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孩子的高尔夫(马志均)
满仓手托一块白薯,站在牛桩家堂屋门前。牛桩家三间正房,穿靴戴帽。
大墙十三垶(层)以下,青砖锁的白灰条。年深日久,青砖齿碱,有几块已经腐蚀得凹了进去。十三垶往上,内里大坯垒就,外抹白灰,麦鱼儿,黄土三掺“插灰泥”。溜光锃亮的墙面,镜子一般,显出抹灰师傅的好手艺。
东边墙上,大约一人高处,二尺左右一个鲜红的心形,正中央端端正正一个黄颜色的“忠”字。想是当时任务紧急,画得匆忙,心形下方连缀着三两条红印,总让人觉得像是要淋淋漓漓淌下来。
与之相称,西墙则是一条语录,白灰刷底,红文圈边,面积与东边差不多大小。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为抗大制定的校训”,不知怎么,满仓每次进来,都要不自觉地默念一遍墙上的语录。满仓上小学四年级。不论那里的语录,他差不多都能认全。比如他家大板凳上的“为人民服务”,一面墙上的“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另一面墙上泥灰斑驳,满仓记得,那里曾写着“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挺长的一溜“伟大”,后边是“……毛主席万寿无疆!”后来,大队急急忙忙派人铲掉。随即,大队的宣传队给社员们排演了小节目:身穿绿军装的红卫兵小将手拿白粉笔,在小黑板上边画边唱:“我手拿一枝笔,画个林秃驴……”满仓记得,小节目热热闹闹,挺好看。
几株枯草缩在青瓦的缝隙间瑟瑟抖动。爬过屋脊的西北风不是很大,吹在脸上却像小刀子一般。
闻听屋内竹筷碰击碗边的脆响,满仓转过身,背着小风咬了一口白薯。
心里有事,从被窝里爬出来之后,满仓脸都没洗,便急急忙忙扒了一碗红高粱稀饭,抄起白薯蹦下炕,立在外屋锅台边一阵鼓捣。奶奶追着他唠叨:“这孩子,这孩子,你慌手忙脚干什么呀。看看,看看,非得把‘福底儿’剩下。”奶奶常埋怨他吃饭剩碗底儿,总是把他没吃完的几口饭叫做“福底儿”。
满仓嬉笑着蹦蹦跳跳出门,奶奶挪动两只小脚撵出来嘱咐:“凉风冷气,千万别冲着风口吃东西!看灌进去肚子疼!”
爸爸说,奶奶年岁大了,有些糊涂。
奶奶的衣袖里总是揣着吃食。不是一块饽饽,就是一块白薯,再不就是几口高粱面饼子。那是奶奶吃饭时偷偷省下来的。她常常趁着屋里没有别人,塞给满仓,自以为旁人不知不觉,悄声叮嘱:“快吃,别让他们看见。”
奶奶的记忆里总也抹不去瓜菜代的年月。村里吃食堂时饿死过人。奶奶说,那人念叨着羊肉炒麻豆腐,至死也没吃成。可怜。
奶奶一点也不糊涂!满仓常常眼珠瞪得溜圆和爸爸争辩。
数九寒天,滴水成冰。乍进被窝,浑身冰凉。钻进去前,满仓总要下一个小小的决心。
奶奶有奶奶的办法。
晚饭过后,奶奶老早给他铺好被褥,自己盘腿坐在上面。
被窝里热热乎乎,满仓周身暖暖洋洋,在奶奶的体温中渐入梦乡。
奶奶还常常嘱咐他,串门儿时,若是赶上谁家吃饭,尽量不要进去,省得看人家的嘴,惹得人家心里腻烦。所以,每逢饭时去找哪个伙伴,满仓总是等在外面。大人们常常夸他,满仓这孩子不错——看得出眉眼高低,不讨人嫌。
“吃饭磨洋工,拉屎三点钟!你可真慢!”看牛桩腮帮鼓鼓走出来,满仓笑着埋怨,“你就不会快点儿,你看我——”,说着,满仓将手中的白薯举到牛桩面前。
“哎呀呀,熏得慌!”,牛桩假意皱着眉头,侧脸举巴掌在眼前扇风。
“你尝尝你尝尝,”满仓笑嘻嘻紧追不舍,“你不知道有多香!”
大块热白薯,用筷子扎上几个深眼儿,里边灌上臭豆腐汤,举在手上边走边吃,菜饭齐备,满仓对自己的创造颇为得意。
这里以前是果园辛庄,现在则叫做“东升大队”。大队有臭豆腐坊,这是一村的副业。
豆腐做得之后,大地便派出社员骑着水管焊成的自行车四外叫卖,“臭豆腐辣豆腐——换臭豆腐嘞!”,第一个“豆”字喊成“抖”音。臭豆腐用黄豆换。出去的社员都是头脑灵活,伶牙俐齿之辈,秤上难免不那么规矩。这活计虽然不累,却很辛苦。出去一趟,走街串巷,卖得顺也要溜上百八十里,卖得不顺则要跑出去二三百里。
若是赶上干部们高兴,也能把臭豆腐分给大家伙尝尝。家里出的东西么。于是,村街上便有人流来去,回来的手捧装着些闻着臭吃着香物件的粗瓷大碗。走起来轻移步慢转身小心翼翼的定是讨了不少浓汤。
如此一来,村里便涌现出若干吃臭豆腐的高手。有人能用筷子扎起一串,七八块一下子撸进嘴里,脸不变色心不跳,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好吃不如爱吃。满仓咬着白薯津津有味。
牛桩家的大红公鸡迈着阔步跟过来。
这家伙可不简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觉自愿担当了看家护院的重任。凡有生人进门,它便梗着脖子,乍起颈上鲜艳的羽毛,扎煞开翅膀,嘎嘎叫着挡住去路。来人若是再迈进一步,它就要跳将起来,张开铁喙啄你的手脚,脸面,就是大人也难以招架。
此时,公鸡昂首挺胸,一步一点头,看起来颇有绅士风度。虽是常来常往的熟脸,可也不会这么热情。看它瞪得圆鼓鼓的眼珠,满仓知道,这是惦记着自己手里香喷喷的白薯。
满仓张嘴咬了一小口,瞧着公鸡卟地啐去。公鸡嘎的一声跳开,盯准落点,扑过去一口衔住。想是白薯块粘在了嘴里,这家伙使劲抻两下脖子没咽下去。它昂起脑袋,大红冠子颤颤巍巍,象是要引吭高歌,一伸一伸又一伸,长脖颈伸了又伸,翻翻眼皮,瞪瞪眼珠,咕噜,咽下去了。公鸡眨眨眼,咂摸出味道不错,紧跑两步跟过来。
不是生人不见外也不能这么得寸进尺。牛桩觉得很没面子。不能这么惯着它!再不教训怕要上房揭瓦了!他伸手抽出满仓腰里别着的尜棒用力一挥,脚下一跺:“滚蛋!”
满仓怕他尜棒出手,赶忙拦住:算了吧,回头一溜手你再把它打死!
牛桩咬牙切齿:打死更好,打死吃肉!
不能再说了。满仓知道,气头上的牛桩真要一棒子下去,公鸡可就没命了。
牛桩是家里的娇哥,平日里要星星不敢给月亮。
牛桩过去不叫牛桩,这小名是前两年新改过来的。
那一年,牛桩上树撸榆钱。一个不小心,由几丈高的树杈上失足落地,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将养数日方才复原。一家老小吓破了苦胆。这还了得。千顷地一棵苗,几代单传,万万不能再有闪失。于是,背地里遍请高人,出谋划策。其中一位语出惊人,想出妙计安天下:改名牛桩!你想啊,牛桩牛桩,既能拴住壮牛,岂能立得不牢!
大公鸡精力实在旺盛,瞥见几只芦花鸡在旁边专心觅食,晃膀子便追了过去。
“这个老流氓!……哎,你说,像不像小圈他爸?”牛桩眯细眼睛笑望着满仓,将尜棒别进自己裤腰。
品味着无意间听到的大人们只言片语的闲话,两人隐隐约约有些领悟,嘻嘻哈哈笑出声来。笑过之后,似乎觉得这个话题有些“那个”,与自身的年龄不相符合,满仓和牛桩对望两眼,小脸不由得有些发红。
昨天早就说好,老地方,梆子和毛丫在碾棚等着他俩。
大队早有米面加工厂。梆子妈在那里看电磨。电闸一推,嗡嗡轻响,转眼间便有黄澄澄的棒子渣,碎玉似的高粱米由小钢磨里流出来。梆子妈戴一顶蓝帽,在后脑勺拢住头发,两只胳膊戴着蓝套袖,就像画上的铁姑娘。细尘飞扬,阳光照处,一束一束,放电影一样,梆子妈的发梢,面庞,衣服上,罩着薄薄的一层,朦朦胧胧,恍如仙境一般。
挺好看,挺有味儿,英姿飒爽。有人说小圈他爸这么夸赞。
小圈的爸爸常权是大队的支书。梆子妈守寡之后,常权一语定乾坤,照顾她看了电磨,并且亲自提笔在门上写了两行红字:加工重地,闲人免进。这里说的是闲人,书记本人当然不在此列。有人说,常权抽空就要来这里检查一番。每次检查,书记都要关门闭户,需要不短的一段时间。梆子妈也就撒手不管,任由电磨空转。
一来二去,梆子奶奶略有耳闻。稍加留意,又发现梆子妈时常在日头底下照影儿,走路回头瞅脚后跟,大感事情不妙。苦思冥想,心生一计,背地里咬牙切齿,骂上几句臊臭之后,时常撺掇孩子们到加工厂去玩。不管他免进不免进,几个人推门就进。不过,他们从没碰到过书记前来检查。
偶尔也会有人来碾棚推碾子。这多半是些半大老太太。她们的理由很充分,总是说,电磨磨出来的米面怎么也没有石碾碾出来的吃着香甜,好像有一股“电味儿”。这“电味儿”究竟是一种什么味儿,谁也说不清楚。
定是有人碾轧过米面,毛丫家的大黑狗高抬前爪,粉红的舌头伸缩自如,认真细致地舔着碾盘。
大概是等得太久,两个人闲着也是闲着,毛丫和梆子玩上了弓箭。
前不久,牛桩买了一本小人书。小人书来之不易。那是几个人一块到八里之外的供销社买回来的。他们小胳膊小腿,不走大道,插的是野地。半道上掏了两个喜鹊窝,捎带脚跟邻村的孩子们用砖头瓦片干了一仗。那本小人书的书名叫《带响的弓箭》,讲的是一个英雄少年与阶级敌人斗智斗勇,最后取得胜利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情节特别激动人心,关键时刻,少年急中生智,将鞭炮绑在箭头上高高射出,点燃的鞭炮在半空炸响,广大的革命群众闻讯赶来,粉碎了阶级敌人的阴谋诡计。坚决向英雄人物学习!满仓灵机一动,一时间,这个小小的四人帮弓箭在握,人手一张。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短短几天,邻近几个村子的男孩子个个弯弓搭箭,村街上矢如飞蝗,乍一看,仿佛到了山野丛林中的游猎民族。大有备战备荒为人民乃至于全民皆兵的气氛。
弓箭制作起来并不费事。折一根鞭杆粗细的嫩柳枝,弯到一定程度,两头拴上从家里偷出来的纳底子线绳作弓弦,用力绷紧,就是一张弓。箭杆也很现成,家家都备有穿锅盖菜浅儿的细秫秸梢儿,大人们本来就把这些东西叫做“箭杆儿”,搭在弦上,开弓放箭,忒儿的一下,射出老远。很英雄,自我感觉相当良好。他们也曾做过实验,这种弓箭绑上鞭炮实在飞不多高。可能是太过简易,与小英雄手中拿着的相去甚远。
事情发展到后来,许多家长意识到穿锅盖菜浅儿的材料即将面临严重短缺,不由得怒从心头起,纷纷抄起笤帚疙瘩掸子把。于是,小武士们娇嫩的屁股蛋便接受了一次接连不断的“亲切问候”。
伙伴们一直对满仓佩服得五体投地。满仓头脑灵活点子多。看小人书《鸡毛信》之后,满仓随即像里边放羊的海娃一样甩上了放羊鞭,电影《车轮滚滚》刚一放过,满仓又耍起一根打狗棍……不断招惹得三乡五里的大小孩子争相效仿。很有些群雁高飞头雁领,满仓带他们向前走的意思。
见满仓和牛桩走近,梆子毛丫呲牙一乐,停止比赛,收起弓箭。昨晚说好,今天他们要玩的是打尜儿。
毛丫凑近满仓,从怀里掏出一块豆饼,热乎乎带着体温,这是几个人的共同财产。满仓接过来挨个递到嘴边,每人咬下一小口。真有咬劲,越嚼越香。豆饼是榨油压成的黄豆粕,厚厚的一盘。这一小块来之不易,他们一直没舍得吃,始终揣在毛丫怀里。
打尜应该是农村孩子爱玩的世代延袭下来的一种游戏。
三十年过去,已步入成功人士之列的满仓心血来潮,翻开字典查了一下。里面这样解释,尜,一种儿童玩具,两头尖,中间大。满仓颇不以为然。
可能是十里乡俗不同,难怪。
这地方的尜有两种。一种是冰尜儿,文雅的称呼应当是陀螺。冰尜一面是平的,往下一点点收缩,直至成为一个小尖,尖上钉一枚铁钉,铁尖微露,磨至光滑圆润。玩时先用鞭条绕上几匝,然后用力一抽,冰尜便挣脱束缚,借助惯性的力量在冰面上撒欢似的旋转。看它速度稍慢,在用鞭子补上一下。这样一抽再抽,它就会一直转个不停。不过有一样,千万不能不错眼珠地盯着看,那飞转的一团,简直就像一股黄色的小旋风,更像一个飘忽的精灵,时间长了,这小东西会逗得你天旋地转。
打尜儿打尜儿,既要有尜儿,又要有尜儿棒。这两样东西制作起来也不复杂。
找一根锹把或是锄杠粗细的木棍,选直直溜溜的部分取下二尺长一截,然后任选一侧锯下半柞来长的小段。将这小段的两个截面去棱后整个削光,完工后大致呈圆柱形状,两头并无明显收缩。在把二尺左右的短棒修理得干净适手,一套相当不错的运动器材即能交付使用。
牛桩看准前边一个玩弹球的小坑走过去。踩住之后车转身,嘴里数着“一,二,三,四,五……”,大步流星跨过来。数到二十,啪地立住,转身抽出腰里的尜棒,倒退着在地上划了一条粗线,随即放下尜棒,象征性地撸撸袄袖,右手握拳伸出来:“来!”
“等等!”满仓手举豆饼,走过去放在碾砣上,郑重宣布:“谁嬴谁吃!”
既有物质刺激,几个人凑到一处,各自双手伸拳,大嚷:“踤!”“踤”” 踤缸踤!”,嚷得额上青筋暴突。
生活中生动活泼的口头语言真是难以计数。这“踤缸踤”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口令?是号子?……还有藏猫猫时大喊的“热啦!”,有人说竟然是俄语。究其根源,真是让人瞠目结舌,真假难辨,反正直到如今,孩子们依旧在使用。
“踤缸踤”就是“踤大头”,大头既是赢家,赢家可以先玩。Cei的方式也无非锤子、剪子、布,凭的是手疾眼快,只要别人不注意,锤子尽可以变剪刀,剪刀也能变成布。
一轮下来,梆子赢得大头。
梆子掏出木尜儿放在线上,抿紧嘴唇眼角一扫,双手握棒,用力一下!啪!木尜儿划一条漂亮的弧线飞过去。一棒入洞!
几个人欢呼雀跃。梆子得意洋洋跨上碾盘,仔细一看,碾砣碾盘空空如也,豆饼踪迹皆无。
大黑狗转过脑袋,伸舌头舔舔嘴唇,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态。梆子小脸胀红,蹿出碾棚找砖头。
“哎!哎!哎!牛桩!你他妈跟着起什么秧子?看把我耳朵震聋了!”
不远处,小圈横眉立目,吵吵嚷嚷。
按大人们背地里的说法,小圈不是个省油的灯。都是他爸惯的不成样子。
小圈他爸常权曾经是首都北京的一名建筑工人。
五十年代后期,大跃进争上游。常权砌墙不求最好,但求最快,日垒红砖八千块。他所在的工程局发出“学常权,赶常权”的号召,意在以点带面,掀起一个社会主义新高潮,当即召开现场会,组织大家参观学习。领导同志慷慨激昂,要求大家学习学习再学习,希望常权同志再接再厉,先进先进再先进。无奈何天公不作美。样板墙顷刻间呼啦啦坍倒一大块。一时间,领导哑口无言,旁人哄堂大笑,常权面红耳赤。榜样既已树起,只有学习下去。以后再来人参观,先派人在后面顶住既是。常权还是常权,依旧作为标杆让人们又“学”又“赶”。
三年困难时期,“三个大长工,不如一畦葱。”常权倾其所有,买三只绵羊退职回家。公社领导委以重任,安排他担任大队支部书记。
除了性喜拉仨扯俩,常权并无其它不良嗜好。常权有一句口头语,时常挂在嘴边,动不动就脱口而出:“我掐了你的鸟食罐儿!”,细细想来,此话果真不假。口粮、宅基、上学、招工……书记差不多掌握着几百口人生杀予夺的权利。如此一来,常权拉扯到哪个头上,不屈从又有什么办法?
小圈从前有个哥哥,常权起名小猪。
一场暴病,小猪不幸夭折。
待到又一个儿子呱呱坠地,常权深思熟虑,起名“小圈”。他心中自有小九九,小猪小猪,总有膘满肉肥的一天,岂能长命百岁?舍“猪”而取“圈”,自然固若金汤。
小猪让他心存愧疚,常权一心想在小圈身上得到补偿。小圈娇惯成性。
大人们拉帮结派,孩子们小小年纪,也同样照猫画虎。一个班里上学的孩子大致分为两拨,一拨聚拢在满仓周围,另一拨以小圈为首。
小圈实行的是触及皮肉的强权政治,靠的是胳膊根儿,有时也奉行大棒加胡萝卜政策。
小圈今天的左膀右臂,一个是胜利,一个是铁石。
铁石上面有五个姐姐,铁石行老。铁石的四姐叫“小换”,铁石的五姐叫“换小子”。看得出,生完上面四个姐姐之后,家里人尚能从容应对,觉得一下似乎小换一下性别比较合适。来日方长,还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待到第五位千金降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家人慌了手脚,直接起名“换小子”,赤裸裸将心中的企盼表达得淋漓尽致。铁石降生,阖家欣喜若狂,费尽思量取出名字,希冀这个得来不易的宝贝疙瘩者能够如钢似铁,坚如磐石,长存于世。
铁石父亲的身份高人一头,他在县城的工厂里做工,不用分带皮的粮食。如此一来,每次倒班回家,都能给铁石带回一些零食。于是铁石的口袋里就总是装着水果糖、山楂片、黑枣、柿饼、红果、沙果之类,顶不济,也有一些炒黄豆,爆米花之类作为补充,从不间断。
屈于权势,又担心铁石皮肉受苦,明知铁石口袋里的东西大部分要归小圈支配,一家人敢怒不敢言。
小圈时常用它笼络人心。
胜利就是其中之一。
胜利个儿大。比一般年龄的孩子差不多高一头,乍一背,老实憨厚。因为家里人口众多,劳力又少,一天三顿吃不饱,禁不住铁石口袋的诱惑,对小圈言听计从。人们时常看见小圈骑着胜利脖子高高在上,得意洋洋,嘴里不住哦哦吁吁。
小圈还有另外一着。他动不动就嚷嚷:“让我爸给你告诉老皮!”
老皮是常权的酒友兼上级,职务是公社的治安特派员。能用尼龙绳捆人。
既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公社革委会、武装部、公安特派员之间自然有一些权力交叉。老皮也确实权力不小。
老皮骑一辆破自行车,嘎吱,嘎吱,东一歪,西一歪,时常下乡蹲点,布置任务。
老皮走到那儿喝到哪儿。老皮的酒友遍天下。
每次老皮来到大队,常权都要盛情款待,摊几个鸡蛋,炒一盘花生米,或是煮几个咸鸡子,炸一碗齿虾酱。二人面对面坐在炕桌边,推杯换盏,一醉方休。
若是时间实在匆忙,常权便马不停蹄,拉着老皮来到人们统称“小铺儿”的代销点,斜倚柜台,各含一块水果糖,权当下酒菜,几两烧酒洇透,上级指示也就传达的八九不离十。
老皮的腰里别着一支盒子枪。一次喝高之后,孩子们追着看他与常权在坑边打鱼,子弹入水,荡起层层涟漪。这枪应当是抗日时期的战利品,响声与用小木棍抽打卷起的席筒极其相似。
非止一次,老皮的盒子枪被人在茅房里捡到。不过,大可不必担心,老皮从不在乎,人们总能及时上交。
有人说,老皮的革命热情并不十分高涨。偶有警惕性极高的革命群众向他反映阶级斗争新动向,比如在领袖像的衣扣上发现蒋介石的头像,或是在领袖像的衣服褶皱间看出反动标语“国民党万岁”之类。对于这些重大发现,老皮总是嗯嗯啊啊,敷衍塞责,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不能引起足够的重视。
老师们在一起时常纳闷,小圈小小年纪,思想怎么那么复杂,竟似懂得些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教室里,村街上时常发现些纸条,不是写满仓和那个搞对象,就是写满仓与谁如何如何,仔细想来,纸条上的某某和谁谁谁都是比较漂亮的小女生。明知道就是小圈干的,可他做的滴水不漏,让人抓不到把柄。
几个人相比之下,毛丫个头最小,毫不起眼。里面没有衬衣背心,光身子穿一套又肥又大的棉衣棉裤。常有清鼻涕淌出老长,不知不觉越过双唇垂挂到下巴。毛丫抻衣袖左右开弓,两个袖口涂抹得油光可鉴。
小圈从不招惹毛丫。毛丫弟兄六个,上有五个哥哥,常权凡事尚且惧他们三分。
想是听到些父母之间的闲言碎语,小圈和梆子形同陌路。梆子暂且不与黑狗计较,悄悄背手蹲身放下砖头,冷眼旁观。
小圈直奔牛桩,显然是有备而来,吃柿子捡软和。满仓毫不犹豫,迎过去挺胸脯挡在前面。
小圈随机应变,守住脚步:“你干什么?”他与满仓的关系,类似于冷战时期的两个超级大国。
满仓两眼盯视小圈:“你干什么?”
“他喊得叫驴似的,震聋了我的耳朵!我要教训教训他!”小圈一歪脑瓜,看上去似乎理直气壮,“你管得着么?”
“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满仓俨然大人语气,“你欺负人就是不行!”
“我就欺负了!你能咋样!”“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言来语去,俩人肩膀对撞起来。乍一看,仿佛某个兄弟民族的同胞互施见面礼。撞一下,退一步,撞一下,退一步,二人接二连三狠狠撞击。
眼看又要撞作一处,满仓冷不丁抽身退开,小圈猝不及防,噗地跌落尘埃。
“你耍赖!你耍赖!”小圈滚一身尘土,气急败坏,“牛桩,铁石,胜利,你们几个笑什么?真是他妈欠收拾!”
满仓忍俊不禁:“弄半天也是小鸡儿掐架,这算哪家子本事?牛桩家的公鸡都比你强!……这样吧,敢不敢打尜儿比输赢?”
“比就比!难道我还怕你不成?你说,怎么个比法?”小圈毫不示弱。
满仓胸有成竹:“从这道线儿开始,咱们一棒对一棒,谁先打到张家老坟就算谁嬴。……你若是输了,以后永远不许欺负牛桩!”
“好!……那你要是输了呢?”小圈紧追不舍。
“那也好办……”满仓斩钉截铁,“以后凡事我听你的!你说一不二!”
两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出声。
张家老坟是村里的公墓,在村西二里之外,中间要经过水坑、小树林、荒草坡、麦田、还有大片的高粱茬子地,不知要多少棒才能打到。两帮孩子也经常狭路相逢比输赢,不过,赌注仅限于玩弹球,砸桃核,拍洋火皮,来方宝之类。今天的举动有些史无前例。
牛桩由弹球坑里捡回木尜儿。满仓将梆子递过的尜棒接在手中。
“胜利,拿尜儿!”小圈一挥手,胜利掏出木尜,颠颠儿的与牛桩一起放到线上。
满仓大度地递过尜棒:“不用cei了!我让你先打。……你用我们的尜棒也行!”
“不用——!”小圈拉着长音撇撇嘴,“谁用你们的破东西!……你看着,我手到擒来!”
小圈四下一望,奔过去随手挪开一家排子门。不一会,由院里拎出一根二尺多长,碾棍粗细的枣木棒,得意洋洋举在手中:“看看!怎么样?”
“哎呀,小猪把圈门拱开啦!……嘞嘞嘞,……进去!……顶门棍子哪儿去啦?”,院里一个老太太急得岔了音,一时间人喊猪叫,乱作一团。
小圈一吐舌头,扮个鬼脸。
虽然事不关己,黑狗却再也没有心思添碾盘,悄无声息蹭到毛丫身边,大睁狗眼看热闹。
一递一棒。
满仓的尜棒得心应手,收放自如。
小圈一心逞强,怎奈顺手模来的枣木棍子粗大沉重,又满裹着一层七裂八瓣的皴皮,一会功夫手上就磨出了血泡。后悔已然不及,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几棒出手,两人拉开了距离。
一股小小的旋风,裹着些尘土落叶,飘飘悠悠移过来。他们全都视而不见。今时不同往日。若在平时,人人都会呸呸啐上几口唾沫。人们传说,田野里的旋风是长虫精驾风出游。倘若避之不及,只要啐上几口就会平安无事,不会让长虫精摄走魂魄。人有脸树有皮,长虫精也同样顾及面皮,知道羞臊。
小圈抹抹脸上小旋风扑下的灰尘,牙关紧咬,满头细汗。只觉得两手疼得针扎一般,一根枣木棍似有千斤。满仓明明在前面不远,就是可望不可及。飞出的木尜儿撒手不由人,存心跟他过不去,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偏偏事与愿违。
满仓胸有成竹,轻巧纯熟。小小的木尜儿随心所欲,流星闪电一般飞飞落落,始终控制在小圈前边两棒多远。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不打算让小圈过分难堪。
风寒霜冷,田野间一片开阔。十几棒之后,两人打出了村街。放眼北望,淡蓝的山影连绵起伏,云笼雾罩。
毛丫勒紧裤腰带,拉开架势,嗖嗖嗖,一连几个侧翻,紧接着又蹬蹬两个倒猫。别看毛丫鼻涕过河,却是生来的身手敏捷,折跟头打把势无师自通,时常情不自禁露一小手。
“雄赳赳,气昂昂,背着笆篓筐,拾柴禾,烧热炕,就是不着凉!”胜利兴之所至,放开喉咙引吭高歌,对革命歌曲进行大胆改版。胜利嗓音不错,经常在群众大会上出头露脸,给全体社员表演节目。一段《奇袭白虎团》中的“趁夜晚……”唱得腔是腔调是调,声情并茂。
“别唱啦!”小圈心中窝火,扔下尜棒,撮嘴唇吹着手上的伤口。血泡早已拧破,手掌心里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满仓啊,你们这是打到哪儿算一站啊?”村口不远处一堵砖墙边,蹲着的老头大声询问,很有些调侃的味道。老头舌根有些发硬,吐字不甚清晰,披一件黑乎乎的老羊皮袄。
“打到张家老坟!”牛桩抢先回答,神态间不无得意。
“……唉呀?……近了!……近了!……”老头似乎心存遗憾,一本正经,“应该再往西多打出十几里地。”老头这是逗他们开心。往西十几里地即入河北省境,那是相邻的香河。
大概是回过味来,老头旁边不远处一个小伙子手拿毛刷笑出声。
小伙子名叫文利,是村里的下乡知识青年,天津人,大队安排他写标语。
老头人称“老羊头”。“老羊头”给文利打下手。
“笑你妈个蛋!”小圈歪着头忿忿地骂。当然,声音始终控制在文利难以听见的范围之内。
“小圈,你要是认输就算了。”满仓望着狼狈不堪的小圈,似乎有些心存不忍。
“认输?认输的应该是你!”小圈脸红脖子粗,撸胳膊圈袖子叫阵:“来,接着打!谁不打谁是孙子!”
想必挥棒打尜的样子新鲜而又有诱惑力。文利放下手中的毛刷,饶有兴趣地捧起画夹,唰唰唰,几笔下来,满仓和小圈的身影跃然纸上。
文利这小伙子可不简单。
他能写能画,写出来的标语要什么体有什么体,和书上的一点不差。村里各家过年贴的对联,大多出自他的手笔。上面都是新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金猴奋起千钧棒,五宇澄清万里埃”……绝对符合上级要求的过一个革命化春节的要求。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是文利能画伟人像,马恩列斯毛,五位领袖,与请回来的别无二致。不论你站在哪个角度,都像是在慈祥地望着你。
既是毛主席的革命小将,知识青年个个不同凡响。
村里有个福禄,福禄姓黄,人送外号“瘸狸猫”。
他的跛脚与生俱来。
福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却照样登梯上高,下河凫水,轻如猿猴,快似狸猫,“瘸狸猫”的外号也算当之无愧,应运而生。
生产队里工值太低,折算下来,一名壮劳力抵不过一只下蛋母鸡,再加上腿脚确有不便,福禄便只想劳心,不打算劳力。他找到大队一干人等,据理力陈:下地干活力所不能,吃五保年纪太轻,不想给政府添麻烦,身残志坚,决定自谋生路。
他置备一辆铁轱辘小拉车,煮上些咸螺蛳,大蚕豆,弄一兜五彩泥人,针头线脑,顶针糖豆,吆喝孩子大人找破烂来换,走街串巷。公社大队两级干部思虑再三,犹豫不决:纯粹的卖大螺蛳烂蚕豆百分之百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是革命对象,倘若稍加变通,带上一副竹板,因地制宜唱上几句语录,演上一段节目那就另当别论,应当受到表扬……领导们暗叹自己思路开阔,做法高明。
于是,三乡五里的村街上,便时常看到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肩拉小车,臂戴红箍,每到一处,一本正经的手打竹板,荒腔跑调唱语录。唱过之后,这才拿起小碗卖螺蛳,量蚕豆。
天长日久,福禄无师自通,自己也能编上几句顺口溜:老何做饭不洗手,老蒙做饭不刷锅,老谷两口子抠索索,老张家里花盆多……都是身边人身边事,说的是他的邻居。
饱暖生闲事。小有积蓄之后,福禄自然有了另一方面的需求。虽经热心人尽力张罗,结果自然是五对十空。
知青寂寞难耐,加之肚里实在素净,缺少油水,闻讯之后计上心来。
知青有男有女,全都来自市里,一嘴“嘛儿嘛儿”的天津口音。
刚到村里没几天,他们就组织大伙演节目。一个头戴毡帽头,一个带顶老太太的黑棉帽,上台来边扭边唱:老两口,学毛选,越学心里越亮堂……。这个节目后来成了村里的压轴戏。
这回,几个知青将这方面的天赋发挥到了极致。
先去一个上门说媒,福禄欣喜若狂,盛情款待。
几次三番,吃够了福禄的大螺蛳烂蚕豆,要过几次苛刻条件,打算让福禄知难而退。福禄却排除万难,一一答应照办。最后,执意要求见上女方一面。
无奈之下,知青们将约会时间定在晚上。
一阵寒暄,招呼福禄炕脚坐定。
忽然之间,一人悄悄拉灭电闸,大喊停电。就在屋里人乱作一团,吵吵嚷嚷找蜡烛点灯之际,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身穿对襟布褂,蒙一块花头巾轻挑门帘,背对福禄坐在灯影之中。
小坐之后,花头巾一声长叹,迈着风摆杨柳的步子飘然出门。
福禄回味背影,怅然若失。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筛子量。
不久之后,福禄领回一个漂亮姑娘。两人都是一身泥水。这姑娘偶一开口,竟也是一口“嘛儿嘛儿”的天津口音,只是看上去神情阴郁。莫非竟是一位知青?
不得了!了不得!事情恐怕比鲜花牛粪之类严重得多!
有人见到,这阵子,老羊头常给福禄送羊杂碎。不止一次。
好事者问起,老羊头总是笑而不语,一副高深莫测的倒霉样子。
老羊头与福禄对调。俩人是弯刀对着瓢切菜,西葫芦配南瓜,正经庄稼人眼中看来,一对歪瓜裂枣。
这样过了几个月,有人说,某一天夜深人静,福禄悄悄送走了姑娘。走时,姑娘挺着老大的肚子,面带笑容,似与福禄依依不舍。娘的!福禄卖蚕豆练成了巧嘴八哥。能哨!
再以后,福禄不知从哪里抱养一个男婴,历尽艰辛拉扯成人。
前几年,一位贵妇领回了福禄成家立业的养子,将福禄一并带走,不知去向。
人们说,贵妇一直哥,哥地称呼着福禄,天津味儿,听起来十分亲热。
“别看啦!看到眼里拔不出来!……几个半大小子打尜有什么可看的!……剩下的你还得快点写!……等会儿咱还得去开批斗会呢!……那场面多热闹!走过路过可不能错过!”,伴着飘过来的一股腥膻,“老羊头”来到文利身后,“嗬,画上了!我看看……画得真不赖!”“老羊头”喷着酒气,一溜歪斜,脚下拌蒜,“让我看看,……哦,这个是满仓,这个是小圈……嗯,这小子……偷鸡摸狗拔烟袋,……三岁看小,七岁看老,长大了也是鸡头鱼刺蘑菇腿,浓涕鼻子烟袋灰……,”“老羊头”晃晃脑袋,“你还别瞪眼,我就说你了!怎么的?……那一回,我亲眼看见你打发那个老铁石跟黄瘸子换螺蛳,……换了也就换了,你把螺蛳吃完了,又光着脚丫跑出来,说是铁石偷了你一双鞋,硬盯坑儿要了回去!瘸子不干,你又把螺蛳皮捧出来,说是吃一碗还一碗!你说这叫个什么事?”
“老羊头”借酒兴借题发挥,“……还别说他,你们几个青年也不行……到哪儿我都这么说……你们蒙谁不好,非要糊弄一个瘸子!他一天到晚,拐着腿挣俩小钱容易吗?……你们可倒好,不就落个香嘴臭屁股么?……你们真是馋得呆不住了,找我言声,我白给你们一副头蹄下货!……呃……”“老羊头”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还有一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管常权叫‘上层建筑’,这倒没什么!……可你们又把跟他有来往的那几个妇女叫什么‘经济基础’?你们缺德不缺德?唉,你们也不好好想想?……”,“老羊头”气哼哼摇摇头,探手入怀,掏出一个小扁玻璃瓶,旋掉塞子,仰脖灌进去一大口。
小圈眼里冒火,狠狠盯视“老羊头”,像是要把他一口吞掉。梆子隐在满仓身后,双手攥拳,低头望着地下。
四外八方,“老羊头”算得一个人物。他有一手杀猪宰羊的绝活。牵过一只咩咩乱叫的活羊,放血、剥皮、剔肉、归置下水,“老羊头”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整个过程绝不超过二十分钟。每逢年下,从腊八到二十八,“老羊头”夹一把剔骨尖刀串百家门,预订晚了绝对排不上号。更让人啧啧称道的是他的一双眼睛。无论是绵羊还是山羊,“老羊头”瞄上几眼,再伸手捏捏腰窝,双手抓住脊背上的毛皮用力一提。得,随口报出的毛重与净肉决不会有半斤上下的出入。不信?不信可以当场宰杀。
理所当然,宰羊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儿子媳妇唯恐沾包,跟他划清界线,分家另过。可猪肉凭票,再说,全公社一天也宰不了三两口。如此一来,公社书记,革委会主任,大队干部想要改善生活也得找“老羊头”讨换羊肉。所以,每次来运动走形式批斗之后,大家对“老羊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老羊头”依然磨刀霍霍,照宰不误。
每逢入冬,“老羊头”便披上光板老羊皮袄,油渍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上面的羊油足够炒一顿麻豆腐。
“老羊头”有一句名言,“有酒就是好席!”。除了宰羊卖肉能够抖擞精神,每日里小酒瓶折跟头,晕晕乎乎。不让他出工实在便宜,让他出工又着实力不能及,大队只好给他安排一些轻巧活计。
“老羊头”东跑西颠,见多识广,满肚子古往今来。酒酣耳热之际,凡事都能“白话”一气。
文利几天来收获不少。他第一次知道这“东升”大队本名“果园辛庄”,并且清楚了“果园辛庄”的由来。
“老羊头”说,这果园辛庄本名“御果园”,这其中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当年乾隆皇帝微服下江南,途经此地人困马乏,口渴难耐,来到村内找水喝,村内的先人掬出大捧新摘的桑椹款待他。乾隆皇帝饱餐之后龙心大悦,回京后仍觉齿颊留香,于是颁下圣旨,亲赐庄名。
传说自然无法考证。不过村里现在别的果树不多,大桑树还真是不少。每年端午时节,桑椹熟透,到处挂起红莹莹的小灯笼,文利也经常吃到。确实是晶莹饱满,个大味甜。
他还知道了张家老坟的大片茔地本为大明开国能臣刘伯温所选。刘伯温饥寒交迫之时,曾受过张家先人一饭之恩。……
他又知道,邻近的庙辛庄村后曾有老大的一座关帝庙,乔辛庄东西村头各有一座石桥,并且乔姓居多。……西边有八户、六户两村,东边则有一个十四户。西去不远的江石窝,过去本来叫做“菜园”,村人忌讳北有前后六口,东有龙尾屯(吞),这才愤而改名。 “老羊头”真可谓妙语连珠,文利直听得如痴如醉。
“老羊头”一副三年早知道的架势,煞有介事地说,今天批斗的是一男一女,俩人一起在副业厂上班,昨晚不知怎么让人家抓个正着。搞对象谈恋爱本来算不得什么,怎奈两人家里前几代曾经富过,都属于高成分的黑五类。批斗之后还要游街。提到游街,“老羊头”不由得眉飞色舞。不用说,从内容到形式肯定都和先前一样:男的脖子上挂一只破损的尿罐,女的拴一对儿丢帮掉底的布鞋,两人手中的铜锣一步一敲,伴着锣声一递一句,念念有词:“——我破鞋找对儿!……”,“——我闻骚味儿……”,稍一停顿,便又背枪的民兵棍棒相加,直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小圈,”满仓转身回头,“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也不用一个人盯下来,两边都可以换人,……铁石,胜利,你俩谁上去把小圈替下来!”
“用不着!”小圈汗流满面,口气依旧很硬。胜利和铁石畏畏怯怯望望小圈,谁也没有挪动脚步。
“满仓,让我来替你几棒。”梆子走上前去接过尜棒。
“……别画啦!……”,“老羊头” 眯缝着醉眼催促文利,“……咱得走了,……去晚了赶不上批斗会!”,“老羊头”好热闹。开批斗会从不注重内容,他注重的是形式,包括批斗他自己,每次都能积极配合。
文利的情绪想必已经达到高潮,他对“老羊头”再不理会,全神贯注来到孩子们跟前。
惊天动地!村里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吼起来,歌不成歌,调不成调,音量却是震耳欲聋。
聚精会神的孩子们打个激灵,仄起耳朵。
梆子猛一转身,奋力挥棒。小小的木尜儿快似流星,径直飞向小圈额头。也许是聚积了太多的力量,木尜儿略失准头,擦着小圈额头飞出老远,落地后一溜翻滚。
大黑狗对木尜儿倒行逆施的路线颇不理解,疑惑地汪汪两声,翘起尾巴撵过去。
村口一阵嘈杂,人群蜂拥而至不远处几个柴草垛旁边。原来,批斗会未曾开始,作为批斗对象的一男一女不堪凌辱,趁人不备偷跑出来,深感没脸见人,无路可走,双双剖腹自杀。
仿佛一下从梦中惊醒,文利回过神来。跨过去捂住小圈伤处,再也顾不得手中画纸。随即,鲜血顺着文利指缝淌出,红红的,一滴,一滴,滴滴洒落在飘散的画纸上,小小的人形逐渐模糊……
若干年后,一幅名为《穷孩子的高尔夫》的油画轰动一时,获得大奖。
这幅画的背景有血一般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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