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马志均)
马志均一缕轻烟,在屋顶伴了晨风招摇。
烟雾挟着水汽挤进里屋,淡淡地漂浮在上方,丝丝缕缕,飞絮一般。
每天这个时候,二子妈准时叫二子起床。本来,现在的手机都有闹钟功能,可二子懒得定时。有这工夫,不如听上几句周杰伦。二子喜欢周杰伦。
二子原本和父母住在东屋,后来,在二子不大的时候就分开了。因为父母觉得不方便。现在,二子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独睡。清静。有兴趣的话,尽可以浮想联翩一番。
几只麻雀,唧唧喳喳,起起落落,一边不知就什么问题展开热烈的讨论,一边随着二子爸在院子里打转。
从堂屋到大门十八步。从大门到堂屋是十八步。二子爸每天早晨都要走上若干个来回。
他是在苦思冥想,寻觅生财之道。
二子爸总想发财。当然,这东西差不多人人都想,甚或是相当多一部分人穷其一生苦苦追寻的目标。可是,二子爸似乎显得急切了一些,恨不得是立刻,是马上,最好是不要等到晌午。
二子爸喂过牛,养过狗,买过海狸鼠……种过仙人掌,栽过芦荟,不是血本无归,就是收效甚微。他还想过养蝎子,养土鳖,养黄粉虫……搜罗小报上的加工项目,暴富手段,匆匆忙忙打电话联系,发信息询问……然而,总是不能成功。……曾经有一阵,数日里租车来去,西服革履,竟似抖擞了许多,据说离胜利仅只半步之遥,到最后却仍是无功而返。……可惜!可惜!谈妥之后,何止几十,简直就是几百万的进项。不顺!不顺!二子爸捶胸顿足,扼腕长叹。
怎么办呢?一脚趟上块狗头金似乎不大可能,二子爸真恨不得那天出门,一个装满钞票的大包能绊他一溜跟头,哪怕摔个半身不遂。
从堂屋到大门是十八步,从大门到堂屋是十八步。二子爸时而仰脸望望所能见到的一片天空,一手握拳向下砸,咬牙切齿骂一句:操 你妈的!这是对什么事下定了决心。倘若他低头皱眉,懊丧地由牙缝向嘴中咝咝吸气,嘴里小声嘀咕:扯鸡巴淡!则是对什么事情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雀儿们的问题似乎一直没有结果,他们飞上去落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吵成一片,像是永远也离不开这个巴掌大的小院。
夜深人静,二子爸将功课进行得兴高采烈之时,二子妈抽空良言相劝:既然机缘不巧,能不能暂时委屈一下,卖卖力气,当当小工,上个小班,再不就走街串巷,提个秤杆喝点破烂儿,即轻松又不受约束……庄稼日子,有几家不是这么过的?……
二子爸一时间垂头丧气,转而两眼瞪得溜圆: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得什么?……好汉不挣有数的钱!……算命先生都说我四十岁一过,步步莲花走红运!
眼见得年岁过午已久,好日子迟迟不见动静。
二子爸另辟蹊径,迷上了各种有奖销售及彩票。他始终牢记算命先生的一句名言:小钱是人挣的,大钱是命挣的。思虑再三之后,他一直深信不疑。无论如何,他要找到一条发财的捷径。于是,他的口袋里便时常揣上几张纸片,半截铅笔,灵感一来,不论何时,不论何地,掏出纸笔,唰唰记上一溜一溜的阿拉伯数字。限于条件,他买的倒不是很多。最可观最辉煌的纪录是一瓶酱油。
对于二子爸的所作所为,二子妈从无怨言。
既不摇头叹气,也从没感到过无可奈何。在她眼中,二子爸永远是当年的二子爸。
媒人当初给二子爸介绍的,是二子妈的一个女伴。相亲时,二子妈和几个姐妹嬉笑着前去凑趣。女伴心高气傲,似乎对二子爸不太满意。二子妈鼓足勇气拦住去路,语出惊人:她不愿意我愿意。于是,二子妈就成了后来的二子妈。整个过程,仿佛当下众多走红的歌星或影星自我介绍的出道经历,给人以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印象。其实,二子妈看重的不光是人材长相,她倾心于二子爸的文化。二子爸高中毕业。二子妈羡慕文化人,她自己只上过几年小学。
二子妈一直在道班做短工。每天给二子做完早饭,二子妈匆匆忙忙吃上几口,嘴里的饭咽不利落便走出家门,肩扛铁锹扫帚奔波在各条公路干线。刷树,叠坡,栽花种草,修桥补路。中午赶哪儿算哪儿,啃一块干粮,喝几口凉水就算一餐。
二子妈每天回家都要背回一个用过的尼龙化肥袋,里面是捡回来的饮料瓶易拉罐。饮料瓶一个五分,易拉罐一个一毛。几天下来,也能给爷儿几个换回一盒烟钱。
二子爸寻财路上东南西北,三天两头不着家,鸡毛蒜皮的事情懒得考虑。四五口人,六七亩地,二子妈里里外外一把手。
上完道班还要下地,二子妈每天顶着星星回家。
二子是父母的意料之外。激情酝酿良久,本打算来一个女孩,没想到天不遂人愿。对这个计划之外的儿子,二子爸好像一直不怎么待见,连乳名都懒得起,似乎这一切都应当由二子负责。
二子有一个哥哥,哥哥大二子三岁。
哥哥原本在技校上学,几年下来,差不多花光了家里有限的一点积蓄。
那天,哥哥的电话很突然。
接通之后,哥哥那边许久不见动静。“喂”,“喂”,二子顿觉蹊跷,“哥”,“哥”地叫了半天,手机里传出抽抽咽咽的啜泣。
二子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焦急地追问:“哥,你到底怎么啦?……哥,你别这样!……你说话呀!……”
一阵唏唏溜溜,哥哥哭声渐弱,二子这才听出究竟。
哥哥的女友是他的技校同学。女友家在邻县。两人已经很深入地交往二年有余。哥哥本来很自信。谁知这女孩在哥哥之前交过一个男朋友,两人的关系更是深入。后来,前男友不知什么原因被捕判刑。不久以前刑满出狱。女孩与前男友再续前缘,虽是不舍,终究离哥哥而去,再不顾及什么新朋旧交,据说,前男友家里很有钱。……诉至最后,哥哥似乎已经在那头大声哭喊,“二子,你说,我怎么就比不上那个王八蛋?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他们就那么牛X?凭什么他们就那么有钱?……为什么咱爸爸就那么不中用?他……他怎么就成不了大款?……”二子一时间无言以对。很显然,这个问题挺哲学,二子从没进行过深入思考,不知道如何劝解,话题无法继续。
二子略一沉吟,“哥,你想开点儿,别伤心……你现在在哪儿?”
“……呜呜……我现在就在她家门口……要不是看在她爸她妈一直对我不错,我真想……呜呜呜……”
“哥,你可千万别干傻事!”二子大叫。
电话断了。
二子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傍晚,哥哥回来了。
哥哥蓬头垢面,风尘仆仆,眼窝塌陷,嘴唇干裂,声音暗哑,说罢三言两语,喝下一碗开水,一头扎到炕上呼呼大睡。二子妈双眼噙泪给他脱下鞋子,却只见脚上满是血泡。
转天日上三竿,哥哥一觉醒来,这才说明原委。眼见得破镜难圆,哥哥满腔悲愤,离了女朋友家门。他漫无目的转到公路,憋着闷气,不想坐车,一百多里路,靠双脚走回了家。
技校即将毕业,哥哥却再也不想踏上那块伤心之地。他心意坚决,软磨硬泡,说服父母东挪西借,又从信用社贷了一笔款子,买回一辆旧车跑运输,拉沙石料。
大概是收入不错。不久之后,哥哥渐渐高兴起来,眉飞色舞在饭桌上宣布他的还款计划,并且不止一次向儿子郑重许诺:等哥腾出空来,一定带你去北京,好好看一看天安门!不就二百来里地么?
看天安门是他俩共同的向往。小时候,家里有一本画报。封面上,天安门城楼巍然屹立,金光万丈,比银幕上打仗的老电影开始时,八一电影制片厂光芒四射的图标还要鼓舞人心,每次都看得他们激动万分,发誓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到北京看一看。长大以后,虽然明白画面上的万丈金光来源于艺术夸张,可亲眼看一看的愿望却一直深深留在他们心中。
哥哥的承诺最终没能实现。一天深夜,大雪纷飞,天冷路滑。哥哥人困马乏,刹车失灵,超载的汽车与对面飞驰而来的另一辆重车轰然相撞,给一家人留下了长久的悲哀和一个天圆地方的窟窿。
雪后初晴的一天,人们远远望见,一个妙龄女子,静静站在二子哥哥坟前。那女子一身红衣,在皑皑银白之中分外耀眼。
一捧纸灰,一束鲜花,肃立良久之后,女子飘然而去。
二子的眼角徐徐滑落一丝冰凉。
二子今年十九岁。
二子前年没考上高中。
二子知道自己考不上。
二子的学习成绩一直是中等偏下水平。二子不是不想用功。可总是力不从心。和父亲一样,二子语文政治挺好,见到数理化就觉得头疼。
二子在一家服装公司上班。
一百来台缝纫机,一百多名工人,公司不大不小。
二子上班相当方便。
公司在村南公路旁边,距村口不足二里,横穿一条车来车往的公路。
出村来满眼绿色,路边招摇着各色大花小朵,红的,黄的,粉的,树上有小鸟啼啭唱和……
庄稼人无心注意这些。
恐怕只有粘粘糊糊的城里人才会大惊小怪,且把路上及田里的人们一并视作他们眼中的风景。
老远就能看见石狮子张牙舞爪,一边一个蹲在厂子门口,尽职尽责,哼哈二将一般,大门上一副对联,红底黑字,字体黑而发亮,字字方可盈尺。上联写:创大业八方进宝;下联配:展宏图万里求财,横批八个字,门开后一边一半,各奔东西,关门时并作一处:连年大发,生意兴隆。
紧挨大道是一面后墙。地面往上直至一米高处,几幅大字广告,不断推陈出新,改朝换代,红框蓝字的,蓝框红字的,红框红字的,蓝框蓝字的,一层压着一层,有时候书写者太过匆忙,便有一两个大字来不及遮掩,孤零零悬在一旁,让人摸不着头脑。墙角电线杆上也照样贴得层层叠叠,培训班,展销会……最上面一张还很清晰:招女话务员,月工资800-1000元+奖金+提成,工作时间八小时,……给人以馅饼将由天上掉下来的感觉。小广告下边图文并茂,伸胳膊拉腿几个粉笔字:小明头,大王八,满地爬,歪七扭八。再以下用若干圆圈组成一个乌龟形状,竟然是简练古拙,十分传神。
公司的名字叫“好运来”。忒俗!都说是老板两口子被窝里的临时动议。仔细想想倒也见怪不怪。现在的店铺、服装以及其他商品,哪个名字不是五花八门。既然他们可以叫什么“369”,“258”,叫个“好运来”不也挺好么?
二子上班在后整理车间。说起来绕嘴,人们都习惯称呼“后段儿”。“后段儿”就是将缝纫完成的服装打眼订扣,整形熨烫,检验折叠,入袋装箱。
二子上班已经将近一年。
“后段儿”主任有四十来岁,男性,眼窝深陷,脸部干瘦,眉毛浅淡,头发稀疏,看上去就像面皮紧绷在骨头上,人称“一六零五”。
“后段儿”也是有忙有闲。
一到厂里要走集装箱,半宿整夜加班,大家手里一刻不停,深感枯燥无味。一班二十来岁的小小子,更像黄瓜拉秧烟上架,长虫吃了烟袋油,提不起半点精神,干着活就能睡上一觉。“一六零五”并不以身作则,只是站在一旁做甩手掌柜。不过,他也自有一套高招儿,身不动膀不摇,一张嘴却一刻不闲,满嘴看来听来的奇闻轶事:什么拉登、萨达姆、普京、福田……“副统帅折戟沉沙”,“邓大爷三起三落”……南蛮子看地如筛,名为打板儿算命,实是北上憋宝……狐仙、吊客、长虫、刺猬……秦城的金马驹,村北的锁龙桥……他还常常聊起小时候粘知了、捉螳螂、淘鱼、烧屎壳郎,打尜儿、拍方宝,玩弹球、砸桃核,他又说,那时候,每到暑伏时节,雨水连天,下得像瓢泼,池里的大鲫鱼张开鳞片,从这个水洼飞到那个水洼,那叫“过鱼”……天上一拳,地上一脚,一通海吹神哨,马上就能立竿见影,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小小子们困意全消。
每逢闲时,人们免不了说笑几句,打闹几下,“一六零五”并不过多干涉,他要忙自己的事,只管自顾自猫在车间角落处,偷偷摸摸玩手机。听说,他的手机里存着不少“带色”的东西,——据他说是“生活片”。这东西,提神。有时候,“一六零五”也招呼几个小小子“资源共享”。
细细想来,这“一六零五”的外号似乎不那么简单。
“后段儿”有十来个工人。
宝忠和二子从小一起长大。一到五年级反反复复的念了八年,前年夏天才退学离校。他说,不能再念下去了,再念下去,好多家长更要把它当成老师了。
二子最初上班就是宝忠领着去的,那是县城里的一个制衣公司,宝忠已经在那儿干了一段时间。
富莱茜。公司的名字透着洋气。不能小看。据说这是建厂伊始。花费了大把人民币,请大师所取,有着极深的寓意,图的是名正言顺。看不出来。还真是看不出来。人们常常取其谐音戏言“富拉稀”,“富拉稀”,一旦赢利,势必……
不过,公司老板从来不用担心自己的肠胃。开业至今,公司一直经营得不太顺利。
老板在厂里的时候不多。有人说,老板的车里经常变换浓妆艳抹的女子。出门时精神抖擞,回来时不是满身酒气,就是精神不振。难怪,有时候,吃喝玩乐也是很累人的。
四个多月没见到一分钱。工人们实在忍不住,在工厂门口拦住老板。三言两语之后,老板挥手招来几个保安,七手八脚将带头的宝忠和二子推出大门之外。早听说老板是个“社会人儿”,上面也很有背景。势单力薄,好汉不吃眼前亏,宝忠气得咬牙切齿,妈的,这事不能算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早晚有老子反过手来那一天!
二子知道,宝忠说得出做得到。
别看宝忠五大三粗,小时候却长得瘦小枯干。每逢在外边打架吃亏,哭着回家,他爸总是连踢带打,破口大骂:妈的,真是废物!……以后记住,再有这事,只要是你吃了亏,到家来我接着打!打了别人咱不怕,打了也是白打!打坏了咱给他治!……你只要记住一条,我的儿子不能吃亏!
有其父必有其子。从此后宝忠打架成了家常便饭,锻炼得生死不怕。
宝忠脖子上挂着一个十字架,宝忠当然不知道这个扎煞着胳膊的外国小人儿究竟是谁,他并不信奉任何宗教,只是觉得很另类,很时尚,很好玩。宝忠一只手腕上刺着“忠”、“孝”,另一边则是一箭穿起的两个心形。据说用针尖刺得出血,拭去血珠,抹上蓝色或红色颜料,结痂后即可成形。
宝忠正经干活的时候却也不多。往往冷不丁一个电话,宝忠便大摇大摆扬长而去,“一六零五”从来不敢过问。
宝忠一班兄弟,少不了互相拔撞。大家血气方刚,正是横着走的年纪,往往一言不和,便要呼朋引类,手拿镐柄片儿刀,或虚张声势,兵不血刃,或大打出手,头破血流。
宝忠不知什么时候又迷上了上网。暴力摩托、问道、CS……聊天……忙得不亦乐乎,废寝忘食,上班时间无精打采,下班之后精神抖擞。
二子一直不太明白,晓冬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诱惑力。高兴时一个眼色,便有三两个伙伴响应,大家集体上厕所。来到厕所,一个人拿出烟盒,散过一轮,“点着?”,“点着!”,打火机蹭地一下,几个脑瓜儿凑作一处之后散开,双唇间长长喷出一口白烟,虚乎着眼,个个都很沧桑的样子。然后,几个人蹲做一排,有的便凝神研究白隔断上的图画。这些图画很抽象,表明作者对某种未知事物的渴望。能看出,作品的创作年代应该是在“一六零五”到厂之前,作者对手机里的内容无缘一见。归来途中尽可以海阔天空,发几条短信,打几个无关紧要的电话,聊一通热情洋溢的闲篇……或是蹲在地上看蚂蚁匆忙来去,仰脸望望麻雀在屋顶房檐用纤细的双足踏些看不见的竹叶,蹦蹦跳跳,嘁嘁喳喳……看女工时而由面前走过,望着袅袅婷婷或丰满茁实的背影嘻嘻哈哈议论一番。“一六零五”只能敢怒不敢言,干瞪眼奈何不得。
晓冬小伙长得不错,聪明伶俐嘴皮子利索,话一出口,就像蜂蜜裹着冰糖。晓东身边的女友,走马灯似的着实让人眼花缭乱。往往仅凭三言两语相识,手机短信交流,然后便能直奔主题。既是各取所需,也就无所谓哪一方占不占便宜,稍不如意,彼此各奔东西,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很潇洒。大家都能看得开。
只要见到老板或“一六零五”,“我们他老叔”就会露出自以为很妩媚的浅笑。
“我们他老叔”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我们他老叔”是人们对她的称呼。
应该是这女人的小叔在外面某大城市工作,并且整个家族一直以他为荣。这一点大约可以肯定,否则不会成为“我们他老叔”炫耀的资本。“我们他老叔”三句话不离“我们他老叔……”如何如何。似乎世间万物都与“我们他老叔”具有可比性,如果不是旁人实在听不下去,常常不耐烦地讽刺几句,恐怕连“朝核危机”,“神六上天”,“美元贬值”,“四川地震”,“北京奥运”都能逐步引申到“我们他老叔……”身上。
其实,“我们他老叔”也挺不容易。丈夫窝窝囊囊,其貌不扬,两人很不般配。据说他小时候放羊被羊角挑伤,失去了生育能力。他们有一个儿子是抱养的。去年政府免费体检时查出,“我们他老叔”至今仍是姑娘。两人当然不会和谐。不过,他们从不大吵大闹,只是背地里交换拳头耳光。他们是“换亲”。
“换亲”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及其他目的,两家互相娶进来嫁出去,,或是姐姐给弟弟,或是妹妹给哥哥,从对方家中换回一个媳妇。当然,有时也可能参与进来的是三家四家,操作起来就很麻烦,面面俱到得不亚于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
“换亲”这种形式现在已经见不到,不久的将来恐怕就要绝迹。不然的话,“后段儿”的几个小小子不会不明白怎么回事,听说之后,竟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些半大小子,有的刚刚毕业,有的中途退学,在家里大多是独生子女。
天昊最小,前不久刚刚过了十六岁生日。说来也怪,这孩子坐进教室就肚子疼,出了校门一点事没有。家人几次带他去医院,实在查不出什么毛病,只好开回几盒健胃消食片,然后上班了事。
天昊在家里总是说一不二。刚一上班,立马骑上一辆新式摩托,大,雪白,看上去小船一般,一溜红灯闪烁,开起来轰轰隆隆,不知哪位当红歌星猫在音响里面,颠簸得死去活来。
天昊穿一件T恤衫,前胸后背各有一个大大的骷髅,牛仔裤腿亮片镶成的蝎子从上到下,一边一个,光彩夺目。天昊的头型不断变换,毛儿寸,爆炸,有时又挑起一两绺火红、金黄……酷!很酷!
每逢上下班,天昊不是一溜烟尘,横冲直撞,就是几个人并作一排,将本就不宽的道路堵个严严实实,后面的大车小辆缓缓前行,吃屁去吧!按劈喇叭也是活该!有种你就压过来!气死你!
洪宇脑后扎起一把好好漂亮的小辫。他喜好看碟,上网游戏,不过最爱的还是听歌。他的MP3、MP4总是最新式的。一时高兴洪宇也随着哼唱几句,嗓音沙哑,便秘似的,晓东天昊宝忠总是齐声喝彩,拍手叫好。他们说,洪宇的声音简直像足了某个大腕,绝对够得上专业水平。据说一个辗转三乡五里的乐器班子很想撺掇洪宇加入,可能价钱还没谈妥,洪宇迟迟不见动静。
二子发现,小五儿竟然也爱看书,而且往往是十六开左右大小,五六公分厚的一本。封面上大多是背剑的少年男女,电脑设计而成,花花绿绿。翻上几页,不是恐怖血腥,就是惊悚悬念,魔幻玄幻。二子怎么也闹不明白,,一本《坏蛋是怎样炼出来的》,竟能引得小五儿顾不上吃饭。
偶尔,“我们他老叔”也与“一六零五”扯上几句,什么雨水调匀,麦苗只返青时浇了一水,无形中省了两遍水钱,玉米种究竟是“958”还是“天塔”或是什么产量高些。每逢这时,小小子们就会无趣地躲得老远。他们懒得关心这些,似乎这是他们父母应该关心的事情。他们很少下地。他们关心的是电视上任何一档娱乐节目的播出时间,关心的是最新的流行音乐排行榜单,关心他们崇拜的歌星的兴趣爱好、喜欢的颜色,关心他们的生日、血型、身高、体重……
每逢发工资,二子也和大家凑作一处,找一个简陋的小吃部,来上几个小菜,放开嗓门,猜拳赌酒。月底放假或是停电,几个人嘻嘻哈哈,坐上班车去县城。上网吧的自然迫不及待,余下的便在城里不停地遛弯,商场、超市、酒楼、洗浴中心、文化广场、健身公园……不一定买什么,可他们乐意。川流不息的轿车是大家最爱看的,驶过一辆,他们就要议论一番牌子、车型,桑塔纳、夏利、广本,奔驰、奥迪、富康、奇瑞……这时的他们,心中便时常有一种酸酸的感觉,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冲动。
一开始,二子不曾考虑玉姐姓玉还是叫什么什么玉,听别人叫她“玉姐”,二子也就一直这么称呼。
不知道玉姐的具体年龄,看样子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不过也不尽然。玉姐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儿子,据说曾经跟着她改过几次姓氏。玉姐肤色白皙,眉目清秀,笑起来很甜美。不过,极少有人看见过她的笑容。玉姐难得一笑。玉姐的面庞及右手背上各有一道隐约的疤痕。有人说是刀疤。可能是瞎猜。
玉姐的衣服都很合体,色彩并不十分鲜艳,款式和面料却都很高雅,很讲究。看上去让人觉得很舒服,很顺眼。因为这舒服,顺眼,“我们他老叔”便时常撇起嘴角,一脸不屑的神情。
玉姐是余老板带过来的。余老板不是这个制衣公司的老板,余老板是公司的大客户。玉姐负责“跟单”,进行质量检验和其他工作。
莹玫一开始就和玉姐很投缘。两人常常相互交换一些书刊杂志。“一六零五”偷偷翻过。他说,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净是些什么“服装设计”,“企业管理”,“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还有什么“智慧背筐”,里面什么也没有,全是字儿,都他妈不行!还有一本叫什么“读者”,更是没劲!另外有些就很不错,封面上全是些美女,很漂亮,并且穿得不多,养眼!
莹玫比二子进厂稍早。听人说,莹玫曾在县城一家很大的服装集团上班,并且工作还很不错,接电话,打电脑,端茶待客,应该属于文秘系列,很轻松,很悠闲。有一天,不知怎么,莹玫用一把裁纸刀顶住了经理脖颈,也有人说,莹玫是将小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屋内当时没有旁人,没法知道细情。无论如何,反正结局一样。莹玫随即离开了那里。
莹玫今年二十岁,细细溜溜的高挑身材,弯眉大眼,长瓜子脸粉红似白,看上去倒像十六七,一抬手一挪步常常看得人眼珠发直,忘了自己手中的活计。
一天中午,莹玫翻看一本杂志。一会儿,玉姐一声招呼,莹玫应声出门,杂志摊在案头。两人说笑着进屋时,只见二子静静地趴在那儿聚精会神。莹玫轻轻凑过去,正是自己喜爱的一篇文章,内容很含蓄,很深沉。二子忽而皱眉沉思,忽而眉梢一扬……好一会儿,二子才如梦方醒抬起头,腼腆一笑立起身。一瞬间四目相对,莹玫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玉姐在一旁微微一笑。
以后,他们就经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玉姐也时常教他们一些业务知识,服装设计之类。
二子爸无意间成全了二子。
后来,二子常想,真要感谢躺柜里的那些闲书。家里的书刊杂志都是二子爸历年积攒下来的。和那时候好多男女一样,二子爸也曾是一名文学青年,有过远大崇高的梦想,壮怀激烈。直到这些年屡屡碰壁,他才像一只收线的风筝,慢慢由缥缈的半空落回到现实的地面。直至大儿子车祸身亡,他就更是如梦方醒,心灰意冷,一会抚着那些书籍唉声叹气,一会气咻咻扔得满地都是,大骂扯淡。若不是二子妈和二子哭着劝他手下留情,他真要一把火烧个一干二净。
莹玫一双杏眼秋波荡漾,粼粼波光常常映到二子身上。
每逢二子叫她姐姐,莹玫总是小嘴一撅,花骨朵一般,似嗔似怨。
二子的心里有点乱。问题是莹玫也把这种殊荣慷慨地赋予其他同事,除了“一六零五”。
二子长成了大小伙子。
余老板对二子也很赏识。
二子救过余老板一命。那天中午,上班时分,天昊依旧天马行空,一意孤行,眼看就要与对面余老板的轿车撞作一处。两人各自本能地躲闪,擦肩而过之后,天昊一头扎进路旁深沟,全身多处骨折,摩托摔得稀烂,幸而没有生命危险。轿车冲向一棵杨树,扭曲变形,余老板满脸是血,人事不知。同车的玉姐钻出车窗,大呼救命。好多人只是围观,不敢上前。二子不顾一切冲上去,撬开车门,又随着救护车来到医院,跑前跑后。余老板苏醒过来,感激不尽。当时,二子刚刚到“好运来”上班,并不知道余老板是谁。
余老板近年来一直致力于名牌服装的普及工作。主要是羽绒服。
每年年初,余老板都要派出得力人员——这些人都很有眼力,有时余老板自己也会亲自上阵,他们先期进行大量调研及市场预测,或参加展销会交易会,或在大型商场以及专卖店直接购买样品,敲定之后,打版做样,照猫画虎,批量生产。这些东西,很大程度上缓解了那些名牌产品的销售压力。当然,相比之下,双方还是在品牌的读音或字体上略有差异。余老板一直认为,他是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圆了一大部分人的名牌梦想。
玉姐说,这二年,余老板也一直在网罗人才,努力打造自己的品牌。
余老板个子不高看人时略微偏着脑袋,给人以很专注很亲切的感觉。
这次,余老板这款订单要求一种特别的折叠方法。包装之前,余老板放了一段录像,里面正在示范,一折,一提,一抖,一铺,很简单,完了。就是说的话叽里咕噜,一句让人听不懂,蹦的字曲里拐弯,一个认不得。“一六零五”似乎恍然大悟:“妈的!这是日本字!——可不么,你看你看,全是咱们的偏旁部首!——怪不得没听出一句!就是没有咪西咪西!”
余老板朝二子笑笑,点点头,然后食指一竖,止住“一六零五”的诧异,顺手一点:你来!
“一六零五”信心十足,拿过来一试,不行。
“一六零五”略显尴尬,叫过晓冬,还是不行。
玉姐用目光向二子探寻,二子肯定地回应。玉姐神色轻松下来,接着递一个眼色示意。
“哪个还来试试?”余老板犹犹豫豫,似乎已经不抱多大希望。
二子不声不响走过去,三招两式,行了。
一抬头,莹玫的眼里满是笑意。
余老板拍拍二子肩膀:“兄弟聪明!这几年我走过的厂子无数,真正一次学会的你是第一个!……好!小兄弟,……好!…… 想不想跟我出去发展?……我说过,我一定会报答你!”
二子脸一红:“我文化不高。……”
“凡事不一定都要求有多高文化。”余老板摇头,“有的事情非文化不可,有的事情没文化未必干不好,……我也只是上过小学三年级……好多事情靠的是悟性……”余老板讲了自己的出身,讲了自己的许多经历。
二子又有了那种熟悉的莫名的冲动。
“小兄弟”,说到最后,余老板取出一张名片, “你可以随时去北京找我。”
余老板走出车间。“一六零五”拍拍二子肩膀,“兄弟,别愣神儿,干吧!……你可千万别拿着棒槌就认真!南蛮子一个个云山雾罩,没个准谱儿,捏住一只虱子他敢说是一只狮子!别信!……”
二子捧着名片,没说话。
几天来,莹玫与玉姐常常凑在一起轻声细语。莹玫那撩人的目光,是热辣?是幽怨?二子有些不敢接触,心里发慌。这天,二子不安地偷眼望去,莹玫长长的睫毛上,竟似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后来,不知道玉姐说着什么,莹玫羞涩地笑了。
莹玫每天都要进入二子的生活,就像加碘的细盐。离了它淡而无味,有了它便觉得很鲜很鲜。莹玫给了二子不一样的感觉。
怎么办呢?一时间找不到玫瑰,家里的刺儿玫也行,再不就是月季,采上一朵,单腿着地,双手捧花跪到莹玫面前,很洋气,很浪漫……可是,不知道莹玫喜欢不喜欢?二子也似乎没有这个胆量。那么,手机短信?这东西方便,将心一横,手指一动,也无须考虑什么脸面,二子也想好了一大堆,什么:如果你是狐狸我是猎人我能追你吗?如果你是茶叶我是开水我能泡你吗?,还有,想你是一种甜蜜的忧伤,是一种痛苦的期待,更是一种不想而不能不想的无奈,当你不经意地想起我的时候,我已经想你很久了……一来二去,是不是太慢?要不就干脆两个字:吻你!二子更是不敢。
二子打算找晓冬探讨,可晓冬最近蔫头耷脑,再没有以前那么欢实。他常常懊恼自己粗心大意,恐怕不久的将来就要做爹。看样子,这小子敢做敢当,倒是不打算赖账。
宝忠也出事了。宝忠早已不辞而别,另谋高就。二子曾在县城一个洗浴中心门前碰到过他,宝忠光着上身,前胸后背各纹着一只青郁郁的猛虎。当时对二子不无自豪地宣称:以后就在城里混下去了!后来,他纠集几个兄弟找到富莱茜,讨要工资,与老板越说越僵。宝忠二话不说,掏出匕首,老板也不示弱,一把抄起长长的剪刀,互刺之后,匕首插入肚腹,剪刀扎进软肋……
中午,下班时分,玉姐凑到二子身边,悄声道:“二子,姐送你两件礼物。”说着,递过一个漂亮的纸盒。
二子疑疑惑惑捧在手中,刚要打开,玉姐轻轻按住,推他来到警卫室门口,“到屋里再看!”
莹玫静静地坐在桌边。
纸盒内一个绿茵茵的底座,底座上一段青枝绿叶,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很逼真。枝上栖两只小鸟,似是剪绒,溜圆的眼睛晶亮,周身羽毛华丽。忽然,稍大的一只微微侧头,发出清脆悦耳的啼鸣,一声,一声,又一声,声声婉转悠扬;另一只先是羞怯地柔声应和,而后纵情放开歌喉。一阵唱和之后,两只小鸟伸颈交喙,双双和鸣……
莹玫轻轻回头,睫毛低垂,眼睛微闭,满面娇羞,鲜亮的嘴唇仿佛雨后一枚熟透的西红柿……
……
轻轻一声门响,看门老头端着饭盒,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略一愣神,嘴里连叫:“唉呀呀,唉呀呀……这事儿闹得……”,说着话,又赶忙扭头摇手,“我可什么也没看见!……你们接着来,接着来……”
这老头善于察言观色,能说会道,近年来人送外号“和绅和大人”。
“和大人”其貌不扬,却有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
若干年前,一部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风靡一时,“……卖花卖花声声唱……”逗引得“和大人”一村一村辗转相随。心动不如行动,“和大人”突发奇想,下定决心:跨过鸭绿江,寻找心目中的终身伴侣。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偷渡过去的“和大人”一身精湿,冻饿交加,晕倒在友好邻邦,遣送回国之后锒铛入狱。直到现在,“和大人”依旧痴心不改,独身一人。人们说,没事时,“和大人”能够双手放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上半天。
“和大人”心眼不错,常有恋爱成功的男男女女请他来做现成的大媒。
二子没事常去警卫室坐坐。二子爱听“和大人”说话。
“老板,一直想问您个事……”门外的“和大人”突然扬声,屋里的两人猝不及防,惊愕地分开。
老板五十五六岁。改革开放之初致了富。当初也许勤劳也许不曾勤劳,反正结果是一样的。现在谈起来差不多等同于一个神话,那时却是屡见不鲜。苦于大把的资金无处可投,前几年跟风建起服装厂。由于种种原因,一直以来,总是经营不善。最近更是举步维艰。怎么办呢?痛定思痛,他便打算从根本上找原因,努力提高自己,寻到一本小学英语,一本地理,抽空念上几句,翻上几页,时不时冒上一句“OKOKOK,OK?”,深信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也是习惯成自然。一早一午,只要未曾出门,老板便早早站立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工人入厂出厂。过去是空着两手,如今又在腋下夹了两本卷边旧书。
偶有工人迟到半分一分乃至几分钟,见到老板,羞羞答答不好意思抬头。老板不急不恼,笑眯眯盯视一会儿之后一挥手,迟到者便满面愧色,低头快步进门,自此后大约极少再有下次。
刚才,老板一直盯着玉姐袅娜前行,越走越远,猛然间如梦方醒,不自觉地回头望望,似乎心有余悸。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根据。没等他转过头来,老板娘已经由一间屋里快速滚到面前。
这女人状若枣核,矮矮胖胖。她正言厉色,伸手点指,唾沫横飞,说他动机不纯,说他图谋不轨,说他……很象一个严厉的母亲训斥惹祸的孩子。说到慷慨激昂处,老板娘踮起脚尖,揪住老板一只耳朵。
老板唯唯诺诺,满面赔笑,可能意识到众目睽睽,不太雅观,咬牙豁出自己的耳朵,引领枣核女人来到门口搬救兵,很有些舍身取义的味道。
“和大人”快步迎过去,挡住去路,似乎对刚才及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老板,他们说,‘大不了踢球(WTO)’了,往后仨鸡子儿就能换一辆轿车——我听着有点含糊,您说是真的么?”说着,不慌不忙递给女人一杯开水。
枣核女人咯咯大笑,放手接过茶杯。
“老啦,跟不上形势啦!——”,“和大人”望望老板腋下书本,继续操练,“这要是倒退十年二十年,我也得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机会难得,我还得问您几句,您嘴里翻来覆去念叨‘万’,‘秃’,‘思瑞’是啥意思?”
老板将书本捧在手中,下意识的翻开两页,神情庄重,“哦,这是英语的一、二、三……”
“外国人真是脱裤子放屁!放着好好的一、二、三不说,非得来个长虫打架绕脖子……还有,我听人说,敢情,咱们脚底下踩着的是个圆球,这东西还一天到晚不拾闲,这么转,那么转,转来转去。我就纳了闷儿了,既是这样,怎么始终也没听说有谁大头朝下掉到半天云儿?……其实,还是早先年我大伯说得靠谱!他说,外国人都住在地底下,那地方别提有深!您还别不信!我大伯那年挖井挖透了腔儿,亲耳听见下边有人说话搭理儿,三婶儿,借我马尾箩使使,我跟我妈到磨上推碾子……”
“走,吃饭!”笑过之后,枣核女人直起腰,向老板颁布命令。
“咱们?……”二子红了脸。
莹玫娇嗔地飞了二子一眼,“……笨!……”,葱白似的食指在二子额头轻轻一点……
二子晃晃脑袋睁开眼。
他恍惚记得,“一六零五”眉飞色舞,幸灾乐祸地宣布,宝忠一下子露了大脸,带着手铐,剃着光头上了新闻节目!他说,电视里报道,宝忠在网上与另一伙“玩儿闹”发生口角,彼此很不服气,约好碰面之后,两拨人大打出手,以至于刀伤人命,进去了。再想出来恐怕要等到驴年马月。
二子忽而想起,莹玫脸上似乎有那么三两点雀斑。究竟在什么地方?想不太清。当然,这丝毫不影响莹玫的整体形象。二子看来,倒是因为这几点雀斑,莹玫的面容反倒越发生动俏丽。……豁出去了!不管怎样,说什么也要近距离看看!
二子一骨碌爬起身。
太阳升起老高,一窗很好的阳光。
透过窗子望出去,蓝蓝的天空飘过几星越来越大的黑点。近了,清了,化作院内青翠的枝叶间一片清脆的鸟鸣。没容谁听出究竟,又倏地振翅齐飞,转眼间在天边不见影踪。
(二子并不知道,今天是6月7日,再有两个多小时,高考即将进行。这些似乎与二子无关。二子用不着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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