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晓生 发表于 2009-4-17 19:00:09

天 净 沙(谭九言)

1
  北台村九天大雪未断。时如鹅毛,时如柳絮。纷纷扬扬的雪花严严实实地裹住了村庄,整个北台村喘着粗气。凉飕飕的西北风不时地卷起地上的小冰晶扔向空中,沙沙颤响,电线被风刮得飔飔地在空中打着旋。在漆黑的夜色里,漫天的白雪封上了每一家房门,留给屋外的是一个冰冷沉寂的世界。万籁俱寂,连平时最爱凑热闹的狗也安静地不咬了。暗红的灯光涂满每一家窗户,屋里炉火正旺,年轻人烦躁地骂着这恶浊的天气,老人吮着旱烟一口一口地烧着这焦灼的长夜。
  在村委会,村党支部书记王居默默地抽着烟。今天晚上该村治保主任白元济值班,可王居在晚饭时看见元济正和几个人一块喝酒,王居怕他喝多了来不了,所以自己吃过饭就来到了村委会。眼下就要过年了,防火的事因漫天大雪可以松口气了,可大雪圈住了人们,村里赌博酗酒的事越来越多。最让王居担心的是青年人如火山下岩浆般烦躁的心态。雪再不停,北台村恐怕很难过一个欢乐祥和的春节了。
  砰!门突然被撞开了,白元济罩着一阵凉风与酒气闯进来,浑身上下都是泥和雪。王居以为他喝多了摔了跤,可看他脸色苍白,非常紧张的样子又疑惑不解。惊魂未定的白元济喘了一阵气才心有余悸地说:“见鬼了,见鬼了!”王居大吃一惊,赶忙站起来问元济发生了什么事。“可了不得,坟地里出鬼了。”元济讲起了经过:“我喝完了酒就来值班,拿手电筒在街上转了转,没见到一个人,我就准备来村委会了。可是我猛地发现了一行脚印,大雪天出来干什么?我感到奇怪,就顺着脚印跟下去,你猜我去了哪?我一直跟到了坟地。坟地不是一片杨树林么?里面有些瘆人,我乍着胆子进去了。眼睛有些发涩,脑门子又紧又痒。一块东西贴在了我的脸上,拿下来一照,是从花圈上刮下的红纸,我心一紧,马上把它扔了。树林里又黑又静,一个个坟头影影绰绰,我的心扑扑地跳得厉害。我把手电筒四下一晃,哎呦,我的妈,可把我吓坏了,在我左边不远的坟头上戳着一个女鬼,赤身裸体,吐着舌头,雪白的身子和白雪连成一体,是那样的吓人。我硬着头皮想上前看个究竟,可腿哆哆嗦嗦就是迈不开步。这时,猛地觉得身后一阵凉风,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推倒在地,我爬起来,兜头就往村里跑。”
  听了元济的叙述,王居有些狐疑:“别是你眼看离了,自己吓唬自己吧。你看你现在还多大的酒气。”“咳,我说书记呀,眼可以看离了,那打能是自己打自己吗?要不是小鬼,就我这么大块头,一下就趴下?”元济胸口一起一伏,还没脱离紧张状态。“那咱们去看看。”“不去,我不敢。”王居感到事情很严重,一把拉起元济朝坟地走去。
  远看杨树林只是黑呼呼的一片,可现在老远就看到树林里有一道耀眼的红光。白元济大叫:“鬼火。”说完就蹲在地上不走了。王居也感到蹊跷,稳了稳神,定睛看了看,说:“你等我,我去看看。”光是从地上发出的。王居走到近前,发现是只手电筒,他捡起来一看,认得是元济的,不禁觉得好笑,冲元济喊道:“过来吧。什么鬼火,你的手电筒。”元济慢慢走过来,看到是自己的手电筒,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用手电筒四下一照,“哎,人呢?”一座座坟头又被白雪覆盖上,与茫茫的夜色融合在一起,像一群吃草的大绵羊。风还在刮着,杨树有气无力地吱吱呀呀地叫着,雪花落在上面不时地又被风踅去,随着枯枝一起掉在地上,一会雪又把它们不露声色地盖上了。偶尔有几只乌鸦扑扑棱棱从树上跃起,呱呱地消失在夜空中。
  坟地里空空荡荡。王居和元济仔细地转着坟头,挨个查找,希望有所发现。但雪太大,这里发生的一切看来都不可能留下痕迹了。元济脚下趟到了什么东西,他捡起来,抖去上面的雪,用手电筒一照,是一件黄底黑格的棉袄。王居见了,脑袋嗡地一下大了,这不是自己的弟媳杨建平的吗!元济来了兴致,把个棉袄反反复复照了个够,兴奋地叫起来:“噢,我知道了,这是杨建平的棉袄。咦,她的棉袄怎么会在这里?”
  俩人又转了转,没有发现别的,就往回走。路上元济问王居:“这雪一下就是十来天,是不是要出事?”王居没言语,默默地向前走。元济见王居没反应,又紧跟着问:“我听云乃宽说今年要血灾罩顶呢。你信不信?”“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王居明显地心事忡忡。元济又问:“你说是不是狐仙把建平的棉袄给偷来了?”王居站住,严肃地对元济说:“今晚这事,别去宣传。”
  白元济却跑到了云乃宽的家里,他对云乃宽说:“三叔,坟地里出了码子怪事。”元济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对听得入神的云乃宽说:“三叔,您会算卦,您给算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云乃宽点点头,掐指算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白元济伸长脖子,一眼不眨地看着云乃宽。半晌,云乃宽停下来,看着元济,一言不发。白元济马上把烟递过去,关切地问:“三叔,怎么回事?”“据我的推算,年前定有血灾。”云乃宽清了清嗓子,庄重地在饭桌上比比划划,“北方为坎,女人为坤,北方有女,坤上坎下是为师。坎为六坤为八时数为七,和数二十一,除去三个六,还余三。师卦六三爻是师或舆尸,凶。由应变之爻得升,上坤下巽,互卦是坤与震。坤土为体,震巽为用。木克土,且震木巽木同时克坤土,是极凶之兆。”
  元济有些木然:“三叔,您讲的我不懂。既然是极凶,您就直说怎么办吧。”“今晚的事,已是灾兆,不过,此灾可破。若能有从南面来的男子,你把他留住,住在村的西北方向,少则三天,多则百日,此灾自破。”“那太好了,谢谢您三叔。”元济朝云乃宽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不,我这也是为全村尽了一点微薄之力。不过这事别让别人知道,天机不可泄露。”元济俯首称是,忽然一拍脑袋,泄气地说:“这大雪天,哪里会有人来,即便有人来,快过年了,也不会住下呀。恐怕雇都雇不到。”“别急,天意天成。我现在有了感应,你来跟我观天象。”两人出来,到了村口。
  雪花还在不紧不慢地飘落,树梢屋顶又加重了浓浓的灰白。“你看,开阳星偏离玉衡星往摇光星上面移动,此乃不祥之兆。”元济虔诚地随着云乃宽的手指仰望天空,可灰蒙蒙的夜空什么星星也看不清。忽然远处有个身影,引起了俩人注意。“是杨建平。”元济先认了出来。杨建平急匆匆地在街上东张西望,脚踏在积雪上,发出吱吱的响声,愈显得四周是那样的静。元济扯开嗓子喊:“杨建平!哎,你去了哪里?呦,大冷的天,出门也不穿上点棉袄。”也许是天寒,杨建平身子有些瑟瑟地抖,她心神不定地说:“王谱出去打牌,我去寻他。”元济一语双关地嘟囔着:“雪这么下,恐怕该出事了。”建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敷衍道:“什么事?多下点雪有什么不好,瑞雪兆丰年嘛。”元济并不搭理,只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出神。云乃宽说:“我根据黄道十二宫来推算,年前咱北台村必人妖混乱,血灾罩顶。”
2
  雪停了。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北台村就喧闹起来了,劈劈啪啪的柴禾在灶堂里烧着,红红的火苗映着每家女人蓬乱的头发和敞露的胸脯,她们兴奋地叫着:“快起来,雪停了,老天爷露脸了。”扯着嗓子直到把贪睡的男人唤起。男人们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出去看久违的太阳。街上铲雪的人渐多,风不断把雪粒送进人们的脖子里,这却激起了人们的热情,用锨扬,用雪团投,嬉笑着,追逐着,比孩子还热闹。连平时不大出屋的老人也踱出来,站在远处数着各家的炊烟,听着此起彼伏的鸡鸣,看着瘦狗在雪地上乱跑。红红的光线罩住整个东方,在白雪的映衬下是那样的鲜艳、眩目。人们睁大了惊奇的眼睛望着渐渐浓重的血色天空,不知谁说了一句:“云乃宽说要血灾罩顶,恐怕这红光就是预兆吧。”人们一下子没了兴致,热闹消失了,各自怀着心事走开了。
  白元济比村里谁的心都沉重。每天他都在村子南头徘徊张望,希望遇到一个从南边过来的人。望着漫天的红霞,白元济心急如焚,仿佛末日已经来临。在村南踯躅着,失望的滋味不断地打击着他。这几天除了吃饭睡觉,他就溜达到村外,渴望遇到一个人,可慢说是人,就是平时来村里觅食的野狗也不见了踪影,他十分烦躁。王居误以为他的积极性来了警惕性高了就劝道:“别太紧张了,我看你太辛苦。”白元济苦涩地笑了,依旧抱着希望来到村外。
  猛地远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元济心里一动,揉了揉眼睛,确实是一个人走来。他的心砰砰直跳,快步迎上去,边走边默默祈祷:“老天爷睁眼,可别是个妇女,可别留不住呀。”人走近了,元济看清这是个年近三十的男子,高高的个子,四方大脸,浓浓的眉毛蹙在一起,很是威严。他身后背着行李卷,肩上挎这一个大兜子。元济一把拉住他:“我等你好几天了,准知道你会来的。来得好,来得好。”来人脸唰地一下变得苍白,结结巴巴地说不成话:“我……我……”听口音是外地人。“这是北台村,我是村治保主任。走,到村里去。”元济忘形地扯着那人的衣服,那人的额头立刻沁出了一层豆粒大的汗珠。“我不是……”越紧张,他的话越说不出来,抽身想往回走。元济有些急,他怕煮熟的鸭子飞了,死死地拽住不放。那人惊恐地说:“我,我说大哥,主任,我可是本分人,您看我哪里不对您直说,我……”见他的语无伦次和神情,元济忽然明白了自己过于热情了。本来素不相识,让自己这么一问,谁都会摸不着头脑的,不大吃一惊才怪。于是他赶紧解释:“我说老哥,我有点事,想请你帮一下忙。你无论如何不要推辞。”那人定了定神,出了口长气,问:“什么事?”“在村里住几天。”那人显然觉得元济的说法过于荒诞,脸上满是狐疑的神色。“走吧,到家里说吧。”元济不由分说,拉着那人就走。
  通过了解,元济知道那人叫辛沅昌,家住邻县的一个贫穷的村子里,父母早亡,光棍一个。自己有一手木工手艺,出来串村混口饭吃。要不是连天大雪,他早就到了北台村。元济听了大喜过望,赶忙说:“住下,住下,村里好多人家都要打家具呢。”辛沅昌不停地点头,可心里并不相信元济的话。白元济恐怕留不住他,隐隐约约地向他透露了一些实情。辛沅昌释然,忙热情地说:“瞧您白主任,说到哪里去了,为了全村人的幸福,漫说有活干,就是呆着,我也呆得起。要是咱村有地方住,住上三年都没关系。”“好好好,只要你住下,我白某绝不会亏待朋友。”说着,把辛沅昌领到了学校。
  北台村小学位于村子的西北角,学校不大,几间教室,几十个孩子,教师有两个,一个是王居的妻子张秀文,另一个是徐维。徐维年近三十,由于离家较远,他很少回家,好在学校里有几间空房,他就住在了学校,到了晚上就剩他自己,倒也落得个清闲。白元济把辛沅昌安排在了学校,这引起了徐维的不满。虽极不情愿一个打家具的闯入自己的生活,但看白元济积极的张罗劲他也不好说什么,徐维弄不清他们的关系。
  找了一间比较干净的屋子,辛沅昌将行李放好,又把装着锛凿斧锯等木工家什的大兜子放在了墙角,算是收拾停当,然后满意地坐下了,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掏出烟来,递给元济和徐维。元济吸着烟,对徐维说:“徐老师,把学校里的桌椅板凳坏了的拣出来,让辛师傅修修。”徐维点头:“好说。孩子们淘气,好多凳子都快散了,正好该修。”
  三个人正说着,门被推开了,元济一看是王天林,问:“大伯,您有事?”天林在门外应了声:“我找徐老师。”徐维出来,对王天林说:“大伯,到我屋里说吧。”
  辛沅昌问元济:“白主任,外面的大伯是谁?”元济说:“王天林。俩破筢子,整天在一起摽。”“王天林!”辛沅昌低低地叫了一句。“怎么,你们认识?”元济觉得奇怪。“不,不,不认识。这一片我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谁也不认识。”辛沅昌说完,低下头吧嗒吧嗒抽烟。
  徐维把王天林让进屋,王天林开门见山地问:“徐老师,要是你手头宽裕的话,借我两千块钱。”“没问题,这个忙我帮得了。”徐维一边说一边打开抽屉拿钱。听到王天林用钱是想买拖拉机,徐维表示赞成:“好,您真是人老雄心在,有气魄。请问您买拖拉机是给老大还是给老二?”“是我自己买。”“你老了老了还想学开车?”“那有什么稀罕。佘太君百岁还挂帅呢。”徐维让王天林的话给逗乐了,屋子里响起了老少快乐的笑声。
  元济进来了,他好奇地问:“你们笑什么呢?”当他听到刚才的笑谈时不禁也乐了。王天林得意地说:“到时候你们谁有事谁使。”“你们坐,我去办公室把暖壶拿过来。”徐维说着,带上门出去了。
  屋里恢复了平静。元济走到王天林的身边问:“大伯,建平是有一件黄底黑格的棉袄吗?”“有哇。怎么了?”“您别急,那天晚上在坟地里,我看见一个妇女脱得精光,后来我就拣到了那样的一件棉袄。”“你说是建平她……”王天林高喊了一句,浑身颤抖,说不下去了。
  门外“砰”的一声,屋里的王天林和白元济都住了嘴。就听到辛沅昌问:“徐老师,怎么了?”“没注意,滑了一下,把暖壶摔了。”徐维在门外回答。
  元济吃完晚饭正要到村委会开会,和正要进门的王谱差点撞在了一起。王谱一进来,就把门关上了,厉声问:“你跟我爸爸说的又是妇女又是棉袄的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说王谱,今年你看邪乎不邪乎,多少天的大雪……”“别往远扯,你给我讲那天晚上你到底看见什么了?”“一个妇女……在坟头上……脱……准是让狐狸精给迷上了。”“那个妇女是谁?”“好像是……建……平。”
  啪!王谱从怀里掏出宰猪刀插在了门板上,喝道:“白元济,你可要说清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是是。”白元济一看刀子腿都哆嗦了,战战兢兢地说,“那个妇女是谁……不,那是人还是鬼我也说不清了,也许我根本就没看清是什么。不过,你哥哥我俩的确是拣到了一件棉袄,是黄底黑格的。”“一样的棉袄有的是,再说建平的棉袄丢了好几天了。那棉袄呢?”“在村委会,你哥哥给锁起来了。”王谱把刀子从门上拔下来,用刀尖比着白元济说:“你要是敢胡说八道,破坏了建平的名誉,你可得给我盯着。”说完气冲冲地走了。惊魂未定的白元济望着远去的王谱,半晌说不出话来。
  开会的时候,元济一句话也没听进去,眼前一会儿是血灾罩顶,一会儿是坟头上真切的裸体女人,一会儿是明晃晃的宰猪刀,直到散会还神志恍惚。王居会后问他:“你在开会的时候怎么心不在焉?”“哦,可能是我这两天缺觉。”元济故意打了个哈欠,试图遮掩。“那就注意多休息。对了,是你领来个木匠师傅?”“是。大老远的出来混口饭吃也不易,咱村委会有责任为人排忧解难。”“对,是应该多照顾一下,这是在情理上的。可这个木匠找过我。”王居从桌下拿出一个包,元济一看里面是四瓶酒和两条烟,王居把包递到元济手里,说,“在咱村住住算不了什么,让他不必客气。你还给他好了。”元济是知道王居的脾气的,他接过包就向学校走去,心里不住地骂着辛沅昌:“好小子,敢把老子迈过去,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3
  王天林今年整整七十岁,虽然耳聪目明,但头发胡子全白了。年轻时曾行医乡里,远近也小有名声。可出了一次事故后,他胆怯了,便洗手不干来到北台村落了户,三四十年的风风雨雨,他拉扯着王居王谱两个儿子,诚实节俭,勤劳苦做,终于把个家拾掇得红火起来。大儿子是书记,手里有权,二儿子卖肉,手里有钱,王天林知足。几天前,他突然涌出个要买拖拉机的想法,觉得那玩意不吃草不吃料,比驴好喂养。收秋种地,比马好使唤。平时送个粪拉个土的也省了用小车推。建平说,王家在村子里也算个大户,没个车也不相称。别说它有那么多的用处,就是没用,嘟嘟嘟一响,神气。王天林明白她有自己的打算,王谱整天蹬个三轮车去卖肉颠颠簸簸很不方便。要是买了车,他们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所以当王天林说出还缺一千块钱时,建平抢着拿了。
  车说买就买了,王天林没事就围着拖拉机转悠,爱抚地摸着拖拉机,就像摸着自己的孩子。他想不能让车这么风吹日晒,要盖个车棚。他就去找云乃宽算算,土木之工不可擅动嘛。云乃宽家很热闹,一群人在围着他抽签。王天林让他给选选方位择择日子,大家也兴致勃勃地给参谋。
  王居和元济下午去几家常玩麻将的家转了转,又是开导又是批评,一直到了天黑才准备回家,西边红红的太阳只剩下半个笑脸,东方已是暮霭沉沉。从云乃宽家门前经过时,听见屋里嘈嘈杂杂,俩人相互看了一眼,抬腿就进了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云乃宽的手上,谁也没觉察到他们进来,白元济大声咳嗽了一下,对众人说:“老少爷们,抽签算命可是迷信,大家散了吧。”“你小子瞎嚷嚷什么呀,大伙是图个乐,又不是耍钱,看把你紧张的。”里面有人搭言,听声音就知道是王天林。王居一听是自己的爸爸,马上拨开众人,到了王天林身边:“爸爸,您这是干什么?”“干什么?我跟你三叔问问卦,看咱家的车棚盖在哪儿合适。”“您又搞迷信。”“迷信?你年轻,怎么知道里面的厉害呢。古人说土木之工不可擅动,弄不好家破人亡的。你们说是不是?”王天林一挥手,众人触电似的连连点头。王居看了众人一眼,缓缓地说:“大家都坐下,我有话说。”
  “得得得,别给大家上课了。”元济拦住了王居,冲众人说,“有个人被倒塌的墙压在了下面,他的儿子要救他,他却说要翻翻皇历,看宜不宜动土。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迷信的愚昧。你们诸位是不会相信的抽签的,左不过是来凑个热闹不是?该吃饭了,大家散吧。”一挥手,他把众人撵走了。
  王居本想趁这个机会对大家进行教育,没想到让元济搅了,闷闷地到了家。张秀文见了他就向他抱怨今天太累,徐维跑到城里买鞭炮去了,一个人代了全校的课。“还不到过年,这么着急买鞭炮做什么?”王居感到奇怪。“您父亲大人要盖车棚了,他要贺梁呢。我说书记,这马屁拍得多响啊。”王居苦笑,他知道徐维和父亲这对忘年交的情谊,自己不好说什么。
  秀文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怨气冲天地说:“你把王谱怎么得罪了?今天遇见他,他都不愿理我。”“没什么,哥俩儿在一起难免有意见不一的时候。”“还有,让狐狸精迷住的是不是建平?真的脱光了给禁在坟地了吗?”王居感到事情有些复杂:“谁告诉你的?”“你别管谁说的,到底有没有这事?”王居不想和她扯,只好说:“快吃饭吧,我饿了。”秀文知道王居的秉性,只好端上早已经做好的饭菜。吃饭的时候,他问秀文:“那个辛沅昌这么样?”“那个木匠倒是一片热心肠,总惦着给咱们打家具呢,他没事就和我聊村里的事,还打听咱爸爸的事呢,看来也是想讨好你这个书记。”秀文漫不经心地说,王居却听得两眼直勾勾地愣神。“喂,你倒是吃啊。”秀文给王居的碗里不停地夹菜,她凑在王居的耳边低声说:“建平去找过徐维好几次,好像是有什么心事。”王居却像是根本没听到秀文的话,端起碗,一阵狼吞虎咽。
  第二天,秀文放了学,见王居正把院子外堆积的粪一点一点地铲开,然后一筐一筐地把粪背到地里。秀文不满意他这样干,劈手把筐给夺下了,“傻瓜,为什么不用拖拉机?”王居有些为难,觉得刚买的车就用不合适。秀文见他不去,就自己找公婆借拖拉机。到了王天林家,秀文瞅了瞅院子里并没有车,就问婆婆新车呢。老太太告诉她,王谱把车开走了,说要玩两天。“哼,王居还难为情呢,谁知人家都使唤上了。”秀文愤愤地想着,出来直奔王谱家。
  见了建平,秀文直接说明了来意,建平有些不情愿,委婉地说出王谱要用车去上肉,又奚落秀文为什么不去乡里借汽车,王居白当书记么?遭建平这么阴阳怪气一说,秀文就有气了,她执拗地坚持用拖拉机,建平没办法,只好怏怏地说车在后院。秀文到了后院一看那车就有气了,原本崭新的车已是油渍斑斑泥浆点点,她愤愤不平地说:“新车怎么好糟蹋呢。”建平一听就老大不高兴,“这叫什么话,买车不就为了使呗,它又不是神龛,用不着供着。不用还会生锈呢。”秀文不愿听建平扯闲言,“我马上就让王居开过去,我要拉粪。”“你们拉完粪,我们还怎么拉肉呀?”“我也不是非让一棵树吊死,只是这车也该轮到我们用了。这车要是你的,我连看都不看。”“哼,我们用自有我们用的道理,买车时我们出了钱。你们拿了多少?”秀文一下子噎住了,她有些恼怒:“真是母老虎,满嘴不讲理。前些日子的光荣事,都是谁给你兜着呢。”建平让秀文揭了疮疤,脸更下不来:“呦,这么说我还得天天给你们跪着?兜没兜我没看见,倒是有人吃里扒外。”秀文点着建平说:“你真不知臊。夜里往男人屋里钻,光着屁股往坟头上站,别以为人家都是瞎子。”“你话可要说清楚,血口喷人可不行。证据呢?”“证据?我问你,你的黄底黑格那个棉袄呢?”建平说不出话了,伏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秀文向屋里扔下一句话,得胜似的回去了。
4
  年味十足了。街上卖年糕的渐渐多了起来,一天要过好几份,他们扯着嗓子挨门地喊,好像人家欠了他的钱。背着大旅行包卖年画的一个接一个,钟馗捉鬼,莲年有鱼,瘾得老太太追在后面一个劲儿地压价。爆竹声此起彼伏,性急的男孩子已等不得到过年再放了,女孩子也不甘示弱,早早地穿上漂亮衣服,在街上扭。徐维像往年一样,在学校里支起了桌子,铺好红纸,调好笔墨,写起了对联。村里的大喇叭几下子就喊来了要买对联的人们,大家围着徐维品评着他的字,见到随心的就买了去。
  直到太阳偏西,还有不少人在围观,辛沅昌过来了,挤在人群中津津有味地看。徐维放下笔,活动活动了手腕,冲他笑笑。辛沅昌晚上准备了一些酒菜,要和徐维喝点酒,说他写了一天该解解乏。徐维想了想,建议把王居也叫来,辛沅昌眼里立即闪出求之不得的目光,马上高高兴兴地去做菜了。
  徐维去叫王居,可王居死活不去。他对徐维说:“一个外乡人,到咱村谋生,咱们没去关心人家,反过来还去打扰,于心不忍呀。”徐维另有看法:“我也不是说非要你去喝他一顿酒,我看他是有事求你。”王居不解:“为什么这么说?”“你不知道,辛沅昌他常常请我,我开始以为我们住在一起图热闹,可一喝酒,他就向我打听你们家的事。我琢磨他肯定是想打点你,因为你是书记,要想在村里挣钱,跟你套近乎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个人也有意思,他不但打听你,连大伯都打听。”王居眉头紧锁,露出让徐维摸不透的神情。徐维以为他为难,就劝他:“我也不大看得起他,也是个汉子,就那么逆来顺受他白元济的,白元济想欺侮他就欺侮他,他连屁都不放一个。还有咱村有的人欺生,打完家具后百般挑剔,辛沅昌就不要工钱了,这哪是做活,纯粹是送人情来了。我就可怜这样的人。今天我张罗他请你,是要你跟他多亲近,他心里也安妥些。”王居点了点头,拉过徐维:“走,咱们去。”
  酒还没喝完,就有人来找王居,说云乃宽和杨建平打起来了。王居抓起棉袄就往外走,回头一看,徐维脸色苍白,又停了下来。辛沅昌善解人意地催王居快走,“徐老师喝酒带进寒气了。你去,我来照顾他。”
  云乃宽家已聚了不少的人。让人架住的云乃宽拼命往外挣,手突突地颤抖着,比划着,嘴里还不住地嚷,见王居进来,闹得更欢了。王居劝云乃宽别闹了。云乃宽冷冷一笑:“是给兄弟媳妇撑腰来了?”“三叔,我是以村干部的身份解决问题来了。”“好。”云乃宽拉着王居来到灶边,“书记你看,杨建平她把我的锅砸了。这年我还过不过?这么欺侮人你管不管?”王居一看,锅已被砸碎,黑黑的灶堂散发着呛人的灰味。他问建平:“锅是你砸的?”“是。”“为什么砸人家的锅?”“他宣传迷信,早该法办,砸个锅算什么。”建平得意洋洋地说。“你胡说八道。你命相不好,说出来你又恼羞成怒,算什么玩意。”云乃宽鄙夷地说。
  人们七嘴八舌地向王居讲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建平找云乃宽算命,云乃宽说卦上说水性杨花,早晚出大事,要她注意点。建平一听就火了,骂他老不正经。俩人就吵起来,建平拿砖就把云乃宽的锅给砸了,云乃宽急了,要和建平拼命。王居想了想,笑着对云乃宽说:“三叔,事情经过我是知道了,可事情如何收场我却不知道,您给算算?”云乃宽憋红了脸,讷讷地说:“王居,你也别将我。今天我云乃宽说句心里话,凡有人找我,我都规规矩矩按师傅教的算,信则有,不信则无。既然你们不相信算命,那还找我干什么?你们非要说我宣传迷信,那好,从今天起,你们谁也别再找我。”王居对大家说:“你们都听见了,三叔这可是肺腑之言。我们可以看到,算命啦,赌博啦,能给家庭社会带来多少隐患,轻则邻里不睦,重则全村不宁。其实命运还不是在你自己手里,你好吃懒做,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就说今天这事吧,别说这俩家别扭,就是我们看了也不痛快。”云乃宽打断他的话:“道理我们都懂了,你看这事怎么解决吧。”王居说:“三叔给人算命,属迷信活动,是不对的。可现在已经认识了错误,保证今后不再搞就行了。建平她来算命本身就不对,还砸了锅,错上加错,建平要向三叔道歉,并要赔锅。你们看怎么样?”大家都点头赞同。云乃宽也没意见。建平愤愤不平:“胳膊肘朝外扭,还是一家人呢。我一不道歉,二不赔锅。”大家的目光一齐聚在了王居身上,王居也知道事情不好办了,砸锅在乡下是犯忌的事,儿孙满堂的云乃宽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正在僵持着,白元济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不问青红皂白先吓唬了云乃宽一通:“三叔,这么大岁数了还闹,丢人不丢人?看看,你儿媳妇就在你身后站着,让大家瞧着好啊?”元济一咋呼,云乃宽倒老实了,把头低下了。元济这才向王居简单地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他感到了事情的棘手。元济眼珠一转,对众人说:“书记是建平的哥哥,他来处理不合适,应该回避,刚才的调解不算。我是治保主任,这事正归我管。该过年了,既然双方都没受伤,赶紧收拾收拾算了,街坊邻居的,让一步都过去了。”云乃宽不同意:“那不行。村里要是解决不了,我可以去乡里,去县里,总会有公平讲理的地方。”元济拉过云乃宽,低声喝道:“三叔,你好糊涂,你说人家什么了,水性杨花,亏你说得出口,就冲这句话,建平没把砖砸在你脑袋上就便宜了你,你还不依不饶的了。”云乃宽似有所悟,长叹了一口气:“算了,我六十的人了,不跟她一般见识。”转身黯然地进了屋。建平一看,向元济投去一丝感激的目光,扬着头走了。众人一看事情有了结局,也便散了。
  王居觉得元济这样做不合适,虽然云乃宽有错在先,可建平砸锅的行为有些过。他思虑了半天,猛地朝家里跑去。到了家,他拔出家里的锅,顶在头上,往云乃宽家里走。秀文惊得怔怔的,好一会才知道去追,王居见秀文生气的样子马上满脸赔笑:“咱俩可别吵起来。没锅我领你上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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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秀文去水缸里舀水时,忽然看见水缸里的鱼死了。鱼怎么会死呢?秀文心里纳闷。平时秀文比别人多了个心眼,在水缸里面养几条小鲫鱼,王居嫌腥不让放,她解释说你当书记,肯定得罪人不少,什么事小心为好,硬是将小鱼养了下来。看到死鱼,秀文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王居出来看了看,说:“会不会是呛死的?”“不会,连续换了这么多次水都没事。准是有人投毒。你想想,刘会计贪污是你查的,牛家老二赌博被拘留是你告的,小江当兵没去成是你说他品质不好,还有老赵的孙子……”秀文说不下去了,其实她心里最担心的是建平。她后悔自己那天太刻薄了,她不敢跟王居说。王居眉头紧锁,扶起秀文:“你先别慌张,也别声张。我去化验一下水。”找个瓶子,装满了水,骑车去了城里。
  秀文越想越怕,自己不敢在屋里坐了,就跑到公婆家来。王天林正闷闷不乐地斜靠在床上。老张家那小子,昨晚聚了几个人在机井房里玩麻将让人举报了,派出所当场收缴的赌资有三万多元。张家的钱是用来盖房的,他的媳妇心疼得要寻死觅活。村里有人说是王天林举报的,张家媳妇一早就来骂,弄得王天林灰头土脸,辩白了半天也说不清。秀文听了也是义愤填膺,嘴里不停地咒骂着那个缺德的人,她又把水缸里出现异常的情况向两位老人说了,老人也是惊恐万分,三个人在屋里发开了愁。元济进来了,他是来问刚才吵架的情况。王天林问秀文:“跟他说说?”秀文摇摇头:“王居说等他回来再说。”老太太不同意:“元济是村干部,应该跟他说。”于是老太太就把事情向元济讲了。白元济一听就非常肯定地说:“是投毒,没想到他还真敢下黑手。”三个人一齐问:“是谁?”“徐维。”三人又一齐摇头。王天林说:“不可能,徐维我们关系莫逆,绝对不可能。”元济分析:“你们知道什么,年前徐维让王居发奖金,王居没理他,徐维说过多会弄包耗子药毒死你们全家。当然,这点事还不至于让他投毒,关键是王居掌握了他和建平的事……”“啊!”三个人一齐睁大了眼睛。“你们想,要是徐维知道了王居摸清了他的底,他一准怀恨在心,痛下杀手的。王居呢?”“去城里化验了。”“还化验个屁,谁家的鱼会无缘无故地死掉。准是徐维那个王八羔子搞的鬼。走,我找人去教训教训他。”
  元济一走,屋里的三个人没了主意,不知怎么办好。王天林长叹一声:“唉,命啊。”终于等到了王居回来。王居拿出化验单,低声说:“果然是有巨毒,幸亏秀文发现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得到了结果,几个人心里更不塌实了。王天林伤心地说:“没想到徐维会这么阴险。”王居一怔:“怎么会是徐维?”老太太说:“元济分析是他,除了他还会有谁。”王居大吃一惊:“元济怎么会知道?他为什么断定是徐维?”几个人把刚才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当王居听到元济找人去教训徐维时,王居倏地站起来就往外跑。
  老远就听到学校里骂声不绝,王居推开门一看,见徐维被绑在了课桌上,旁边站着几个彪形大汉。元济手里拿着一条皮带,一只脚蹬在凳子上,在骂着徐维。王居上去给徐维松开了绳子,对元济说:“胡闹,你们这是干什么?”元济撇着嘴说:“哼,这小子要造反了,他往你家投毒,不打他他是不会承认的。”徐维流下了眼泪:“王书记,我冤枉啊 。什么投毒?我根本就不知道。”“徐老师,你要相信党支部,相信村委会。我调查一下,你先回宿舍休息吧。”
  王居见屋里只剩下他和元济时,才勃然变色:“你是一名党员,又是一个村干部,怎么一点法律观念都没有?你这是在私设公堂,刑讯逼供。”“我是为了你。”元济没好气地说,把皮带掷在了地上。王居说:“你这样为我不是害了我们吗?”
  王居到了徐维的宿舍,徐维一见他,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扑通就给王居跪下了。王居忙安慰他:“徐老师,党支部村委会和上级部门会妥善处理这件事的,你要相信我们。”徐维泪流不止,他哽咽着说:“我没有投毒。可我也犯了大错。我跟建平她……作为一名教师,我的错误是严重的,请你处分我吧。”徐维羞愧地讲述了他和建平的关系。
  早在两年前,徐维经常到王谱家串门,建平特别爱听徐维聊天,渐渐地俩人产生了好感。由于王谱整天忙于生意,很少关心建平的生活,建平感觉到家庭的没滋没味,更愿没事往学校里跑。时间一长,两人有了爱情。王谱经常不在家和晚上学校里只有徐维一个人给他们创造了条件,建平常常是在学校睡上一觉再回家,从没引起别人的怀疑。
  王居不住地点头,徐维的话印证着自己的判断。他问:“年前坟地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徐维上:“那一天,建平又在我的宿舍,当要回去时,她突然要去踏雪。我说让人发现危险,她说这么大的雪没人出来,雪也会很快地把脚印盖上的。我们这样到了树林里,她在坟地里跑着,很开心。突然我看到有人来了,我们叫苦不迭。当时白元济已经喝得不辨东西了,我们正好安全地跑掉了,可惜建平的棉袄丢在了坟地。”“装神弄鬼的不是你们?”“不是,我们还敢装神弄鬼?能跑掉就万幸了。”
  王居沉思了一阵问:“你们今后准备怎么办?”徐维说:“请村里给我处分吧。我来北台村七八年了,你们对我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我做下如此无耻的事,真无颜再呆下去了。我已和建平谈好,我们一刀两断了。”王居拍了拍徐维的肩膀:“好,这样做很对。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徐维惶恐地说:“你不处分我?”王居攥紧了徐维的手说:“还有什么比改过自新更重要的?徐维,以后的路还长,北台村穷,咱这一辈没希望了,可下面孩子这一辈呢?他们怎么样就看你们老师的了。”徐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角的泪花闪闪发亮。
6
  过了年,也听不到满街恭喜发财喊了,也看不到东家走西家串了,人们拾掇着锄镐锨锹,准备春耕了。云乃宽正在河边望着一树的桃花出神。年前与建平那一场风波,搞得他很狼狈,其实这都是白元济授意的。自己因算命在村里德高望重一辈子,没想的最后还是栽在了算命上面。事情过后,他懊恼了好久,真的决心洗手不算了。河边的杨树透着墨青,柳枝泛着鹅黄,解冻的河水静静地淌着,云乃宽的思绪飘得很远。
  白元济扛着猎枪也来到了河边,他不时地眯起眼找树上的鸟,他身后跟着为他拿东西的辛沅昌。云乃宽见他又像使唤奴才一样对辛沅昌时,心里满是厌恶。白元济兴致很好,热情地跟云乃宽打招呼:“我说三叔,您给我算算,最近我是不是有喜事啊?”“我看你印堂发紫,怕是要官运亨通了呢。”云乃宽打趣他。元济却惊喜:“我说做梦总梦见棺材呢,原来真的有官运了。难道辛沅昌说的是真的?”云乃宽问辛沅昌说了什么,辛沅昌低声说:“我在给乡里修理办公桌时,他们议论要让白主任当书记呢。”云乃宽冲元济一抱拳:“恭喜白书记。”元济得意地笑,他一指远处的田野:“走,我们去地里看看。”
  和煦的春风温柔地梳理着大地,阳光是那样明媚,晃得人看不清田野远处的景致。王居和建平在地里干得正欢,身后的那块高地已经让他们平下去了。正在运土的建平忽然觉察到了不对头,叫住了正在闷头挖土的王居:“大哥,你挖错了,那边是老张家的地。”“我知道。他们这块地也高,浇水费劲,我顺便给平整一下。”王居抹着头上的汗说。建平把手里的筐一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满地说:“你又犯傻呢。你给人家挖了,人家要是得便宜卖乖,你窝火不?”王居笑了笑:“我不管那么多。他也是个庄稼人,该知道我这样做的好处。”说着,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继续干。建平站起来,奇怪地盯着王居。王居见她半天不说话,一抬头,见她正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累了,歇歇吧。”建平说:“我不累。我在想,你这个人真够人琢磨一阵的。要说傻吧,事事都明白;要说精吧,总做糊涂事。不过有一条,别人在你心中总比自己重要。”“是啊,人活着能替别人多想一点多做一点才有价值。”
  “有人说乡里不让你当书记了。”“谁说的?”王居奇怪地问。建平说:“嫂子就知道,她没告诉你?我还听说乡里要你去当服装厂当厂长,也有人说把你就地免职,说你有八大罪状。”“噢,哪八大罪状?”“有什么徇私枉法,包庇坏人,纵容……”“好了,这些罪状够枪毙的罪过了。看来我这个支书真干到头了呢。”“都是白元济搞的鬼,整天造谣生事,赶你下台。”建平说完,见王居陷入了沉思,不禁有一股忧愁潜上心头,她问王居:“如果你不当书记了,你还会这么干吗?”“不是书记,我还是个党员。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舒适安逸,就不顾廉耻,让人瞧不起党员。”“那白元济不是更风光了吗?”“人的追求不同,就像一条河,水里有沙子,也有金子,但它们都随着河流而下了。再比如这天空,看着特别晴朗,可里面漂浮着许多小沙粒,风能旋起风沙,雨却能荡涤风沙能使天空晴朗,这样才显出天的美妙,天的辽阔。”
  田野里的一幕让元济看了很不舒服,他对云乃宽说:“杨建平这个小母狗,逮谁跟谁。你看,又跟王居黏糊在一起了。”云乃宽不同意:“你见着风就是雨。人家在干活呢。”元济点着云乃宽说:“三叔啊,您怎么就不过脑子呢,看他们那架势,不是谈心是什么?您忘了年前在坟地里拣到了杨建平的棉袄,他为什么不让说?杨建平跟您打架,他给您赔的哪家子锅?妯娌不和,他该是向着媳妇呢还是兄弟媳妇?”“这……”元济一番话,说得云乃宽哑口无言,元济冲他笑道:“三叔,收集点他的证据,等他一倒台,我就当了支书,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算命了。”
  王居和建平平整完土地,王居口渴,说到学校里找水喝,建平脸一红,跟着去了。到了学校,学生已经放学,秀文和徐维正在批改作业。徐维有些不好意思,立刻张罗着倒水,秀文羞答答地和建平拉起了家常。
  “徐维,你个狗日的,你给我出来!”外面传来叫声,是王谱。建平马上跑了出去,到了外面就被王谱打了几个嘴巴,王谱恶狠狠地骂道:“贱人,娼妇,你跑到这儿给我戴绿帽子来了。”王居按住了徐维,示意他别动,出去一看,见王谱拎着一根棍子站在门口叫骂。王居喝道:“王谱,你撒什么疯!”王谱鄙夷地一哼鼻子:“好啊,你不但会当书记,还会当红娘,真会作践自己的弟弟。你让开。”说着拨开王居就要往屋里闯。王居张开双臂,拦住他:“王谱,你不要冲动。有什么事坐下来谈。”“呸,我跟你谈不着。”王谱往前走,王居死死地拦着。这时元济和云乃宽等好多人都向学校走来,王谱看了看远处的众人,忽然举起了棍子,大叫:“我不认你这个哥哥了。”一棍下去,正砸在王居头上。王居眼前一黑,栽倒在地,血从额角流下来慢慢流到地上。秀文尖叫着从屋里跑出来,抱起了王居。元济等人也赶到了,把王谱给摁在了地上。这时,派出所的吉普车适时赶到,走下了干警和辛沅昌,干警不由分说上去就铐住了王谱,王谱嘴里骂声不绝。元济冲众人喊:“还愣着什么?快把书记送医院。”
7
  在养伤时,乡里为了“照顾”王居,免去了他支书的职务。 而王谱经过拘留像是变了一个人,平时哥俩很少交流现在却整天晚上聚在一起。这天哥俩又谈起了村里事,越说越来劲,竟到了深夜。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门,是徐维,他神色紧张地对王居说:“辛沅昌他带着斧子去大伯家了。”王居大叫不好,立即带着王谱和徐维奔向王天林家。
  夜色沉沉,像墨涂过一般,这时候各家都熄灯睡觉了。几只夜游的猫还在从这家窜到那家,喵喵地叫这,更显得村里的寂静。三人到了王天林家附近时慢了下来,王居示意王谱去后院查看,自己和徐维从前院查看。王谱轻手轻脚地走了。徐维有些害怕,但看到王居沉着安定的神态,心里塌实了许多。树上树下柴草垛边只要有可容身之处都细细检查,一会儿就和王谱遇上了,互相摇了摇头。
  三人到了屋檐下面,高高的围墙下根本听不到里面的动静。王谱一拉徐维,示意他蹲下,徐维会意,王谱踩上他的肩头,徐维慢慢直起身,王谱一伸手,就摸到了墙顶,扒着向里张望。“不好。”他低低地叫一声,双手一用力,翻身跳进了院子。王居抬腿也要上,徐维迟疑了一下:“你的伤?”王居踩在徐维的肩上,就像踩在一堆棉花上,扶着墙艰难地往上爬,摸到墙顶,双手一用力,却天旋地转,从徐维肩上跌了下来。徐维说:“你身体太虚,让我来吧。”可王居根本就立不起来。王居气喘吁吁地说:“赶紧喊人,去搬梯子。”
  徐维一边杀猪般地尖叫,一边去扛梯子。屋里也传来沉闷的响声,还夹杂着老太太的惊吓声。王居急得直搓脚,汗蜿蜒而下。徐维扛来梯子,像个猴子似的上了墙。王居吩咐道:“先去开门。”进了院子,就能看见屋里乱做一团。王谱正和辛沅昌在地上滚,辛沅昌手里拿着斧子,已被王谱摁在了地上。王谱的胳膊上满是鲜血,无疑是在搏斗时被砍伤的。徐维过去一脚踩在辛沅昌的手上,用力一撵,辛沅昌疼得松开了手。徐维夺过斧子架在辛沅昌的脖子上,叫道:“别动,再动我砍了你。”王谱把辛沅昌的手反背过来,王居找来绳子把辛沅昌结结实实地绑上了。辛沅昌双眼血红,惊恐地看着大家。这时蜷缩在屋角的王天林老两口才颤抖着站起来,擦着虚汗。
  王谱找来条布,让徐维把自己的胳膊包扎好,口里不停地骂着:“兔崽子,龟孙子,敢跑你祖宗这儿添腻。别忘了你爷爷是杀猪的,今天我就宰了你。”说着,拿起斧子就要劈辛沅昌。“住手。”王居喝住了王谱,“不要胡来,先问明情况。”王居坐下来,盯了辛沅昌一阵,辛沅昌把头低下了,王居平静地问:“辛沅昌,你为什么要行凶?”“我跟王天林有不共戴天之仇。”话一出口,一屋子人都非常惊讶。王居说:“你刚到村里没多长时间,哪里来的仇?”“王天林,我问你,三十年前有个叫陆永的你还记得吗?”王天林如雷击般抖了一下,长长叹了口气。
  三十年前,王天林是小有名气的乡村医生,一般的病基本上是药到病除。这天,有一个叫陆永的来了,进屋就给王天林跪下了。王天林一问,才知道陆永的父母和一儿两女都染上重病,求他诊治。王天林二话没说,背起药箱就走。可不知什么原因,陆永一家五口吃了王天林的药一夜之后都不醒人事,任王天林怎么抢救也无济于事。荒郊野外,多了五冢新坟。陆永急了,几次要找王天林拼命,吓得王天林整天东躲西藏,万般无奈,王天林携全家跨县来到北台村落了户。从此,再也不敢行医,规规矩矩地当起了农民。
  陆永的妻子因生女儿大出血而死,陆永艰难地把女儿抚养大。父女俩一边乞讨一边打听王天林的下落,最后到了辛村。那年辛沅昌不慎溺水,陆永为救他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之前陆永曾将女儿许配给辛沅昌,可没等结婚,女人就思虑亲人过度,终于郁郁而终。辛沅昌万念俱灰,全部心思侍奉父母,但心里早已下定决心要为岳父一家报仇。当父母病故后,他就开始了复仇之路。
  两人讲完过去的故事,人们都沉默了。王居给辛沅昌松了绑,对他说:“几十年了,都是上辈造成的过错,为什么要你用生命来解决呢?来,我们单独谈谈。”辛沅昌面无表情,木然地被王居拉起,跟着王居出去了。王谱要陪着,王居摆了摆手拒绝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王谱咧着嘴直喊伤口疼,王天林找来药给敷上。大家一看王天林熟练的动作,都乐了。王谱还调侃着:“要不就别包了,这是证据呢。”这时才想起来问:“爸,要不要报案?”王天林摇摇头,沮丧地说:“算了,今天是我该遭的报应。”
8
  这一年对王天林来说十分难熬。自己年轻时留下的祸患终于有了报应。儿子罢官的罢官,拘留的拘留。建平的作风问题闹得满城风雨。这一切像一场暴风骤雨铺天盖地而来,竟使得王天林一夜间像深秋的小草一样枯萎了。平时他就闲在屋里,常常跟老伴聊起过去的岁月,提起来总是一连串的伤心。有时到院子中,看见静静地卧在那里的拖拉机,又引出他的长吁短叹。本来自己多年的买车愿望终于实现了,可它的轰隆声没给家里带来生气,却是无尽的烦忧。今天他突然决定卖掉这辆车。他觉得王家的灾难由它而来,卖了它,也许就能除去晦气呢。王天林去找王居商量,王居说:“我看您不如把车给王谱算了。儿子整天地跟老子借,你不如痛痛快快送给他。”“你没意见?”“亏您还是王居的老子呢。难道您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吗?”王天林如释重负地笑了,爷俩个兴冲冲地发动了车,准备给王谱开过去。
  街上的人匆匆地往学校那边跑,王居一问,有人告诉他们是辛沅昌自杀了。如当头一棒击在头顶,王居的脑子一下子大了,他顾不得多想,跳下拖拉机就飞快地向学校跑去。
  辛沅昌安静地停在了床上,双眼紧闭,已死去多时。王居的视线模糊了,他大声地叫着辛沅昌的名字,悲痛不已。村主任在整理着辛沅昌的遗物,几个村干部在发愁后事怎么处理,已经派人去城里的舞厅找新支书白元济了,一切等元济来了再说。
  桌上放着一封信,徐维把信拿起来,向大家沉痛地念起来:
  北台村父老乡亲们:
  我叫辛沅昌,是邻县辛村人。年前来到贵村,有幸与各位父老相识。
  我来北台村的目的,是要杀死王天林一家,以偿还我岳父一家五条性命无辜之亡。王天林早年行医,本该悬壶济世,但他不明医理,胡乱处方,草菅人命。那年疾病流行,我岳父一家因吃了他给的药全家人相继而亡。岳父弥留之际为没能报仇不能瞑目。事后我的未婚妻也忧郁而终。我发誓要为岳父报此大仇。
  几年前,父母俱故,我没了牵挂,精心谋划一番,就来到北台村,要了了宿怨。我曾经在村外转悠多日,不敢贸然进去,想找到一个合情理的借口留下来。有一天夜里我曾经见到一对男女进了坟地幽会,我就踩了一行脚印把一个醉鬼引到了坟地,并且戏弄了他一顿。正巧村里十分迷信的白元济要找一个人破灾镇邪,所以我没费劲就住了下来。从此大家只知道村里多了一个木匠。
  我开始打探王天林的情况,等机会成熟了好下手。事情越来越清楚,我心里也越来越矛盾。不错,我来是为报仇而来,可王天林的儿子王居对我各方面的照顾无微不至,这让我迟迟下不了手。当然,王居很精明,他也一直在关注我的行踪,让我不敢轻举妄动。
  王居对我的照顾并不能抵消我的复仇决心。我首先要搅乱他们的家庭,以混淆村人视线。我暗中打探徐维的秘密,在学校干活时假装不经意地透漏给张秀文,挑起她们妯娌不和。我还把村中赌博的事以王天林的名义向派出所报案,引起村人对王家的不满。我还几次向乡里揭发村里的问题,人们却都以为是白元济为了夺权干的。当然,白元济也不是好东西,他让我利用到各家干活的机会给他搜集材料,或散布流言蜚语。我曾经把建平的事别有用心地告诉给王谱,王谱因此去打徐维而伤了王居。我曾用投毒的方法去杀王家,没成想被王家识破。好在白元济等人怀疑到了徐维身上,让我有机会继续执行我的计划。我曾去暗杀王天林,当我带上斧子跳进王家时,还是被发现了。不知是我的做法错误还是王居太机警,反正老天爷不帮我。
  对于死,我并不怕。我早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来了就没想回去。只是王居几次彻夜陪我长谈,他的宽厚让我懊悔。我实在受不了内心的煎熬,太痛苦了。
  我在村里时间不长,对村里说不上了解。可凭我的感觉,王居才是北台村的好领头人。北台村应该过上好日子,我不想再为村里添乱了。
  我终于选择了这样的归宿,心里平静地走了。没能报仇,我想岳父会理解我的。
  打扰了贵村,深表遗憾,希望大家宽宥一个死有余辜的人。
  再见了,乡亲们。
  徐维读完信,人们都沉默了。
  “我来发送他!”一个呜咽的声音。众人一看,是热泪纵横的王居。

洗涤心灵的雨 发表于 2009-4-18 10:53:05

绝对精彩的文章。

江心一叶鸥 发表于 2009-5-31 20:44:37

挺好,可看不懂题目

卷毛浪子 发表于 2010-7-18 07:34:22

啥意思呢看不懂北台 原名叫鬼台我知道 原来的村庄附近全是坟 王家坟当时特别显赫我小的时候还爬过坟山子呢。

卷毛浪子 发表于 2010-7-18 19:28:53

啥意思呢看不懂 是北台的事吗?没听说过这是那个年代的事呢?有知道的吗 :?

卷毛浪子 发表于 2010-7-23 22:04:25

引用第4楼卷毛浪子于2010-07-18 19:28发表的:
啥意思呢看不懂 是北台的事吗?没听说过这是那个年代的事呢?有知道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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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毛浪子 发表于 2010-7-23 22:08:38

谭九言怎么回事呢?

快乐旅途 发表于 2010-7-27 17:06:23

够深度,有嚼头。

卷毛浪子 发表于 2010-8-5 18:12:44

有知道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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