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逃婚历程(普柠)
我绝对没想到结婚前的恋爱会如此旷日持久劳心费神。早知道这么颇费周折,我才不和燕子好呢。天下的女人有的是,干吗我非要吊在燕子的裤带上。可是我已经38岁,昨日黄花,禁不起折腾了。没想到蹭蹬中突起波折,见我这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没能力结婚,我那眼皮子比纸还薄的老丈人又给燕子寻觅了一个买主,一个新加坡的狗屁商人。这个混小子一定是在南洋找不到媳妇了,要横刀立马夺我之爱。我打得过他的五短身材,但我打不过他腰间叮当作响的金钱。好在燕子还算没白吃我经年累月买给她数以吨计的盒饭,她怂恿我带她逃婚。这一点我有充分的自信,就是条狗,她也该喂熟了。经过精心策划,我准备带燕子躲到偏僻山区的姥姥家。是的,我们将上演封建社会屡见不鲜的经典剧目——逃婚。父母在时,他们每过一段时间就去山区看望一下姥姥,看她是否健在,就好像农民到田埂间摸摸沉甸甸的谷穗看能否可以开割,或果农背着手到果园下转悠,看苹果是否熟了可以采摘一样。他们肯定是希望姥姥尽快去世,好结束他们深恶痛绝疲惫不堪的省亲生涯。我和燕子这次去,恐怕要折腾死老太太了,这可就有了举着镰刀去收割的意味,而不管麦穗是否泛青。
绿水青山,鸟语花香,郁郁葱葱的林木,重重叠叠的山峰,风景比我们想象的优美多了。燕子高兴了,“我们双栖双宿,就老死在这里得了。”当时我一冲动,差点就附和她。你知道燕子这人浅薄得要命,看见云就是雨,可千万别相信她信马由缰的随口胡说。在村口,我们遇到一个老太太, “老猫。” 她轻轻地说,是试探性质的,但毫不犹豫。我还纳闷呢,怎么这么熟悉。老太太这是在叫我,我刚才看见她时还以为她是个要饭的,没想到她准确无误地唤出了我的乳名,我这才发现她就是我们要投奔的人,我的姥姥。“老猫,你来了?”自从母亲死后,我已经八年没听到有人唤我的乳名了,姥姥的话让我感到亲切无比。“老猫,你来了,怎么没带花圈来?”我的天,十二年没见面,她竟然清楚记得我们的契约。记得多年前我喝多了,跟姥姥发浑,“多会你死了,我才带着花圈来哭你。” 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姥姥显然被我激怒了,“好你个王八蛋,你要是不带花圈来,就不是我闺女下的。”
我的姥姥已经83岁了,她在战战兢兢地迎接84岁的到来。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73岁,阎王爷放过了她,这次她自忖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已经在悄悄地做着去阎王殿的准备。我们的到来让她颇为兴奋,“住吧,住吧。老猫,你比你那忘恩负义的爹妈强。外甥媳妇,我们老猫最孝顺了。”燕子很给我面子,撮起嘴唇象征性地吻了姥姥额头一下。燕子逢场作戏的水平是高的,姥姥果然被打动了,语无伦次地说,“烙馅饼,走,我给你们做。”
即使路上我已经反复且夸张地向燕子描绘姥姥家中清贫简陋,但我还是看见燕子在走进姥姥家时紧蹙了一下眉头。是啊,姥姥家的寒酸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给燕子打的预防针像拿手帕去遮太阳一样是多么软弱无力啊。我不知道现在燕子还想不想老死在这里了。
姥姥干枯瘦小,把我们安置下来后就兴冲冲地买菜了。看她摇摇晃晃风摆荷叶下山的样子,你会担心一阵风把她吹得了无踪迹。我站在门口目送了她一会,燕子劝我进屋,“姥姥还没那竹子粗呐。”燕子是不忍心看着一根竹竿下山的。
“以后我们去买。”这句话能充分证明燕子是通情达理的女性。
临近下午三点我们才吃上午饭,的确是馅饼,一咬滋滋地冒油。不知是饿的还是姥姥的手艺好,我和燕子风卷残云一顿饕餮,估计至少有三十张馅饼落入了我们的胃囊。姥姥激动地看着狼吞虎咽的我们,呢喃着,“老猫,好饭量。”
我们的逃婚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有些平淡无奇,缺少一点我们预想中的刺激。不知道那个新加坡人见“燕子一去不复返,飞入寻常百姓家”,是否偃旗息鼓就此罢兵。
没有选择,我们只能和姥姥同处一室,因为姥姥只有这一间不漏风的屋。我才明白我的三个舅舅为什么像小鸟一样飞到遥远的山下去安营扎寨,而对老巢像扔掉破鞋子一样弃之不顾。诚然,这里面既有姥姥固执的故土难离,舅舅舅妈们是否有十足的诚心也是问题。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打退堂鼓,要是贪恋城市的浮华忍受不了山区的贫穷而回去,那可是自投罗网,新加坡人一准叼着牙签挤着一只得意的眼下好了套等着我们钻呢,一路的鞍马劳顿可就前功尽弃了。
我们就挤在姥姥偌大的土炕上了。燕子上炕前心有余悸地低声问我有没有跳蚤和臭虫,我一拍她的屁股,“上去吧,我的姑奶奶,你又不是林黛玉,这里可没有预备潇湘馆。”
夜里,我和燕子躺在炕上虚与委蛇地应付着姥姥的喋喋不休,眼睛却瞄着窗外数星星,山区的夜色很透明,仿佛星星就撒在头顶上。当然,兴致归兴致,疲劳是疲劳,一会我就进入了梦乡。不知什么时候燕子捅醒了我,她把手捂住了我的嘴,其用意是让我倾听。黑暗中我努力地睁大了眼,确实,有作作索索的声音。该不会是耗子吧,我支棱着耳朵细细地分辨,不像。当我确信这声音不会对我们构成威胁后,我故意清了清嗓子,声音立刻戛然而止。我一把把燕子揽入怀中,把嘴贴了过去,燕子颤栗着把舌头送过来。还有什么比在这种境况下寻欢作乐更有意思!在我们悄无声息忘情于爱抚之中时,窸窣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我掀开了被子,悄悄下了地,蹑手蹑脚朝着声响发出的地方寻去,在姥姥那边,在姥姥的被子里。
我打开了电灯,令人匪夷所思的场景出现在我面前:姥姥在喀吱喀吱地在啃指甲。
一丝惊悸过后,姥姥恢复了平静,惬意地说,“我在长牙,骨头也在长,咔吧咔吧的,跟高粱拔节似的。老猫,我很高兴,终于听到自己生长的声音了。”
第二天一早,燕子既兴奋又恐惧地招呼我,“老猫,看啊,快来看。”他妈的,燕子也知道唤我的乳名了。我一看,燕子正在指着的是一块块不规则的指甲碎屑,它们已经被姥姥吮得白白的,散落在姥姥的褥子上。也许是起了静电的缘故吧,有的碎屑在一立一仆,忽闪忽闪的,像蛤蚌那样地开合。
姥姥肯定以为她的馅饼是天下的美味,不辞辛苦接连不断把一张张馅饼像一张张作业端到我们面前,够得上连篇累牍了。其实那天是我们饿昏了头,根本就没心思咀嚼味道。看姥姥又兴冲冲提来一条肥肉,燕子的脸都绿了,她终于想起了刚来时的诺言,“老猫,我没说让你去买菜么?”我唯唯诺诺地拣起菜篮子,问姥姥商店里有没有盒饭。燕子急了,“你他妈的就知道喂我盒饭么?去买袋米,再买点香菇、笋干、蕨菜、油菜韭菜芹菜香菜菠菜黄花菜圆白菜油麦菜梅干菜……”我提着菜篮子仓皇而逃。
以后我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采购员,除了青椒茄子西红柿什么的蔬菜,我也买来排骨小鸡鲤鱼。山下的商店各种商品种类齐全,偶尔还能买到山鸡野兔穿山甲,这让燕子眉飞色舞,连声说,“这里好,还是这里好。老猫,我们不回去了。”我捏了捏日渐羞涩的钱包,要是能买来熊掌鹿茸老虎肉,这里就更好了。
在我每次去买菜时,姥姥总是让我们给她买条肥肉来。燕子不耐烦了,“都说山里人憨厚,很精明嘛。”我敷衍她,“不就是一点肥肉吗,整个菜市场就属它便宜。”我一再叮嘱她,我们是来避难的,要她清楚她不是来“秋狝木兰”的咸丰皇帝。
姥姥每餐饭能吃下很多,几乎比我和燕子的总和还多。燕子诧异地看着她吃,她却摇着头说,“老了,吃不动了。年轻时能吃五大海碗驴肉饺子,现在不行喽。哪像你们呦,才吃这么一点,猫食。”
就是猫食也不能常吃了,我们已经坐吃山空了。我把窘境通知给燕子,燕子一脸晦暗,“早知道如此,还不如远走新加坡了,他肯定山珍海味任我吃。”我负气地把自己扔在炕上,“你去呀,我不拦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我就管得起你盒饭。”燕子凄惨地长叹了口气,“算了,还是让你姥姥烙馅饼吧。”
姥姥又高兴地买来了肥肉,这次她是把肥肉炼油后,用油渣子烙馅饼,很别致,燕子吃得津津有味。可天天吃胃就泛酸了,燕子不满地说,“你姥姥会不会做别的?怎么总是把该扔掉的东西给我们吃?”我看不惯她这种挑三拣四的做派,“你以为你是大小姐啊,能有油渣子吃就不错了,小时候我到姥姥家来,连窝头都吃不上哩。”
我们在山里游玩回来,看见姥姥正在熬油,手里拿个大笊篱在锅里搅动。铁锅锃亮,里面微黄的油渣子翻浮在油面上,像一个烧饼上的芝麻密密布了一层。无疑,上面这一层泛黄的东西就是我们今天吃的内容了。
燕子一拉我,“我胃口上翻,总想吐。”
姥姥停下了手里的大笊篱,盯了半天燕子的气色,“外甥媳妇,你是不是怀孕了?”
怀个狗屁!我的安全套安全着呢。还不是没完没了地吃油渣子让我心爱的人儿反胃了。我试探着建议,“姥姥,我们今天是不是调剂调剂换换口?”
姥姥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她马上调整了自己,“好哇,今天我们闷小米饭,黄澄澄的,可香呢。”
开饭了,姥姥把菜端上来,燕子差点没背过气去,油渣子熬白菜,烂乎乎的白菜上点缀着块块黄油渣子,跟婴儿拉的屎一样。姥姥又神秘地端出一小碟酸黄瓜,推到燕子面前,把脸扭向我,“老猫,东西少,你就不要吃了。”
燕子眼皮都没抬,把那一碟酸黄瓜吃个精光。姥姥善解人意地说,“再过些日子,山里的酸梨下来了,你可就有顺口的吃了。”等燕子吃完出去后,姥姥扯住了我,庄重地说,“老猫,别让你媳妇吃重了,你夜里也得节制点。”弄得我哭笑不得。
晚上,我摸着燕子浑圆的肚子,虚情假意地慨叹,“我也要当爸爸喽。”燕子警觉地坐起来,“你小子在痴心妄想了吧?趁着青春年少,我还想多玩几年呢,你要是敢发坏让我有了,看我不骟了你。”呀,如此泼妇,我敢和你有孩子么,我可不想让世界上又多一个母夜叉。
燕子想了想,“敢情你姥姥也不错。”
我说,“那当然,也不看谁的姥姥。”
一旁的姥姥在被窝里咯咯地乐了,“姥姥是过来人,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
燕子气得一翻身,给我一个后脊梁。
我们的到来无疑破坏了姥姥的生活节奏。姥姥还是习惯她的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可我们是夜猫子,越到夜里越兴奋。
最难捱的还是晚上,无所事事漫山遍野地闲逛一天后,昏黄的电灯下就是无尽的寂寞空旷。山风飒飒,我一遍遍地研究着燕子的脸,连汗毛都数过来了。这是满世界惟一还有点生气的地方。再数下去,这里恐怕也将荒芜干枯,失去魅力。姥姥看出了我们的无聊,她把我们领到后院,掀开破苫布罩着的一堆东西。呀,一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长城牌的。“老猫,你要是会鼓捣,它可能有一点用处。”这令我喜出望外。有电视,精彩的世界一下子又回到了身边。但山区信号不好,我调试了半天,银屏上人物的脸总是忽明忽暗,有时还夸张地变形,像妖怪一样。我从包里找出小型的VCD,牵线连接,这下人物就老实了。这是我有先见之明的地方,我的包里还有好多令燕子啧啧称奇的东西呢。这一点上,那个新加坡人也许就望尘莫及了。VCD也让姥姥很是高兴,什么碟片她都能津津有味地从始至终看完,是一个模范的观众。有时我和燕子缱绻一起迷迷糊糊睡着了,她还忠实地看。完了,用拐棍捅了捅我,“完了。你要看就再换一个。要是不看就睡吧。”弄得我啼笑皆非,揉着睡眼打着哈欠给她换碟片。她又说,“你们别这样睡,要盖被子。”我见VCD运转正常,就扯过被子给我和燕子蒙上,我们相拥睡去。
我放的影碟,《桂河桥》、《列宁在1918》、《野战排》、《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拯救大兵瑞恩》,都是有关战争的。燕子说你给姥姥放点《花为媒》、《李二嫂改嫁》、《小二黑结婚》什么的,我遗憾地一摊手,我带的碟片大都是有关战争的。那天我放《好兵帅克历险记》,也是关于战争的,姥姥不信,“这哪里是打仗,纯粹的小孩过家家。”
我的姥姥的确经历过战争,她心惊胆战的经历经过沉淀过滤到今天已经成了引以为自豪的资本,“你们哪里知道,小日本那阵儿,我们跑反……”我不懂什么是“跑反”,赶紧去包里翻词典。我是带着词典的,曾经设想逃婚路上混不下去了找个村庄当教书先生以糊口。我查了查词典,跑反原来是方言,书面语为“逃反”,指为躲避兵乱或匪患而逃往别处。姥姥看影碟时总是不自觉地念叨着,“跑反了,跑反了。”这可真像一篇小学生作文里随意乱加的标点,我烦了,“什么跑反跑反的,惶惶如惊弓之鸟急急如漏网之鱼,不光彩的。”姥姥马上噤若寒蝉,我想了想,也不能把姥姥的逃跑归咎于她的怯懦,那时她大概也就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不跑难道还等待着日本鬼子的污辱么?一个年轻的女人,拖累着年幼的孩子,能跑就不错了。
我忽然记起小学时候曾经写过一篇作文,在作文里我叙述了一位13岁就参加红色娘子军,18岁当了女八路队长,在整个抗日战场赫赫有名的双枪巾帼英雄,她浴血奋战,歼敌无数,功勋卓著。我至今还记得这篇作文的结尾,“同学们也许会问这位民族英雄是谁?告诉大家吧,她就是我的姥姥——燕山游击队长刘桂花。”现在想起这篇作文来,只能说我从那时起就学会了卖关子。可在当时,老师饱含激情地向全班同学朗读了,我的并不知情的姥姥受到了同学的爱戴与景仰。其实在动笔之前我曾经采访过姥姥,比如我问她看见日本鬼子时是不是怒不可遏用扁担菜刀和他们搏斗?姥姥断然地摇了摇头,明确地告诉我,“我十分害怕,把屎拉在了裤子里。”这些与老师要求的革命人物高大形象不符,没法往作文里写,我只好另起炉灶反着写,结果就出人意料地让我制造出一位抗日女英雄来。可见我小时候是很大胆的。老师偏听偏信了,他也许认为当时的抗日英雄遍地都是。他要是认真调查一下,就会发现这位女英雄纯粹是子虚乌有。
我这才发现姥姥为什么这么神情专注地看着我的影碟了,它唤起了姥姥对战争的痛苦回忆。我也蓦然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执著陶醉在战争片中了,我一直渴望着硝烟弥漫的战争,内心深处却对战争怀着深深的恐惧,这种矛盾心理导致我在视觉里而不是在现实中寻求刺激。
我小时候,整天忧心忡忡,美帝和苏修两个超级大国要打过来了,要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了。导弹,毒气弹,氢弹,原子弹,闹得人们惶惶不可终日。老师天天带我们钻防空洞,紧张得跟耗子似的。那次母亲带我去姥姥家,路上骄阳似火,树上的蝉起劲地哀鸣,我不知怎么觉得头顶上有敌机轰鸣,便一把将母亲推向路旁的水沟,扑上去保护母亲。母亲猝不及防地倒在水沟里,战战兢兢地问我怎么了。我焦急地大嚷,敌机俯射了。一身泥水的母亲把紧张气氛迅速地带到了姥姥家里,要打仗了啊,第三次世界大战。那时我分明地看到姥姥的脸倏地变白了。
我觉得就是从那时起,姥姥有了储藏食品的习惯。乡间最有效的东西,就是荤油。这我有过经验,一次父母出差,早上我吃了几勺荤油,一天都不饿。战争的阴云越重,姥姥越疯狂地储备荤油,听母亲说起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时,别人都面黄肌瘦,而我的舅舅们却红光满面,连头发都黑黑的油光可鉴。
也许更早,早到她的“跑反”时期,姥姥就对饥饿有了铭心刻骨的认识。那时连年战乱,不可能有充足的食品保证。她疯狂地偏爱肥肉,不就是战乱中孕育出的一种畸形心理吗?
我猛地发现我理解了姥姥。姥姥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影碟,我觉得还是一起讨论一下好,就寻找着话题,“娘的,美国兵那时就有压缩饼干和猪肉罐头吃。”
姥姥终于开了口,“那是不济事的。天下最好的东西就是荤油。”
天下最好的东西就是荤油。这句话好像点燃了捻子的爆竹,噼里啪啦地在我脑子中炸开了,我才记起姥姥是最钟情于荤油的。小时候,我住在姥姥家,如果乖顺了干活了,姥姥“龙颜大悦”时,得到的奖励就是吃一勺荤油。姥姥攥着我的手,神情复杂地拉我到碗橱边,古怪地沉着眼皮想了想,然后毅然地打开橱门,用勺子从油坛子里舀出荤油,至于舀出量的多少与我的听话程度或劳动成绩有直接关系。看他喂我的样子,好像在进行着一项颇为庄重的仪式。那灰白的荤油看上去很有瓷性,吞到嘴里滑滑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我那时就知道“陶醉”这个词了。
我曾经跟母亲探讨过姥姥在这方面对我的斤斤计较,而她却好像在干一件了不起的施舍。做小学教师的母亲喟然长叹,“你姥姥她是习以为常了,她那么娇惯我,每次给我吃的也不过一勺。”母亲说姥姥四岁那年闹土匪,家里人带着她到城里避难,一个开绸布庄的大发善心给了她家里人一罐荤油,全家人就是靠着这罐荤油躲过了兵荒马乱。姥姥十二岁时,为了抗饥,偷偷地溜进地主家吃了人家的一碗荤油,差点没被人打死。嫁到姥爷家后,有一次跑到了日本鬼子的厨房,她什么也没吃,就猛吃了几口油缸里的荤油,结果挨了小日本的毒打,差点命都丢了。母亲最后总结道,可以说,你姥姥的人生,就是一部辛酸史,也可以说是由荤油写成的辛酸史。我上大学时曾经读过一本芬兰人写的《欲望论》,那个叫什么斯基的作者如果知道姥姥的例子,他的剖析会更深刻。姥姥以她对荤油罕见的热情抵御着饥饿造成的恐怖心理。姥姥的生活,也可以说是一部欲望史,一部贪婪地掠夺荤油的欲望史。
母亲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我还记得姥姥在熬猪油时把大门紧紧关闭的情景,她一边煸油一边紧张地听着街上的动静。那惶恐模样,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次她又熬肥肉了,捞出油渣子,竟有满满的一碗,金光灿灿,让我垂涎三尺。在油渣子上面撒点细盐,能给我解馋好长时间。就在她把热油舀进坛子里时,队长叫门了,姥姥不顾烫手把油坛子藏到了碗橱里,才心惊肉跳地去开门。队长开门见山地问,“刘桂花,你家这锅里怎么这么多油水?”“没有别的,”姥姥拿出一块烫焦了的老猪皮,“做饭时擦一擦。”“这方法很好,饭里也有个油花。”队长以为洞晓了什么秘密似的,满意地走了。
她也有反常的时候。文革时斗地主,她极为大度地偷偷给地主送去整整一坛子荤油,万恶的狗地主竟在姥姥的保护下苟全了性命。1986年狗地主临死时就是不闭眼,他那时已是县政协副主席,直到他的儿子开车把姥姥接到城里见了一面后才撒手西去。村人羡慕姥姥的荣耀,姥姥却给死人鞠了躬就回家了,跟赶了趟集一样。姥姥做得对,当年送坛荤油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她是不忍心看着濒于死亡的人去见阎王爷。如果那个地主还有一星一点吃的,即使姥姥知道这小子以后能当什么主席,她也不会倾囊而出把荤油都送给他的。
姥姥贮藏荤油已经发展到了病态心理,为了舅舅们无论在什么条件下都无饥饿之虞,她收藏了一罐又一罐的猪油,我对她储存的一坛坛荤油记忆犹新。不管什么猪肥膘板油肥肉肠挂油,姥姥都把它们洗净切成方块,放进锅里慢慢地熬。她把熬好后的油舀进坛子里,剩下的油渣子就给我们打牙祭了。待油凉了凝固后,她就把上面用谷糠封好,然后封口。我垂涎欲滴地问姥姥多会能吃,姥姥想了想说,“最好永远不吃,一旦开封吃它了,就到了天灾人祸兵荒马乱的世界末日。”
好在还有油渣子吃,包饺子烙馅饼炒白菜,都是人世间的美味。为了得到猪肉,我们可算是想尽了办法。我跟几个表兄到河边玩,碰到头死猪,我们如获至宝,费尽力气拖回家。人家笑我们,这是遭猪瘟的,没法吃。姥姥见了,并没怪罪我们,倒有一分欣喜,她利索地烧了一锅沸水将猪屠了。她说肉不可吃,油没事,大火翻开,什么菌都死了。几天后看见医院里的大夫用钢精锅煮针管针头,姥姥自鸣得意地教育我们,“看看,这就是消毒。”好像她很英明似的。那头瘟猪整整熬了三坛子油,让姥姥乐不可支。那些猪头猪蹄的我们也没舍得扔,稀里呼噜地啃了,除了拉了几脬稀稀的绿屎外,什么事也没有。
姥姥在过日子上是节衣缩食的,但遇到有猪肉可买时,她就表现出令人匪夷所思的豪爽。无论哪个大队杀了猪,她一准挎个篮子屁颠屁颠去买,涎着脸跟人讨肥的。那时人们都喜欢要肥膘,姥姥能挤来一点肥肉,真的不容易。南平村有头猪不幸被阉猪人劁死了,姥姥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消息,她竟步行十二里,风尘仆仆买回了二斤半肥膘。
在凭票供应猪肉时期,有一次生产队长学“毛选”得到了二斤肉票的奖励,是城里副食店的票。姥姥处心积虑地想把那肉票化成自己坛子里的荤油,她夜不能寐,徘徊在街头,思虑着怎么才能得到那张票,竟然捉到了一个偷生产队玉米的小偷。生产队里要发她奖状,姥姥说能不能不要奖状要肉票,一脸茫然的队长竟乖顺地接受了她的建议。第二天一早,姥姥披星戴月踏着露水去城里了。那时生产队里养着猪,姥姥一次次地说,“别计较鸡毛蒜皮的小利了,赶快杀吃了它们,该打仗了啊,美帝苏修的炮弹一来,连猪毛都吃不上了啊。”很难说她散布这样的言论没有蛊惑人心的成分。
她执著地收集猪油的情形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我总以为姥姥肚子里有馋虫,没有荤油受不了,我甚至同意村里人说姥姥是个不会过日子的馋鬼的说法,但现在我对姥姥刮目相看了。肥肉耗完油,剩下了油渣子。姥姥把一切都奉献出去了,她自己不就成了油渣子吗?她的一生还有什么呢,都被丈夫儿子耗没了。我突然被自己的想法打动了,每个人都好比是块肥肉,如果总是被生活耗着,最终就成了油渣子。想想我自己,我不也是个油渣子吗?我已经被燕子耗干了。
清晨,日见消瘦的姥姥站在院子里梳头,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她,她越发像一根竹竿伫立在风中了。燕子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偎依在我的身边,同我一起看着姥姥。我问燕子,“你说姥姥为什么这么爱吃油渣子?”燕子的胃里叽里咕噜折腾了几下,她自以为幽默地说,“听,它在唱抗议歌曲了。希望你以后少提什么油渣子。你说,她为什么爱吃油渣子?”
“因为她就是油渣子。”
燕子不认识似的看着我,她一定以为我说的是疯话。她闷头穿好了衣服,催促我快点准备,今天我们要去山下赶集。在我们隐匿几天发现一切平安无事后,我们就开始像耗子一样,越来越大胆,甚至敢到山下的镇子去溜达,一副怡然自得模样,俨如一对闲适的旅游者。燕子说这里就是世外桃源了,幸亏有姥姥这么份好亲戚,一辈子闷在大城市死了才真是冤呢。
姥姥梳好头后就提着篮子下山了,我猛地想到姥姥基本上没有生活收入,她哪里来的钱去买肉?我突然涌起一个卑鄙的想法,去跟踪姥姥,看她如何去买肉。我把我的想法一说,燕子蹭地蹦到了炕下,“好你个老猫,比福尔摩斯还棒。我们一起去。”我说过,她这个人见风就是雨,你也不想想你住在哪个土台上,投奔着谁依靠着谁,你也查查字典看看忘恩负义有几笔几画是怎么写的。这么说也许冤枉了她,建议是我提出的,可见我也不怎么样,要不说我们是一丘之貉。
山区的早晨像刚用水冲刷过一样清新,不用我夸张,就是把眼前所看到的如实写下来就是一篇优美的散文。真的,逃婚人不打诳语。也许哪天兴致所之,我会操练出几篇如花似锦的文字给你看,听人说大作家都是挤兑出来的。你要是不信就不信吧,反正我也从来没想当作家,不过燕子信,这就够了,她神往地看着我,“老猫,你写,我就不信你比三毛水平差,她不就去趟撒哈拉么。”我的天,连瑰丽的撒哈拉沙漠都比不上这里了。
我还是说说我们的跟踪经历吧。说到跟踪,我们都没有什么经验,就拼命回忆电视里的镜头照猫画虎地模仿,很蹩脚的。好在姥姥根本就想不到她孝顺的外甥会跟踪她,所以我们的跟踪很顺利。姥姥亭亭玉立的身材风摆荷叶般进了一个断瓦颓垣杂草茂盛的大院,我们谛听了一会,里面有撕心裂肺的猪嚎,这正好遮掩了我们的脚步声。我们进去时,见草丛里还躺着一块油漆斑驳的有“立新人民公社屠宰场”几个字的木牌,原来姥姥每天不是去商店,而是到这里买猪肉。凡事都有燕子看不惯的地方,她见土墙上还有什么“抓革命促生产”等用石灰水写的大标语时就义愤填膺了,“他妈的,再穷乡僻壤也是社会主义呀。”我嫌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算说对了,是社会主义,还是社会主义人民公社呢。”
“老太太,你要猪血么?”屋里有个约莫三十六七岁的男人出来了。“咦,你师傅呢?怎么就你自己?老规矩,我要肥肉。”姥姥迟疑了一下站住了。“可以,跟我来。”男人撇下磅秤上哀号的大公猪,去了后面的小屋,姥姥蹒跚地跟着。我尾随了过去,就听到那个男人厉声说,“脱下裤子。”从窗户望去,姥姥权衡了一下,看来她从来没有遇到如此大的考验,“我,我不能……”本来她要坚定立场的,说下去的话却变了意思,“我不能没看见鱼就投饵。”男人说,“我也不一定非要搞你,那老母猪比你们娘儿们强,它们不要条件。”说了,他要走。“等等,”姥姥手一扯,系在腰间的红布裤带就松开了,面裆裤哗啦一下坠落地下,“记着,跟你师傅一样,五斤肥肉。”姥姥细细的腿就露在阳光里了。他过去拍了拍姥姥的屁股,不满意地摇摇头,“真不如老母猪呢。我师傅就这个档次呀。老太太,我只是想看看八十岁的人裆里是什么模样,我不会上你的。行了,我算是开了眼见识过了。”
姥姥很尴尬,她也许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境遇。那男人眯着眼,狠命地吸了几口烟屁股,啪地吐出一口黄唾沫,“系上裤子,跟我来。”他们进了里屋。
过了一会,我看到姥姥提着一篮子猪肉出来,她有些怅惘地环顾了荒凉的屠宰场,慢慢地上山了。
我怒不可遏地冲进里面,他警觉地绰起了菜刀。你拿把菜刀我就怕你了?我几步就逼到了他跟前。狗日的男人一定是胆怯了,手里的刀在抖。此时不打更待何时,我揍了他,嘴里大嚷着为自己壮声势,“狗杂种,连83岁的老太太你都要啊。”他心虚,没有回击。他要是还手,肯定能把我全身的骨头都剔出来的,但是他没敢。地上有一大堆肥肉,我愤怒地质问,“这都是你预备引诱老人的?”他哭丧个脸,“哪啊,现在谁还要肥肉啊,都讲究营养保健,没人吃肥肉了。先卖肉排,后卖精肉,这肥肉我剔下来就没人要了。”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看着那一堆肥肉,有一股沮丧悲哀的情绪冲撞着我,我想哭。燕子不知什么时候蹲在我身边,摩挲着我的头发,“老猫,我不该那样讨厌油渣子。”
我真的哭了,涕泪涟涟,像个受了冤屈的孩子。弄得那个男人不知所措。
我们回来后,燕子陷入了沉默,这给她添了不少成熟感,在我眼里自然是更加妩媚动人。姥姥没事人似的依旧为我们烧水做饭,毫无异常。燕子偶尔也帮她添柴烧火,给她讲琼瑶小说里凄凄惨惨的离合故事,或者给她哼着缠缠绵绵的情爱歌曲。姥姥似懂非懂地听着,很痴迷的样子。我瞥着她们,就有了幸福的感觉。“馅饼糊了。”我幸灾乐祸地提醒她们。
有一次我们在深山里游荡时,燕子被一只松鼠吸引住了,连颠带跑地跟出去好远。我坐在高处的一块大石头上,抽着烟看着人与自然的和谐融合,仿佛进入了虚幻的世界里,惬意无比。“老猫,快来啊。”远处的燕子变得像一只松鼠那样大小,我赶忙向她奔去。原来燕子发现了几只猴子,这东西在动物园里可没少见,但那是笼养的,没有这里的活泼有情趣。燕子忙手划脚地逗弄着它们,它们也兴奋地接受燕子的挑逗。我拣了石子树枝击打它们,它们毫不畏惧,嗷嗷嚎叫着与我周旋。说真的,我八百辈子也没这么高兴过了。一只猴子甚至勇敢地窜到燕子的肩上,吓得燕子双手抱头闭上了眼睛。“叶公好龙。”我停止了进攻,去给燕子解围。猴子们马上跳了过来,咧着丑陋的嘴巴伸着爪子好像朝我们讨赏。一只猴子友好地亮出了细细的长长的红红的性器,用爪子捏着一下一下地抽动。一贯恬不知耻的燕子竟然脸红了,她气急败坏地嚷,“老猫,它侮辱我。”我解开裤子,拿出家伙用同样的动作与它对峙,它竟被我的恶作剧弄得晕头转向,甘拜下风罢手了。燕子不干了,“老猫,你也侮辱我。”
其实我们每次去山里都能有无限的乐趣,这也是我们乐不思蜀的原因。真的,如果整天躺在炕上吃油渣子的馅饼,即使我们的感情再铁,燕子也会义无返顾地投向新加坡人的怀抱。
我们爬山回来,远远地看见姥姥的房子孤独地立在村头了,燕子忽然尖叫,“老猫,快看。”我反感她这种虚张声势,一点沉稳劲都没有。我顺着她的手看去,就见一个男人影影绰绰地从姥姥家离去了,他的步履匆忙,还不时地左顾右盼。燕子断定,“老猫,你姥姥有个男人。”我听了好笑,“无稽之谈。别忘了姥姥已经83岁了。也许是串门的或借东西的。”但不幸被燕子言中了,三天后,我们又看见了那个男人。联想到我们在屠宰场的奇遇,我们决定展开侦察,确实在我们外出的时候,总有一个男人钻到姥姥的屋里。我觉得我们有些无聊,即使真是燕子猜测的那样,又会怎么样呢?一个基本上算做鳏寡孤独的人,有个男人来聊聊天又怎么了。终于有一次燕子按捺不住了,她急速地冲进了屋里,结果她看见了一个尴尬的场面。等我在外面转悠了一阵进屋时,姥姥还在慌乱地穿衣服。
这是我一直忽略的问题,虽然八十多岁了,但她毕竟是人,不是木头。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刚38岁,离83岁还远着哪,有时被燕子折腾得疲惫不堪,就像要虚脱一样。真的,燕子就像一台小水泵一样能吸空你五脏六腑呢。我常常悲观地想,我也许到不了40岁就疲软了,我根本就不敢奢想80岁。80岁还雄机勃勃……天啊!
我开始审视起姥姥的性生活来。我对姥爷的印象极为模糊,有时父亲跟母亲开玩笑,也能抖落出有关姥爷的只言片语,比如姥爷家里人口多屋子少,只好男女分睡,姥爷因无法和姥姥团聚而被逼无奈找猪狗发泄。引起姥姥反感,我连牲口都不如么?他们好多时候是在庄稼地里苟且的,但并不保险,经常会被人窥见。他们绝望了,姥爷甚至想用镰刀斩去尘根,了断每日的煎熬。每当父亲说到这些的时候,母亲都会向父亲投去愤懑而又无奈的目光,看来父亲说的是属实的,只是让母亲感到难堪而已。我记事时,姥爷已经瘫了,他是在窑地装窑时被砖坯子砸坏了下身,这下人们给他们腾出了屋子,那满屋的恶浊空气使人窒息,让人望风而逃,惟恐避之不及。有了可以做爱的场合,姥爷却不行了。姥姥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常常毫无顾忌地当着我的面打姥爷,我记得那时的姥爷全身泛白,只有大腿根处还有一点血色。
如果人类结婚不光是繁衍生息,还有许多乐趣在里面,那么姥姥的婚姻无疑是残缺不全的,她没有从中得到回报,没有体味到快乐。你想想,姥姥完成一项人生的壮举,就是为了制造几个孩子,她还会为自己的付出心甘情愿么?我现在才理解了燕子为什么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为什么不愿意把自己卖到新加坡了,她不想成为一个被耗干脂肪的油渣子。
如此说来,姥姥有个男人也就不足为怪了,寂寞的生命长河中采撷几朵野花寻觅几盏路灯把玩几粒石子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我暗骂自己忽略了这个问题,我要是真有孝心,早就应该给姥姥找个“点灯说话吹灯做伴”的人。
我们的到来,肯定是打乱了她的生活习惯,破坏了她的性生活。但姥姥丝毫的怨言没有,愉快地接纳着我们,可以看出她的心里是多么的缺少温情啊。我对燕子说,“我们把姥姥接走吧,以后就让她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燕子考虑问题比我实际,“你连我都养不起……”“那就给姥姥找个老伴,让她安度晚年。”83岁了,还有多少辉煌的岁月呢。燕子同意并视为己任地说她去做,女人的事还是女人办比较妥当。
燕子很快带回了消息,姥姥不同意。这我有心理准备,山里人封建,老人再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燕子却偏偏认死理,非要再给我找个姥爷。她这个人有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毛病,她跟姥姥软磨硬泡后姥姥才告诉她,姥姥惹不起我的舅舅们。这不啻当头棒喝。奶奶的,大舅二舅三舅,你们猴拉稀坏肠子了。
我们决定下山去找舅舅们兴师问罪。先去哪一家呢?燕子申明大义,“擒贼先擒王,找你狗日的大舅。”燕子现在变得粗俗不堪,来山区没几天,温柔贤惠就荡然无存了,好在我心胸豁达,不计较她,甚至有几分欣赏她不经意间露出的野味。
大舅生于1938年。听姥姥说闹日本那会儿,全村就数大舅跑得欢,在高粱地里让蚊子叮得大包一串挨一串,受了不少罪。我小时候常去姥姥家,在三个舅舅中大舅给我的印象最为模糊,不过姥爷早亡,想来大舅在家中是应该有一定的地位和作为的。他总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忙忙碌碌。我对他也就敬而远之。
大舅腿瘸。那年去县城赶集,一辆吉普车碰了他,当时觉得没事,还拒绝了人家给的20元钱,放人家走了,可一会儿就不行了,事后落下了残疾。当他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有些难为情,话就更少了。他的手极巧,会糊为丧事用的人马库什么的。远近十里八村的都请他去,他也兴致勃勃卖弄他的手艺,糊完就悠闲地伸着那条瘸腿抽烟了。
姥姥上了年纪,作为长子,他得瘸着腿挨家挨户跟几个舅舅要钱要粮,供姥姥生活。几个舅妈对赡养姥姥并不热心,常常弄得大舅很尴尬,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只要得知母亲来看望姥姥,他一准一瘸一拐上山来,虽说只有短短的二三里路,却走得满头大汗。到了姥姥家里,他和祥地坐在一旁,等着母亲拿给他的苹果、香蕉,一番狼吞虎咽,很猥琐。在饭桌上他伸着那条不能蜷曲的瘸腿一边有些贪婪地喝酒,一边偷闲回答母亲对姥姥近况的询问。但他总是不知不觉转移了话题,说起村里的闲情逸事,对姥姥的事闪烁其词。母亲暗暗叹气,曾屡次要将姥姥接走,毕竟我家条件好一些,可大舅有些懊恼地说哪有三个儿子让闺女养老人的道理,我们在村里还怎么抬头?对他的固执,文弱的母亲只好作罢。在母亲的干预下,姥姥搬到了山下。
母亲每次去看望姥姥,最头等的大事是带着蜡烛,因为姥姥的屋里没有电灯。原先是有电灯着,因为电费分担不均几个舅舅吵闹几次后就不再给姥姥用电灯了。母亲也就责无旁贷地负责起买蜡烛的任务,屋里怎么也得有点儿亮啊。母亲还常常张罗着找锯末,给姥姥烧炕。后来舅妈不让烧了,母亲无奈地说,总不能让老人冻死吧,大舅这才给姥姥生了个煤球炉子。姥姥总是反对母亲和他们交涉,怕母亲走后她更受气。
父亲实在是看不过了,他让姥姥搬回了山上,给姥姥安上电灯,并负责预付电费。虽说姥姥得自己烧火做饭,但毕竟这里有电灯,有个暖乎乎的炕。
我一直不敢和大舅探讨赡养问题。虽说缺乏勇气,我心里总是隐约瞧不起他,他连自己的寡母都养得这般!记得十多年前我喝多了,借着酒劲我曾经敲山震虎地痛哭我的苦命的姥姥,遭到大舅大舅妈横眉立目式的反感。我想,不是么,你们给不给她苦吃不好说,她自己的命运还不够苦的么?要知道你们的老妈现在还住在那个缺少温暖与光明的屋子里呀!
想想大舅也不容易,他和大舅妈也有寄人篱下的滋味,他们靠五个儿子养活。几家的地耪得不均,几家的孩子照看不到,都是事儿。几家表兄表嫂最后都会把气撒到大舅身上,大舅妈还常常不可理喻地里外拨弄挑拨是非,矛盾出现了,她又只会掬一把无用的泪。
我心里明白,我们这次劝说必定无功而返。
山下的村民有三三两两的在晒太阳,甚至有光了膀子举着衣服捉虱子的。这让人看了觉得亲切,古朴的遗风尚存,我也希望淳朴的民风尚在。
大舅家跟姥姥家比可就是富丽堂皇了,我一眼就注意到客厅里放着一台34英寸的大彩电,旁边还奢侈地摆着VCD、供放机和八个喇叭的大音箱。我的《桂河桥》在这里放该多精彩啊,我的包里还有MTV,还是情歌系列的呢。
“外甥,没少吃油渣子吧?那条母狗。”大舅妈开门见山地说,语气里有开圈便打的意思。“你姥姥可想开了,用你们城里的话说是公共汽车。你们没看见吧,给野汉子吃荤油,抹在馒头上,”她比划着,“喏,就像他们。”电视机里正巧有一群外国人吃饭的场面,金发蓝眼们在把黄油往面包上抹。
在大舅的描绘里,姥姥的形象是精瘦枯干,两眼矍铄,不计羞耻,阴气味十足。多年郁积的逃难阴影笼罩下的恐怖心理,使她的人生观发生了畸形变化。她与卖肉的不清不白是因为想要肥肉而主动献身,以为这就是爱情。大舅妈哂笑,“你姥姥还满市寻找。现在肥肉已经没人要了,她要是整天去市场,能捡回一篮子。”
也许大舅被大舅妈的加入勾起了兴致,他说姥姥老态龙钟了,整天在稀里糊涂中干着让他们兄弟颜面扫地的事情。言语中透露出无奈,好像姥姥的狡黠不是因为生活所迫,而是她天生的风流淫荡。大舅妈插嘴,“老顽固说了,不就是男欢女爱么,”她停顿了一下,“跟日驴操狗差不多。”
“老猫,我们走。听拉拉蛄叫就别种地了。”燕子是疾恶如仇的,她甚至学会了用当地的农谚表达自己的情感。出了门,燕子一脸怒气地说,“他妈的,吉普车轧你腿的时候,怎么不把你的脑袋也轧去。”
我知道在燕子心中姥姥是不容诋毁的了。
姥姥出事了,她在去地窖里时不慎摔折了腿。她痛苦地坐在炕上,那个与她幽会的男人闷闷地坐在炕沿上抽烟。看见他,我突然想起在哪里见过似的。燕子事后说他很像罗中立画的《父亲》,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看他那么眼熟了。七八十岁的他能把姥姥从地窖里背上来,也是很不容易的了。燕子愤怒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守着她,你应该立刻送她去医院啊。”他点了点头,“没错,是应该上医院,我在等你们去送。我家里还有老婆儿媳妇,我不能送她,我只能把她背到炕上。”姥姥忍着疼痛,赞许着他的话。我们七手八脚地准备着,那人说,“我儿子有拖拉机,你们可以求他去送。我在前面路口等你们的话。”姥姥临走时还不住地叮嘱我,“老猫,给我看好家。破家值万贯呢。等我腿好了回来给你们烙馅饼。”她的脸色憔悴,我预感她离大限之期不远了。她的伤势很重,如果没有那层老皮包着,我看支棱着的骨头露出来肯定跟外面被风刮断了的树干一样。她还能回来么?我的看法比较悲观,觉得阎王爷这次不会轻易放过了她。
山区医院为了给护士提供岗位,根本就不允许陪床。安置好姥姥回来,我突然觉得屋子显得特别空旷。燕子也觉察到了,她比划着,“其实就是那么一小条。”是啊,姥姥就占了一尺宽的地方嘛。
狗屁不懂的燕子又来了,“她不是在长骨头吗?怎么还会骨折呢?”我心想你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我知道人有时是很神秘的,连做梦都是反着的,姥姥听到了骨头喀吧喀吧地响,说不定就是骨折的预兆呢。
不管怎么说,我们成了姥姥骨折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为了躲避我们,他们怎么会去地窖里相会。我慨叹人世间还有如此纯真的感情。燕子都感动得哭红了眼圈,呢喃着,“老猫,你要是对我有哪怕万分之一好,我也就死而无憾了。”我厌恶地丢了她一眼,即使对她一分之万好,她也会死不瞑目的。这不是数量问题,而是她这个人看事情的尺度有问题。她一直想把我打造成为梁家辉安在旭那样的人物,可恨铁不成钢,我是那块料么?
那天燕子决定下到地窖里去看看,我也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可燕子到了地窖口又改变了主意,犹犹豫豫地说,“我怕里面有一堆孩子。”我糊涂了,“什么孩子?”燕子谐谑道,“你姥姥给你生的舅舅啊。”看了吧,狗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来。
燕子后来才告诉我她怕到地窖里面缺氧而窒息,这狡猾的小狐狸。我不跟她计较,找来小背篓让她背上,我们唱着“采蘑菇的小姑娘”,上山采金针菇去了。
我们过着欢快的生活,燕子说以后就在这里安营扎寨男耕女织生儿育女了。我说,“大小姐,不要虚无缥缈了。粗茶淡饭你都受不了,还想在经纬线上穿梭织布哇。”
燕子委屈地辩白道,“谁让我倒霉碰上了你呢,我的目标也就定位在牛郎织女水平上了。要是嫁给比尔·盖茨,娘的,天天雇人给我采蘑菇。”
我扑哧一下乐了,抱着她幸福地躺倒在草地上。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深深地喜欢上这里了。能远离城市的喧嚣,对劳累的心灵何尝不是慰藉?
一天,我们看见一辆银灰色的轿车费力地爬上山来。这可是个稀罕物,我们大约有一万年没看见机动车了,我甚至都想脱下褂子向它挥舞致意了。轿车停了,从里面钻出两个人来,手搭凉棚朝上面看。燕子忽然气急败坏地低低叫了一声,“是我爸爸。”我对她爸爸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肃然起敬。他一定攥着我的社会关系表一路顺藤摸瓜按图索骥找到了这里。轿车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米色西装的小个子男人,不必说他就是带着马六甲海峡咸腥海水气味的准女婿了。我忽然有了信心,悄声对燕子说,“你要跟了他,先得给他买个板凳。”燕子不解,问我什么意思。我说,“就那三块豆腐高,办事时不踩着板凳够不着啊。”燕子生气了,“够不着我蹲着。”
我和燕子进了地窖,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了。我忽然佩服起那个小个子新加坡男人来,真有坚韧不拔的敬业精神啊。等我们适应了地窖里昏暗的光线,发现里面竟然整整齐齐码放着28个瓷坛子,上面贴着红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老大”、“老二”、“老三”等莫名其妙的字。是什么意思?“一定是盛骨殖用的。”燕子惊恐万状地说,昨天她看VCD里就有这样的镜头,一个黑社会老大把他的叛逆手下杀死后装在坛子里。我的姥姥要在阴间开全体亲人的骷髅博览会吗?“看看有没有写着刘桂花的。”我们一个个地摸过去,没有,倒发现有两个写着“老猫”的。我的姥姥呦,我这把骨头,一只坛子就足够了。燕子可能不习惯这样的环境,害怕地钻进了我的怀里。为了排遣恐惧,我忽然和她谈起了佛家关于舍利的传说。燕子不知道什么是舍利,我告诉她所谓舍利,就是遗体焚烧后结成珠状的东西。
“那是珍珠吗?”
“就是骨头吧。”
“哪个人死了还烧不出个骨头来?”
“那需要德行较高的和尚才能修炼成。”
“凡人行不行呢?”
“谁知道。现在人一死就去火化场,谁知道骨灰盒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发觉在地窖里进行这样的谈话过于恐怖。燕子已经不寒而栗了,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
“他们走了么?” 她还是惊魂未定。
“该走了,我们再等等。”我安慰她。燕子有些六神无主,她忽闪着双眼,又盯到了那一排坛子上。凭她有限的智商,她也能断定我的姥姥不可能是杀人魔王。她忽然猜到了那里面的内容,“你姥姥真吝啬,她舍不得给你喝。”
我也认为里面是好酒,一准是留给来地窖里的男人们享用的。燕子怂恿我,“你不是害怕么,喝点酒呗。”
我不想动姥姥的东西,支支吾吾地搪塞着,“喝什么酒啊,酒能乱性的。”
燕子不由分说就开始揭封在坛口的泥巴,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乱吧,乱吧,我看你的性是怎么个乱法。”
掀开了盖子,坛子里面竟然是满满的白如凝脂的荤油,上面有一层像珍珠一样大小的洁白晶体,燕子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她马上失魂落魄地叫了起来,“呀,是舍利耶。”
我听她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愣住了,也拣起一个举到眼前,借着地窖口微弱的光线,我仿佛看到洁白晶体上隐隐约约有个状似菩萨的影象。 太多字了 下班回家没事在看吧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