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随月舞(刘育华)
我观望月亮,如同学子读书,总企盼观而有得。今年中秋夜,我出门赏月,被当空的皓月感动,还真的想起一个题目:文随月舞。
这样的想法,起源于我自己较长时期以来所拥持的一种特殊的如梦幻境:月亮大师魔术般挥动指挥棒,在浩渺空间上奏响无声的音乐,人与万物便发生难以言因的律动,人的思与文亦随之起舞……
对此,我总是心虚于捕捉风形、无风摆柳,愧于言表。细一察想,幸有世间万象佐示。
因月光,文章笼罩在“月光戏”中,可见“月事”连连:小船在夜间的河面上划行,那船头水面月影窜动,时而像白银闪光,时而如磷火显亮,一会儿银蛇蜿蜒,一会儿蝌蚪蹦跳;服了不死之药的嫦娥奔向月宫,美国人完成探月工程,人类实施了在月亮的感召下虚幻的和现实的双向“亲月追踪”;“夸父追日”挽救不了太阳落山,月亮就弥补短缺,扮演了照耀人们行程的明灯;人们远行,月缺而出,月满而归,月亮成为人心中的时钟;中秋日人们齐聚一堂,吃着月饼,登高赏月,月亮就是那象征团聚的吉祥物。这月导景变、月引人动、月照人行、月促人合之戏,是文章的诗意化信息源。那前辈创业者戴月披星的辗转奋斗史,更构成历史大书中独立而壮美的篇章。
因月光,文语在拓展升华。在一次闲谈时,朋友曾经跟我说,中华文化直接得到月亮的照耀,长久处于黑暗中的人们看到圆月朗照,感到是一种美满,于是产生了“圆满”的意涵,也有了月、生为“胜”的字构。我感到这种讲法颇有道理。当然,与月亮和文人、文章的关系的权重比,要逊色得多。
月亮是一种可与人达成此呼彼应关系的活的“灵魂”,与人间形成了微妙的感应之“场”。那活的光辉(充满喜悦的月光)破天地之遥来到人们周围,闯入社会文化的间间书室,拨亮,造静,围拥,放电,促生了人们喜怒哀乐之变。而且对人说:“你将永远受我的亲吻的影响,你将美,如我之美”。她悄悄地把文章氛围、张力、气脉、色调、味道等元素集聚一起,放入了“酒”和“调料”,和着灵感一道炼作。夜空静静,银光袅袅,文坛氤氲,倩亮之月激起文章思脉源流的浩繁之波,涟漪重重。月浸含笔腐毫,文章久成佳精。
《典论·论文》中曾言“文以气为主”。此语的精当,搭建了问题的析辨上的有益桥梁,我们可以清晰看到:月撩人心,心动气变,气运成文,构成月亮和文章两个跨界域事物和概念之间的主要结链。
看,一轮光烁的明月不辞辛劳地从远古走来,洒下了缕缕光辉,留下了道道昭示,带生了人们文思的远飞高蹈。无数墨客竟折腰,济济才子费心神。
能够想见的是,在一个月清光亮的晚上,风轻境寂,溪流潺潺,花草含媚,月亮成为文人兴致和灵感的激活阀儿。文人们痴心于那遥远的玉兔和桂花树,意情缱绻,幽梦盈怀,于是吟诗作画,诗词满圆,画面增艳,有的成了千古流芳的不朽诗卷。 至若大月盈圆,月亮变成愉悦魔方和海上灯塔。她熨平了人的蜷曲之心,洗刷了人的浮躁失衡,明确了人的行为方向,独处、迷茫、愁思浓重并把坎坷和委屈塞满脑肠的写手,当晚做出了条清缕析、无情绪极致化溢出的理性文章。逢“天狗吃月”,细弯勾月吊绑了人的自由心绪。那失意的异地举子本想写一些“豪壮”感想来自我励志,可心理灰暗遇到环境漆黯,便勾起乡愁与往日悲情,不禁泪抛月下! 文章也由此背向初衷而走向低沉叹惋。可以说,在社会历史流变中,我这样的想象算得上合乎逻辑的臆测。
事实上,不少诗文大家被月光“俘虏”了。月亮的宇宙恒久的涵义打动了张若虚,他就在《春江花月夜》中弹出“春江湖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湖生”、“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大哲大彻的弦音;李白深感月亮明朗无曲,就把人的内心明透和心与心的照面说成“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对于月亮露出的静中显圣的意象,白居易用“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表现《琵琶行》中“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月亮升落嬗变最是动人,老杜就以一句“四更山吐月,残夜月明楼”做了诗文回应,体现他在安史之乱后的如焚忧心忽而由暗转明;月亮与湖水相映成趣而结至美景美幻,点化了“曲曲连东海,盈盈抱北城,潮生当月午,岸阔正秋清”那样描绘鲜活画面的幽深诗句,那是宝坻古代八景之一的“北潭秋月”的写照;月亮以一抹孤高清冷投向人间,人们的文章中就有了记述拔尘超俗的孤高人生的曲高和寡,诗文中就形成了“杨柳岸晓风残月”和明月晨雾、晨风夕月、春雨秋月的清凉意蕴;月亮还让叱咤风云的强人在千秋史指缝奔流之余,以“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的浪漫想象,感伤亲人别离之苦。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不也正是婀娜恣意的荷塘月光在朱自清先生脑中的映像和笔下的美妙凝结吗?呵,一轮圆月转碧空,悠悠岁月漫漫行,月照文心,多少诗文为她动?无法计数。真是忒奇妙啊!
现时,人们观月司空见惯。像我,喜欢月亮,常常抱持童心仰望着她,偶尔感觉到思绪漶漫的消退。有时也浮想联翩,譬如,想到我心映月,一片冰心在玉壶;想到时空交集,天涯共此时;想到众星捧月、满天的星星不如月亮的结论碎片会不会滑落到社会,等等。但基本都是初步而幼稚的心思体验,因能力、怠惰等原因断了“月文之链”,无法将那幽深、旷博的意境延伸下去并升华落实为思想精神的纸质结晶。去年夏天,我随旅游团去青岛,正值深夜途中,忽见一轮圆月悬挂于浩浩长空,迟钝的悟性兴奋起来,竟然也为海岛冰轮初转腾、温辉绽笑迎远客的氛围所挟裹。我感谢他乡月亮的平等照人,但十分羞赧于月色照我、文采无加之状。倘若自己能守住感觉,懂得驾驭沉思妙语,哪怕挥就一篇小文,肯定也会因月而涨满、透亮和神气。
恰巧常浮现于看来并无干系的比照事物之间。
月亮与文章虽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一个自然,一个社会,但两者却有如影随形之妙。月儿起降划弧,有轨有规,那是五言八韵格律式的诗歌。太阳早出东海,月光世界散淡,那是闲逸情致的散文。月与云几经周旋后猛地腾云一跃,那是诡谲诙谐的戏剧。
相应的文月是凹凸暗合的:月亮寂静,文章无声;月亮有阴晴圆缺,文章有启承转合;月亮形状有圆月、半月、弯月,文章写作有涨扬、平叙和简扼;月有明亮、“蒙纱”和黯淡,文有鲜明、含蓄与婉约;月有升腾、诙谐,文有激昂、风趣;月有生落演绎,文有起落跌宕;月亮给人以神秘遐思,文章给人以朦胧诗意;月亮把柔光洒泻在不同国家的人身上,并亲吻孩子的脸颊,文章将文气喷洒到各个族群的人心上,且抚慰人们的灵魂;月虽静,有时如轻盈的天籁之音奏响。文虽柔,有时像无形的早春之雷滚动。这,当然不是人们主动按照月亮的尺度和范本演绎文章不同气象,而是事物之间的并非刻意的合榫对缝。我更相信,这是月亮超越天上人间之隔、贯穿物质精神之域而在大文章卷纸上彰显的极具穿透力和梦幻力的奇特投影。
我想起自己很喜欢的由陈刚、何占豪谱写的小提琴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来了。曲中小提琴领奏、中提琴跟奏、中小提琴双音对接、轻重交织、相互交替、有机旋整,形象而生动地勾画出梁祝二人并肩而行、相互倾诉、共娱共舞、委婉缠绵的情景。月亮和诗文如果切入其中,月亮就是那第一提琴,诗文就是那感应者和协奏音。
啊,月亮,你将手伸到社会深层而达媒纸文章,怎么会有如此的魅力和魔力?我时常发出这样的叹问。
月亮含笑,文吐墨香。文学家们也好像往往只顾激动和融入,并没有多少人关注这游戏后面的谜底。
我发现,那种以为月亮影响物质生活原则、感受能力和持续能力,以及病的作辍也与月的盈亏有关的看法,总有些占卜术的味道,过度张扬反倒未必可信。
于是,我怀着好奇和敬拜之心极力感悟,终有所得,荡如杯波。这就是,我陷入了文学和哲学混合的城堡迷宫,依稀看到那月亮神秘和特殊所形成的以下两向梗概:
——月印万川,横贯古今。那照过珠江温泉城的月亮,也照耀着白宫和巴黎圣母院;那照过李白、杜甫和当代中国改革人的月亮,也普照世界远方的白人和黑人。这使月亮具有了与人们双维度对话历史与世界的象征意义,月亮与文章的统一,只不过是将月亮映记和见证的历史时代长度和世界民族广度诉诸于文字,从而打上文明烙印。
——月成神明,关照灵魂。月是宇宙之神架设在地球外的宇宙栈道和硕大明镜,折射太阳以映照人生世相和人类灵魂。人月面对面,人的灵气与天地元气相接,思维主脉一下子靠到自然的原始基点上。这月,当然能够让人避开人间社会的世俗、喧嚣、烦缠、偏见和沉重,堂而皇之地给人以悟境和启迪,并成为文人自由舒展精神的乐土,更成为他们思考问题、提出诉求、展示愿景的精神栖息所、比介物和隐身处。那被月亮“感染”的人的思想,不是什么别的东西,物化的成为行动,流泻的成为文章。
这就够了。
月亮,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可玩于掌的自然观赏物。
月亮,已经成了神圣化的大自然整体和宇宙真理的化身。
借此灵光,真谛便脱尘而出:月光是自然的无声的语文,文章是心灵的留痕的月光。文随月舞,乃是外部“垂直力量”施力于人内心自由的显现,是物人和谐、天人合一的一种合宜的“格外”的诠释,是凝固的哲学文学合生范畴的靓丽景观。其本真是,人的思维和表达随自然定律起舞。
每念及此,轻松话题便沉重起来。人类前行中,自由心灵已因传统桎梏、阴霾遮蔽和心理封闭而感麻木。那浸浴世俗而磨砺成僵的人,那缺乏光亮而乏善可陈的人,是不是应该来这里有所洞悉呢?
月亮、月景、月涵——文章,话题宽大、神奥、绵长,历久弥新。月亮之窗敞开着,邀月文社方兴未艾,沐月著文空间远未溢满。妙文待月照,满月唤文章。“月光文化”之地广阔无垠。
月光银辉熠熠,文章词笔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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