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晓生 发表于 2010-12-8 09:33:23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湘竹)

  喂?哪位?章树荣随着出完课间操的学生往教室里走,听到手机铃响,她随手打开,礼貌地问道。
  我找章树荣。手机里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我就是。章树荣刚答完,猛然分辨出手机里声音嘈杂,青年男女叽叽喳喳,一派青春活跃的气氛。她心里倏然一震。寄出信一个星期了,莫非是刚上大学的女儿雅萱?
  果不其然。雅萱背台词似的一口气说道,章树荣,我不认识你,请你别打扰我平静的生活;自从你抛弃我和我爸,我已经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现在,我很幸福,我有爸,有妈,有妹子,我有一个完整的家。
  雅萱的话,象一根根钢针,扎在章树荣的心坎上。
  章树荣没想到,一直萦绕在她梦中的乖巧的女儿小雅萱,在十几年以后,会对她的母亲说这样的话。不但生硬,不但直呼其名,而且一说完就冷冷地挂机了。
  章树荣是净心庵中心小学的语文教师。她身型瘦弱,穿着得体,齐耳短发,眼睛细长,看上去文静质朴,外憨内秀。这天上午第四节没她的课。她向校长请了假,骑上那辆刚买来不久的蔚蓝色爱玛牌电动车,向县城方向飞驶而去。她特地来到移动通信公司,申请了密码,打出了通话清单。
  章树荣的手机没有来电显示。她按清单上雅萱来电的外地号码呼过去多次,好容易通了。接电话的是位男士,说那边是H师范大学操场旁边的一座公用IC卡电话亭。
  雅萱没有给章树荣留下继续联系的便利。
  章树荣顿觉周身涌起一种沮丧感,双腿好象陷进流淌着的泥浆中,整个身子摇摇欲坠。但她并不生雅萱的气,因为她付出过母爱,并且一直在付出爱。母女相别,一晃竟是十多年,她可惜跟雅萱没有几次正面接触的机会,但也问心无愧。
  如今,“抛弃”二字由雅萱口里说出,通过电波,进入耳膜,深入脑髓,象两个雷管牵动着章树荣细密的神经,似乎随时都可以把章树荣炸得血肉横飞。
  章树荣问心无愧,但死而有憾。
  雅萱刚上大一,读的是一类本科H师范大学中文系。H师范大学是“十一五”工程试点单位,属国务院首次审批的六所免费重点师范大学之一。雅萱报的是民族教育学院预科部,学制五年。临时在预科班学习,一年后统一考试,合格者全额免除学费,并可根据每学期的考试成绩发给数额不等的奖学金。
  这些消息是好心的同事告诉章树荣的。消息的来源当然追溯到雅萱那位在乡中心初级中学任教的父亲,也就是章树荣的前夫李全升。这些消息令章树荣内心很欣慰。不过从对桌刘菊嘴里说出的话让章树荣听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刘菊是代课教师。儿子成家立业了,没多大压力,她在家呆着还闷得慌,拿四百元的代课费纯粹图个乐呵。她快言快语,是有名的“小广播”。刘菊的丈夫是乡中心初级中学的校长,李全升的顶头上司。在一次宴会上,校长问及雅萱的事。李全升眼含忧郁,面露悔色,沉吟良久,才开金口。他说雅萱这批预科班新学员属定向生,恐怕要支援边疆地区。李全升还对老师们说,雅萱在电话中透露,班上有好几个同学思想动摇,考虑退学重考。学校对此限制不严,双向选择任其自由。
  半个月前,章树荣从“小广播”那里知道了雅萱的处境。为了证实,她拨通114查号台,然后分别给省招生办以及H师范大学的招生办和教育处去了咨询电话。
  原来,雅萱这班学生其实不够一类本科录取线。破格录取,是为大西北输送师资。毕业后十年合同期满,方能回内地工作。
  发展老少边穷地区,教育要先行。章树荣身为人民教师,不是没有这样高的思想境界和政治觉悟。可雅萱不一样,报考师大,也许非她所愿。雅萱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子,刚读高一,还是用钱的时候。李全升的担子够重的,让雅萱读免费师大,既图个一类本科,又节省巨额学费,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太绝对,但凡事情,都有个现象和本质。李全升的继任妻子也就是雅萱的后妈姓薛名凯华,除了料理几亩口粮地,从不做补贴家用的活计,却有个抬头心眼低头见识,对内亲手把着家里的经济大权,对外走东家串西家,拉帮结伙,哗众取宠,老婆舌头弯弯纂,向人难向理。传言,李全升酒后卖弄学问,曾赠薛凯华一副对联,上联是“出外串门唠嗑搓麻将”,下联是“在家描眉画影数钞票”,横批是“无所事事”。由此可见,李全升让雅萱读免费师大,实在不得已而为之。
  对雅萱的学习,章树荣曾经觉得自己是拖拉机追兔子——有劲儿使不上。
  雅萱中考那年,成绩离县重点中学的录取线只差零点五分。当时县教育局有个土政策,低于重点中学录取线五分之内者,可入重点中学就读,不过要比正式录取生多拿六千元钱,美其名曰择校费。实际是巧立名目地乱收费。当然,重点中学师资力量雄厚,教学设备先进,生活环境优越,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实。为孩子的前途着想,章树荣通过小学校长,拜托初中校长,与李全升商量,她出择校费,让孩子读重点中学。李全升谁的面儿都没给,当场回绝,并气冲冲地说,小时候不尽抚养义务,现在孩子长大了,来做什么?想干什么?拿钱财买动人心?我就是让孩子辍学,也不花她一分钱!说完了还意犹为尽,脸红脖子粗地站在那里咕嘟腮帮子。
  结果,雅萱读了三年普通高中。
  章树荣知道,简单粗暴是李全升的一贯作风。两人之间有太多的不一致,但是当初导致分手的直接原因还是李全升的家庭暴力。如今已成陌路,无所谓爱,无所谓恨,章树荣对可爱的女儿,却永远只有爱。
  章树荣的经济生活还算宽余。她所写的散文、随笔经常见诸报端,没有太多的稿酬,但毕竟是一笔细水长流的额外收入。章树荣还具有长远的眼光和投资理财的能力,“非典”肆虐那年用公积金贷款买的楼房业已升值,并一直收取可观的租金。如果雅萱希望退学再考,她情愿把房子卖掉,也供雅萱重新选择理想的专业,实现人生价值。母爱的崇尚与未尽的责任使章树荣不想让雅萱真正成为她与李全升离婚的牺牲品。为此,她已思前想后,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章树荣的个人生活却算不上顺风顺水。离婚后,她嫁给一名褚姓大龄海员,生一女儿。女儿取名雅蕙,当然是褚雅蕙。现在刚读初一,尚无太大花费。二任丈夫漂洋过海中颇通异国风情,寻花问柳成性,休假在家时也不老实,除了干完夫妻间那点破事,还到处沾花惹草,搞得淋病缠身。是可忍,孰不可忍!章树荣自叹命苦,但不认命,决然与这一浅薄之徒离了婚,独自带着雅蕙一起过日子,并让孩子随母姓,改学名为章雅蕙。章树荣暂时不想让雅蕙知道自己婚姻生活的曲折经历,章雅蕙自然也不知道她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李雅萱。
  人生就是这样,此处落幕卸装,彼处粉墨登场。婚姻是履行人生的手续,但章树荣厌倦了。这也应验了婚姻不幸者自嘲的话语,结婚是错误,离婚是醒悟,再婚是执迷不悟。寂寞是一种清福,章树荣习惯了孤独的生活。章树荣酷爱文学,文学艺术将成为她的终生伴侣。工作之余,她在文学这片天地里立世、立身、做人、作文,笔耕不辍,追求着纯洁高尚大道无形的形而上的生活。
  爱情如流水如浮云如轻烟如尘埃,可亲情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啊,纵折断树杈,但还连着根哪。章树荣对雅萱的想念之情日渐加深,她一直认为自己有两个女儿,从没有在心里抛弃过雅萱。
  雅萱的专业选择和将来的就业去向牵动着章树荣的五脏六腑,令她心情沉重。
  章树荣再度拨通H师范大学教育处的电话,要来李雅萱班主任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班主任是位刚毕业留校的小伙子,通话中,章树荣听出来他的话音雅气而热情。章树荣对班主任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李雅萱的亲妈。顿了一会儿,她陈述了但愿母女相认的迫切心情。
  两天后,班主任回电话,态度诚恳,又带有几分尴尬。他说让班长把写有章树荣手机号码的纸条递给了雅萱,今儿个早上雅萱来办公室说了一句,老师,我不想与她联系。据班主任的描述,雅萱说话时脸蛋红红的,腼腆而不乏执拗。
  章树荣是在去洗手间的路上接这个电话的,她忽觉四肢酸软,脚步有些踉跄。她几乎是用两手托着手机,怔怔地问,雅萱不会当着您的面儿把纸条撕了吧?说着话,章树荣感到一阵晕眩,大滴大滴的泪水在眼帘里打着转儿.她这样问话,实际上是在乞求班主任利用威望加大工作力度帮自己一个忙。
  班主任在电话里纳纳地说,那到不至于,以后慢慢地做她的思想工作,我也没这方面的经验,请您谅解,理解。
  接下来,章树荣给雅萱去了一封信。
  要说的话太多。
  章树荣心潮起伏。她与李全升离异,情不得已,雅萱是无辜的。但如果在雅萱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不太圆满的回忆和不易抹掉的创伤,做父母的都是负有责任的。
  刚离婚那年,雅萱由爷爷奶奶照看着。老两口子和李全升出于自私的目的,对章树荣百般刁难,既不收抚养费,也不允许章树荣去看孩子。双方僵持了好多年,闹了许多矛盾。章树荣不知道他们为此对雅萱作过怎样曲解的描述,可由于怕对孩子产生不利影响,章树荣尽管知道孩子需要抚慰和关照,也只能把对女儿的爱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李全升的二任妻子薛凯华,虽是大姑娘初婚续弦,但无职业。出于自尊,出于防范,她也不让李家接受抚养费,不让雅萱接触亲生母亲。
  现在,孩子长大了,应该有了判断是非的能力。尽管不愿提起过去那些辛酸往事,做生母的还是希望孩子明白真相。因为兼听则明,对孩子的成长有好处。只要互相联系上就好说,以后可以慢慢沟通感情。
  能写这些吗?纸短话长,言不尽意啊。章树荣握着笔,思绪翩翩,油笔管在她的拇指和食指间忽而缓慢忽而急速地转来转去。好久好久,章树荣没有写下一个字。
  除了称呼和问询,章树荣只在信笺上写道,妈妈命运坎坷,饱经沧桑,经验了了,教训多多,无以做你的良师,但会是你的益友,愿你学业有成,将来家庭幸福。最后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和居住地址。
  雅萱没有回信。
  雅萱仅用IC卡在H师范大学操场旁边的公用电话亭给章树荣打了那个电话。
  愿望与现实落差太大,章树荣始料不及。雅萱的电话在章树荣脑海里激起汹涌的波澜。
  

  
  章树荣记不起自己是怎样从县城回到学校的。一路疾驰,蔚蓝色的爱玛牌电动车,时而强悍地呼啸,时而温顺地呜咽。此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仿佛这个喧嚣的世界与她无关。她恨不得把向她投来的所有生命的目光统统抛到脑后,让爱玛驮着她,飞驰到一个荒芜人烟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随后几天,章树荣一直闷闷不乐。她虽然没生雅萱的气,但心里总像揪着一个疙瘩。雅萱自己说有一个完整的家,似乎在影射她的孤单生活,令她难以承受。怎能无端地怪罪女儿呢?她又为心生这样的念头而自责起来。
  有话向谁说呢?章树荣兄弟姐妹五人,都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不支持她与雅萱联系。章树荣惘然地徘徊在大街小巷,欲哭无泪,愁绪无法排释。虽是暖冬,太阳还是吝啬地吐着它的光焰。这光焰射到章树荣的脸上,已是强弩之末,竟无以穿透周身涌起的沉闷气息。象一个有病乱投医的病人,她一头扎进律师事务所。
  章树荣没有把雅萱认到自己身边来的企图,只是跟律师探讨一下与之深入交往并给予资助的可行性。
  青云律师事务所座落在县委大院斜对过,杨青云律师是本县颇有名气的私人律师,他听了章树荣一番倾诉,面对章树荣一脸沉静与坚强的神色,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论述。
  杨律师的工作语言声情并茂,又慢条斯理,象是在与人推心置腹地谈心。他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多年的家庭教育,曲折的生活磨难,造成女儿对你根深蒂固的误解,也给她形成了多方面的压力,使她不能义无返顾并名正言顺地认你这个妈。你不能责备她,也不能一厢情愿。但总有冰河解冻大雁归来的那一天,这需要时间。现在的年轻人,没谁愿听人生大道理,作为长辈,也很难跟上时代形势的发展,很难跟上年轻人的新思维。但有一句古话,“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相信你的女儿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终会理解当妈的一片苦心。孩子已经长大,由自然人成为社会人,享有宪法赋予公民的一切权利,包括隐私权和社交权。将来不管她以何种方式与你联系,联系到什么程度,没必要向谁报告或请示。看似小事,但这是构建和谐家庭和谐社会的大问题。这些年你没有养育她,,但毕竟是你生了她。通览天下,古今中外,养育之恩可以用钱偿还,但生命的恩情是永远无法偿还的啊!
  杨律师这一番公正中恳的富含文学色彩的煽情式的叙说让章树荣茅塞顿开,仿佛身处黑暗中的人见到了黎明的曙光一样欢欣鼓舞。
  其实这只是药引子,顶多可以称作安慰剂。如果说药引子是拿情理说话,那么真正的药剂就是法理。
  等客客气气地收完一百元的咨询费,杨律师便提到麻线就捻头,根据章树荣提供的一些关键数字和详细情节当场作了一次淋漓尽致的推理。
  章树荣的话语诚挚谦卑。她说,我与李全升完婚时,李全升父母欠下六百元的债务。开始我们把工资如数上交,还债后渐有剩余。老两口什么也不干,却把看家,整天摆谱儿,好酒好菜,吃吃喝喝。后来,我们搬到学校宿舍去住。李全升是独子,也是孝子,没有分家过日子的打算,虽住在学校,家里一切日常开支照出,比如建猪圈、买猪崽、买肥、买种、请人种地。地里的农活由我们干,可收入全归两口子。离婚时我手里分文皆无,老两口却存了三千多元。当时协议由爷爷奶奶带雅萱,我便大度地没提分割财产的要求。离婚后,李家不让我瞅孩子,还大造声势,说是因为我不给抚养费。后来干脆既不收抚养费,也不让瞅孩子。判决书上规定,抚养费起初每月十五元,以后随着经济收入增长和生活水平提高双方协商逐渐递增。现在通算起来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谈到抚养费,杨律师把话接了过去。言语具有明显的倾向性和诡辩性,这也是律师的职业特点决定的。
  杨律师唉唉了两声,呷口茶水,卖关子似地说,财产分割与子女归属,可是离婚判案的两大要素,你在前者上通融大度,如今落个空口无凭,在后者上授人以柄,如今落个有理难辩。即使李全升作为雅萱的监护人,代为追缴抚养费,也超过了法律所规定的期限。雅萱虽具有合法诉讼主体资格,但现已超过十八周岁,抚养期已过。既然没有形成抚养关系,雅萱将来也不对你负有赡养义务。而你一旦资助雅萱读大学,仅是赠与式的人情交往,要有所回报的话,只能公证有关货币交接手续,以便日后作为法律依据。这充其量只是形成民间借贷关系。
  杨律师鬓角已见白丝,近视镜下一双眼睛炯炯放光,话越说越开诚布公,一副真佛面前不烧假香的磊落。从理智和物质至上的角度,他认为章树荣与雅萱建立联系利弊参半。
  杨律师鞭辟入理的分析与意味深长的说教动摇不了章树荣的心。看来,法律与感情分属于两个不同的范畴。母爱是无私的,她并不要求雅萱对她有什么回报。她只希望与雅萱彼此有个交流,给雅萱一些有益的启迪,必要的时候给予她无私的经济帮助。
  这些年来,她时刻没有忘记雅萱。只是她不愿完全打开这扇思念之门,因为那里有太多的泪水,太多的痛苦,太多的无可奈何。
  离婚那年,雅萱刚四岁。同样是雅萱的亲人,他们竟对雅萱说妈妈死了,以至于当过路的老师在街上见到玩泥巴的小雅萱时,怜惜地问她,你想妈妈吗?她竟好生奇怪,并天真稚气地说,我妈死了呀。
  章树荣与李全升东西两庄。李全升的姥姥家在章树荣庄上。一次小雅萱跟奶奶到太姥姥家串门,当小雅萱在太姥姥家后院门口见到妈妈时,妈妈刚要惊喜地喊她,她竟吓哭了,回家后得了一场病。全家人都说她见到的不是妈,而是鬼。这种拿粪便当火腿大嚼特嚼的成人游戏,会对一个孩子心灵造成多大负面影响啊!
  由此可见,道德与感情,也分属于两个不同的范畴。但这时章树荣尚未认识到李家对自己加以抵触的根源与危害。君子之道,只知耕种,不问稼穑,只要雅萱将来有出息,只要李家待雅萱好,她就安心。章树荣怕雅萱受到吓唬,并因此影响身心健康,上学后更怕影响她的学习,只能忍受着思念的痛苦,忍受着别人的误解,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愿孩子平安幸福。
  上五年级时,雅萱跟章树荣大姐的孩子周洁同在邻村读书,又编在同班。两个孩子都是优等生,彼此说话默契,亲密无间。虽说两人是表姐妹关系,却互不知晓。期中考试后,学生放假,老师判卷。两个孩子到中心小学操场上玩耍,被章树荣撞见。错不了,是雅萱,圆圆的脸蛋,圆圆的酒窝,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章树荣见到多年不见的小雅萱,心里怦怦乱跳。她几乎是跑着过去,急切地说,雅萱,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妈妈呀!雅萱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闪着天真灿熳的光彩,她似乎开窍了,有对母爱的渴望。雅萱嘴角上挂着笑,眉宇间却透出无奈的神色。一旁的周洁被搞得一头雾水,亮亮的大眼睛蒙上一层迷惑不解的疑团。
  章树荣一时竟找不带何种方式表达母爱。她想抱起雅萱,又觉唐突。她慌忙掏出兜口里仅有的二百元钱,拉过雅萱的小手,塞进那二百元钱,然后把小手塞进雅萱自己的兜口里,从外面紧紧攥住。章树荣嘱咐雅萱说,回家,好好学习,注意安全,听话,讲卫生,懂礼貌……
  章树荣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作为语文老师,她头一次感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她只觉一股幸福的暖流从心里迸发出来,她只觉眼睑发痒,似有小虫子在往外爬行。她怕老师们看见,不知所措地打发两个孩子离开操场,然后匆匆回到宿舍,一头扎在被窝上,任泪水喷泉般向外涌流。
  章树荣很感动,真的很感动。她毕竟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见到了自己的女儿雅萱。
  多少个夜晚,雅萱出现在章树荣的梦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思不可及的才变成梦。梦总有个美好的结局。在梦里,章树荣总是在校园门口众多的孩子中见到雅萱;在梦里,雅萱总是出乎意料地奔向她的怀抱;在梦里,章树荣总是抱着小雅萱到小卖部给她买最好吃的奶粉,没有的时候,就给雅萱钱;在梦里,章树荣总是抱着雅萱把她送到爷爷奶奶那里去,李家对此也没有什么抵触。
  这个世界上有千万种神奇,最神奇的还是人。人往往能把毫不相干的两个极点联系在一起,譬如绝望与幻想,人可以把它们凑成一对孪生姐妹。纵然人生不如意,只要心存快乐,满怀希翼,美梦依旧是有的,这都是爱的体现。人生无常,爱心永恒,任天地玄黄,任辰宿列张,默默地等待重叙母女之情的那一天,这等待,包含着多少感情的份量啊!
  杨律师没有给章树荣带来什么灵丹妙药,李家也不会轻易放弃对她的诋毁,她的感情世界象冬季一样寂寥而苍凉。但章树荣坚信,她是法律与道德的维护者,她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她期待着母亲与女儿心与心之间的破冰之旅。
  


  从青云律师事务所出来,右侧不远处是文化广场,再向北通过商贸街,出口处是体育广场。两个广场周围,打卦算命的摊子比比皆是。章树荣对江湖上这些三教九流的胡诌白咧不屑一顾。
  这位妹子,印堂灰暗,目光蹇滞,定有烦恼之事缠身,摇一卦吗?
  一位长者主动地张罗生意。
  章树荣苦笑着摇摇头,扬长而去。
  整个冬季,章树荣郁郁寡欢,情绪消沉到了极点。寒假期间,也过得好不愉快。她尝尽了单人独手拉扯小女儿过日子的艰辛,还要忍受着被大女儿误会的煎熬。
  正月初,值班看校,章树荣在操场上溜达。操场上空空荡荡。章树荣伫立在操场上,孤零零一个人,象一只孤雁。
  雅蕙在大姨家里。
  周洁读的是北京外国语大学,寒假招几个初中学生辅导英语,挣点外快。雅蕙免费旁听。
  平心而论,周洁的智力水平是抵不上雅萱的,但比雅萱幸运。难道真的冥冥之中人在受着命运的摆布?
    那次在操场上脚下这个地方见到雅萱和周洁的第二天,雅萱被她的姑表姐王倩领了过来。王倩比雅萱大两岁,初一学生,这次充当保护神的角色,盛气凌人,大眼珠瞪着,说话凶巴巴的。王倩教雅萱说,你说不认识她,她不是你妈,把钱还给她。一边说,一边把二百元钱从雅萱手里抠出来,甩到地上。雅萱不说话,颧骨上的肉包楸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象做错了事情似的,两眼直瞅自己的鞋尖。还没回过神来,雅萱就被姑表姐生拉硬拽地领走了。显然这是受了大人的恶意窜掇。章树荣没跟孩子一般见识,何况她是人民教师。
  不久,雅萱就与周洁疏远了。
  趁一次家访的机会,章树荣大姐从孩子班主任老师那里得知,雅萱平时在爷爷奶奶那儿吃住,有时到姑姑家玩。雅萱平时不爱说话,不善交往,也很少到李全升那里去。李全升逼雅萱喊薛凯华叫妈,稍有不从,非打即骂,孩子心里定会有许多酸楚。李全升也是搞教育的啊,难道他就不懂得,不从身心上呵护孩子而一味地粗暴干预,能形成孩子良好的认知、情感、意志特征和良好的行为能力吗?
  雅萱上初二时,章树荣正闹第二次婚变。思念孩子心切,章树荣通过雅萱的班主任也是她自己上初中时的班主任王玉琪老师,并在他的宿舍跟雅萱见了一面。
  雅萱已出落成大姑娘了,个头跟章树荣差不多。雅萱明亮而童真的眸子里有湖水的涟漪,有空中的雾气,有天上的云层。章树荣凝望着雅萱,关切地说,我与你爸也相爱过,你是合法夫妇生的合法宝宝,没有什么可自卑的。但缘分是个稀奇古怪的东西,长辈和平辈都管不了,更不是晚辈人能左右得了的,何况那时你还小。但你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嗷嗷待哺呀呀学语是在我的怀里发出“妈妈”的音节啊!妈一直认为自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妈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啊!
  雅萱坐在床沿上,只低着头抽泣。眼泪顺着腮往下流,落在腿上。她拿两手的食指机械地在两膝上泪水浸湿的地方来回摩擦。谁人伤心不落泪,谁人落泪不伤心?哪个孩子不愿在亲爸亲妈的呵护下长大?可她没有这个福分。她已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是亲生母亲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可是,路还得她自己走下去。章树荣给钱,她不敢接。除了点头,不多说一句话。赶上上午第四节是自习,娘俩呆了一节课的时间。
  出校门时,章树荣正碰上李全升从初三办公室出来骑车回家。章树荣内心很平淡,很坦然,就象一杯白开水,无味,透明,毫无杂念。心想,今天瞅孩子的事,他早晚会知道,怕给孩子造成负面影响,便说,我瞅雅萱了,孩子是我们俩人的,你别难为她。李全升勃然大怒,破口大骂,声称孩子不是你的,你没有看的资格。李全升骂着,还不解气,跺着脚,挥着臂,呼哧呼哧猛喘,肚子瘪了鼓,鼓了瘪,像一只站立的蛤蟆。幸亏是路不平有人踩,理不公有人评,要不是有人拉着,李全升还想动粗。章树荣没来得及不卑不亢地反诘,就被要好的同事拉着离开了学校门口。
  凑大堆,当看客,这是国人的特点。围观的学生、教师还有过往的行人把校门口一带堵得水泄不通。李全升气急败坏地在人群里环视,,好像阴阳先生丢罗盘——找不着正南。他扒拉开人群,找到惊魂未定的雅萱,左手拽着雅萱的胳膊,右手指着雅萱的鼻子,严厉地警告道,你再敢认她,或者近乎她,就砸断你的腿养着。
  就这样,李全升粗暴干涉并戕害了雅萱接受母爱的权利和自由。
    这次事件给章树荣震动不小,山难改,性南移,李全升还是那个脾气。
  起初,章树荣与李全升的婚姻也不是没有一点爱的颜色。
  李全升是最后一届学制两年的高中师范生,章树荣是第一届学制三年的初中师范生,当时俗称“大班”、“小班”。因为当时插一届纯民师班,因此虽然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师范学校,章树荣比李全升晚三年参加工作,李全升毕业分配那年,章树荣刚开学入校。章树荣回母校静心庵中心初中实习时,李全升是指导老师。尽管两性的愉悦和吸引是爱情产生的基础,但仅说章树荣冰肌雪肤,模样俊俏,令李全升心旌摇动,意乱情迷,这太俗气。章树荣的一堂《小马过河》验收课,课堂结构启承转合恰到好处,板书设计严谨透析井井有条,教学语言抑扬顿挫娓娓动听,讲解内容深入浅出简单明了,确实令李全升刮目相看。李全升投书一封,鸿雁传情,鲁莽而激烈地撞击了章树荣的心扉。章树荣只觉年龄尚小,事业未成,婉言谢绝。李全升穷追猛攻,求人撮合,终于与章树荣订了婚。
  订婚不久,李全升的姐姐出嫁,李家缺少干活的人手,不久便被催着结了婚。两人尚未体味到黄昏落暗花前月下的朦胧之美,一个小小的社会细胞便诞生了。当时章树荣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而李全升的父母都在村里当官,父亲李敢冲由大队长接任村主任,母亲尤桂花新当选计划生育主任,都是村里的头面的人物。撤社划乡时,李敢冲上上下下打点的好,村改选举中得票最多,但他仅做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第二把交椅,把书记的职位让给一名在部队入党的复原军人。在李家看来,章树荣嫁过去似有高攀之嫌。虽然无政府主义论调会把社会拉向倒退和崩溃的边缘,但“正大光明”匾下的官场上也毕竟有一定的的势利和虚伪。此言不虚,官场上人为主体,用一分为二的观点分析人,无论何人,的确都有高尚的一面,也都有低俗的一面。
  章树荣与李全升结婚的第二年,生下了雅萱。小雅萱脆生生的声调,水灵灵的大眼睛,圆乎乎的脸蛋上一对惹人喜爱的笑靥,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小雅萱给这个小家庭带来了欢乐,章树荣一度为雅萱能生在这个被街坊四邻视为官宦人家的家庭而自豪。
  李全升的父亲李敢冲,用伟人的语录“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作为治家方略。团结第一,当然是要紧紧地团结在他李敢冲周围。每逢周六,李敢冲照例举行家庭会议,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小雅萱算是年龄最小的入会成员,也是李敢冲权利升级权限扩大的象征和标志。李敢冲瘦高的个子,挑着个棉花桃子头,蒋介石一样昂首挺胸坐在长条茶几的一端,目光如箭,威风凛凛,看上去精明强干,独裁专制。有时借点酒力,李敢冲情绪激动语速加快,自吹自擂地念他的“官经”,说什么没个面具,没点手段,做不到哄上瞒下,学不会趁水和泥,就别想当官,当上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别看这一村之长,也算是一级政府的首脑呢,干出成绩来,少不了自己的功劳,出现点纰漏,由上面顶着。当然了,做官得有个好官娘子,李敢冲之妻尤桂花可谓口齿伶俐能言善辩,虽不及王熙凤那样八面玲珑威服四座,但能话未出口,满脸堆笑,逢场作戏,夫唱妇随,极得李敢冲赏识。这种极具特色的浑水摸鱼式的处世哲学和道貌岸然式的家长制作风,只能诱导着李全升和章树荣的自我评价,让他们感到束缚和自卑。有句俗话说得好:“大树底下好乘凉”,还有一句呢:“大树底下不长草”,李全升不像父母那样成熟圆滑世故老到,虽然年轻气盛仪表堂堂,但缺少社交能力,单纯如水,少才寡艺,又心浮气躁,在人才济济的学校里很难出人头地让人看得起。连续几年评优,都没李全升的份儿,令他灰心丧气。
  李敢冲认定这个社会是老子有能儿无能的社会,他沉稳而不遗余力地为儿子捞点儿产业,捞点儿人缘。李敢冲总认为,儿子儿媳虽喝过点儿墨水,但一个“蒸不熟”、一个“煮不烂”,都不是省油的灯,在社会这所大学里都只配读幼儿园。临时支撑不了门面。而李全升总觉得自己是大家出身,该会办事,每逢酒局便不自量力地掏钱上凑。李全升对这个迷心丧志的酒水还没个够,喝多了,回到家就耍酒疯,思想偏激,口无遮拦,扬言学校风气不正,尔虞我诈,侍强欺弱,论资排辈,没他施展才华的机会。章树荣唠叨两句,他一点也不能宽容,动辄骂骂咧咧,吆五喝六,甚至拳脚相加。李敢冲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任其打骂磨合,免得阴盛阳衰。家有八口,主事一人,李敢冲对于章树荣总以才女的面貌出现多少有些反感。
  李全升对章树荣颐指气使,在老爸李敢冲面前却是百依百顺,唯唯诺诺,并且以获得李敢冲的口头嘉奖为荣。李全升对老爸佩服的五体投地,崇拜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还强令章树荣对于老爸的建议,理解的要执行,不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当中加深理解。
  李敢冲也的确深奥。老美在伊拉克实施“沙漠风暴”那阵子,全家围坐在客厅里,边吃饭边看电视,章树荣冒出一句:美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惹来李敢冲一阵鄙夷的“叽叽”声。李敢冲梗着脖子,吧唧着嘴,用目光恶狠狠地刺了一眼章树荣,接下来,呜哩哇啦地扔过来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公理?拳头大的是爷爷。天安门广场事件那阵子,章树荣在饭桌上说道,大学生喊的反对贪污惩治腐败确实震撼人心,又惹来李敢冲一顿抢白。李敢冲鼻腔里哼了一声,嘴角上挂着一丝狡黠的笑意,用教训人的口吻说道,没有便宜占,谁还去当官?没有贪污腐败,就没有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几个毛孩子懂个屁事儿,谁闹哄谁倒霉!李全升只关注屏幕上的拳击赛和球赛,从来不关心什么时事新闻,他只觉得自己的媳妇在老爸面前不知深浅,很让自己没面儿。
   李敢冲不但深奥,还特立独行,具有创新精神。早在“全民皆兵”那个年代,刺杀是民兵训练的必修课,考核时,李敢冲腿、手、口、眼、心并用,“防左——杀!防右——杀”动作协调连贯,迅疾猛烈,迎来阵阵掌声。李敢冲意犹未尽,心血来潮,自喊“防上——杀!防下——杀!”独出心裁来了两个动作,受到武装部长的赞赏。李敢冲不愧为李敢冲,这次露脸带来的效应是由一个草民被提拔为大队副民兵连长,并从此奠定了出人头地的基础。这是令李敢冲引以自豪的辉煌历史,也是让李全升心服口服的丰功伟绩。
   与李全升说话不投机,在大家庭里又没有说话的分儿,章树荣倍感孤独。冷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她已为人妻,已为人之母,为人儿媳,过早地承受着生活的艰辛。
   人要有点精神有点追求的,否则,浑浑噩噩地活着,形同行尸走肉。章树荣不愿因婚姻失去自我。工作之余,她参加了电大学习。章树荣指望婆婆周末也能帮着带孩子,谁知婆婆却说,上班时给带带就罢了,给你们做长工不成?我完成任务了,谁的孩子就应该谁带。
   小雅萱胆小,怕猫、怕车、怕黑夜,让她揪心。她买来《婴幼儿发展与早期教育》、买来《性格的早期培养和智力发展》,通过启蒙教育,培养孩子的个性与创造力。章树荣自己性格羞涩内向,她坚持口齿锻炼,提高自己的表达能力,她坚信笨鸟先飞早进林。在穿着打扮上,章树荣从不奢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购买衣服,愿意挑新颖的样式,喜欢的颜色,但必须是便宜的价格。这一切就够忙够累够付出的了,章树荣还要应付李敢冲待人接物的头等大事。由于是村官,总有溜须拍马之人隔三岔五备好酒茶过来凑热闹,浮躁喧哗的气氛笼罩着这个家庭。家里有戚时,尤其是乡里来人时,李敢冲总是让家人包括儿媳在内到桌上端个茶倒个水,陪个笑脸儿,让颗烟敬杯酒,说几句恭维话,以此助个兴。章树荣明白,这既是给客人面儿,也是给李敢冲自己面儿,可章树荣天生拘谨文静,没有这方面的特长。
   读师范时,章树荣的画作和写作倒是小有名气,国画《义薄云天》荣登县文化馆主办的刊物《丹顶鹤》封面,散文《情醉兰花谷》荣获《天津日报》全国散文大赛二等奖。她想在这方面继续发展。李敢冲对此嗤之以鼻,奚落道,你以为科班出身就能写出书来?高玉宝有啥学历?浩然有多大学历?《半夜鸡叫》和《金光大道》都拍成了电影,那是人家阅历丰富会看问题。话分谁说,事分谁做,书分谁写,人要是有了地位,随便聊几句就是名言,随便写几句就是指示。章树荣听了不以为然,也不便反驳。
   章树荣身材娇小玲珑,性气善良古板。她一如继往地做事认真踏实,为心中的理想目标而不懈地努力,整一个傻里傻气的书呆子形象。在李全升眼里,章树荣太幻想,不现实,娶这样的媳妇真是双手捧刺猬,攥不得,撒不得,自认倒霉。李全升自己空有抱负但不学无术成绩平平,自卑虚荣幼稚滑稽但夜郎自大。在家中,李全升处处维护李敢冲的光辉形象,从不体谅章树荣的苦衷,他从不会对章树荣说句热心暖肺的话,却要求章树荣在老爸面前第一要谦虚,第二还是要谦虚。
   道不同不相与谋,章树荣我行我素。章树荣女性特有的固执、任性常惹李全升满口挂上零碎并施以暴力。伤痕累累的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以至于哭哭啼啼,疯疯癫癫。章树荣挨了打,逃出门外,时常赤脚蓬发,跌倒在墙角路旁,李全升对此不管不问,仿佛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袭上心头。章树荣消了气,只得自己回家。李全升从不让自己憋着,不管你高兴不高兴,也不管你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恬不知耻地来个霸王硬上弓,操作方式是直奔主题,稳准狠短平快,只图自己舒服,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与衣冠禽兽无异。
   章树荣得不到人格上的平等和情感上的享受,渐渐地,他腻烦了男女间这种无师自通的痛苦与甜蜜。长此以往,夫妻矛盾日渐加深,直至分道扬镳。
   到真离的份儿上,李全升成了狗熊。可笑的是下跪求情,可怜的是声泪俱下,可贵的是决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章树荣痛切地回味了一下婚后这段茫然的日子,横下一条心,决不迁就,毅然决然与之分手。
   可叹的是李全升脱光下身,要留个最后的纪念。章树荣心儿话,来,最后伺候你这牲口一回。章树荣还真就滋溜脱下裤子,弯下腰,双手按在床上,从后面露出那个通常称之为屁股的地方。这是李全升梦寐以求求之未遂的动作,章树荣没让他尽兴,允其浅尝辄止。架着杆鸟枪放不出响,其憋屈之状难以言表。
   李全升面如死灰,差点崩溃。毛主席还说要允许别人犯错误,也要允许别人改正错误呢,他竟毫无尊严地被并不伟大的章树荣诙谐地判了死刑。
   儿子离婚,母亲尤桂花总觉得没面儿,曾多次拉下老脸求儿媳回家过日子。李敢冲却未给过多的干预。李敢冲见多识广,他认为,夫妻之道,应该男表智女表惠,男不智女不惠,不是一家人,何苦进一家门,凑合一起也是活受罪。再说离了婚,儿子有份体面的工作,也不愁找不着个好对象。
   离婚时,小两口都想要小雅萱。章树荣娘家没什么势力,而雅萱爷爷奶奶毕竟当干部,董事多,人缘广。出于现实的考虑,为孩子着想,章树荣怕孩子跟自己受苦,受欺负,也就让了步,服从法律判决,把雅萱给了李全升。
   从此,一纸文书竟化作横隔在母女之间的咫尺天涯。
   在学校里与雅萱的两次见面,及其事与愿违的结局,让章树荣体味到了自己的无助和无奈。
   章树荣只有盼着女儿一天天快点长大,盼着女儿有自主权利接受她的母爱与帮助。
   她诚惶诚恐地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盼着女儿的理解。她不相信母爱会是一张过期无效的入场券。
   可是,雅萱用IC卡从操场旁边打来的电话让章树荣失望之极,雅萱冷漠的语气让章树荣听后仿佛寒冬腊月里被迎面浇下一盆冷水,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后跟儿。
   现在看起来,都是咎由自取啊。章树荣痛心疾首,以泪洗面。自己能从不幸婚姻的枷锁中挣脱出来,为什么不勇敢地把孩子争取到自己身边呢?是奴性,可恶的奴性!自己不自觉地被奴役贯了,便潜移默化地误认为人要罩上权力的光环才会有幸福。是自己的错误观念害了雅萱啊!
  一阵紧促的手机铃声把章树荣从歉疚自责的情绪中拉回到现实的世界。
  周洁来的电话,喊二姨过去吃饭。章树荣有口无心地答应着,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章树荣心里堵着,没有胃口。她连续在操场上转悠,步履蹒跚,节奏缓慢。鞋跟儿拖蹋在地上,旋律缠绵而低迷,音调破碎支离荡气回肠,仿佛一曲如祈如诉如悲泣的天籁之音,应和着章树荣身不由己心不由己的寻寻觅觅和凄凄惨惨凄凄(对李清照的后人说声谢谢)。
  天上薄薄的云,空中微微的风。不知不觉竟飘起了雪花。一眨眼间,身上、地上,白茫茫地一片。
  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章树荣感觉自己的心在急剧地膨胀,并且在飘忽不定地飞升,一种创作的欲望油然而生。她彳亍到三楼办公室,打开窗子,操场上的景象骤然间尽收眼底。唰唰唰唰唰唰,铺纸提笔的瞬间,一幅绝妙的抽象派艺术构图便栩栩如生又错乱颠倒地跃然纸上了。画作上雪花化作银灰色的调子,操场画成心的形状,一对篮球架画成两杆旗子,两个球篮画成一对眼球。
  章树荣凝视了一会儿,欣然为自己的画作提了款,画题“道德·法律”四个柳体字字体雄健,笔力遒劲。不言而喻,看似脆弱渺小实则坚韧伟大的承载感情的心田上,高扬着法律和道德两杆旗帜。
  


  傍晚,周洁送雅蕙过来。
  周洁读懂了二姨的画。作为长辈,指使周洁与雅萱取得联系,是很难为情的。周洁读懂了二姨的心。
  元宵节,周洁以借书为名,见到了雅萱。两个人已不是小孩,都是大一的学生了,彼此心照不宣,说话谦恭。雅萱矜持怯懦,没有告知手机号码。周洁对雅萱的评价,一只受伤的小绵羊。章树荣听了周洁的话语,心里隐隐作痛。
  随着冰雪消融,寒假也接近尾声。章树荣还是寝食难安,思绪难平。回忆往事,默默地思忖,心中犹如一只静止的水杯,不能碰,绞心啊。
  一个轻微的动作,一个细小的声音,都可以随时拨动章树荣的心弦。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她随时随地不由自主地聆听着沉甸甸的心田里流淌的岁月中溅起的一个个音符。
  离婚之后,再嫁之前,章树荣整日翻阅相册,浏览雅萱的音容笑貌。夜里,她总是抱着相册才能睡觉。相册,成为她感情上的慰籍和心灵上的寄托。
  相册中,有一张雅萱两岁时赤脚照的相片。相片上,雅萱两只胳膊伸向背后,微微弯腰俯背,引颈望远,像一只将要展翅飞翔的大雁。当时雅萱奶奶说,咋不给孩子穿双袜子再照,章树荣觉得大热天的,为了照张相不值得捂脚。如果不离,这也许不算什么,如今孩子不在眼前,章树荣看着照片上的小脚丫,心里着实伤感。她责怪自己当时穷忙,瞎忙,对孩子照顾不周到。好在她曾经教孩子勇敢,曾经教孩子养成良好的行为习惯,曾经教孩子锻炼吃苦的精神,曾经教孩子培养独立生活的能力,而这一切,都随她的父亲去了。
  章树荣大姐家承包果园,刚离婚时,她时常去果园帮着干点力所能及的杂活。来回的路上正好经过李敢冲的家门口。李家不让瞅孩子,能远望一眼她也心宽。为了能瞅一眼孩子,章树荣经常故意多走几个来回。每每瞅到孩子的身影,她的心总是砰砰乱跳,不自觉的把车骑得飞快,任泪水随着眼眶打转儿。
  直到再婚,生下小女儿雅蕙,章树荣想起雅萱时,总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溜达到从前住过的现在已改作仓库的初中教师宿舍门口,寻找一下历史的痕迹,追忆一下往昔的时光,然后默默地回来。记得雅萱过三周岁生日时下了一场薄薄的春雪,神采飞扬的雅萱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蛋糕,一边在洁净明丽的庭院里撒着欢儿地走道儿。脚下的一行脚印多像一队春归的大雁!往事如烟,不堪回首,南唐后主李煜对故国的感伤也莫过于此啊!
  对于李全升,虽说早成陌路,但一见到他,章树荣的心里总是一沉一沉的。有一次,在净心庵中心小学校园艺术节节目策划会上,两人打了个照面。李全升脆弱的自尊心受到驱动,他假装对章树荣视而不见,却自欺欺人地故意提高了嗓音,继续刚才跟老师们的谈话。章树荣表面上镇定自若从容自在。她虽看不起李全升的可怜相,但不愿他酗酒、说瞎话、做傻事。她从不在别人面前说李全升的不好,他毕竟担着抚养雅萱的任务,她还时常在心里念叨,“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有次雅萱得了肺炎,病的不轻,三次转院。病愈后,章树荣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从兄嫂那儿得到消息。章树荣头脑昏厥,耳畔一阵天塌地陷般的轰响。她想不通,这么大的事,李全升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大人分手是理性的现实,可对孩子感性的亲情不能割舍啊,孩子毕竟是两个人生的,李全升没感到孩子缺少一份母爱么?难道我看看孩子也成了奢求?他是想以此惩罚我么?或是感到委屈?即便是这样,章树荣也希望李全升能把怨恨和忏悔化为爱,把爱灌注在孩子身上,加倍地爱孩子,唯此,才能心平,才能让孩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成长啊!想着想着,章树荣无声地哭了。
  其实,李全升心里还有章树荣,虽说他嘴上不承认,且对章树荣极尽贬弃、嘲讽、讥笑之能事。
  李全升的继任妻子薛凯华文化不高,但巧于辞令,工于心计。薛凯华很知道照顾自己,她整日吃饱喝足,心闲无二事,在家养肚养膘,涂脂抹粉,出落的白白胖胖,不亚于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肉蒲团一样厚德载物,把身大力不亏的李全升伺候得服服帖帖。只是那事儿搞出个花样儿来也当不了饭吃,当不了柴米夫妻,挡不了天长地久过日子。李全升冷静下来也有挠头的时候。说白了,靠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两个孩子,经济上明显比双职工家庭紧巴。这一切又加深了李全升对章树荣的敌视和愤恨。李全升认为,只要牢牢抓住雅萱这张牌,就有对付章树荣的制胜法宝。这就是李全升的逻辑。
  李全升早就防备着章树荣与雅萱母女相认,为此做了周密的战略部署。在送雅萱上大学的路上,李全升千叮咛万嘱咐,既咋呼又吓唬,让雅萱心有余悸。雅萱把章树荣跟班主任通话和来信的情况如实地禀告了李全升。李全升当然要做一番如此这般的指令和这般如此的威吓。雅萱在电话中说她有一完整的家,事出有因,决不是空穴来风。章树荣第二次婚姻的不幸的确让李全升逮着了对其大肆攻击和无情奚落的借口,并以此掩盖着他的真正意图。可见李全升的战术水平也相当高超。
  很显然,李全升并没有站在雅萱的立场上并从有益于她成长的角度考虑问题。穷志气和臭骨气充满了李全升周身的每一个汗毛孔儿。尽管报考免费师大已是雅萱对李家作出了贡献,如若雅萱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稍有不顺,他还要力图把仇恨的种子继续播到雅萱的心田里,并让雅萱把一腔怨气全部加在章树荣的头上。
  在对待雅萱的问题上,李敢冲夫妇与李全升的利益当然是一致的。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农村干部也实行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李敢冲夫妇双双落选,属情理中事。下台后,李敢冲拖着长腔调懒洋洋地说,人哪有一辈子总在好时候的?老话说得好,功名利禄原是梦,虚荣到老一场空啊,身体好是真的,多活几年是真的。尤桂花本来就擅长揣摩人的心理,善于顺风驶船,习惯顺情说好话,老两口子几十年风风雨雨地走过来,配角或者是B角扮演的够格,她不失时机地奉承道,村里都换三茬子书记了,你稳坐钓鱼台,把着村委会的大印,算得上是三朝元老,确实功德圆满了。李全升也文绉绉地宽慰老爸说,《沙家浜》里唱得好,来的都是客,人一走茶就凉,能习惯“门庭若市”,也能习惯“门前冷落车马稀”,一品大员都有告老还乡的时候呢。
  李敢冲夫妇自会把心态调节得恰到好处。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这么多年任村官,街坊四邻的哪个敢不给个好脸儿瞅?虽然老两口干的是土八路,没有养老金,但这些年没少用“羊有跪乳之恩鸟有反哺之义”等故事来来料理雅萱的孝道,等雅萱毕业后随便给点,就不是三瓜俩枣的事。在哪里工作都一样,支援边疆工资更高,人是活宝,有孝心,电汇钞票,两秒钟就到。大孙女省了学费,二孙女纵使考不上,也要自费把学上。章树荣与雅萱之间,幸而相距遥远,再说有儿子这个马前卒挡着,没什么后顾之忧。
  李敢冲夫妇闲着无事可做,到佛店里请了尊观音菩萨,双双戒烟限酒,带发修行,认为多欲为苦,信封少欲无为,身心自在,既自我麻醉,又自我陶醉。尤桂花信得虔诚,张口闭口阿弥陀佛。李敢冲无所谓信与不信。他认为世上的事,信是绝对的,不信是相对的,因为他信的就是那个“不信”,信就是不信,不信就是信。李敢冲有定力,有定见,私下窃喜,这辈子不用化缘过日子。
  章树荣无力改变现实,甚至不能改变自己。她堂堂正正,不信邪,她相信自己不会向命运屈服。人生如梦,十几年转瞬即逝,命运的魔爪又无情地把她和雅萱分隔在两地,并且还将持续十几年的时间。这都无所谓。真正令章树荣心寒的是,雅萱没有接受自己的意思。
  与李家不同的是,章树荣不需要并且压根儿就没想从雅萱那里得到孝敬。只求施予,不求回报,这就是母爱,世界上最伟大的母爱。可惜她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份爱不能实践。
  章树荣想不明白,两人离异,没了男女之情,难道也没了恩和义?分手了,为什么还对我无辜伤害且伤及孩子呢?视孩子为私有财产,把孩子当工具,能让她懂规守矩形成正确的人生观么?让孩子在敌视亲生母亲的状况下成长,还能奢望她去热爱生命热爱生活么?为一己之私而污人清白并把无辜的孩子玩于股掌之上,这有利于家庭和谐与社会和谐么?
  章树荣翻开《诗经》,一字一句地咀嚼着一些圈点过的段落。“知吾者谓吾心忧,不知吾者谓吾何求,悠悠苍天,斯何世哉!”几千年以前的古人就已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啊!天下之大,爱有种种,难道只有母爱是无私的吗?
  


  开学一周了,章树荣心里还是没着没落。新学期的工作计划刚刚拟好。
  章树荣身处斗室,揿亮台灯,伏案沉思,她恨自己过去太软弱,太胆怯。
  章树荣的内心是极其矛盾的。一个人之所以强大,那就是心中毫无顾忌,毫无牵挂,可章树荣正是因为牵挂着雅萱,正是因为顾及到影响,才软弱并胆怯地过了这许多年啊!想到这里,一种窒息的感觉袭来,折磨得章树荣身倦神疲,头昏脑胀。
  章树荣双手分开,分别用左右拇指和其余四指夹在写字台的前沿,支撑着疲惫的身躯,做了几次深呼吸,又把双臂抱在胸前,低首呆坐了半天,然后愤愤地叹了口气。
  章树荣拿出上午从办公室带回来的寒假看校时画的那幅画,恭恭敬敬地用胶条粘贴在床头上面的墙上。她端坐良久,凝神注目,感慨万千。为什么?为什么有些人可以打着法律和道德的旗号,竟利用法律违背道德,恣意妄为地践踏和戕害我对女儿纯洁的感情和神圣的尊严呢?做母亲的这份沉甸甸的爱,何时才能被女儿理解并接受呢?
  空气仿佛凝固了,石英钟发出的“嗒嗒”之声应和着章树荣跳动的脉搏。
  窗外,一弯上弦月秤钩一样挂在西天。
  章树荣给雅萱掖了掖被角,锁好房门,徒步来到住所后面的净心河大埝上。置身于自然之中,沐浴沁人心脾的清风,张臂挺胸,吐故纳新,舒缓一下紧张的心情,别有一番韵味。章树荣经常这样排解她的郁闷。
  万籁俱寂。
  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单调而肃穆,稠密而光秃的树枝直指苍穹。夜幕下,章树荣轻轻地踱着步子,仿佛怕自己的脚踢踏出不和谐的音符,搅乱这惊蛰前特有的安详和宁静。
  “呜——呜——”
  突然传来乌鸦的叫声,打破了夜的沉寂和静谧,接下来竟叫个不停,一声声,凄凉而哀怨。这叫声,不招即来,挥之不去,魔鬼一样噬咬着章树荣的心房。
  草木之人,自然不具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情愫和胸怀。但章树荣已经习惯了孤独和寂寞。所以,若说章树荣把鸟叫联想到求偶,那她真比窦娥还冤,也会让作古的关汉卿       到在天之灵恨自己的肉身生不逢时。章树荣想,这鸟叫,抑或是母亲对女儿的呼唤,抑或是女儿对母亲的悲鸣。
  呜呜的鸟鸣拉出了章树荣压抑在心底的咸泪,她在心里呼唤着雅萱的名字。章树荣心想,这么多年,雅萱一定经历过好多的痛苦与酸涩,要不她也不会对我误会这么深啊!可哪个孩子不受委屈能长大呢?这样想着,章树荣稍微心宽了些。可是这样母女相别,也苦了自己十多年。这十多年,太漫长,又太短暂。雅萱,你可知道妈的心?有一天,你定会知道妈心中的牵挂,心中的企盼,心中的渴望。
  倏然间,一颗流星闪过,夜空依旧平静而洁阔。
  翘首西望,亘古不变的夜空扑朔迷离,仿佛在向章树荣诉说着心语。
  是啊,如果说男女之情是浪漫,是流星,那么伟大的母爱是现实的,是永恒的。
  章树荣双手合十,心怀虔诚。闭上眼睛,她仿佛听见上苍许诺,赐给她与雅萱团圆的缘分,不觉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初春的夜风透着寒意,章树荣下意识地裹紧了衣领。她暗暗地攥紧了拳头,鼓励自己坚强爽朗,别让自己阴郁的昨天成为自己的明天的再版。
  毕竟是节令到了,连续几天的暖阳已融化了河面上的残冰。夜风经过汩汩流淌的河面,吹起片片微澜,在月色里闪着粼粼的波光。
  面对潺潺的流水,章树荣似乎感到她胸膛里有股热流在涌动。俗话说,七九河开,八九雁来,雅萱啊,如果你是一只翱翔的大雁,愿你早日飞到妈妈的身边!
  这天晚上,章树荣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变成一只大雁,还是领头雁呢。
  章树荣从睡梦中醒来,仍闭紧双眼,幸福地回味梦中的景象,仿佛一睁开眼,就会跌落到沉重不堪的现实。
  章树荣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心惬意,从紧闭的双眼流下了惊喜的泪水。她摸索着亲了亲雅蕙。她坚信,雁阵里肯定会有雅蕙。当然,也肯定有一只是她的另一个宝贝女儿——雅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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