过，你们不会考得再糟糕了，而今天的考试……”
武子堂说：“同学们，当我从遥远的大城市来到这里整天与乌鸦麻雀为伍，知道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我，我要劳其筋骨……”
武子堂说：“同学们，几十年过后，你们成了历史的尘埃，不要悲哀，你们就是历史的铺路石。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们要感到荣幸的是毕竟与我朝夕相伴几载，不虚此生……”
时间一长，耿淮心里不是滋味了，手下那些拥戴他的兵全投诚到武子堂的麾下当历史的尘埃去了。农村人很宽容地需接纳了武子堂的高傲，丢给耿淮的，是落寞，孤寂，压抑，耿淮蓦然发现天空变小变脏了。
耿淮伸出了他的手，他想跟武子堂掰掰腕子。
这节课是劳动课，学生们用脸盆给校园里的树浇水。几个老师提了凳子聚在一起，眼里赏着学生们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嘴里聊着国家如火如荼的革命运动。学生们的劳动量并不大，稀疏的几棵树一会就浇完了，大家陆续凑到老师们这里，以为他们正在讲故事。
武子堂的脚下有一个大大的“夫”字划在了地上，他正乜斜着眼问老师们“夫”字怎么写？一个老师说，两横一撇一捺，农夫的夫。另一个老师说，两横一撇一捺，轿夫的夫。第三个老师说，两横一撇一捺，孔夫子的夫。第四个老师说，两横一撇一捺，匹夫的夫。第五个老师说，夫妻的夫。大家只能在组词上翻花样，但实在是想不出有第二种写法。
武子堂把嘴一撇：“你们也是舞文弄墨之人，怎么连夫字的写法都弄不清。写法如此单一，用法自然枯燥。为人师者，最忌讳误人子弟噢。”
大家遭了奚落，很是不情愿，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反击他。耿淮一直在鼓着勇气想说，一个老师看到他跃跃欲试的样子，满是鼓励的目光。他勇敢地说：“农夫是刨土的人，所以上写土字下写人字。轿夫是肩上扛竿的人，所以先写人字再加上两根竿子。孔夫子是不是孔老二？哦，原来是那个鼓吹反动天命论的孔丘，所以写个天字出头。匹夫是一个大丈夫，大字加一便是。夫妻是两个人，故在二字上加个人字即可。五位老师说的是五种写法。”
在一片赞许声里，耿淮明白，老师们也需要用知识捍卫尊严。
武子堂却勃然变色，嚯地离开了众人。
第二天的作业陡然增加了难度。武子堂给学生出了谜语：左边右边，右边左边；上些上些，下些下些；不是不是，正是正是；重些重些，轻些轻些。 这很简单，不光耿淮，好多学生很快就都猜到了。武子堂又用这个谜底作对子：抓而痒，痒而抓，不抓不痒，不痒不抓，抓抓痒痒，痒痒抓抓，越抓越痒，越痒越抓。学生们想了半天也没有一个能对上来。武子堂高兴了，痛快地骂学生：“你们这群废物，白劳神你爸爸在你妈那儿种你们了。”耿淮终于在下课前对出来了：“生了死，死了生，有生有死，有死有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武子堂听了，跌坐在椅子上，铁青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3
耿淮赶到学校时，沙老师的眼圈还是红红的，他觉得很是过意不去。他听完沙老师断断续续的投诉和别的老师七嘴八舌的抢白，才知道儿子闯祸的严重性。沙老师正年轻，还想有一番作为，讲课不好的名誉传出去对她今后的评优评模晋级晋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如何弥补呢？耿淮忽然觉得老师们也不容易，仓促间他决定每天为办公室里的六位老师送一份鲜奶。办公室外站着的是闯下大祸的儿子，他正盯着操场上一群踢球的学生，从神态看，他正在为某一方加油。耿淮见局外人一般的儿子不禁火冒三丈，拉开门出去狠狠地踢了耿天骄几脚，就在儿子作秀般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里，他听到里面一个声音在批评沙老师：“你不能再惯着耿天骄了。这个害群之马不但自己成不了材，还会把一·五班糟蹋掉的。”
对老师的同情心顷刻间灰飞烟灭，耿淮愤愤不平了，儿子的行为只是在时间场合上有问题，他并没有恶意，这就是害群之马了？
耿淮没再回办公室，直接去找校长。
校长是个矮胖黝黑的女人，从外貌看是个老资格，属于学生讴歌的那种“粉笔面染白了头发，黑墨水浸润了面庞，钢笔尖犁深了额头，作业本压弯了脊梁”典型。当她知道眼前的男人就是耿天骄的家长时，热情洋溢立即从脸上消退了，要为他倒水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笨蛋，白痴，不可救药，害群之马，米里的沙子，房梁里的蛀虫，一条鱼腥一锅。当一个个刀剜锥刺般的词语砸向耿淮时，他手里握着的香烟慢慢攥成了齑粉。耿淮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想冲撞眼前这个黑冬瓜。当他听到校长立刻要他把耿天骄领走时，他再也压抑不住了，他克制着说：“校长，耿天骄是有缺点，所以需要大家帮助他教育他。你们这里不是育人基地么？你们老师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么？你们怎么了，你们不就是干这个的么？每个学生都是模范精英，还要学校干什么？”
校长可能是平时听到唯唯诺诺太多了，对耿淮的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激愤之中一拍桌子，“我们要培养的是社会主义合格的建设者和接班人，对那些参天大树理所当然地要培育，对那些枝枝杈杈要毫不吝惜地修理掉清除掉。”
耿淮把手中的烟一摔，烟粉纷纷扬扬地飘落，估计黑冬瓜上长满了霉点。他扭头出了校长室，回到办公室，一把拉起了正蹲在地上抽泣的儿子，走出了学校。耿天骄愕然地看着他，从爸爸气急败坏的神色看，到家里免不了又是一场暴风骤雨。
耿淮直接把车开到了公司。他首先带着儿子去看那个伏在桌子上抄写单子的小姑娘，小姑娘机械地写着，她前面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叠单子。耿淮把耿天骄按在小姑娘的对面，命令他认真看。小姑娘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不知是为自己的过失而懊恼，还是为总经理的决定而怨恨。耿天骄小心翼翼地问：“刘姐姐，爸爸在罚你抄课文么？”小姑娘顿了顿，用双手捂住脸抽噎起来。
于嘉领耿天骄去了卫生间，由于在学校的哭嚎，耿天骄的脸上抹得一道一道的，像个花脸。耿天骄早已把在学校的不愉快忘记了，一边高兴地玩着水，一边扯开嗓子唱：
昔日里有一个孤竹君，
伯夷、叔齐二大贤人。
都只为孤竹君身染重病，
于嘉好奇地问：“你唱的是什么？”耿天骄不屑地一昂头，眼盯着天花板，“言菊朋的《宝莲灯》，比刘欢的强不？”于嘉讨好地把头凑过来，让他再唱几句，耿天骄低头，看到了于嘉乌黑的发髻，蓦地想起了妈妈。妈妈离婚后境况很不好，在一个工厂上班，很难抽出时间来陪他，耿天骄认为父母的离婚跟于嘉阿姨有关系，所以于嘉越是关爱他，他心里对她越别扭。他望着眼前于嘉的发髻，跟妈妈梳的是一样的，耿天骄忽然有了一丝惆怅，他不怀好意地把水往于嘉头上一撩，满腔幽愤地继续唱：“传口诏命次子继位为君……”
在饭店耿天骄说什么也不吃饭，耿淮知道儿子在耍花招，忙给他吃定心丸：“下午不去上学了，让于阿姨陪你去儿童乐园。”耿天骄这才高兴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上了。上午的淘气回来没挨打，让他始料未及，听了下午的安排，更是喜出望外，耿天骄对桌上的饭菜一顿饕餮，风卷残云。
这时，耿淮的手机响了，是他的一个在交通队的同学苏杰打来的。苏杰告诉他今天值勤时，抓住了一个闯红灯的人，这人竟是他们小学老师武子堂的儿子。耿淮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罚站，让他站半天的，要不罚他背诵《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苏杰笑了，说耿淮当了老板就知道幽默了。笑过之后苏杰忽然沉默了，一会才小心地问耿淮，你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这么多年了，你还排遣不开么？
4
武子堂老师刚到村里时就遇到了耿淮，那时耿淮正悠闲地坐在河边。耿淮当然不知道他就是自己未来的老师，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以为又发配来了个右派，对他就有些漫不经心，是武子堂手里的白拐棍引起了耿淮的好奇。武子堂问：“这头牛为什么没有犄角？”耿淮听到问话，就把目光又投向了河里，淡淡地说：“牛没有犄角的原因很多，有的是天生就没有，有的是因为和别的牛顶角而失去了，有的是因为有病脱落了。而这头，没有犄角，那是因为它是一头驴。”这样的笑话耿淮并不往心里去，城里人把麦苗当韭菜类似的事屡见不鲜，少见多怪嘛。但这样的窘境带给武子堂的应该是切齿的伤痛，要不也就没有他后来发愤学习掌握农村的一切知识。
这并不妨碍他的骄傲。他最得心应手的是给农民出有关字的谜语，比如他出：横看有，竖看无；未来有，暂时无；光荣有，可耻无；困难有，问题无。看一群上过学的农民急得抓耳挠腮，武子堂特意加上一句：笨蛋有，老师无。
夏天燠热的天气把人们赶到了大柳树下，这里更是成了武子堂显露才华的场地。憨直的农民受到武子堂的奚落不以为辱，反而笑脸逢迎着，还不时呵斥着身边也来凑热闹的孩子，快好好学习，跟武老师那样有学问多好。
看，月明星稀蝙蝠乱飞之时，葫芦架边的武子堂又在出字谜了。嘴巴有，鼻子无；舌头有，眼睛无；跑者有，奔者无；站着有，睡觉无。善者有，恶者无；智者有，蠢者无。子堂有，农民无。随着武子堂一句一句博大精深地说，前面还有人纷纷杂杂地乱嚷答案，逐渐声音就单了，就少了，就鸦雀无声了，人们就只是眼睁睁地数星星了。
耿淮要的就是在这样的效果时出场，他假作随意地站起来，望了望众人，说：“老师，我用你的谜底，制成谜面，也打一字。行不？”众人的目光一下子从星空拉回到地上，看着这个孩子，有些不认识似的。耿淮说：“唐宋有，尧舜无；商周有，汉武无；曹操有，刘备无；袁绍有，关羽无。”大家尽是听过评书的，知道耿淮说了多大的学问，一齐跺着脚为他叫好。于是大家知道耿淮跟武子堂一样有学问，但耿淮更年轻，长江后浪推前浪，大家也是知道的。
以后，大家忽然发现武子堂不来外面乘凉了。
当武子堂意识到来自耿淮的危险后，他就把耿淮调到教室最后面的一角，且在上课时绝对不再提问他。耿淮最初有些不适应，涨红着脸像母鸡下不出蛋来一样。以后习惯了，倒也落得清净自在，想睡觉就趴在了桌子上，想看书可以随意乱翻。多少年以后，当耿淮读到《三国演义》里描写杨修那一段时，不禁泪眼婆娑，他喟然长叹，历朝历代，杨修式的人物，哪里有不挨整的。但是那时耿淮只是单纯地想不让武子堂得到那么多的快乐。
一次耿淮写的作文被武子堂批了“放狗屁”，耿淮不服气，就去跟武子堂理论。武子堂鼻子一拧，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说你放狗屁是好的，次一等的叫狗放屁，再次一等的叫放屁狗。还有脸来问，重做。”同学们嗤笑他，高叫放狗屁，放狗屁，放狗屁。武子堂听了，不以为喧嚣，那和善的目光是怂恿学生继续喊。耿淮默默回到座位，嘴角闪着冷笑。第二天，耿淮交上了自己重做的作文。武子堂草草阅了，取过红笔，写了大大的三个字：狗放屁。第三天，耿淮执拗地交上了自己的第三遍作文。武子堂用眼一扫，便毫不犹豫地批上了：放屁狗。这下，每当耿淮从同学们身边经过时，有几个胆大妄为的高喊：“放狗屁，啵，啵，啵。狗放屁，啵，啵，啵。放屁狗，啵，啵，啵。”几个女生还假惺惺地做掩鼻的动作。耿淮并不理会，他找校长问可不可以把作文抄在橱窗里作为反面材料让大家引以为鉴。对如此求之不得的好事校长当然表示欢迎，耿淮就让美术组的同学把作文工工整整地用毛笔抄上了，在耿淮执意要求下，依原样把放屁狗三个字也用红墨水瞄上了。这下全校都知道放屁狗的故事了，武子堂以为耿淮要痛改前非，有意投降，还劝耿淮把作文拿掉，但遭到了耿淮的断然拒绝。没事时武子堂也站在橱窗下津津有味地读，可读着读着发觉这篇作文似曾相识，他一时又想不起耿淮是从哪里抄袭的。大约一个月后有了答案，公社的秘书来学校，也有幸看了这篇作文，有小诸葛之称的秘书马上指出了这篇作文的出处，就是公社书记写的思想体会，现在还贴在公社的大宣传栏里。武子堂连忙寻找自己的学习记录本，当目光定格在某一页时，大家都看到武子堂绿绿的脸抽搐了。
这天上课时耿淮一不小心，睡觉时打起了呼噜，就在他梦到鲁智深抡起拳头痛打镇关西时，觉得他的脑袋比镇关西的还疼。白拐棍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头上，满是愤怒。耿淮用双手抱住头，内心暗暗在说：“阶级苦，民族恨，血泪仇，血债要用血来偿。”
武子堂让他去办公室罚站，耿淮乖乖地去了，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疾风暴雨。学生们早已经放学回家了，武子堂才慢腾腾地踱到办公室，沉吟片刻，对耿淮说：“虽说老师如父母，虽说树不理不成檩人不打不成材，可我毕竟为人师表，背后打你这样不文明的事我不干。年前生产队里丢了马，至今下落不明，你把那事写成寻马启事。写清楚了你就回家，写糊涂了，今晚你就住在教室了。”耿淮问：“什么时候丢的？丢了多少匹呀？”武子堂说：“是去年也是今年，是一匹也是两匹。”耿淮抓起笔来就要写，可想了想又放下了。看耿淮愁眉苦脸写不出，武子堂一个时期以来一直晦暗的情绪总算得到了释放。他催促耿淮去教室写，然后自己去了耿淮的家里，说明缘由，让他家不要等，尽管放心。当他回到学校时，看见教室内灯光雪亮，远远地看到耿淮在苦苦思索，武子堂不禁心花怒放，仰望星空，觉得比平时更加辽阔更加深邃。武子堂高兴地进了宿舍，歪在床上，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武子堂一觉醒来天已发亮，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精神为什么这样好。他哼开了歌曲：“贫下中农不信邪，批评会开得好热火，认真攻读马列的书……”他突然明白了好兴致的来源，也就惊竦地想起了耿淮。他急匆匆地奔向了教室，灯光已经在晨曦中朦胧暗淡了，耿淮不知什么时候伏在课桌上睡着了。武子堂舒了口气，过去拨了拨耿淮，“回家吧，吃早饭去吧。”耿淮眨了眨，迷迷瞪瞪地走了。武子堂一看他摊在课桌上的那个本子，还是空白着，倒是上面洒了一下子涎水。武子堂哈哈大笑，震得房顶上的土簌簌地往下掉。当他转过身来时，笑声戛然而止，黑板上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
永红生产队除夕十二点左右丢失一匹即将产驹的孕马
武子堂的脸跟茄子一样了。
5
早晨，耿天骄来到爸爸的淮海奶业公司，一进门就看见大厅里坐着一个很熟悉的女人背影，他猛地想起自己已经三天没上学了。
沙老师拉过耿天骄，亲昵地摸着他的脸，“耿天骄，沙老师来看你了。同学们都在欢迎你回来上课呢。”其实当耿淮拉走耿天骄那时起，沙老师就要追出来，老师们把她拦下了，说看着耿天骄的父亲道貌岸然的，谁知也是个耍浑的主。校长过来，明确通知沙老师不许去叫耿天骄上学。这两天，沙老师软磨硬泡在校长室，校长无奈，只好让步，你不怕自找苦吃就去接那个捣蛋鬼吧，再出了乱子我可不管你擦屁股。
今天是星期六，一大早沙老师就找到了耿淮，劝他下周送耿天骄上学。耿淮见沙老师耽误了休息时间来家访，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忙检讨了一番那天自己的鲁莽行为。他局促地掏出一张送奶单，嗫嚅着说：“沙老师，请你留下你的住址，我表示一下小小的心意。”
沙老师明白，依耿淮的性格，她无法拒绝，可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只好委婉地说：“谢谢，可是我已经订了早奶。”耿淮说：“你为什么要早晨喝呢？其实晚上喝牛奶对人体健康更有益。一般通过晚餐进入人体内的钙，在临睡前基本已被吸收入血，因此入睡后特别是后半夜血液中钙的水平逐渐下降。牛奶营养丰富，尤其以钙的含量高，且特别容易被人体吸收。您如果在临睡前喝一杯牛奶，其中所含钙类可缓慢被吸收入血，整夜血钙都可以维持平衡，从而预防骨质疏松。另外，我们淮海奶业公司的牛奶，里面还含有数种类鸦片肽，这种物质可以和中枢神经或末梢鸦片肽受体结合，发挥类似鸦片的麻醉镇痛作用，使全身产生舒适感，有利于入睡和解除疲劳，且又不会使人成瘾。您喝一段时间试试看，淮海奶业公司的服务保证让您满意。”
听到耿淮最后一句幽默地说出电视里常打出的公司广告语时，两个人不禁都笑了。
见到耿天骄，沙老师向耿淮提议：今天想带耿天骄去公园玩。当看着耿天骄喜不自支地欢呼雀跃时，耿淮突然决定今天陪他们一起去公园。他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他的脑海里一直在考虑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冒失。
公园里的人很多，耿天骄欢快地在人缝中穿行，不时撞到游人身上，引得一连串嗔怒。沙老师连连地招呼他慢一些，费力地撵着他。耿淮故意放满了脚步，极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互相追逐的师生俩。他觉得自己像架摄像机，只是在忠实地记录着师生俩的快乐，又仿佛自己成了局外人，成了快乐的赘疣。
沙老师发现了耿淮总是置后，以为他想跟自己交换对耿天骄的看法，就踅过身来等他。
耿淮讪笑着一指跑到前面去了的耿天骄，“沙老师，你看，这孩子……真，真让人头疼。他在很小时就与众不同，记得他很不满他的玩具、衣服都是表哥玩腻了、穿旧了才给他的，就对我说：我要是长大了，也得娶表哥的老婆吗？那时我就惊竦，这不是儿时的自己吗？如果孩子也像自己一样在学校，后果……”
沙老师望着耿天骄的背影，喃喃道：“是啊，对待耿天骄我也很无奈。他的做法有时常常让我感到迷茫，我不知道该去怎样和他交流。有时我也在自责，为什么自己不能做得更好。”
耿淮被沙老师略带伤感的情绪触动了，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有些怅惘，“人每天都会遇到许多困难不是？旁人眼里事事顺遂的人，或许正面临着很大危机，内心忧苦不已。所谓的人生就是如此啊。我常常向往平安无忧的生活，若真能如此，将是多么的幸福快乐呀。”
沙老师说：“然而这样的生活究竟能带来多少的意义和充实感呢？在艰难痛苦之下，仍要面对接踵而至的困难，在困惑苦恼中，也要鼓励自己努力挣脱窘境。有喜有忧的日子，才能品味真正的生命意义和充满活力的人生。”
耿淮听了，情不自禁地喟然长叹：“啊，沙老师你让我茅塞顿开。”
“正由于有苦恼困惑，才会有进步。也因为有问题的发生，才能走出新的道路。希望你在遇到挫折及心情沮丧时，能用这样的观点调试自己的心境。”
沙老师停住了话，掏出手绢抹了抹额头微沁的汗，依在栏杆旁久久地注视着湖内微波荡漾。耿淮心动了动，心绪像湖里的水一样。
“沙老师你好像是为风月而生，一颦一笑都十分妩媚，风情万种。”
沙老师发觉耿淮的话跑题了。她不敢去看耿淮的眼睛，她陆陆续续听到眼前这个男人坚韧不拔努力创业的故事，他的成功是缘于他性格中的哪一方面呢？
耿淮发觉了自己刚才的唐突，换了个话题问：“沙老师，你小时候学习一定非常优秀吧？”
沙老师轻轻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黯然：“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可没有耿天骄这样丰富多彩，我是靠单调的歌谣度过了一段难忘的童年岁月。五岁那年，我莫名其妙地得了一种软骨病，整日喝着研碎了的鸡蛋皮，苦不堪言。当我的伙伴们兴高采烈地上幼儿园时，我却绝望地蜷伏在床上。我哀求奶奶，教我识字吧。奶奶一脸茫然，我不识字怎么能教你？终于奶奶无奈地说，我教你歌谣吧。自此，奶奶兴致勃勃地教，我认认真真地学。桃花开了，我们唱着‘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边唱边互相搀扶着去看耕田的牛；梅花开了，我们唱着‘擗、擗、擗白菜，擗了白菜腌咸菜……’边唱边去刮窗上的冰凌花。有时学得无奈学得凄凉，有时学得投入学得高兴，但常常是学着学着奶奶的泪就下来了。印象最深的是那首《李秀才》。池塘的荷花飘来一阵阵馨香，满架的葫芦随风摇曳，迷人的星空下，顽皮的孩子们抛起鞋子引蝙蝠追踪，可快乐是他们的。多么残酷的夏夜！奶奶坐在蒲 团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教我，我喃喃说着：‘李秀才，该的面钱不送来。去要，怪害臊的；门口等着，怪冷的；门旮旯藏着，怪凉的……’随着奶奶的解释，我似懂非懂地认识了生活的艰辛。‘胳肢窝夹的是啥？大皮袄 。你咋不穿？跳瘙咬。你咋不拿？我眼小。咋不叫你老婆给拿？她上山去摘枣，被马猴子叼去了……’一字一字像空中飞舞的萤火虫照亮了我黯然的心，我豁然明白我的生活也是有色彩的。‘你咋不哭？呜儿呜儿呜儿。你咋不笑？哏儿哏儿哏儿。盆儿啦罐儿啦，找老伴啦。’牛郎织女先别忙着说你们的悄悄话，你们听到我的歌谣了吗？在患病六年中，我默默吞下了无数辛酸的泪水，默默忍受着无数歧视的恶毒的话语，默默承受着无数不怀好意的恶作剧。十一岁那年，我自豪地上学了。也许就是那歌谣支撑起了我软弱的身体，也许就是那歌谣滋润了我从虚幻走向现实的生活。现在只要学生陶醉于他们的歌谣时，我都会莫名地幸福起来。别以为多愁善感是上了点岁数人的事，小孩子随口吟咏几句歌谣时，我也就开始了多愁善感的旅程。”
耿淮下意识地摇着头，看她窈窕灵活的身条，仿佛在听一个隔世的童话。沙老师，你在讲天方夜谭么？耿淮反复咀嚼沙老师的话。他忽然想如果在自己的童年生活里没有武子堂，那又会如何呢？自己会不会天真无邪无比快乐呢？
他们陷入了沉思，忽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耿天骄，沙老师惊叫：“耿天骄呢？”不远处，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正和耿天骄一起向这边走来。耿天骄兴奋地说：“爷爷带我去看古币展览了。”老人向沙老师不住地夸奖着耿天骄是个好孩子。耿天骄俯在耿淮耳边：“我能把你的帽子送给老爷爷吗？你看他都没几根头发了，太阳会晒坏他的头皮的。”得到耿淮的同意，耿天骄摘下耿淮的帽子戴在老人的头上，“这顶帽子很适合老爷爷的。送给您。”
老人谢绝，“不必，我头上这几跟头发数都能数出来，不值得戴了。”
耿天骄说：“可您一戴上这顶帽子，别人就不会数您的头发了。”
耿天骄把老人说乐了，他痛快地收下了耿天骄的礼物。当他弄清沙老师的身份时，有些不好意思，“哦，您是他的老师？幸运，幸运啊。有这样资质的学生，真是老师的造化啊。这位老师，祝福你。”
沙老师接过老人伸过来的手，激动地握着，竟一时语塞，仿佛有千言万语而又讷讷说不出口。
沙老师不想再单独和耿淮在一起，就说：“我们去动物园参观狮子吧。”
耿天骄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连声说不去。耿淮脸一红，向沙老师作证：“跟我一样，他从小就害怕狮子。《狮子王》他从来不看。”
沙老师哄他：“你不必害怕，园里的狮子都是用奶瓶喂大的。”
耿天骄嗫嚅着：“我也是用奶瓶喂大的，但是我现在就喜欢吃肉。”
两个大人哈哈大笑。笑声引得旁人侧目，有人羡慕地说：“瞧人家一家子，多幸福。”
声音不大，却传到了沙老师的耳朵里，她的脸霎时绯红了，想了想自己的位置，确实有些不伦不类。本来她是想只和耿天骄一起出来建立感情，谁知道耿淮横插一杠子非要跟来，一路很是尴尬。于是她委婉地建议：“耿天骄是不是累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耿天骄正在兴头上，说前面还有恐龙图片展呢，说完又一溜烟跑了。
话题自然还是要回到耿天骄身上。但一个是父亲，一个是老师，都是对耿天骄再熟悉不过的人，他们反而没了谈他的内容。
6
武子堂对耿淮越来越不满了。今天有两个学生发生了争执，武子堂的一个学生说七九六十三，牛老师班的一个学生说七九八十六，这本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发生在校长眼皮底下，恰巧校长今天受了老婆的气，鸡毛蒜皮就变成大是大非了。武子堂幸灾乐祸地加盐花，一叶知秋，一个学生就可以衡量一个老师的教学水准。旁边的牛老师敢怒不敢言，只好忍气吞声地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学生。校长别出心裁地要惩罚学生和他的老师一同去担水。武子堂胜利的微笑已经堆满脸上了。伤害别人的尊严，正是丢失自己的尊严；作践你的同类，就是作践你自己。耿淮不禁义愤填膺，他一步跨到校长面前，大声说：“校长，该罚我们班。”校长吃惊地问为什么？耿淮解释说：“他们班的都已经糊涂到如此地步了，我们班的还坚持与他争辩，说明他比糊涂的人还糊涂，该罚。”然后转过脸，问脸色已经不好看了的武子堂，“老师，是吗？”
耿淮挑衅似的看着武子堂。从他的目光中，武子堂感受到了一丝掩饰着的快意。这丝快意让武子堂蓦然明白：耿淮等待这个时机已经很久了。
校长连忙顺水推舟，“对对对，武老师，水桶在那边。”武子堂垂头丧气地走了，他那高傲的腰有些猫了。
耿淮明白，他又剥夺了武子堂的快乐。威信原来就像一面泥土抹成的墙，你如果今天挖一点，明天挖一点，那么用不了多久，墙壁就会轰然塌陷的。武子堂的危机感就在这里。
苏杰发现自己的作文被武子堂批上了“一行白鹭上青天”，牛大利在他的评语里也有“两个黄鹂鸣翠柳”的句子。他们去问老师什么意思，武子堂笑而不答，让学生自己参悟。你认为好呢，不用写作业了；你要认为差呢，星期日的作业照写。放学后，耿淮找到他们，问他们是不是一起写作业，他们异口同声说，免了，我们的是好文，都上升到用诗来评价的层次了。耿淮拣过他们的作文本看了看，说：“傻瓜，还不快写。武子堂是在批你们呢，两个黄鹂鸣翠柳，是说不知道讲些什么，一行白鹭上青天，是说愈飞愈远，离题万里。”他们当然不信，耿淮掏出书包里的收音机，说：“我要是输了，收音机归你。”牛大利也掏出塑料手枪，不服气地说：“我要是输了，这手枪归你。”
星期一，耿淮因感冒头疼没去上课，中午牛大利在几个同学簇拥下到了耿淮家，他黯然地说：“那枪，归你。”耿淮疼痛的身体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把手枪拍在牛大利手里，说：“交个朋友。你们不要那么崇拜他武子堂了，他有什么了不起。哎，你们知道秦始皇派哪个大将戍边修长城的吗？”苏杰想了想，说：“我记得上课时武子堂好像说是蒙恬。”“对呀，他是那么说的，可是，他错了。什么蒙舔，还蒙事呢。告诉你们吧，修长城的大将是蒙小舌。我爸爸看书看来的。”哦，大家忽然明白了，敢情你武子堂也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舔屁股去吧。
同学们又团结在耿淮的周围了。
班里来了一个学生，大家一看就乐了，是傻子。傻子整天去配生产队的猪，追得猪都掉了膘。队长逼着他的家长把傻子送到学校让武子堂看着，不要成绩，只要别再去配猪就行。傻子理所当然地被武子堂安排到了耿淮同桌。耿淮最初看他傻乎乎的样子很是恶心，过了不久就开始拿他寻开心了。上课时，傻子会聚精会神地盯着女老师的胸脯看，耿淮就猛地把脚跺在他的脚上，傻子就杀猪般地哭了。老师只好把他俩都请到外面。罚站时，耿淮轻声说：“傻子，你敢摸张小丹的屁股吗？”傻子问谁是张小丹，耿淮就隔着玻璃指给他看，另一只手里托着一块糖果。
课间时，张小丹嘤嘤地哭着去找武子堂投诉。武子堂弄清原委，勃然大怒，抡起白拐棍，劈头盖脸打了耿淮七九六十三下，旁边含着糖果的傻子兴高采烈地叫着好玩，好玩。
耿淮忍着火辣辣的疼痛被罚在麦场上拣麦粒。队长取笑他：“老弟呀，为了赢得拣麦粒的权利去得罪武子堂，犯得上吗？”
耿淮一把麦粒扬了过去，“你他妈的还是队长哩，看不到我挨外人欺侮哪。”
耿淮将同学们的钱都搜罗过去，第二天每人发了一块糖果，苏杰高叫：“共产主义了？”下次再见面耿淮就不发了，苏杰心疼地说：“我那可是三毛钱耶。”耿淮阴沉着脸，一字一字地说：“我自有用处。”他把糖果一块一块陆续地给了傻子。
这天傻子再向耿淮伸手时，耿淮掏出了一把糖果，炫耀一下又装回了衣袋，馋得傻子直给他作揖，急得说：“你要是给我糖果吃，我还去摸张小丹的屁股。”耿淮就附在他的耳边吩咐了一番。下节是语文课，傻子非要站起来跟武子堂念书，武子堂不让。大家七嘴八舌说傻子也是学生嘛，为什么剥夺他学习的权利。武子堂无奈，只好同意了。武子堂讲一句，傻子跟着念一句。教了几遍后，武子堂就说：“现在不要读了，听我讲！”傻子还跟着说：“现在不要读了，听我讲！”武子堂生气地说：“叫你不要说话，听我讲。”傻子瞥了瞥耿淮，见耿淮在桌子下把几块糖果摆弄着，就又抬起头，对老师说：“叫你不要说话，听我讲。”武子堂火了，用教鞭抽打着讲桌说：“叫你不要说话，听我讲啊。”傻子很正经学着老师的样子，用铅笔敲打着桌子说：“叫你不要说话，听我讲啊！”武子堂没想到他傻成这个样子，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鼻涕从鼻子里鼓着两个圆圆的大气泡吊在鼻孔上。这时傻子犯难了，把头扭向了耿淮，愁眉苦脸地说：“他这个太难，我学不来。耿淮，你该给我糖果了吧？”
武子堂过去一脚踢翻了耿淮。
7
送耿天骄上学的路上，耿天骄非要先去买《现代兵器》和《世界舰船》杂志，这时候阳光明媚，耿淮觉得天气从来没有这么晴朗过，他建议于嘉陪耿天骄一起进邮政大厅看看。一本杂志忽然引起了耿淮的兴趣，“现在的明星派头太大了，这个姜文，也狂妄到自己给自己出《姜文》杂志？不就是演了两部电影吗？还请了贾平凹当主编，你贾平凹也是个名流，也要傍大款？”
于嘉说：“错了，这杂志不叫《姜文》叫《美女》，人家贾平凹不是傍大款，而是在捧小蜜。唉，世风日下，美文何在！”
耿天骄迷茫地环视了一下，“你们瞎嘀咕个什么？美文何在？《美文》就在这里啊。”
到了学校大门前，耿淮不想挨老师们的白眼，他没下车，让于嘉把耿天骄送进去。
老师们很冷淡，这是在于嘉预料之中的，只有沙老师依然热情洋溢地迎接他们，并亲自送耿天骄到教室。边走沙老师边问于嘉的年纪，于嘉说我已经满20岁了。耿天骄附在沙老师耳边轻声说：“别介意，她失去记忆力至少十年。”
下课了，耿天骄跑到男厕所里气势磅礴地小便，听到一墙之隔的女厕所那边刘颖高喊张老师好，耿天骄提着裤子嚷上了，“刘颖，刘颖。”那边刘颖答话，“耿天骄你想干什么？是不是忘记带手纸了？”耿天骄说，“刘颖，张老师是不是在里面？麻烦你看看她用没用护舒宝。我看她今天情绪特别不好，是不是来例假了。”
蹲在厕所里的张老师自然怒火中烧，匆匆完事，按捺不住怒火，堵在了男厕外，一把揪住耿天骄，怒不可遏，上去就是几个耳光，打得耿天骄龇牙咧嘴。正巧高年级的体育老师过来，飞起一脚，耿天骄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体育老师问他：“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好打电话通知你家长。”
耿天骄委屈地流着泪说：“不用了，家里人知道我的名字。”
耿淮刚到公司，就接到了校长的电话，说是耿天骄出了点问题，请他过去。耿淮纳闷她的态度怎么如此和蔼，上次可不是这样啊。本来今天是公司的招聘会，外面云集了很多人，耿淮甚至不想走开，怕于嘉忙中出错。可当电话再次响起时，他毫不犹豫地拨开众人开车奔了学校。
耿天骄已经在医务室做了全面检查，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床上。校方知道责任在自己，小心翼翼地跟耿淮说着经过。耿淮回忆起自己小时候被武子堂打时，父亲并不以为然，说打就打了，还劳您驾背他。现在看老师的紧张样，既是鄙夷又是气愤，耿淮长吁了一口气，他说：“实在对不起，这位张老师，耿天骄的那句话够上了什么级别的罪行，他应该受到什么样的处罚，请把条文拿出来。这位体育老师，耿天骄不是在体育课上犯错误，况且你也不是他的任课老师，想必你是代人处治，是谁授予你的权力？”包括校长在内的几个老师都向耿淮陪着不是，耿淮看着检查结果并无大问题，就说：“耿天骄需要观察几天，但课不能落下，就麻烦接送一下。”校长说：“自然，学校里有车。”“不，车哪里没有，太颠簸了。这位老师不是教体育的么，体质不错，可以让他来背耿天骄上学。”
大家哗然，可又不敢说什么。体育老师非常爽快，“是我不冷静犯了错误，我愿意背着他。”沙老师说，“我背行不行？”耿淮断然拒绝，威严地说，“这是条件之一。”
街上的人都看到了一个男子背着一个孩子的情形，男子的步履有些蹒跚，他的身后缓缓地跟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很好地与他保持着一米的距离。
于嘉领个小伙子来找耿淮，说他死活非要见总经理。他是落聘的，不甘心就此失败了，想最后试试运气。“总经理是我姑父的学生，能不能照顾一下，给我一次机会？”“谁？”“武子堂。”耿淮的脸色有些复杂了，迟疑了一会，他示意小伙子坐下。耿淮脑子里萦绕着一个问题，好长时间挥之不去。“他怎么样？”“死了。1996年死的，活了八十岁，看他整天那个喘，真是受罪。”耿淮竟有了些怅惘，他忽然惊悸一挺身子，“96年？”耿淮蓦地想起那年冬天他恳求在交通队的同学苏杰处罚一下武子堂，事后他质问他的同学，罚他了么？同学说罚了，别人看见都不忍了呢，凛冽寒风，瑟瑟发抖。有人夸我是铁面无私，但更多的人是求情，甚至有人愿意代替他罚站。耿淮表情安然舒缓，他是不是真的违章？同学说确实是。耿淮喟然长叹一声，完了。没意义了。他这个人教了一辈子书，如果自己真错了，自己都会寻求惩罚的。他犯了错 ，你来惩罚他，他心里是不会很难受的。你要是冤枉他，让他愤愤不平，让他狂躁不安起来，让他惆怅失落，最好是你给他来几个侮辱性的嘴巴。同学无奈，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实在不能释怀，何不拿刀捅了他。
于嘉碰了碰耿淮，耿淮才猛地想起他还没给小伙子一个答复，他努了努嘴角，告诉他：“你被录用了，骑自行车跑外线。”小伙子喜出望外，惊讶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耿淮告诉于嘉，“通知李作家，明天为他送鲜奶。”原来在公司的客户里有一个姓李的作家，几年来一直用着耿淮公司的鲜奶，两年前他退休了，回到了农村老家居住，而养成的喝牛奶习惯却改不了，坚持订一份。于嘉不给订，原因是处地偏远，而且只他一个客户，建议每周给送一次奶粉，老作家勉强同意了。于嘉暗想，让这个小伙子去偏远农村送奶，肯定是苦不堪言，耿淮他怎么了？
下班时，于嘉找到耿淮，说：“天骄在家里休养，你们父子从今天起就不要在公司住了。这样下去对天骄的成长恐怕不好。”
耿淮苦笑，“家里乱成一团麻，没法住了。今天我回去看看情况。”
“我可不可以陪天骄在家里住呢？”
耿淮沉吟片刻，“这要跟他商量。”
于嘉信心十足地说，“我完全有能力把孩子带好。”
耿淮回到家，出乎意料，沙老师在，耿天骄宣布，你去公司住，沙老师在我们家里住下了。
耿淮见屋里井然，收拾得有条不紊的，心里一热，竟不知所措了。
沙老师说：“我对耿天骄的伤势不大放心，陪他住几天。顺便给他补补课。”
耿淮马上附和着，“对，对，是该好好给他补补课。连我都愿意也给我上一课呢。可我怎么感谢你呢？”
沙老师淡然一笑，“别那么多客套，你可以回公司集中精力去干工作。我看见你家里有这么多书，很是羡慕呢。”耿淮说，“书是装点门面的，你尽可随便翻，需要的话都可以送给你。沙老师，我在上小学时，有个叫武子堂的老师，他在我们毕业典礼会上说：同学们以后要好好读书，至少要一年看一本。他的话引起我们哄堂大笑，大家认为他在说笑，天天看书或许做不到，可一个月看一两本还有问题吗，更遑论一年一本。日子过得真快，忽悠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次我们同学相聚，有人又想起了武老师的话，有人问，看过二十本书的请站起来。沙老师你猜怎么样？”
“全站起来了？”
“没有。一个也没有。”
耿天骄催促耿淮，“你该走了，我们该上课了。”
耿淮不好意思笑笑，又想起了白天的事，“我不大懂法律法规，我明天就到教育局去咨询，什么老师，肯定是得了校长的授意。”
沙老师说：“你也不要乱扣帽子。你怎么做，这是你的自由，你有权利维护耿天骄的权益。我不好说什么。总之，出了这样的事，我感到痛心。我只是希望耿天骄快点康复早日上学。”
谈话到这个地步，耿淮很满意。他想耿天骄遇到这样的老师真是他的造化，自己怎么没有这么幸运呢。他甚至盼望儿子再犯一次错，他好有机会和沙老师多多接触。
8
学校今天早一节课放学，让大家晚上看电影《红灯记》。临下课，武子堂详细地给大家介绍了故事情节和政治意义，大家乱嚷知道了知道了。大家对内容早就耳熟能详了，不感兴趣，而是喜欢麦场为大家提供嬉笑打逗的场合。别的班是混在大人里面自由看的，而武子堂却鸣着尖锐的哨子召集本班学生，他非要组织本班学生集体看，嬉闹中的有些孩子扫兴地住了手，聚到武子堂身边。该放映了，武子堂又要补充两点影片的政治意义，耿淮本来就烦躁，听得很是心不在焉。武子堂用手一指，“你，去后面看。”耿淮无奈，不情愿地去了后面。
耿淮被安排在反面看电影了。本来这样熟的影片他只拣有兴趣的地方看，可今天被武子堂罚到了后面，他只好呆呆地盯着银幕发愣。突然他发现了新奇的东西，银幕上李玉和唱的是：
。监出步迈我嗥狼似传警狱
，链铁裹，镣铁戴，我看休
，手双和脚双我住锁
！天云冲志壮心雄我住不锁
这可是个重大发现。耿淮惊喜了，看了一会，悄悄溜到正面把他的发现告诉了几个同学。同学瞧了瞧武子堂，他正在恹恹欲睡，毕竟六十岁的人了，就趁了他的疏忽蹑手蹑脚陆续转移到了反面，耿淮说的不错，呦，还使左手拿筷子哪。边上的学生还发现银幕上树、门板、电线杆、长枪都是弯的，连人的脸也是又弯又长的。胆小的看完了怕老师骂就溜回去了，兴奋地把见闻告诉正面的同学，有人不相信，就抬起杠来。争执中大家忘记了旁边还有武子堂，一群人蜂拥去了反面，确实是新鲜，大家都定在反面不动了，希冀有更新的发现。武子堂从酣睡中惊醒，嘴里喊着：“坐好，别乱跑。”见身边残存稀稀疏疏的几个女生，以为电影散了，又伸着懒腰喊：“站队。”女生嗤笑着指向反面，武子堂看银幕上李玉和正斗鸠山，激战正酣，以为他们是在半途退场，就追了过去。当武子堂看到一群学生围在耿淮左右时，他才回过味来，上去一把揪住耿淮的头发，“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小混蛋，带头破坏集体活动。”他在耿淮的胸脯上乒乒乓乓地捣了几拳，打得耿淮要窒息过去，武子堂对学生说：“去，看看他爸爸在不在那边，叫过来。”耿淮一听，暗暗叫苦，家长来了，挨打肯定是重的，他双拳猛地击向武子堂的小肚子。武子堂在哎呦声中松开了手，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耿淮撒开腿就跑了。
第二天，耿淮没敢去上学。傍晚有同学捎话来，武子堂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堂堂老师不跟学生一般见识你要是想上学尽管放心来。转天，耿淮怯生生地磨蹭到学校，武子堂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并没言语。可耿淮从他的眼神里觉得他们已经势不两立了。
事情也凑巧，耿淮的睾 丸这几天隐隐作痛，疼得他没法在外面跑，只好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不动。武子堂以为他真心悔过了，上课也偶尔提问他，还表扬过他一次作业工整。同学们就认为耿淮被降伏了，课下有人趁老师不在问他：“共产党员不怕毒刑拷打，就怕糖衣炮弹吗？”
这天他的睾 丸忽然不疼了，他在教室里跳了跳，感觉很好，就想出去玩，正和进来的武子堂撞个满怀，他只好回到了座位。武子堂宣布：“为了制止逃课现象，我们班实行罚款制度。逃一节课，罚款一分，罚款充作班费。”
耿淮站了起来，到前面看了看课程表，然后掏出两角钱来放在讲台上，说：“今天下午第三、四节，我逃两分钱的。”然后大吼着“狱警传似狼嗥我迈步出监”冲出了教室。
下午第二节课后，耿淮爬上了学校操场边的大槐树去摘槐角。这槐角如刀豆一般，长长的，里面含了一颗颗饱满的籽粒。如果将槐角捣烂，粘粘的槐角就能团成一个坚硬的球，很好玩。耿淮衣兜里的槐角已经鼓鼓的了，砸两个球绰绰有余。武子堂站到了树下，仰起脸，把手遮在眼前说：“耿淮，回去上课。”耿淮脚上用劲故意抖了抖枝杈，树的枝叶纷纷落往武子堂的头上，“你没看见我的两分钱么？我是光明正大地按规定消费的。”武子堂受了抢白，怨气就和头上的太阳一样的毒了。见武子堂悄然离开了，树上的耿淮得意洋洋，他一点也不知道悲剧即将降临。武子堂举着一把笤帚来了，笤帚上沾满了屎，他忍着恶臭围绕着槐树将树身涂满了屎。耿淮傻了眼，想从树上跳下来，可目测了一下高度，就心有余悸了，他骑在树杈上破口大骂。
放学时，学生们都听到了大槐树上传来嘶哑的歌声，一遍一遍，软弱无力，“……一身仇恨一身胆，求解放，敢夺霸主鞭……任敌人百般折磨用尽伎俩，撼不动革命者屹立如山……我为你闯刀山踏火海壮志如钢……”
转过年来，耿淮研究起了《水浒传》，神往起那里面的人物来。在1975年，有几个学生不看《水浒传》的？“《水浒》这本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这样英明伟大的话，谁不能夸夸背上几段呢？说实话，当时孩子们看的最多的就是第二十四回，所有的心得都秘而不宣，在外面依旧说什么三拳垂杨野猪林射雁杀虎鸳鸯楼，单单把那部分跳过去了。耿淮最心仪的是当身材矮黑，貌拙才疏的孝义黑三郎，他要把武子堂手下全都“逼上梁山”来。当然，武子堂是公社评《水浒》批宋江活动的标兵，耿淮的小把戏他不可能看不穿，于是他使出解数，将学生们纷纷招安。
在耿淮与武子堂水火相争中，学生们成了最耀眼的人物，可学生们对双方就像两页书之间的彩色插图，随你风光占尽，可内容必须与我痛痒相关。耿淮百思不解的是，你武子堂堂堂一个老师，即将退休的老人，为什么乐此不疲地跟我耿耿于怀，斤斤计较？
耿淮在研究《水浒传》时学到了一个名词：“剪径”，他的理解就是在暗处偷袭坏人制服后给捆上。他挑选了许多章节细细研究，逐渐形成了一套“剪径”方案，他准备在夜黑风高时进行实验，实验的第一个对象就是武子堂。
张小丹家宰了一头猪，家长来到学校请武子堂去喝酒，这也是乡间的惯例，谁家有点动静都会请先生。坐在教室里的耿淮听到他们的谈话后心里窃喜，机会来了，剪他。
晚上，武子堂兴致勃勃地到张小丹家喝酒去了，他哪里知道耿淮在等待他呢。耿淮把“剪径”的地点确定在村口的柴垛旁，这是武子堂回学校的必经之路，耿淮算计好了，即使不成功，他也可以凭借柴垛的掩护安全撤退。他把一条绳子系在对面的树上，自己提着另一头，这叫“绊马索”，还预备了木棍砖头等武器，破麻袋罩眼用，烂袜子塞嘴用。耿淮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武子堂过来了。天空星星闪烁，耳边不时有虫子的鸣叫，耿淮忽然害怕了，浑身哆嗦了起来。他靠在柴垛上，腿抖动个不停，他无比懊恼，理论和实践确实是两码事，英雄是不容易当的。他深吸了几口气，鼓励自己：鲁智深打死镇关西后不也害怕着么？怕什么，下次就好了。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要畏缩。就在他犹豫着是当英雄还是当狗熊时，武子堂摇摇晃晃地过来了，耿淮咬咬牙，退是不可能的了，武子堂会发现的，他娘的，老子也逼上梁山了。
眼看武子堂就到了绊马索前，他忽然停下了，转向柴垛解开了裤子，气势磅礴地尿起来。耿淮惊异地看到了武子堂裆里那个硕大的玩意，立刻颤栗了，他绝对没想到武子堂给自己来这么一手。耿淮有些惊慌失措。耿淮感觉自己都要尿了，吓得不敢吭气。耿淮有些丧气，耳畔好像有个声音在说：失败了，失败了，“剪径”失败了。 武子堂尿完，意犹未尽，扒下裤子蹲在了地上，白花花的屁股冲着耿淮。耿淮从没见过如此白的屁股，惊竦不已。武子堂哼上了：“大姑娘窗前……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无情棒……小丹的娘她就上了床……”黄色歌曲！反动的封资修！流氓！耿淮都要晕厥了。
头上凉了，耿淮摸了一把，知道是自己出的冷汗。武子堂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耿淮恶狠狠地把砖头砸在了那摊屎上，收拾了东西回家了。
雨淅淅沥沥地落着，武子堂伏在讲台上看着学生上自习。学生把课本立在桌子上，底下搞着小动作。武子堂佯作不知，眯着眼轻轻地哼着曲子。耿淮尖着耳朵听了，竟然有些熟悉，随着武子堂的调子，豁然想起歌词，他跟着武子堂小声唱起来：“大姑娘……窗前……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前面的张春花站起来：“报告老师！耿淮唱黄色歌曲。”
武子堂清醒过来，用白拐棍敲着桌子，大声喝道：“耿淮，你也想学街上的二流子吗？”
耿淮嘴角动了动，没说什么。武子堂让他去外面罚站，耿淮说：“外面正下雨。”“下雨正好洗涤你身上的资产阶级灰尘。出去。”白拐棍已经抵在他的胸口上了。耿淮无奈，只好出去了。外面的雨时急时密，耿淮看了看屋里一群得意的学生，咬了咬牙，大声地唱起来：“大姑娘窗前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武子堂霍地拽开门，手里的白拐棍狠狠地抽在耿淮的背上。耿淮闪了闪，把脸扭向雨中，继续大声唱：“……忽然一阵无情棒……小丹的娘她就上了床……小丹的娘她就上了床……小丹的娘她就上了床……”
白拐棍不分青红皂白地抽着。耿淮看见地上流淌的雨水里有一片暗红从脚下蜿蜒开去……
耿淮躺在办公室的大竹板椅上，头上让校长包扎了一条毛巾。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像瓢泼一般。耿淮心里很是高兴，他听到了武子堂在痛心疾首地跟校长悔过。
校长命令武子堂去送耿淮回家，你把他打了，难道还等耿家寻上门来吗？武子堂无奈，只得央求在学校借宿的外地保姆给打伞，然后背上耿淮走进了雨中。武子堂为了排遣郁闷，朗声吟道：“山前山后雨濛濛。”耿淮希里糊涂对道：“八戒背着孙悟空。”气得武子堂大骂：“小兔崽子，想让我摔死你吗？”保姆劝他：“武老师，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咱们这样的人得大度。”武子堂鄙夷地说：“咱们这样的人？你也配把我看作和你一样的人？你不就是整天哄孩子吗？”保姆不愿意了，反问道：“那你整天在干什么呢？”
武子堂这天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不光是外面风雨交加的天气，还有烦人的耿淮，更堵心的是保姆的那句话。他至死也不明白传道授业的自己怎么和那带一群鼻涕拉撒孩子的保姆相提并论呢。
9
体育老师只背了耿天骄一天就结束了，耿天骄告诉耿淮他一点事都没有了。当耿淮看到耿天骄一瘸一拐地上学时，耿淮知道儿子已经走上和自己截然相反的路了。他哂笑着，甚至连车都没派，存心让他自己走。于嘉自告奋勇地派了公司的车去送耿天骄，耿淮嘴里嗫嚅了一下，终究也没说出什么来。
暑假里，沙老师要带耿天骄出去旅游，她想用更多的时间来帮助耿天骄，让他有更大的进步。沙老师也试图通过耿天骄的进步来温暖耿淮那颗冷酷畸形的心。沙老师的热情洋溢，让耿淮有些受宠若惊，预感到他们之间要发生点什么了。耿淮开始了想入非非。
耿淮亲自把他们师生送到了火车站。剪票员摸着耿天骄的头问他，“多大了？”
耿天骄一挺胸脯，“虚岁十一。”
耿淮赶忙纠正，“这孩子到下个月就十周岁了。”
沙老师对耿天骄说，“我们把孩子一出世就叫一岁，而国外必须经过一年才叫一岁，这也就是平常所说的虚岁和周岁。你实际的经历是十周年，还是算十周岁吧。”
耿天骄不满地嘟哝着，“我在娘肚子里不是呆了将近一年吗？凭什么不给计算呢。”
剪票员笑了，对沙老师说，“真是个孝子，还心疼在你肚子里的时间呢。”沙老师一下子怔住了。
很快，达到旅游地的耿天骄给耿淮来了信。耿淮奇怪有电话等先进的通讯设备，你还写哪门子信呦，当他打开信时，立刻就浮想联翩了。
第一封信的内容就是一首古老的儿歌：
李秀才，该的面钱不送来。
去要，怪害臊的；
门口等着，怪冷的；
门旮旯藏着，怪凉的。
胳肢窝夹的是啥？大皮袄 。
你咋不穿？跳瘙咬。
你咋不拿？我眼小。
咋不叫你老婆给拿？
她上山去摘枣，被马猴子叼去了。
你咋不哭？呜儿呜儿呜儿。
你咋不笑？哏儿哏儿哏儿。
盆儿啦罐儿啦，找老伴啦……
耿淮马上想到了公园内微波荡漾的湖水，耿淮的心沸腾了，是啊，“只要学生陶醉于他们的歌谣时，我都会莫名地幸福起来。别以为多愁善感是上了点岁数人的事，小孩子随口吟咏几句歌谣时，我也就开始了多愁善感的旅程。”
第二封信接踵而至。这次耿天骄给耿淮寄来了自己的诗歌：
那天见到你
心里特欢喜
忽然来了他
捧着玫瑰花
哎呀呀
哈哈哈
我是你们的小尾巴
他已经注意到风月之事了。我在中学还懵懂未知，整天净想着给老师的自行车放气呢。耿淮不由得对沙老师刮目相看，这个女子还真了不起。
漫长的旅游 行期倒使耿淮如坐针毡了，他思念起远在北戴河的儿子和他的老师。
小学时的牛老师来订牛奶，耿淮对这位老师印象还不错，特意留他吃了饭。席间他们谈到了武子堂，耿淮抱怨他对自己过于严酷，牛老师却一脸茫然，“即便如此，他不是为你好吗？你看你现在是总经理了，幸亏武老师当时管得严，要不怎么会有你今天的风光呢。看我那班的狗屁学生，一个个还在村里修理地球呢。”这让耿淮很不舒服。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忽然摸到了头顶上的那块疤。他心里暗暗骂，你们他妈的都穿一条裤子，谁会顾及到我的心理。虽然不好发作，脸上漾着的笑却有了谐谑的意味，耿淮捧起了酒杯，“我该对老师们的栽培感激涕零呢。据说贵师母有妇科病，我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医学博士，多会儿带师母去瞧瞧。”
牛老师信以为真，“耿淮同学，你怎么知道她有妇科病？”
味同嚼蜡的一顿饭很快就过去了，可老师的话却烙在了心里。滋滋的青烟下满是灼热的隐隐约约的痛，耿淮想不通的是，你们老师凭什么在我的头上耀武扬威呢，你们整天看着我筛糠才高兴吗？如果没有你们给我烙下这么多的创伤，我耿淮就没有那么多的屈辱刺激，也许就没有公司今天的兴旺，可我如今对风花雪月人情冷暖的麻木谁来补偿呢？
十几年来，我一直对武子堂耿耿于怀，非要把在小学时受的侮辱还给他，杀死他太简单了，就如捻死一个蚂蚁，不能这么痛快地了结。我一个个地寻找过去的同学，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有的说，你还有脸活着？要是我遭到那样的侮辱早投河卧轨去了，我还跟别人打听是不是耿淮开追悼会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大家越说越使我伤心，你武子堂凭什么揉捏凋零我那如花如梦的童年！
如果沙老师和儿子再不回来，耿淮也许会驱车奔向了北戴河。他生活的滋味比他公司的牛奶品种多，可全是苦涩的了。
沙老师拿着一叠账单，“不好意思，把你带给耿天骄的钱都花光了。我们弹尽粮绝了才回来的。”
耿淮真诚地检讨，“都怪我不好，给你们带的太少了。我知道耿天骄的毛病是有钱就要花。”
耿天骄不服气，“沙老师的毛病是没钱也要花，带我们去老龙头参观差点没让人家给扣在那儿。”
今天三个人都很高兴，能有这样的结局，很是出乎耿淮的意料，热情款待了沙老师一番，耿淮千恩万谢地把她送走了。在车上，耿淮试探着邀请沙老师加入他们的生活。沙老师立刻赧红了脸，“对不起，我们不合适的。”
“你是说我们年龄的差距？喜欢一张人民币，你还管它是哪一年发行的？”
“你误会了，我是说我有男朋友了。”
耿淮眼圈红了，“你没发现天骄离不开你么。把他交给你我放心。”
沙老师笑了，“我也没说要离开耿天骄啊。”
耿淮在回来的路上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沙老师的话，难道自己真的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索性把车停在路边，他实在想象不出新一代老师的所作所为，他只能恨恨地惋惜：要是我遇到的不是武子堂而是沙老师……
中午休息时，耿淮从包里拿出四杯奶给耿天骄，告诉他这是公司的新产品。
耿天骄问他：“如果在你的奶中发现了黑蚂蚁怎么办？”
耿淮一惊：“不过这不可能，这是淮海奶业公司的产品，质量一流。你说的情况不会成为现实的。如果有，我情愿把它喝掉。”
耿天骄大笑：“哈哈，请看，我已经很容易地让它成为现实。”一掀盖子，几只黑蚂蚁漂浮在杯子里。
耿淮有些恶心，他觉得蹊跷，耿天骄是怎么把蚂蚁放进去的呢？从外表是一点也看不出破绽来的。他这种天衣无缝的技艺令耿淮叹为观止，耿淮心里暗暗得意，真是将门虎子，比你老子强。
“你不去吓唬女同学吗，比如把蚂蚁什么的放进她们的文具盒里？”
儿子耿天骄鄙夷地白了他一眼：“你什么素质啊你？把蚂蚁放进去，然后在她们恐怖的惊叫声中挺身而出英雄救美。你就玩这个层次呀。”
耿淮有些沮丧，又有些欣慰。耿天骄见耿淮逐渐丰富的表情就明白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了，他一仰脖，把那漂着黑蚂蚁的牛奶喝了下去。耿淮惊愕中伸出了阻止的手，但他马上又收了回去。现在的孩子理解不了了。
耿天骄把空杯子冲耿淮一扬，“该你了。”
10
武子堂已经不教课了，他的气管炎到了今年冬天更是痛苦不堪。白拐棍这回真的派上了用场。领导让他办退休手续，虽说自己不大情愿，可听说能让儿子顶替上班他也就同意了。耿淮过了年就该毕业了，想到即将开始的中学生活，很是一派憧憬。当他看到武子堂时已经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而是多了份和颜悦色。但芥蒂并没有消散，他很想在学校不多的时日里击垮对方。
“武老师，您好。”耿淮变得温文尔雅了，他的斗争方式已经改变了。武子堂已经习惯耿淮的谦逊了，他会很有风度地笑笑，喘着粗气说：“小—王—八蛋。”
耿淮推开了武子堂的门，恭敬地说：“老师，看到您得了病，我心急如焚。俗话说，外不治癣，内不治喘，这病不好治啊。我给你弄到了偏方，请您服用。”
武子堂心想，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等耿淮走后，他看了看药方，上面写着：1，炒萝卜子（研末）60g、蜂蜜80~100ml、醋30~50ml，开水冲后待温，一次服下。2，豆腐500g、明矾100g、鸡蛋清7个、麻油250ml，混合内服。3，猪板油250g、头发150g（烧焦）、蜂蜜20g、枯矾50g，混合后内服。4，红枣250g（去核）、红糖250g、童便一大碗，同煮，待温后服。（如需童便，请言声，我保证供应。）5，大蒜（去皮捣烂）30g、醋300ml、红糖120g，用水浸泡5~7天后服。6，白萝卜1个，挖洞放入干姜50g、蜂蜜150ml，在火上烤焦后，再水煎服。武子堂看了又看，这又不像是编的，只是剂量大了些。难道浪子回头了？武子堂狐疑地把药方装进了衣袋，去了医院。
公社医院的大夫集体学习，武子堂的体力等不得他们学习结束后再咨询，就让药房把药拿了。往回走的路上，碰上了兽医站的齐大夫。齐大夫奇怪地要过武子堂手里的药方看了，问：“是不是耿淮给你的？他说生产队的牛得了气管炎，要我给开几个偏方……”
武子堂回到学校，大家发现他的喘加重了。
武子堂突然决定提前退休。校长奇怪：“不是说好了明年暑假退么？”武子堂将校长领到了自己的宿舍，当校长顺着武子堂手指的方向看时，不觉惊叫了一声，在他的床上直挺挺地趴着条蛇，“这时候哪来的蛇？”武子堂上去举起了蛇，原来是条蛇皮套在了他那根白拐棍上。武子堂心有余悸地说，“我把心血全扑在了学校的教育事业上，没想到临退休落了如此下场，我寒心啊。”校长勃然变色：“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武子堂无奈地摇摇头，“算了，我老了，他们长大了。我再不走，说不定哪一天有人会把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的。”
送别武子堂的宴会就要开始了。之前学校曾要求全体师生为武子堂送一些小礼物，以表示他对学校的贡献。宴会前，围在一起的老师们就谈论起了这件事。李老师问武子堂：“学生们送给你的礼物中是否收有你意想不到的？”武子堂有些灰心丧气：“是的，我收到了耿淮送给我的一本《雷锋的故事》。”大家都很惊讶：“他还知道买书了？”武子堂骚了骚头皮，伤感地说：“哪里，这本书正是我当初送给他的。”
饭菜陆续端上来了。大家伸手去拿窝头，就在有人掰开时，惊异地发现里面夹着纸条，展开读：“白拐棍，拐棍白，子堂在学校瞎胡来。打的是你爹，打的是你妈，老子马上就长大，让你脑袋搬了家。”另一个老师说：“这里还有。子堂的屁股不怕打，叫你脑袋开了花。”有人说报案吧。校长想了想，摆摆手，“别大惊小怪的，恶作剧而已。上排骨。”排骨端上来，有人说：“怎么剁得这么碎，还这么白，呦，还没有肉。”武子堂把排骨夹到碗里，辨了辨，咕咚一声，摔在了地上，嘴里呢喃着：“我的白拐棍——”
第二天，风呼啸着刮着，学校里静悄悄的，上学的学生都钻进了教室围在火炉边烤着手，他们神秘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他们在经过操场上时看见了几张桌子摆在了操场上，上面放着一溜碗，没听说哪家有婚丧嫁娶的，也没听说学校要给学生改善生活。凛冽的寒风刮起枯枝衰草打着旋地转，发出令人惊竦的响声，东边的天空红红的，西边可就有些昏黄了。老师们急匆匆地奔向了教室，命令同学们立即到操场集合。大家看看外面的天，以为听错了，再看老师严肃的表情，马上挤出了教室。不同寻常的气氛让大家预感到今天有重大事情发生。校长早已站在操场中了，他裹了裹大衣，任风吹弄着自己的头发，目光矍铄，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学生们很知趣，摆出平常难见的安静整齐姿态，他们在老师的指挥下去参观碗里的东西。米饭，这有什么好瞧的。有的学生嘟囔着。但有的学生发现了秘密，小声说：米饭里有蚂蚁，黑蚂蚁。大家立刻注意了，米饭里确实有不少的黑蚂蚁。有人开始骂了，他妈的，我们家天天吃窝头，这是谁敢这么糟蹋。校长清了清嗓子，厉声说道：“我们再也不能姑息养奸了。看，有人就是怎样对待劳动人民血汗的。耿淮，你站出来！”过了一会，见没动静，又吼道：“耿淮，你站出来！”学生里立刻骚动了，有的踮起脚张望，嘴里喊着：“别当缩头乌龟，有种的就站出来嘛。”这时就见耿淮从操场一端的厕所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在系着裤子。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了他的身上。耿淮显然没有听到校长的话，还想往队伍里钻呢。“站住！”校长威严地喝住了耿淮。耿淮僵立在操场上，很是茫然，瑟瑟地抖了，“你们，你们要我干什么？”校长阴沉着脸，气愤地说：“把这些米饭吃下去！”
学校所有的人都看见了寒风中耿淮立在操场上吃米饭的情景。耿淮的手僵硬地端起了碗，慢慢地举到胸前，他伸出冻得胡萝卜一样的小手，抓起碗里的米饭向嘴里填去。几个女生干呕的姿态并没影响他，也许他根本就没往大家这方面看。他在看着昏黄的天空，他在看着疯狂流窜的寒风。耿淮想起了李玉和杨子荣洪常青，想起了邱少云黄继光董存瑞。当他想到董存瑞时，眼睛突然一亮，他渐渐地把碗举过头顶。耿淮的手不停地向碗里抓着，粘满黑蚂蚁的米饭粒扑簌簌地洒落下来，里面闪耀着洁白的冰晶。
11
耿淮让人做了一条白拐棍，整个公司的人立刻安静了，员工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的总经理拄着条醒目的拐棍在里外转悠。不久，员工们又发现他们的总经理手里多了一件东西，是一袋灭蚁药。他仔细地在公司的每一间办公室，每一级楼道，每一面墙壁上寻找，将他捕捉到的黑蚂蚁身上痛快淋漓地撒满灭蚁药，然后津津有味地看着蚂蚁们挣扎。他的这种举动赢得大家的理解和赞扬，奶业公司嘛，卫生必须对位。
耿天骄很少往公司跑了，沙老师带领他们成立个航模小组，耿天骄的心思全放到蔚蓝的天空和海洋中去了。这样也好，少了孩子的掣肘，耿淮也有了精力扑在事业上。
于嘉告诉耿怀，该让那个小伙子回来了。他挣那点工资，还不够自行车维修费呢。耿淮愣了半天也没想起那个小伙子来，于嘉给他提醒，他才反应过来。
小伙子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高兴，吞吞吐吐地说，“我愿意再干一段时间，干满两年，完成我姑父的愿望。”
耿淮纳闷，“什么愿望？”
“他要我通过劳动补偿他对你的伤害。”
耿淮啪地把白拐棍撅折了，狠狠地摔在地上，“补偿，我的青春，我的幸福，我的快乐和自由，我天真稚气的儿童心灵……你，你能补偿得了吗？”
于嘉劝他别冲动，事情已然过去了，只有理智一些，暴跳如雷是无济于事的。
耿淮能不生气么。95，96两年，他一直在街上守候着武子堂，如同一只饥渴的老虎。有时他自己也泄气，我这么虎视耽耽就为了等待一只老病鸭子么。他后悔没在1974年就和武子堂一决雌雄，哪怕输了，也是英雄啊。现在，胜之不武，把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打趴在地恐怕难堪的是自己。耿淮喟叹，自己已经彻底地输了，没有反手的机会了。
小伙子期期艾艾地说：“其实，其实你与我姑父只是意气之争，他把你作为对手已经自贬身价了，毕竟师生关系。况且他心里非常……非常……，你还记得那年的对联事件么？”
耿淮怎么能不记得呢。1975年初，公社让武子堂给大礼堂门口写副对联，武子堂不敢写，这是四旧，别让我犯政治错误。公社书记说故宫还是封建时代修的呢，你怎么不去把它拆了呀。对联只是个形式，关键是内容革命化就可以了，你就写歌颂人民公社新气象的词。武子堂想了几天，终于把对联写好：酿酒缸缸好、造醋坛坛酸，养猪大如山、老鼠头头死。横批：人多、病少、财富。红纸黑墨，笔力遒劲。书记满意了，这就对了嘛，写出了人民公社的新气象。
就在武子堂洋洋自得时，第二天清晨有人发现对联被人用锅灰加上了标点，那副对联就拆成了：酿酒缸缸好造醋、坛坛酸，养猪大如山老鼠、头头死。横批：人多病、少财富。这一下引起了轩然大波，定为反革命事件。
工作组侦查了一个多月，丝毫线索也没找出来，倒吃进去两千多斤面粉。他们不敢说作案人手段高明，因为表扬敌人也就等于贬低了自己，他们只是埋怨武子堂你别出心裁地憋出这么几句酸词干什么，你写点《纪念白求恩》上的话，看敌人怎么拆。
武子堂并不言语，待事情平息后，他找到了耿淮，“这事是不是你干的？别人没有这样的心智。”
耿淮一挺脖子，“是又怎么样？你去报告公社把我枪毙，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武子堂的白拐棍重重地落在了耿淮的身上，“不知深浅的东西，你以为你还有二十年啊。公社会把你的骨头渣子都磨成面的。”
耿淮可不在乎他的恫吓，看你武子堂敢把我怎么样。本来他想把自己的行为告诉大家的，可一转想，大家知道了会怎么样呢，大家会让武子堂更加出名的。耿淮决定不给武子堂出名的机会，坚决不说。
现在耿淮豁然明白孱弱的武子堂当时是在保护自己啊。如果他当时把自己推出去，那时的公社是真会把人的骨头渣子磨成面的。
长时间的沉默。耿淮抬起头看窗外的景色时，才发现屋里只剩下了他自己。
耿淮忽然想找个机会去公墓，去祭奠一下武子堂老师。他拨通了于嘉的电话，问她星期天有没有空去公墓。于嘉说不能，星期天她要去与男朋友约会。言语间有了哀怨，耿怀听了不是滋味，心里有了一丝淡淡的苦涩。他放下电话，信步来到了街上。
街上的阳光很是灿烂，照得耿淮迷离恍惚，那里是河边么，是纳凉的大柳树下么，是残破的教室么，是演露天电影的麦场么，怎么是荒芜一片的公墓呦。耿淮眼前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石碑，白白的，在阳光下仿佛要飞动起来。
武子堂（1916 – 1996），汉族，1932年考入南满滨江二师，肄业。后加入东北边防军，1934年满洲帝国成立时，由热河、察哈尔、绥远流浪到河北，做教师。1942年起任香宝县八区文书。1947年在“反饥饿”游 行中被军警殴伤后继续做教师工作，长达三十年。1974年自愿到农村任教，两年后因病退休。1996年死于哮喘。著有《智力与教育》等文章。
“延缓衰老是人类的美好愿望。食用蚂蚁抗衰老是一种既古老又年轻的方法。明朝永乐年间山西97岁的梁阴阳先生就是一位吃蚂蚁长寿的人，他以蚂蚁和蚂蚁卵为主，制成“壮力长寿丸”，坚持常年食用。”
街道上刺耳的喇叭声让耿淮惊栗，他抹了抹脸上爬满的汗珠，心有余悸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一阵阵恶心，原来他面前晃动着几只黑蚂蚁的塑料模型。他以前也看过一篇报道，说巴西一名231岁的妇女，一直沿用史前食谱，吃花生壳、苹果核、野菜、仙人掌等，但惟一的动物食品就是蚂蚁。当时他以为是天方夜谭，没想到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路边有一个医学院的宣传处，耿淮上前去咨询。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接待了他。教授说：“祖国医学认为，衰老是由于失衡和虚损造成的，即气虚血瘀、气血失衡。如能益气活血，平衡气血，即可延缓衰老。蚂蚁有明显的扶正祛邪和活血化瘀的作用。蚂蚁的另一个突出作用是补肾，肾精不足是衰老的重要原因之一，肾为生命之本。肾气旺盛，身体自然充满活力。”
耿淮半信半疑地离开了，他怀疑他们是和卖壮力长寿丸的是同伙。他的牛奶里不也有多种微量元素吗？可他想不通的是那天耿天骄怎么能毫不犹豫地喝下令人作呕的黑蚂蚁呢。
一家商店门前，有个漂亮的女孩子在唱张惠妹的歌。耿淮一向对这样的销售法深恶痛绝，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饶有兴趣地倾听，是她的漂亮与身段打动了自己么？女孩子突然停止了演唱，把话筒夹在了腋下，从身后端上一个精致的小盆，举过头顶，双手不停地向盆里抓着，粘满黑蚂蚁的米饭粒扑簌簌地洒落下来。耿淮忽然头晕目眩了，他真切地感到这里就是学校的操场，迎着众目睽睽吃黑蚂蚁的女孩子就是自己。
“研究证明，蚂蚁含锌量令人瞩目。每1000克蚂蚁含锌239~ 285毫克，微量元素锌被医学工作者和营养学家誉为生命之火花，与人体生长、发育、抗衰老关系密切。女士们，先生们，为了推迟衰老，永葆您靓力的风姿，请您服用我们黑蚂蚁公司最新推出的高科技医药保健品——‘松鹤鹿牌’系列黑蚂蚁食品。这位先生，请您品尝一下。”
那个女孩子微笑着向耿淮走来。光天化日之下，堂堂的淮海奶业公司总经理竟在大街上仓皇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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