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着太阳的芬芳（徐 燕）
正是梅雨季节，这样的阴雨天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星期。他躺在潮湿的被褥里任满屋的腐霉浸泡，眼睁睁地看着窗缝里的些许白光逐渐微弱再消失。他满脑子都是不幸，都是茫然，充满悲怆，甚至绝望……。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窗外的雨声忽大忽小狂躁地叩打着他的窗棂，厨房的门窗被风雨打得啪啪作响。他倦了，无力地闭上眼，他不再去想任何事，就这样躺着，似乎一切的疼痛、劳累都停止了，甚至也感觉不到绝望。他就这样躺着，张开双臂仰面躺在他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两天以来一直是这个姿式。雨声让他安静，他甚至以为就这样一直安静下去。然而，第三天早上，他被隔壁的捶打声吵醒了，是米兰夫人用木棍在太阳底下捶打被子的声音。这种声音在以往明媚的早晨里经常把他从梦中扰醒。他睁开眼睛，实在是睡不着了，下床趿着鞋走到窗前。拉开天蓝色的窗帘，刺眼的阳光迎面扑来，他捂住双眼，试着慢慢适应。这阳光是多么地明媚、清澈，窗外的一切像一面被清水冲洗干净的玻璃镜。米兰夫人系着褪了色的碎花围裙，拿着面杖在太阳底下有节奏地敲打着那张吊挂在竹竿上的棉被。她那满脸深壑似的皱纹在阳光下像一朵朵舒展开的花朵，在他的眼里是那么地耀眼，甚至盖过了这明媚绚丽的阳光。米兰夫人突然抬起头看见他露在窗前的满眼惺忪，她嫣然一笑，雪白的牙齿闪着刺眼的光泽，她说，早上好，今天没去上班吗？天气好，把被子拿出来晒晒吧！
他冲她点点头，努力地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松手把窗帘放下。屋子里充满了发霉潮湿的味道，借着微弱的光他看见房里几件简陋的家具上面和四周的墙脚上布满黑色的霉点。这些在早几天就已经看到了，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要去改变，尽管那时他也觉得厌烦。再看看床上那团破旧的棉被，他想起刚刚米兰夫人说的话，突然也想把被子拿出去晒晒，把窗户打开让阳光照进来。
太阳真的很好，空气像块清凉的薄荷，阳光下，他似乎能嗅到跳跃在空气里的每一颗快活的因子。站在五楼的阳台上，清风微微吹拂他满是胡茬的脸庞，远处连绵的青山像被水墨妆点过般清新。太阳的金点子洒满房前的槐树，嫩绿的叶子在阳光的闪烁下愈加晶莹剔透。两床雪白的棉被安静的悬挂在米兰夫人家阳台上，像米兰夫人静静地微笑着望着他。和三年前一样，他从来没见过米兰夫人的家人出现在这阳台上。
或许是今天的阳光给了他一个不错的心情，他晒完被子后又好好地把屋子收拾干净，然后在洒满阳光的洗漱室里哼着小曲儿非常仔细地给脸部做了次大“扫除”。最后，他又为自己准备了份不错的早晨——一小碗清汤面，当他吃着两天来唯一的一碗清面时他幸福得只想叫，我真的好幸福哦。原来幸福来得这么容易，他突然意识到这将是个不寻常的早晨，于是他决定再出去碰碰运气。
穿过迎龙路后拐进郊外的一块工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提着裤脚踮着脚在泥泞的黄泥地上跳着。突然他抬头看见红漆斑驳的铁门上贴着张醒目的红纸，定睛一看，是张招聘小工的启事。他壮着胆走了进去，心想，大不了还是被赶出来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包工头看完他的证件和监狱的介绍信时黝黑的脸仍然挂满笑意，说，不要紧，我相信你能干得不错，对吗？他忙回答道，如果您能给我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干的，真的！他急切、真诚的眼神带着暖暖的阳光，尽情地展示他内心的向往。包工头非常满意，他让他明天过来上班，工资也相当不错，有60块钱一天。他真的有点不敢相信，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和包工头告别，扭转身时狠狠地在左手背上掐了一下，疼，真的很疼，这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阳光真的很好，太阳的芬芳早已赶走所有的阴晦，包括他衣服上的腐霉味。路是光洁，宽敞的，是的，今天特别宽敞，他想，不像两个星期前刚从牢里出来时怎么看，都觉得这条马路比起里面放风的场子小多了，狭窄得甚至让他喘不过气。嗅着这阳光的味道走在宽敞的大马路上，不知怎么地他突然想到了太阳底下那两张雪白的棉被，想到了棉被，米兰夫人安静慈详的微笑便出现在眼前。
他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几个苹果，他想去米兰夫人家坐坐。
米兰夫人一点也不显得意外，但却没有想让他进去的意思，她站在门缝背后探着头，微笑地问他有什么事。他尴尬地往上提了提手中的那袋苹果，我想过来坐坐，可以吗？米兰夫人爽朗地笑了，啊？！哈哈，当然可以，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想进来，来来，进来吧。
屋里的一切非常简陋，满屋子的阳光像一群嘻笑打闹的孩儿般热烈而温馨。米兰夫人请他坐在破旧的木沙发上，转身进厨房倒水。
当他从米兰夫人手里接过水杯时，她说要为他介绍家里的两个成员。他带着疑问跟她走进了那间满屋子阳光的小屋，刚进来时他隐隐听见从里面传来清脆的笑声。
两张靠窗的小床上，是两张热情清秀的笑脸，两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女孩们说，你好，很高兴你能来我们家作客，请原谅我们没有办法站起来招待你。他慌忙表示不要紧。米兰夫人也很高兴，要留他吃晚饭，女孩们催促母亲快去准备，她们都很高兴，因为家里已经好长好长时间没来过客人了。
他没想到他会跟这对姐妹这么谈得来，他甚至一度忘记了她们是高位截瘫的病人。她们是那么地积极乐观，姐姐拿出最得意的文学作品让他看，活泼调皮的妹妹还指着在残联的一些合影滔滔不绝地告诉他协会里的趣事。她们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以前是中学教师，随着这对姐妹花一天天的长大，日子本该很快就熬到头了。只是不幸总是没长着眼睛，四年前，姐妹俩双双在从学校回家的公车上遭遇车祸。
听着她们的故事，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是多么地幸运，在三年前的那次事故，他没有把出轨的妻子和她的情夫打死，上天给了他一次自由自在地活着的机会。他注意到她们的房间非常干净整洁，床被也很干净，散发着阳光的芬芳。姐妹俩告诉他，她们是那么爱她们的母亲，母亲的善良、乐观、睿智给她们的生活带来希望。姐姐现在是位出色的作家，已有几家出版社正和她洽谈出版事宜，妹妹也不赖，漫画画得非常棒，就快要实现成为一个漫画家的梦想了。
从那天起，他就经常出现在米兰夫人家的饭桌上，姐妹们的房间里。他真的如包工头所希望那样，干得非常不错，慢慢地被提升为小组长，后来又跳出来自己承接项目，再后来，他拥有了一家自己的项目实业公司。再再后来，本市著名的作家米兰家的大女儿湘儿成了他的夫人，米兰夫人仍然在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早晨把他们的被子拿到太阳底下捶打，他已经习惯了夜里枕着太阳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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