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南天剑)
上初中时,我是班长。每到物理课、几何课时,老师面带微笑提出一个个拐弯抹角不好回答的问题,我总是环顾四周,没人举手时,我准举手。
举班皆不会,唯我敢举手。爽!
每当此时,我便激动地语带颤音,以较为充足的理由回答问题,以博老师之喜,树班长之威。
但也奇怪,准有人谋而后动,举手纠正我的错误或是不全面的地方,就是芸。
我答完了,她该举手了,她答完了,全班准笑了:老师表扬她了,也拿我当靶子了,说我是勇气可嘉,想问题不足,理解得还不准,得继续努力。
我用挑衅的眼光侧视她的时候,她竟然意定神闲,依然故我。
这,就是沉稳老练的芸——小巧玲珑,个儿不高,两只大眼睛,黑润润的,充满神韵。虽然不善言谈,但字字有根有据,驳你到老家还得藏门后边。
每当班委开会,我发号施令的时候,她准在思考什么,我说完了,她准在角落里说“不行”或是“不好”,于是有一整套理由讲给大家听。每当此时,她就会向我微微一笑。
所以,我轻易不理她——听你的算了。
好男不和女斗。
那年中考,我俩都考上了县城的师范学校。
其实,我们学习成绩都是很优秀的。
我本不愿意去当一名小学教师,所以也不想去考师范。但是,由于家境贫穷,上高中、再上大学、然后就业奉养老父、老母,对我来说太漫长,投资成本太大。无可奈何,命该如此,只好报考上学就给工资的师范学校了。
而据说芸也是这样,填报志愿的时候,躲到邻居家哭了一夜,屈于家境,身为家中长女,下边还有一妹、一弟,读大学已是不可能,也只好报考上学就给工资的师范学校了。
去报到那天,芸的父亲给她推着行李,她恋恋不舍地跟在后边。与我不一样,我自己骑自行车,盆子、被窝、饭盒等等生活用具挂了满满一后车架,叮当乱响。父母早下地干活去了,没人送我。
他父亲一边走,一边跟我说:“你以后多照顾她吧,她没出过远门,你是她班长,你就是老大哥。”
我说;“行呀,只要她听我的,就怕我说不过她”。
芸笑着说,“听你的,不说你算了。”
我们都天真地笑了。
上学以后,每次都是芸准时到我家里去会合,然后骑自行车同往。
同宿舍的武那天跟我说;“你真是呀,还陪着个女的上学,婆婆妈妈的,让她自己去,丢不了。”
是呀,我整天跟在那帮游手好闲的“同志们”屁股后头东跑西颠,哪还有心情去照顾她呢?
找个理由吧。“这周六,我住校,不回家了,你自己骑吧。下周六,我们再一块回去。”
芸分在了三班,我分在了十班。有几次她还主动到十班找我,问;“这周回去吗?”那是很祈盼的声音。武没等我回答,就挥挥手说:“五弟不回去了(我在宿舍八人中排行第五),你自己走吧。”
这小子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拒绝了人家。芸头也不回地走了,脑后的辫子一甩一甩地。
再后来,根本就不问我了。
再再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
在校园里,与武等众人玩得开心,打篮球、上琴房故作风雅瞎弹、到校门口煮方便面、翻校围墙到农民的地里偷红薯••••••这一切,早把芸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天,我终于想起芸了。这几个月来,她还好吗?三班一位男生告诉我:“贵同窗正在学剪纸呢!你没看见校橱窗里的那红的、绿的剪纸吗?就是她剪的呢。”
哇,那是很精致的剪纸呀!那天我和武等众人就曾站在橱窗前评论半天呢!武说:“是请高手剪的吧?”尤其是那组《敬老院里学雷锋》系列剪纸围了许多人观看,引得武左摇右晃地对我们说:“妙,真是妙。人家剪得有味道,那刀工,那人物的动感,那人物的眼神••••••都不一样。”
仿佛是个行家。
我们也觉得好。
有两下子呀,芸。
那天,我终于见到芸了,是在全校的联欢晚会上。
我们十班的男生在队伍的后头,好管理。不过,在武等人的怂恿下仍然有人像狼一样地喊倒好。前边唱歌的是一班、五班的男女生小合唱《四渡赤水》,分好几个声部。武对我们几个说:“太长,得等半天唱完,记住了呵,一渡唱完就把他们哄下去。”
我本来就没有音乐细胞,每次音乐考试就没及过格,所以也就坐在最后边低着头不知想啥。武等几个人喊了几嗓子,离舞台太远,势单力薄,也就不喊了,腻腻歪歪坐在那里,东张西望。
突然灯光一闪,报幕员甜甜的声音响起来:“下面请听三班芸的独唱《我的爸爸妈妈》。”
武回头对我说,“别喊倒好,贵同窗来了。”
可能因为武的提醒吧,我们后边的人全站了起来,瞅着那个大舞台,谁也不再说话。
芸上台了,清秀的身影,白晰的脸,如一株婷婷玉立的小松立在舞台的中央。音乐响起,她缓缓举起拿话筒的手,美妙的声音缓缓地传了出来。她是那样的自然、大方。尤其是那声音婉转、有穿透力,随着她富有节奏的手势,久久地在大厅里回绕。可能是唱到动情处了吧,我似乎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了泪水。
我静静地听,周围的人也都静静地听。仿佛被芸的歌声所打动,每个人脸上都很庄重。仿佛看见了田野里辛苦劳作的爸爸、妈妈,感觉到了人世间博大的爱——因为,芸的嗓音已经变得如歌如泣。
我侧脸看见武如听圣语一般,突然“唉”的一声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再理他们,独自凝望着那舞台——白裙、红衣、秀发、清音、随音律而动的手势,还有那柔和的灯光,以及下边黑压压的人群——是那样和谐,统一,浑然一体。
芸的歌声赢得了如潮般的掌声,她脸上洋溢着青春般的笑容,弯腰、鞠躬、优美的弧线,从容地转身,飘然下台——将那白裙、红衣、秀发、清音和那晚柔和的灯光永远留在了全校师生的记忆中。
回到宿舍里,武意犹未尽地跟我说:“贵同窗干啥啥行呵!我被她都感动了••••••你看咱们班的芳,唱那个歌,还扭扭捏捏,多不美。”
我说;“芸是家中长女,早当家呵,对歌词理解深••••••”
于是一群人又评论一番,唏嘘着睡下。
到年底,我们要考试放寒假了。书本也都拾掇起来,难兄难弟们也各自顾不过来了,总也看不见谁,不知在什么角落里复习呢。
我在校园里遇到了芸。她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撂书,独自到三班教室去。她已经看见了我,眼睛盯着我说:“能及格不?别补考呀!”。看着她严肃而诚挚的目光,我惨然一笑:“够怆。”
她平静地对我说:“你语文应该没问题呀!那是你强项。所以,你背背政治、教材教法也就可以了••••••”
我无言以对。当年,我们可是势均力敌的同窗呀,还是她的班长呢!如今竟沦落到“一语中错”的地步。
芸,对我永远都是了解的,而我对她已经不了解了。
毕业了,该分配了。
同学们有风使风,有雨使雨,谁也帮不了谁。
暑假过后,我们竟没有互相见面,大家如鸟兽散,谁也不清楚谁分配到了什么地方。
我只知道武等几个人分配到了大洼地区,“挥手自兹去,管他哪安家”。武在我的笔记本上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紧紧抓住了最后一次机遇,留城教书。
后来,同学们到县城办事,还都能找到我小聚,三三两两,小饮一番。
过了一年多,我竟没有得到芸的消息。
芸,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又过了两年,有风使风,有雨使雨,有的同学便从大洼地区或条件不好的地区调到了县城或周边条件好的学校。
仍没有芸的消息。我向许多返城的同学打听,提到芸的时候,竟都摇头说不知道。
这么多年,她还好吗?我竟有些怀念她了。
又过了几年,就在我淡忘的时候,遇见了她。
那是一个周日。我走在县城日益繁华地街上,看到一名体态稍胖的妇女,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孩在路边走。正是芸,和她的女儿吧。
我眼前一亮,疾步上前,芸也同时发现了我,惊喜地喊:“阿铭。”
“哇,久违了,这么多年,你还好吗?”我不知是什么滋味,仿佛记起她父亲对我说过的“你是班长,你是老大哥”这样的话。
芸,比上学时发福了,不过还不算臃肿,只是稍胖而已。她脸上泛着红光,她怀里的小女孩也泛着红光。阳光而健康。
芸,甜甜地笑了。“我毕业后,一直在XX村教书。那里只有二十几个孩子,复式教学••••••”
我惊呆了。
她说的那个村是全县最偏远、最贫穷的村子。每到汛期,就发水。村民只好把粮食放在树上。我的确到过这样的一个村子,村里一所小学,一名男教师,二十几名学生。在一个班上,四年级5、6个人,三年级8、9 个人,二年级6、7个人••••••这名教师在一节课上像走马灯一样分层次讲课••••••他的午餐,竟是一块干硬的烙饼和一块酱豆腐,几根大葱。他还要忍受远离繁华的狐独••••••夕阳西下,倚在校门口,目送学生远去,然后取出自己一支短笛,和着夕阳,吹奏《苏武牧羊》••••••凄婉、悲壮、缠绵的笛音便在寂静的校园里回响。
这是当年音乐老师送给男生的保留曲子,连我没有音乐细胞的人也都学会了。
我默然不语。在这样一个村里,她,不是一名男生,竟生活了这么长时间。
她看出了我的伤感,很坦然地对我说:“老班长,没问题呀。我受得了。村长和村里人对我很好,我丈夫在市里工作,孩子由校旁边的一位大娘照看••••••”
“你不想调动?”
“我不走了,就在那儿定居了。我对那村子很有感情,每到周末,老大娘和我们娘俩还有一些学生外出挖野菜,鲜着呢••••••”
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是她的确在向我说:“我已经有七八个月没有进城了,带着孩子,进超市看看,顺便给老大娘买点腰腿疼的药••••••县城比当年咱们上学时可热闹多了。”
她有些羡慕地说。
她怀中的小女孩是那样天真地抚弄妈妈的头发,两个小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在她红润的小脸上刮了一下,她竟笑餍如花。
同时,芸也笑餍如花
我的眼中竟然有一种湿的东西。
“老同学,有机会到我那里去看看呀,人都朴实着呢!我们那里的野菜,保证叫你爱吃,遍地都是。”
她和她的快乐的小女孩走了,我已经看见了她们母女的快乐。
这二十多年来,我四处奔波,一事无成,为功名、为利禄,心无定所;目之所及,一些人,挖空心思,巧于算计,精明伟岸••••••
但是,我们能扪心自问吗:有芸那样的胸襟,去获得那样的快乐吗?
这诸多年来,她以及她的小女孩还有那个老大娘过得好吗?
不知在她的记忆里,是否还有白裙、红衣、秀发、清音和舞台上那柔和的灯光•••••• 有生活。有感情。 有感情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