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鹰 发表于 2009-6-6 14:57:07

二十年零一天  (中篇小说)

连载一


夜静得怕人,偶尔在漆黑之处发出几声野猫的叫声,凄凄惨惨的,接着就是一阵你争我夺的追逐,哐啷啷不知哪年哪月扔到房顶上的废罐头盒掉下来,滚进水沟里,他的心突突直跳..

这天,他在悄悄推开家门时心也是突突直跳,自他结婚以后,他从来没有夜里12点还不回家的时候.电话没打,连个口信也没捎一个.见到老婆说什么?说那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这些年他从来没有欺骗过老婆,那把刚刚发生的事说了吧,向老婆说在回家的路上,他巧遇了二十年前他喜欢的年轻貌美的语文老师,他们一起在美味斋吃顿饭,最后没留地址没留电话,只是握手告别。这听着好像是个挺俗气的故事,在二、三流的文学杂志上随处可见,是一些看完就扔,扔了就骂,骂了就忘的故事。不过,他和她的经历真不是那些挺俗气的故事所能比的,无论是过去的旧情,还是今天的巧遇,就是死过100次,他们也不会忘记。





他曾经想把她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他更没想到会有今天的巧遇,天地那么宽,世界那么大,人又多得出奇,谁不知道天下难的就是找人,而且那时的满大街上都是绿军大衣加杂着雪花呢,皮棉鞋闪来闪去,在人堆里往往只能分出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人的模样都差不多,眼前好多好多的双胞胎多胞胎,甚至有一下午,他一连碰见了两个爸,三个妈,六个兄妹,吓得他直闭眼睛,以为自己疯了。他回家说起下午奇遇,爸妈只是苦笑,哥哥缩在沙发上打盹,妹妹呲着牙,大大方方地骂人,老婆也嘟嘟囔囔地说,就差碰见几个老婆啦,美死你。晚上他躺在床上直出冷汗。

当语文老师在汽车站轻轻拍他肩膀时,他也出了一身冷汗,他转身看清眼前是个女人,那种让人看了过目不忘的漂亮女人。她朝他笑笑,他也友好地点点头,她是谁?怪吓人的,女人都一样,女人又都不一样,是哪个哲人在几千年前说的?他此时忘得干干净净。

“你忘了 ?认不出来了?还是……”她说,一副故作惊讶的表情
“你好像是……”他说,他真恨中国人没个性,说的话都是听过一百遍一千遍的,没滋没味的。
“为什么似是而非的?”她又说。
“我怕认错人,特别是女人。”
“你不会认错的。”
“嗯。”
“真的想不起来啦?”
“真的。”
“那太不应该了。”
“有什么不应该?”
“你记得起二十年前吗?”
二十年前?好大的口气,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他不敢想,使劲摒住呼吸,眼前飞满颗颗金星,像万花筒,万花筒一转就是二十年,多可怕啊。

飞翔的鹰 发表于 2009-6-6 14:57:33

连载二

二十年前,他总觉得怕,可亲可爱的男校长一夜之间被红卫兵揪斗了,第二天他听说校长被打死了,被红卫兵扔在学校操场上等火葬场的车子来拉尸。他忍不住想去看看,长那么大,还不知死人是什么样,他使劲钻进人群里,惊恐地看见男校长斜躺在地上就想吐。



老校长几乎半裸着上身,白胖的肚皮被红墨水蓝墨水黑墨水染成紫黑色,一头干草似的的乱发倒满臭哄哄的胶水,浑身上下变成了土猴。听说人死了和睡觉一样,可老校长的脸却难看极了,像是在做恶梦,他被吓的裤裆里湿了一片。








一个死鬼就把你吓得屁滚尿流?带着红袖章的穿着黄军装的红卫兵有笑有骂。他暗暗庆幸自己因出身不好不是红卫兵,他知道红卫兵有铁的纪律,有纠察队,有紧闭室,有粘满血的皮带,专门对付临阵脱逃者。

后来听别人说,男校长死之前,把舌头咬下一半,也没喊一句红卫兵爷爷,让他想起了红岩里的英雄们。他不知道 男校长死之前想了些什么?好端端的学校眨眼间像着了魔似的,长草的没长草的地方都站满了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小怪胎。或许男校长死前没想怪他们,只是不停地流泪,男校长实在不愿意看到眼前是这样一个世界,他甘心情愿死去。


语文老师喊红卫兵爷爷了,喊声像在唱黄梅戏,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怎么会是软骨头?他实在不愿意相信,可是又是他亲耳听到的,在回家的路上,他真想掉眼泪。他一路看着大街上那些“红海洋”的店铺(墙上被红卫兵爷爷刷满了红油漆),脑袋昏昏沉沉的,他真想不通喊红卫兵爷爷的人竟是他心里最喜爱的语文老师,他突然开始注意她那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那是在被学生和课桌挤得满满当当的教室里,不是在听课文《荔枝蜜》》,也不是语文老师发出的娓娓动听的音色,而是站在黑板前的语文老师这个活生生的人吸引了他,是她那瀑布般的黑发和深潭般的眼睛吸引了他。一个老师,一个学生,他今年才满16岁,好一个中国的少年维特。

喊红卫兵爷爷的的语文老师在思考


以后,只要语文老师出现在黑板前,他的心就会微微颤动,他会悄悄地透过无数个黑色后脑勺看语文老师,后脑勺经常会前后左右地晃,晃得他心急,他便踢前面的同学一脚,说,“老实点”,前面的同学急了,骂,“狂什么?下课操场见。”他说,“我现在就想揍扁你。” 语文老师听见了,把他和前面的同学叫起来训一顿,他看见语文老师生气时也漂亮。

飞翔的鹰 发表于 2009-6-6 14:57:58

连载三



等到放学回家,他真的把前面的同学拉到厕所后面的一条细长胡同里狠狠揍了一顿,他感到一种筋骨里的快感,后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会轻而易举打败那个称霸几条胡同的小流氓。这几年,别人都说他个子长高了,像个男子汉,他倒没觉出什么,只是好奇地发现喉头处长出一个桃核般的鼓包包,一动一动的。



世界也越来越古怪,也越来越神秘,他的作文被语文老师表扬了几次,说是越写越漂亮。他是班上的数学课代表,他压根没想当作家。突然有一天,他感到每次作文的老师评语短了,他不满足。他曾对语文老师说过,评语能写得长些吗?语文老师一笑,评语言简意赅,能看明白就行。嗯,他点点头,他再看看语文老师,她在笑,像妈妈,他真想扑到她温暖的怀抱里。


一个像妈妈的语文老师怎么会喊红卫兵爷爷呢?他想。他在家里再也坐不住了,去学校找语文老师,他知道她住在教学楼后面的一排单身宿舍里。天黑极了,学校的操场上空空荡荡的,凡是墙皮上都糊满了红红绿绿的大字报,一层层的,像妈妈为了做鞋而用旧布一层层裱糊的布料,天热,大字报还不时散发出一阵阵泔水缸的味儿。那个时候,整个城市就是一个顶级泔水缸,人一天到晚不会饿的,语文老师饿不饿?红卫兵爷爷肯定不给她饭吃,他摸摸放在口袋里的两个菜包子,热的。


语文老师的宿舍里也有泔水缸的馊味儿,床前没有明月光,倒是贴着大字报,最上面是一排碗口大的毛笔字:砸烂走资派女儿的狗头,还打上了红叉子,死刑?还是死缓?要不就是活受罪.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推开那扇吱吱乱响的门,掏出两个菜包子,他只记得语文老师披头散发地趴在桌子上,小孩似的在哭,他的眼睛也湿了.

你是男校长的干女儿吗?他问.
不是,她还哭.
大字报说的.他说.
我不清楚.她说.
男校长给过你什么好处?他问.
请我吃过一顿饭.她又说.
吃什么了? 他又问.
忆苦饭.她还哭.

飞翔的鹰 发表于 2009-6-6 14:58:22

连载四





他也吃过男校长的忆苦饭,听说是男校长自己掏钱买的麸子,让学校食堂的炊事员凌晨爬起来做的,不然赶不上全校两千多师生吃啊。吃忆苦饭那天,他们先是在礼堂里听一个没牙老太讲解放前的故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讲了三个钟头。台下大家反映听不清楚,男校长特意凑到麦克风前解释说,老太的牙是被地主婆打掉的。大家愤怒地喊,不忘阶级苦。同班的梳着羊角辫团支书大声地哭了,带动了许多女同学也哭了,男同学倒都挺坚强,他们用手背揉搓眼皮,没人掉眼泪。老太讲完后,大家开始吃忆苦饭,唱忆苦歌,跳忆苦舞。还有同学把没牙老太围成里三层外三层,异口同声地问,老地主老地主婆有多坏?他什么也没顾得上,一个黑麸子窝头拼命咽也没咽下去,最后还是偷偷把窝头扔进茅坑里。那两天他在拉肚子,拉得他的脸色黑黄黑黄的,和黑麸子窝头差不多。

像大字报说的那样,语文老师是男校长的干女儿,他倒没成男校长的干儿子,那个忆苦思甜的没牙老太也不会是男校长的干妈吧。现在没牙老太在哪儿呢?听口音没牙老太像河南人,看装束像北京老太太,可她讲解放前的故事时,又说她是在四川的深山里挨的地主婆的狠打。他想,没牙老太虽然是男校长请来的,但她不会被红卫兵贴大字报,就冲没牙老太根红苗壮,咽了那么多的糠,流了那么多的泪,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她早该当上红卫兵奶奶了。

没牙老太根红苗壮,早该当红卫兵奶奶了



语文老师不哭了,吃了他带来的菜包子,喝了一杯凉水后,嘴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红卫兵打你痛吗?他问。
初中低年级地同学下手太狠。她回答说。
我们班的人呢?他又问。
还行,看得出他们可怜我。她说。
您太累了,休息吧,我走了。他不忍看语文老师。
走吧,下次别带菜包子了。她又说。
他们还会揪斗你吗?他担着心。
会的,不过男校长死了,会少点的。她说。
你还会喊红卫兵爷爷吗?他没说出口,为了少挨红卫兵打,那就喊吧,不然语文老师会和男校长同一个下场呢。

飞翔的鹰 发表于 2009-6-6 14:58:44

连载五




现在想起来了吗?菜包子。
想起来了,红卫兵爷爷。
他和语文老师都笑了,二十年前他们总愿意这样开玩笑。
开始我还不敢认你。
我也是。

他此时发现他们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围过来十几个路人,路人的目光惊奇,猜疑,还有幸灾落祸,在这些人看来,他和语文老师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只会想着男欢女爱罢了,就那么简单。“找个地方聊聊?”他说。他已经看见交通警察和税务局的执法人员正往这边挤过来,“再不走该罚款了。” 语文老师也说。凭什么罚款?就凭二十年没见过面?

二十年没见过面到哪儿吃去?他觉得到哪儿吃都无所谓,只要那个地方有啤酒,清静点,能聊天就行。他们钻进了一家街边的酒馆,他的眼睛却在搜寻电话亭,手暗暗摸着沉甸甸,光溜溜的一把硬币。你想干什么?语文老师问,打个电话,他回答。语文老师没再问,打电话就是打电话。


他一辈子忘不了二十年前接过的那些电话,那些电话给他留下的只有惊恐和害怕。那天,他接的那几个电话都是晚上七点多,都是那个粗不粗细不细的男人嗓音,他几次没听完就把电话扔了。

他没听完就把电话扔了

“你咋啦?”大院传达室的大爷问。
“没事。”他使劲擦着脑门上的汗。
“一定出了什么事。”大爷晃着粉红油光的秃头说。
“那人再来电话就说我不在啊。”他说。
不接电话算啥,大爷想不通,就像那些天红卫兵砸了他的花盆鱼缸一样想不通,红卫兵就给大爷留下几棵向日葵没拔掉,说是拔了向阳花就是反革命。红卫兵还在传达室窗户上贴了养花是资产阶级的大字报,结果大白天的屋里还要点上四十瓦的灯泡,大爷火了,撕了大字报,还拍胸脯骂,小王八羔子,睁眼看看,我是三代贫农。以后那些红卫兵路过传达室都绕着走。






那个粗不粗细不细的男人嗓音的电话还是没完没了地打,还是那么几句话:“你太狂了,资产阶级狗崽子,你竟敢在毛主席像下边用铅笔打叉子,你活腻歪了吧,赶快老实交代。”让我交代什么?我在毛主席像下边打叉子了吗?他的脑子里卷起了一阵风暴,过后就是空空荡荡的难受。他想起自己确实有乱图乱画的习惯,他回家翻他的书堆,什么书都在,就是毛选失踪了,他娘的,他此时倒盼着那小子再来匿名电话,他一定解释清楚,可是匿名电话一来,他发现准是倒着拿电话,一句话说不出,他怕极了。

飞翔的鹰 发表于 2009-6-6 14:59:07

连载六





他心惊肉跳地过了几个月,在家等着什么事发生,可是他没被戴高帽游行,也没被揪斗,在家呆得足足长了十几斤肉,个子窜成一米八。渐渐的,他发现校园里大字报少了,人也少了,红卫兵总部那几间教室里,课桌七扭八歪的,结了厚厚一层土,地上扔满了墨汁瓶,破毛笔,旧刷子。他还发现那些牛鬼蛇神也自由了,不再唱牛鬼蛇神歌了,自然他也接不到匿名电话了,他猜想一场运动正在结束。于是,他又开始去找语文老师,不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红卫兵大串连,去各地煽风点火





“学校里人都跑哪儿去了?”他问。
“大串连,都到全国各地煽风点火去了,学校只剩下留守处了。” 语文老师说。
“你好吗?”他又问。
“比那阵子强,你呢?” 语文老师又说。
“也是,现在想想我真傻,接完匿名电话,自己就把自己当反革命了,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着揪斗,坐牢,枪毙。”他也说。
“你真的在毛主席像下边用铅笔打叉子啦?” 语文老师问。
“没有的事,咱对毛主席热爱还热爱不过来呢,怎么会呢?”他说。
“那个打匿名电话的人是谁?” 语文老师问。
“不知道,反正不是好人。” 他说。


好人?坏人?看得出来吗?那容易啊。浓眉大眼的是好人,尖嘴猴腮的是坏人,革命样板戏里都那样。他长得又黑又瘦,带红袖章的街道老太太总愿意盯梢他,把他看成坏人。他倒无所谓,好人坏人的经历他有过,好人坏人的感觉他也有过,好像好人坏人彼此的距离有时还很近呢。他知道,好人坏人是别人的评价,别人的眼光,自己其实本无好人坏人之分,自己就是自己。



吃点什么?语文老师手里掂着紫皮烫金的菜谱说,他记得在语文老师的宿舍里她也是那么问的,然后就在小煤油炉上忙活一阵,端出一碗热汤面,面上还躺着一只嫩嫩的鸡蛋。“吃鸡蛋热汤面。”他说,“别开玩笑啊。”语文老师说。他看见餐馆里是一对对年轻的恋人,他想,这儿不是他和语文老师应该来的地方,他想走。
“咱们不该来这儿。”他说。
“那应该去哪儿。” 语文老师问。
“大熊星座。”他说。
“那在天上呢。”语文老师说。

飞翔的鹰 发表于 2009-6-6 14:59:31

连载七



一切都是真的,那时一阵疾风暴雨过后,校园里空空的,墙上还残留着依稀可见的大幅标语,没资格去外地大串连的人的脑子里也是空空的。语文老师告诉他,她经常闲得没事躺在床上看窗外,,天空只有一扇窗户大小,24小时,能变桔红,水蓝,漆黑几种颜色。可语文老师没感到美,在她的眼睛里天是一片灰白的,她无数次叹息。


语文老师从小喜欢水彩笔,更喜欢彩虹,这几天,每到傍晚就下雷阵雨,雨过天晴后,她爱到外面淌水玩,还想看看彩虹,可彩虹怎么也看不见,她想,彩虹和男校长去了。语文老师自从男校长死后,再也不敢去学校操场的东北角。生与死竟离得那么近,她实在不相信。有时晚上,她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听见男校长在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她会打开电灯,一点也不害怕,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什么。语文老师把这事告诉过他,他只是淡淡地一笑,以后,他每天都去语文老师的宿舍里坐一会儿,陪陪她,他经常碰上语文老师说起男校长就哭,哭得特伤心。


你为什么爱哭?有一次他问。我爱哭吗?语文老师反问。在他的记忆中,妈妈也爱哭,他会用毛巾给妈妈擦泪水,擦完了就跑,他怕妈妈哭。语文老师哭了,他没有跑,又不知怎么劝好,此时在他面前,语文老师不再是令人生畏的老师,而是一个爱哭的女孩子。他顺手掏出两块泡泡糖,递给语文老师一块,另一块塞进自己嘴巴里,一会儿他吹出个白气球,
气球越吹越大,终于爆了,语文老师也不哭了。

气球越吹越大,终于爆了

飞翔的鹰 发表于 2009-6-6 14:59:56

连载八









以后,他经常用泡泡糖吹白气球,吹得又薄又大,语文老师盯着白气球,眼睛和嘴巴张得大大的,看样子像是吓坏了。不过,语文老师有一次真的让他给吓坏了,那天也是眼睛和嘴巴张得大大的,活像一只胆小的兔妈妈。

那天,他去语文老师的宿舍里还本书,当他推开屋门时突然听到一声惊恐的尖叫声,外面强烈的阳光使他在屋里什么也看不见,眼前是黑黑的一片,渐渐的瞳孔恢复正常,他却看见语文老师穿得很少,在那儿梳洗,手里的毛巾还在慌乱地遮掩着什么。他傻呆呆地站在那儿,觉得浑身躁热,头皮发麻,比中暑还难受。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倒在床上如同大病一场,那天他足足睡了一天一宿。第二天,他真的病了,先是食欲不振,后来就是偏头痛,眼圈发黑,脸色焦黄,心率过速。他开始看西医,查血压,查肝功,照心电图,疹断书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他又看中医,号脉,翻眼皮,查舌胎,查完后中医老头给了几大包中药,说不好在来。他毕恭毕敬地点头,眼睛盯着中医老头脸上那条阴森森的长疤,是红卫兵打的吧?粉红色的是新碴儿。

他整天抓中药,喝中药


管他是什么碴儿呢。没让红卫兵揍死就是万幸。他顾不上许多了,整天地熬中药,熬了喝,喝了熬,熬得他衣服上,爸的酒瓶和妈的香油罐里都是中药味儿。

飞翔的鹰 发表于 2009-6-6 15:00:20

连载九


抄家风过去了,黑五类打死的死了,没打死的也被押送原籍劳动改造了,大字报也贴得少了,可是大街上还是那么热闹。年底一道停止革命大串联的命令,成千上万的红卫兵纷纷返回北京。回来的时候,红卫兵有穿韶山的草鞋的,有扛井岗山的扁担的,也有背回延安的小米的,也许,当年解放军进北京就是这番景象。他瞅着这些长胡子和不长胡子的红卫兵们,暗暗地想。他羡慕红卫兵,也害怕红卫兵,他们回来了,是不是又要抄家、揪斗、砸烂、血洗、复仇?再来一个“红八月”?他不敢回学校,不敢再找语文老师,他不愿意自己再被“火烧”和“油炸”了。

红卫兵他们回来了,是不是又要再来一个“红八月”?



那时候他整天在大街闲逛,就怕红袖章,现在怕的是老婆,语文老师的丈夫怕老婆吗?语文老师刚刚还跟他说,她已经是离了婚又结婚的人,现在正准备第二次离婚呢,听得他直起鸡皮疙瘩,是丈夫怕她,还是她怕丈夫?难说。世间的事就是难说,如果没有语文老师,他绝不会生那种稀奇古怪的病,绝不会去东北当兵,如果不当兵,他准会去插队,也会和他们一样留在山西、陕西,内蒙,娶个当地的姑娘,一天一天活着,他也不会此时此地碰上语文老师。



“你怎么不说话?”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愿意听。”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二十年太长了也太短了,学生、战士、工人,人生轨迹平平常常,现在就是钻在车间里干活,提前一个钟头洗澡,再躺在长条凳上舒舒服服抽两支烟,还翻翻报纸,打打扑克,消磨时光。这些语文老师爱听吗?


这些语文老师爱听吗?




刚才语文老师说的事挺新鲜,她说她在学校干了十年就调了出来,她开始写小说,写电影剧本,在出版社当过小说编辑,她经常出差,游遍了大半个中国。后来,她又调到报社做记者,这些事他爱听,他也常常做文人梦。

“祝贺你飞黄腾达。”
“干嘛用这种口气说话?”
“没别的意思。”
“你忘了我是语文老师啦?”
他笑笑,他比语文老师小五岁,他读书的时候,师生之间让他们差了三十岁,现在呢,他比她高多了,壮实多了,也苍老多了,语文老师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妹妹。

“我忘了告你,前两天碰上瘦猴了。” 语文老师说。
“这人真怪,一夜间带着没结婚的老婆钻进大兴安岭没影儿了。”他说。
“知道瘦猴什么样吗?” 语文老师问。
“什么样?”他也不清楚。
“还是破衣拉撒的。” 语文老师告诉他。
“还是那副猴样儿呵。”他又笑了。

飞翔的鹰 发表于 2009-6-6 15:00:46

连载十




他在大街上游逛的时候碰上了瘦猴, 瘦猴串连走得早,回来得也早,他们这次见面挺亲热的. “你回学校了吗? ”他问. “没有. ” 瘦猴说. “你在哪儿呢? ”他又问. “在恩济寺大庙里,搞展览呢. ” 瘦猴又说, “现在有和尚吗? ”他问. “有,一群老老少少的和尚. ” 瘦猴神秘的一笑.他知道和尚没有七情六欲,光秃秃的头,阴沉沉的脸,烧香瞌头,念经打坐,活着又像没活着,听说和尚也看不起凡人,在他们眼里,凡人死后就变小鬼。他不想当和尚,不过到庙里呆几天总比在大马路上逛来逛去强啊



恩济寺大庙离他家不太远,走十几分钟就到。从他记事起,恩济寺那又沉又大的门就是紧闭的,庙门外总是有个又黑又丑的老和尚晒太阳,有时还能看见黄头发的外国人进进出出的。听邻居老太太说,大庙里藏着颗释加牟尼的牙,那可是无价之宝。小的时候他好奇,想进去看看都不成,他恨晒太阳的老和尚。



瘦猴把他带进恩济寺大庙,没问他是不是红卫兵,更不清楚他在运动中的表现,他们是哥们儿。他开始在展览会保卫组,展览会还在筹备,没什么可干的,于是他想起了那个晒太阳的老和尚。大庙的和尚们早被红卫兵教训得服服贴贴的,他们只要见了拎着皮带的红卫兵就尿裤子,他们不敢念经,一天到晚躲在屋里念红宝书。他问起晒太阳的老和尚,和尚们都说他死了,还说死前老和尚就疯了,那阵子,红卫兵花了两天时间把大雄宝殿的三尊大佛砍倒,以后只要天一黑,晒太阳的老和尚就跪在佛像前嚎淘大哭,哭得人两眼发绿,哭得红卫兵头皮发麻,没几天老和尚就死了。


老和尚死了,恩济寺静得吓人。和尚们不怕静,红卫兵却觉得静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年轻好动,为了抄资本家的家,一天之内,他们能从城东跑到城西地忙乎着,一点不累。为了揪出走资派,他们能在大街小巷刷上红红绿绿的大标语,几分钟就招来成千上万的人围观。在红卫兵们的眼里,恩济寺太小,他们觉得太闷、太憋、太难受。他不是红卫兵,他不难受,他天天在大庙里练几套拳,对他来说,恩济寺是世外桃园,这里能养他的病。

恩济寺是世外桃园,这里能养他的病。





他到恩济寺没几天,又有十几个红卫兵离开这块倒霉的地方。人一走,可把瘦猴急坏了,只好去各学校招兵买马,瘦猴临走时和他交代说,这两天把低音喇叭安到大庙顶上去,播放革命歌曲,另外,让和尚每天下午劳动,把砍倒的木头大佛像劈成三寸长短的劈柴,冬天烧火用。他又和瘦猴说,和尚劳动倒应该,不过,把低音喇叭安在二十多米高的大庙顶上,可是够玩命。瘦猴说让和尚上去安喇叭,他抬头瞧瞧光溜溜的黄琉璃瓦,差点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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