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夏 涅 槃(李蔚兰)
一洼一洼的阳光慢慢渗进泥土,在渗不下去时,便开始弥漫在空中。这时,便进入了夏季。风被阳光晒得热烫起来,玉米叶子卷成了筒子。这时,唯一美丽的是麦田,麦子把阳光吃掉了,麦香缭绕,麦浪的滚动似乎不在于风,而是来自于植物生命本身的律动,那是自身成熟的风采展示。夏天另一面景观是狂风暴雨,风的来临突然而猛烈。乌云滚动着雷声,魔鬼一般奔跑,霹雳在撕裂天空。光线迅疾阴暗如夜。雨点子大得不像液体,叭叭叭往下摔,干旱已久的土地升起一阵阵土雾,散发着让人窒息的土腥味。暴雨过后,混浊的天空中,聚光灯般灼人的太阳硬硬地撞在湿漉漉的村子里,坑坑凹凹的黄泥地注着一洼洼雨水,每个洼里都盛着一枚红色的太阳。
整个夏天最体现风度的是两种东西:一是家槐,它枝叶葱茂,无论多大的风它都能承受,却没有一点点卖弄之姿;二是牛,无论是阳光炙热的舐舔还是暴风的抽打,它们神情不变,整个夏天不出一滴汗,仿佛这粗暴的夏天与它无关。
我记忆深刻的是1973年的那个夏天。那个夏天没有雨,太阳灼热的光线像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从太阳应该消失的西天角斜逼出来,横亘在中央地带。连老槐的千年老根也不想救护那些年轻的绿叶,槐叶卷得像木耳。爷爷吩咐我在牛圈照顾两头牛:一头濒于死亡的老牛和一头将要生犊的母牛。我割来一些腥味很重的白蒿,放在它俩嘴边,它们只是看一眼,并不用带刺的舌头动那草。那头老牛是春天突然消瘦下去的。骨头在皮下走向清晰,眼睛流露着宿命的悲怆。泪水一滴一滴从眼角往下流,和着嘴角的粘液,拉成很细的丝线在阳光下闪着光。那头母牛高凸的腹部,每一个动作都让它闭一下眼睛。
我明白,它们俩的体内一个是死神,一个是生命。我的情感就在这死与生的揉搓中经受洗礼。
阳光依然很旺,老槐的叶子一动不动,只有空气在颤抖。
颤抖的空气中走来了爷爷和他,我看到他手中的一道白光在割裂天空。
他来到老牛身边。
老牛眼中充满了对命运悲哀的无奈。
他让爷爷帮他按住牛角,他自己用嘴紧紧叼住那把锋利的杀猪刀,在老牛的喉管处摸好了位置,然后从口中吐下刀。刀在阳光下散发出令人目眩的金属光泽,刺得老牛流泪。
他让我抓住牛尾巴,我没动。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爷爷对着老牛跪倒,说:“老伙计,你跟了我二十多年,今儿格算是受苦到头了,来世不要转生牛了……”
未等爷爷把话说完,他嗤啦一声,刀便从牛脖子上捅了进去,连刀把也送进去一部分。我见牛眼翻成了鸡蛋一般的白色。刀口咕咚冒出一股腥气,血泛着粉红色的气泡汩汩流在夏天的热地上,冒着烟吱吱叫着往里渗。老牛腿抽搐了几下,后腿抖动着蹬直,腿松下来时便一声不吭地死去了。剖下来的整张牛皮很快被凉晒在西边的墙头上,在夕阳下泛着猩红的亮光,牛肉被分割成块块不时地被人运走,而票子就这么来来回回地在爷爷和屠夫的手中唱着歌。
屠杀的惊吓使那头母牛在地上踢腾着喘气,气把牛头对着的小片地吹得格外干净。他跑过去,从那生命之门伸进手去,蹬住牛屁股,大喊一声,便拉出一只水淋淋的牛犊。
突然,远处传来了极其悲壮的牛吼,先是一头,接着多起来。牛群朝着我家牛圈的方向疯狂地奔跑过来,奔跑中裹着一股白尘,发出极度悲哀惨痛的哭嚎,牛群冲过来了, 它们用嘴蹭着地绕着死牛的骸骨喘息着,粗气掀起一扑扑尘土。它们终于看到了那张血淋淋的牛皮,愤怒地甩动尾巴,摆动头颅吼叫。它们又一齐冲着燃烧的太阳哭祷。 看着这惊心动魄的场面,我感到整个灵魂噼哩叭啦乱响,似乎是地底的大火在毁坏一座大厦的基础。
而此刻,静穆中的那位母亲,它秋天一般安详,一下一下舐舔着新生儿身上的粘液,牛犊竟然颤抖着腿站了起来。闪着清亮如晨的眼睛,不解地看着这一切。
随着死牛气味的消散,牛的哀悼也渐渐平息了。而那张牛皮总被一颗夏季高远的太阳钉在我的记忆里。想到我自己,成长中对别人的痛苦和死亡,是怎样的敏感。我之所以敏感,是因为我9岁时感受到了牛的悲伤。那头老牛,打我生下来它就在了,它比我在这个世界上呆的时间还长,可是它要死在我的前面,我看它的死,我感到的是悲伤,我站在大地上,那种对死的悲伤从地心底传来,从天空的云朵里传来,我在这种痛苦里一路走来,那深深捅进去的一刀,我始终弄不明白杀掉了我情感中的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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