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 发表于 2006-5-15 16:18:39

给老舅找个媳妇(尹学芸)

有一段时间,我们家唯一的一个议题是给老舅找个媳妇。那时我还小,像听故事一样有事没事爱往大人跟前凑。听爸、妈、爷爷、大哥打探来的来自各方面的消息,这些消息都与大龄女子有关。起初这些大龄女子都是本村或邻村的,后来战线就拉到了十几、二十几里以外。老舅频繁地到我家来,吃我妈妈贴的金黄色的玉米饼子。据说,我妈妈贴的饼子天下第一,外焦里嫩,汪汪地浮着一层油,村里人想吃的不在少数。但这一点也帮不了老舅,老舅见过十几、二十几个大龄女子,其中有瘸脚的和肩上背着包的(驼背),但一个也没能讨来做媳妇。

到是那一圈一圈的玉米面饼子给了我灵感,我以我十二岁的聪明发明了一则谜语:河埝上来一群猪,扒在上面哭。

我一点也不记得“发明”这件事了,但姐姐一口咬定那专利权就是我的。她说我还编过许多谜语,诸如“手里一片瓦,不是一个就是俩”之类,我笑的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可姐姐一点也没有笑的意思,她说当年你就这信口开河毛病,难怪后来能做信笔开河的事。
姐姐从来也不以我为荣。

在我们家大规模地给老舅找媳妇之前,这项工作一直是姥姥的。提起我的姥姥,我忍不住要多说几句。姥姥是一个很漂亮的大车店老板的女儿。十六岁那年,被一顶花轿悠悠抬到了山里。姥爷家也是大户人家,山里有成片成片的山场,山外还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有一年山里闹土匪,姥爷家的一条栗子沟被土匪烧了,一搂多粗的大栗树都被烧成了火炭儿。姥爷的父亲跟他的四个儿子商量说,山里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离山下的家又远,走上一遭两头不见太阳。不如把山里的家当折腾折腾,到山外过安稳日子去。这个提议得到了儿子媳妇的一致赞同,尤其是姥姥,恨那个名叫茅山的地方就像恨杀父仇人一样。我记得小的时候听姥姥说过,每逢秋天,姥姥和她的妯娌成宿成宿地挑酸梨、洗酸梨、煮酸梨、切酸梨干儿,鸡不叫根本不让睡觉。姥姥的父亲被人当汉奸扔进了河里,起因是他学会了几句日本话。姥姥得到消息时,骑着高头大马跑回家去,也没有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父亲是听到马蹄声咽气的。许多年后姥姥还悲伤地说,哪怕路程再短一点点,也不会让人痛心一辈子。
姥姥在娘家是非常受宠的。

山里能变卖的东西三瓜俩枣就卖了,卖不了的东西就是一些大树,都被砍伐后拉回家来了。姥姥说,十辆马车整整拉了一个月才把那些树拉完。拉来的树木统统堆放在院墙外的土地上,毁坏了一大片庄稼。姥爷的父亲整天为这些树木忧心忡忡,想不好做些什么材料使。有一天,姥爷的父亲去赶大集时赶出了灵感,他看见一座店铺坐落在集市最繁华的地段,那座店铺却是棺材铺。姥爷的父亲进去与店老板聊了阵子买卖,得知棺材铺的生意好是好,就是货源缺。他们进货得去北面的兴隆县,还在茅山大以北的地方。姥爷的父亲箭步如风回来了,还同时约好了三个木匠。秋收过去以后,就在庄稼地上辟了场子,乒乒乓乓打起了棺材。第一口棺材还没打成,就被预定出去了。以后就是接二连三的买卖,没有哪口棺材在场地停两天以上。我们这个地方的风俗是这样,不是人死了才买棺材,而是人还活着就把棺材预备下,好让当事者看看房子结不结实。那时候很多人都不关心活着住的怎么样,而是关心死了以后如何。一户家境富裕的人家装殓死人时用了薄棺木,死人就翻来覆去地托梦。今天说房子漏水了,明天喊墙真凉,都把骨头冰着了。害的那户人家三天两头去坟地烧纸,夜夜不得安宁。姥爷家打的棺材没的说,真正的货真价实。不但不偷工减料,反而倒贴上去不少材料。姥爷家的木材实在是太多了,家里人看着都觉得眼晕。

姥爷在家里行三,很得父母喜爱。姥爷书读的不多,却会看话本,唱大鼓。每天晚上都招来许多村里人,听姥爷一段一段地唱《小寡妇拜年》、《偷年糕》、《王二姐思夫》《十面埋伏》等等。在山上如此山下也如此。这些听众里面最迷姥爷的竟是姥爷的父亲、母亲。他们从山上听到山下,从姥爷年轻听到年壮。在山上时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姥姥对姥爷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甭管唱到多晚,姥姥没烦过。下山以后宅基扯开了,姥姥住独门独院,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姥爷再那样每晚招的人群打伙,姥姥就不依了。姥姥本来也是一个烈性的人,迁就姥爷那些年已经很委屈了。不想迁就的时候就使出了最绝的招。姥姥把姥爷的话本都给烧了,整整一木箱子。把那只鼓用斧头剁烂了,这也没能挡住姥爷每晚唱大鼓。姥爷是一个性子绵软的人,但却有主见。鼓词是烂熟于心的,所以姥姥烧不烧话本并不起什么作用。镇上就有卖鼓的,晚上现买现用都来得及。姥姥给姥爷剁了五只鼓,姥爷就买了五只鼓。姥姥剁第六只时,高高举起的斧头忽然飞了出去,斧柄重重落在鼓面上,发出了“嗵”地一声巨响。

姥姥惊呆了。
姥姥把斧头重新装好以后劈了阵子劈柴,不时看那鼓一眼。姥姥在想每晚只要这鼓一响村东村西村南村北的乡亲饭咽不利落就往这里赶。姥姥是不喜欢听姥爷唱大鼓的,在耳边磨了许多年,姥姥一句鼓词都不曾记下。可却有那么多人愿意听姥爷唱,听姥爷反反复复唱。姥姥想,如果姥爷当真不唱了,那些人听什么?如果姥爷当真不唱了,他这一晚做什么?姥爷做不熟家里的活计,这些年他就是这里转转那里看看,从来也没有正二巴经做点什么事。如果他当真不唱大鼓,姥爷还会是姥爷吗?

姥姥在这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家里的帮工跑来说,不好了不好了,三少爷栽进棺材里了!姥姥勃然大怒道,他栽进棺材喊我干什么?他不想出来就让他在那里睡!家里的老少爷们儿有事没事都爱往那里跑,棺材越打越多,模样也越来越漂亮。他们经常拍着某一口棺材说,这个给我留着。姥爷在家里就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今个儿打的这口棺材是柏木的,卖给别人怪可惜。姥姥最听不得这些,每每都与姥爷翻脸。姥姥以为这回姥爷是去棺材里试新鲜了,一点也没想到姥爷这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据木匠说,姥爷那一天都显得心神不定,他还问木匠棺材是柏木的好还是松木的好。因为当时正好打了一口白皮松的棺材,足有五指厚。木匠说,当然是柏木的好。姥爷说,可柏木只有三指厚,敌得过五指松木吗?木匠都是干活挣饭吃的,并不关心谁敌得过谁的问题。只是出于礼貌,一个上了年纪的木匠说,要我说宁睡三指柏木不睡五指松木。姥爷问了一句为什么,就出溜进了松木棺材里。旁边的木匠都以为姥爷是去棺材里找答案了,所以都不以为意。过了好半天,听不见姥爷在棺材里有动静,才走过来看了看,见姥爷的一张脸已经是烧纸色了。

那一年的月末月初姥爷家一共死了四口人。依次是姥爷、姥爷的父母和姥爷的大哥。其中年龄最大的姥爷的父亲是七十二岁,年龄最小的姥爷只有二十九岁。撇下了同样二十九岁的姥姥、八岁的妈妈、六岁的大舅和四岁的老舅。姥姥还怀着八个月的老老舅,再有最后几天就要临盆了。
姥爷家逝去的几个人都无一例外地睡上了自己满意的棺材,这个木匠行就此关门了。

四岁的老舅没有一天精精神神过,他不是这儿有病就是那儿有病。不是这儿生疮就是那儿生疮。姥姥生下老老舅的时候老舅正在发高烧,姥姥的二嫂对姥姥说,你看那个孩子还没只猫大,背上还有骨头在外边支棱着,长大了说不定也是妖怪。你还是把奶给四岁的孩子吃吧,保住他要紧。那个猫样的老老舅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炕头上哭,实在哭不上来的时候就被人抱走了。
姥爷家的木匠行开张了半年,老老少少去了五口人。

姥姥在世的时候我常去姥姥家,其实姥姥并不待见我,嫌我笨手笨脚。我记得姥姥最常说我的一句话是找了婆家摸不着炕沿就让人休回来。这句话对我深远的影响是二十年后我当真找了一个没有婆婆的婆家,并因此而得意。姥姥不待见我我还频繁地去,是因为我们家实在没有亲戚。妈妈姐儿一个,没有姨。有一个姑姑是个精神病患者,说不上三句话就开始走板儿。姥姥不待见我可也不烦我,因为我有办法取悦她。姥姥是一个爱占小便宜的人,我说的是七十年代初期,我可以从哪里掰来两只玉米或装一裤兜棉花,就能让姥姥高兴小半天。我小小的年纪就有了这种体验,为了让自己成为受欢迎的客人我会绕个大弯儿窜到远处的棉花地里,假装解手而把大朵的棉花塞进裤子里。假装解手这样一个情节我和伙伴们都会。在家经常挎着篮子去采菜,许多护秋的都不允许我们去庄稼地里,我们只得偷着去。那时可采的菜真的非常之少,除非你去庄稼地的深处。护秋的经常把我们追的鸡飞狗跳,我们挎着篮子一通傻跑,也许会跑到外县去。有一个叫书力的人就是这样被人追迷了路,转天下午才被人送回家,饿的把谷穗填到了肚子里,好几天都拉不出来。后来有一个叫平姐的人有了假装解手的发明。平姐比我们大上五、六岁,有一个护秋的追她时她忽然把裤子脱了蹲在地上,护秋的就被吓走了。我们虽然年纪小,可假装解手屡试屡爽,就成了保留节目。这个节目被我带到了姥姥家,姥姥虽然见多识广,还是对我这一着鲜吃遍天的手段露出了佩服的神情。说我看着像个傻子,其实人还是挺聪明的。

我们家给老舅找媳妇的事闹的山摇地动。队里也有两个大姑娘,一个三十五的,一个三十七的。他们看见我们家里人就躲,好象随时防范着我家抢亲似的。说真的她们模样都不太好,一个个儿太矮,一个嘴太大。妈妈在家里说,她们其实都还配不上二川,如果二川不是成份高的话。老舅真的是个很受看的人,姥姥说过,可大李各庄挑,也挑不出我儿子这么俊的小伙子。所以姥姥一直认为老舅有姻缘,就是姻缘晚。姥姥有时候神秘地对我说,你老舅有媳妇了。我问在哪呢?姥姥说,他丈母娘给养着呢。

爷爷在队里当保管员,每天的活计就是捻捻麻绳和修理农具,农忙的时候烧火做饭。队里有的土地远,走上一个来回就要小半天的时间。秋收时节午饭都在地里吃,爷爷因为做饭认识了一个名叫胡菜花的大龄女子。胡菜花是邻村胡家套人,因为有祖传磨豆腐的手艺,就为队里开了豆腐坊。胡菜花过去只管磨豆腐,有一个叫二麻的人管卖。后来二麻得了一场伤寒,胡菜花就向队长请缨说,我卖一天试试吧。胡菜花过去总跟着驴在磨道里转,非常想到外边见见世面。胡菜花第一天卖豆腐就来到了我们村,就碰上我们队的一匹儿马惊了。胡菜花慌忙躲避时把豆腐盘子打翻了。白生生的豆腐洒了一地。胡菜花咧开大嘴哭起来,被爷爷听见了。爷爷正在用笊篱捞小米干饭,提着笊篱就出来了。爷爷说,大姑娘你别慌,我拿个盆子给你装。

胡菜花说,你装个屁,装回去队里也照样扣我工分。
爷爷并没有在乎胡菜花的出言不逊,还是用一只瓷盆把豆腐收了起来。爷爷用清水把豆腐一点一点冲洗干净,当然也还有冲不干净的地方。爷爷说,豆腐就算我的吧,回头我给你称黄豆,一斤黄豆换几块豆腐?

胡菜花说,一斤黄豆换十块豆腐,就给您老算十一块吧。
爷爷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这在队里有口皆碑。那天如果不是胡菜花,换成二麻来卖豆腐,也打翻了豆腐盘,爷爷仍然会那样做。但前提必须是爷爷正在为队里做饭,否则爷爷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忙。可那些豆腐无论如何也不会洁净如初,再加上去地里送饭的人做了些恶意渲染,说卖豆腐的是个大龄女云云,让事情有了另一种说法。结果是那天地里的人拒绝吃饭,一大盆豆腐怎么推了去,又怎么推了回来。爷爷为此气出了一场病,在家里躺了好几天。

胡菜花不知怎么知道了爷爷有病的事,她买了二斤点心来瞧爷爷。那天正好老舅也来,本来强留都留不住的胡菜花,主动蹲在灶前烧起火来。妈妈还一个劲儿地说他老舅也不是外人,不用当客待。胡菜花说,怎么也是十几里路赶来的,不像我,撒丫子就到。

吃饭的时候胡菜花坐在了老舅的对面,看老舅的目光已经有些发腻了。老舅也感应到了,眼皮都不敢往上抬。妈妈高兴的走进走出的脚步就像飞起来一样,她跑去给爷爷报喜,想让爷爷知道他这一病有多么值得。没想到爷爷翻了脸,爷爷从来没有高声对妈妈说过话,此刻爷爷却恼怒地说,这么糊涂的事你也想得出,你还让不让我做人!

胡菜花又来过我们家几次,总是委婉地打听老舅的消息,那态度非常明显。妈妈小心地看爷爷一眼,爷爷的脸总是黑着的。妈妈什么也不敢对胡菜花说,有一次还要为胡菜花做媒,介绍的是村里的另外一个人。从此以后胡菜花就再也不来了。后来她终生未嫁,成了我们这一带有名的老姑娘,人称胡八姐。
是根据宋朝的典故得来的。据说《杨门女将》里有个杨八姐,就是终生未嫁。

我没见过有哪个做母亲的像姥姥那样迫切地给儿子找媳妇。虽然那时我年纪小,可姥姥匆匆的背影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姥姥是一个高个子女人,背很直,脚很小,走路一颠一颠的。姥姥四处托她认识的人,给老舅找媳妇。或者哪里刚有个活话儿,姥姥就一趟一趟地往媒人家奔走,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花生瓜子装在一个蓝布包里,送上门去,为此姥姥每年都种许多向日葵。有时姥姥也会买两斤点心送给媒人,这种情况差不多就是因为女方有回话了,同意见上一面,或者没同意见上一面却没一口回绝。或者只是媒人的一相情愿女方根本没什么表示,或者根本没什么女方。我的记忆中,姥姥每年都要送出去许多包点心,与老舅相亲的次数根本不成比例。有的时候老舅连一年相一此亲都合不上。我一直都在怀疑姥姥的那许多点心都送给了谁,被姥姥称做媒人的人,在我看来都是骗子。
老舅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翻身,磨牙,长吁短叹。姥姥嘴里咬着长杆烟袋对我说,他这是走心呢,咋就没有个瘸子、瞎子让他给碰上呢?说来讲去姥姥还是怨自己的命不好,姥姥妯娌四个,老二和老四家的儿子都说上了媳妇,只有老大家的儿子也打光棍。老大和姥爷是一年死的,也是孤儿寡母苦熬岁月,头发都熬白了,可还是没个奔头。

我的大舅李大川一瞅就是聪明人。他的身量随姥姥,细高细高的。又长的长眉秀目,一只母鸡从他身边过,他就能看出有蛋没蛋。姥姥是属于那种时运不济的人,分家时受尽了别人欺负。最旧的房子给了她,好车好马都给了别人。最远处的地都分到了姥姥的名下,那是一大块高岗地,十年有八年都收不来租子。姥姥的日子过的很拮据,不得不早早地把妈妈嫁了出来。那一年妈妈十五岁,爸爸却已经二十三岁了。爸爸瞒了四岁穿了条大裤衩子来见姥姥,居然让姥姥看上了。爸爸是一条车轴汉子,精气,能干。姥姥喜欢能干活的人,是因为家里太缺劳力的缘故。

每年的大麦两秋,爸爸就和爷爷一起去给姥姥播种或收割。我们村离姥姥的村庄有十五里,通常都是爸爸头天先去忙活,爷爷改日扛着耠犁锄耙一路唱着戏文赶了去。爷爷是京戏爱好者,会唱喜歌,会喊夯号。穷了一辈子,却从没因为穷烦恼过。爸爸可以住在姥姥家,爷爷却说什么也不肯住,宁肯转天早上再来。爷爷是很讲究章法的人,有一次姥姥去我家,奶奶从黄瓜架上摘了根黄瓜,一掰两瓣,张嘴咬了一口。奶奶把咬了一口的黄瓜递给了姥姥,让爷爷跟她打了场死架。

因为爸爸和爷爷的帮忙,姥姥逐渐把日子过出了滋味。可惜好景不长就土改了,定成份时另外几家都定了中农和富农,管事的人说,你们家应该出一个地主呀。结果地主的成份就给了姥姥,让姥姥不止一次地想上吊。

大舅十五岁那年姥姥把他派到了北京去学剃头。因为大舅人机灵,姥姥怕孩子在自己身边给耽误了,就托人带走了大舅。姥姥叮咛大舅有一分之路就别回来,因为家里是地主,回来可能都摸不着媳妇。于是大舅在北京下死力气干,也逐渐干出了点名堂。大舅那时候的照片是小分头,长围巾,中山装,兜里还插着两只钢笔,让姥姥高兴极了。于是姥姥四处托媒人给大舅找媳妇,没想到是四处碰壁。大舅哪哪都好,可一提家庭出身,媳妇就都成黄花菜了。姥姥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想起了最后一折,拿了照片去了妹妹家里。妹妹家里有和大舅年貌相当的女儿,姥姥甜言蜜语一通哄,就把妹妹和外甥女都哄心动了。

大舅结婚了,也从北京回来了。因为城里在搞公私合营,大舅被放了回来。
姥姥却把自己妹妹得罪了。妹妹说她是个骗子手,连一奶同胞都敢蒙。大妗与姥姥的关系自然也不好。记得我小的时候住姥姥家,大妗从地里回来拿了甜棒分给她的儿女,却理也不理我。
姥姥为此伤透了心。

我从没有觉出老舅是怎样一个人,老舅就是老舅,从小叫我小名儿,长大了依然叫,就是这样。可姥姥总说老舅傻实诚,“根治海河”时当民工,都累吐了血。工地上有人需要输血,老舅捋胳膊挽袖子的还去。让人抽了半瓶子血也不知道歇几天,继续推装满土的拱车子,而且比谁装得都多。老舅三天两头上广播,越上广播老舅干的越带劲儿,海河治完了,老舅的肺也不行了。

老舅得了哮喘的毛病,一到冬天嗓子里就拉风箱。老舅除了卖力气不会干纤巧的活,比如做饭,老舅连个粥也熬不好。老舅三十大几的人了还让姥姥照料。姥姥有时候也烦,说我死了他就不吃饭了?大姐在旁边添油加醋说其实谁都饿不死,不信姥姥就试试看。姥姥一年到我家来一次,一般都是正月初六来,是大姐骑自行车接来的。姥姥来的时候我们这一街的人都知道。姥姥一般都是从大埝来,刚一下大埝,爷爷就迎出去说亲家奶奶过年好哇。姥姥也说,亲家过年也好哇。爷爷说,亲家奶奶冷不冷?姥姥说不冷不冷。俩人都是大嗓门,就这一通招呼,能让好多人在屋里笑。我们最关心的是姥姥这次来能住几天。姥姥说,住上十天八天,烦了算。让老孤燕子一个人过去,没有我他就不活了?在姥姥的嘴里,老舅有许多昵称。老孤燕子,老东西,老疙瘩,老没能耐的,等等等等,让我们听也听不够。姥姥是一个精力过人的人,晚上睡得晚,早上醒得早。给我的印象是,那根长杆烟袋能从这半夜亮到那半夜。那红红的一蓬碳火在漆黑如墨的夜里像一盏小灯笼。姥姥还有攒了一年的私房话要对妈妈和大姐讲。村里的事,邻居的事,家里大舅大妗的事,更多的还是讲老舅的事。姥姥说,现在我可不惦着他了,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能惦着还有几年?大姐揭短说,哪年来您都是这么说,过不了三天,您就又变卦了。姥姥说,这回我可是说到做到,说不惦着他老东西就不惦着他老东西。这是第一夜,第一夜我们一般都睡不好觉,都和姥姥一样亢奋。第二夜就不行了,姥姥依然说着重复的话,我和姐姐的鼾声就此起彼伏了。妈妈累了一天其实是最困的,可她为了陪姥姥,只好一只胳膊戳起来支起脑袋。转天早晨我和姐姐都问,姥姥变卦了没有?妈妈说,话少了,都不提你老舅了。姐姐说糟了,又变卦了。第三天夜里就是我和姐姐陪姥姥了,妈妈是再没有精气神了。姥姥一个劲儿地闷头抽烟,喝水。插花冒出一句,也不知你老舅挡鸡窝没有。也不知芦花鸡下蛋没有。我们都知道这是姥姥又不放心老舅了,可谁也不说破。大姐说,我啥时候送您回家?姥姥坐起身来说,一早就走。

这一年的秋天是我十二岁的生日。我之所以对那一年记忆深刻是因为在我生日这一天姥姥走了。那天队里正在分玉米秸,大舅家的表兄跑了来说,姥姥不行了。妈妈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连衣服没换就走了。我和姐姐转天赶了去,姥姥已经躺在门板上了。头前有一盏长明灯,豆大的一点灯火在风中跳跃。姐姐一下子就哭了,我记得我没哭,走过去掀开了姥姥脸上的清单,最后看了一眼姥姥。姥姥的神态安详,与睡觉没什么不同,只是嘴角有一抹血迹。我太熟悉姥姥的睡容了,嘴瘪瘪着,眉头微皱着,即使是睡着了她也没有宽心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她不宽心是因为什么,只是谁都帮不了她。妈妈边哭边数叨说,你死都闭不上眼,我那苦命的妈呀……

姥姥死在了妈妈怀里,临死交代了两件事。一要给老舅找媳妇。二是告诉妈妈银镯子放的地方。银镯子本来是妈妈的陪嫁,是妈妈唯一的一件首饰。有一阵子老太太风行戴镯子,妈妈就给了姥姥。姥姥一直把镯子戴在腕子上,直到感觉自己不好,才把镯子放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妈妈说,姥姥一直在等着她,等着告诉她要给老舅找媳妇,等着归还妈妈的银镯子。姥姥对能不能等到妈妈也不肯定,所以提前把镯子收了起来。姥姥躺在妈妈怀里,只说了这两句话,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老舅把希望的目光投给了妈妈。其实妈妈原先也帮忙,只是一直没能帮得上。现在妈妈有了重托,帮忙就变成了大张旗鼓。

有一次妈妈给老舅介绍的对象差一点就成了。那是邻村高里庄的一个寡妇,姓崔。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寡妇名叫崔爱梅。是因为觉得这个名字别致,私下里爱梅爱梅的没少叫。崔爱梅的丈夫是在外边做事的,回家来可以坐汽车。据说他经常一年两年不回家,崔爱梅也不去找。丈夫闹离婚,崔爱梅也不离。她守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过日子,自己去队里挣工分。有一年,县里新修的一座大桥上飞下去一辆汽车,汽车在桥下的河里翻了两个滚儿,就沉到了水底。有好几个人到水底救车救人,不但没没能救上来,反而白搭上两条人命。汽车两天以后才从河里爬出来,车里的两个人已经没鼻子没脸了,据说是被鱼吃了。崔爱梅把丈夫送到火葬厂就回来了。公家问她还要不要骨灰,崔爱梅说不要了。

崔爱梅与老舅见了面,就应下了这门亲事。那段时间我家像是在过年,天天喜气洋洋的。妈妈从黑市买了棉花,为崔爱梅做了条锦缎的被子。被面是爸爸从北京买来的,是准备给儿媳妇用的。因为儿媳妇还没着落,就让崔爱梅钻了空子。老舅娶亲的被褥姥姥在许多年前都给做好了,每年的夏天,妈妈都提醒老舅晾晒。可那些被子年头实在是太长了,白被里都成米黄色了。妈妈就觉得有些对不起崔爱梅,才重新做了一条。大哥对此肯定有看法,可他不说。妈妈做被子时他在屋里转来转去,经常盯着锦缎被面出神。妈妈说,锦缎被其实是中看不中用的,冬天压不得脚,盖在上面会溜到一边去。大哥听出了弦外之音,红着脸走了。

与崔爱梅定下终身的这段日子老舅隔三差五就到我家来。有时是晚上收工才来,到我家已经漆黑摸眼了。我对老舅来的这样频繁非常不理解,因为老舅转天大早晨就走,他不舍得耽误一个工。姐姐管我叫“傻二丫头”,说咱家离崔爱梅近呀。我说近也见不着面,管啥?姐姐说,就管离得近,不管见不着面。有一回我们这边过四月庙,崔爱梅捎话儿说让老舅上他家过庙去。老舅一大早先来我家,打扮的像个新郎倌。说话就抻脖领子,上边的纽扣扣的紧。妈妈说你这样哪行呀,人家还以为你脖子有毛病呢。难受也得忍着点,没人的时候再让自己舒服。老舅听了妈妈的建议,果然没有了那些小动作。妈妈又嘱咐了很多注意事项。诸如走路不要步子太大,吃饭时夹菜不要太勤,要对崔爱梅说些小软话,诸如你快歇着、别累着之类。老舅一一应下了。老舅走出我家家门那一刻光彩照人,我们从没见过老舅如此精神过。

按照妈妈的设想,过了四月庙以后就找媒人谈过门儿的事了。连着去了三遍,媒人都含糊其辞。妈妈以为媒人变卦了,不愿意管这桩事了。是我们家里哪没做到,让人挑礼儿了。第四次上门儿妈妈提了两条大鲤鱼,是哥哥费尽周折从河里逮来的。本来想自己打打牙祭,妈妈却坚持送人。哥哥说,送人一条还不行吗?妈妈说不行,哪有送单儿的道理。妈妈并不管我们多么舍不得,提了鱼哐哐哐地走了。

媒人一见妈妈的架势就知道是误会了。媒人说,是崔爱梅那边有想法了。这几天我找了她好几趟,说得嘴唇都起泡了,也没说转她。我这儿正寻思呢,即是崔爱梅铁了心,我再不想告诉你们也不行了。妈妈的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缓了半天才说,好好的……为啥?媒人很难张口的样子。妈妈急出了眼泪,媒人才说,崔爱梅怕他的孩子受委屈。妈妈悲怆地说,就我兄弟那样,是让别人受委屈的人吗?媒人说,我也这样给她解释,说老舅爷是多善道的一个人。可崔爱梅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领孩子出去买糖就花一毛钱,他拿出来一块,又找回去九毛。我儿子就值那一毛钱?

妈妈走出媒人的家里就哭了。媒人追出来还她鱼,妈妈也没要。妈妈一直哭着走了回来,眼泪撒了一路。除了姥姥去世,我们还没见过妈妈这样哭。妈妈的眼泪把我们吓傻了。
破例没用大人吩咐,姐姐抱柴烧火,大哥挑起水梢去挑水,我则抱着一把笤帚使劲扫院子。爸爸回来时我正把院子扫得狼烟地动,活活扫掉了一层地皮。爸爸从烟尘里钻出来时妈妈已经平静了。妈妈从屋里走了出来,对爸爸说,老舅爷子的事,吹了。
爸爸险些被吓跌了跟头,好半天,他的嘴里才冒出两个字:吹了?

一晃大舅的儿子也娶媳妇了。大舅老了,老舅也老了。他们年轻的时候就是掺白头,一过五十岁,头发就都白了。大舅一直在北京磨刀,后来老舅也跟了去,挣多挣少不说,只要能赚出饭来就行。妈妈知道老舅过于节俭,一到我家来就对他说,别省着,别亏着,自个儿的身子要紧,省下钱来给谁?老舅还是像过去一样听妈妈的话,不论妈妈说什么,都点头答应。可妈妈知道老舅答应也是白答应,转过身去就会把妈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是一分钱掰两瓣花的主,根本就不知道爱惜自己。

老舅在北京得了一场大病,二十几天没起床,全靠同屋的乡亲稀一口、干一口的照应。他们六七个人租住在又低又矮的临建棚子里,屋里的大水碗一夜都能冻透了底。老舅的肺不好,是最挨不得冻的人。可人家都穿棉衣了,老舅还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单衣单裤。层数不比别人少,可穿着一点也不暖和。乡亲劝他买一套棉衣穿,老舅说什么也不舍得。他连夏天的汗衫都套在了里面,还哆哆嗦嗦地去走街串巷,直到他的肺再也不为他工作了,老舅才终于躺倒了。同屋的乡亲一走就是一天,他们早上给老舅预备下水和食物,天大晚了才赶回来。进了院子先喊老舅的名字,老舅应声了他们才敢进屋。老舅没让别人通知大舅,怕给大舅添麻烦。也不去医院,怕花钱。只让房东在附近的诊所买了几副汤药煎了服,一日一日熬着日子。老舅还留下了遗嘱,如若他有个不好,乡亲可直接把他送到火化厂,不用把他囫囵个地拉回家,他怕吓着家里人。老舅在那里躺了四十几天,真是天可怜的,他居然好了。老舅从北京回来了,脸颊和嘴唇都是青紫的颜色,一看就知道是那场病来势凶猛。老舅在村里找了看稻田的活儿,每天十来块钱,不累。不愿意做饭的时候就到大舅家找一口。大舅家包了很多地,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老舅做了自己的就去帮大舅做,一点空闲也没有。后来老舅就自觉把家当归到了大舅那一边,过年过节抢着买肉,平时也不愿意自己开火,把粮食都归到了大舅的粮仓里。老舅对自己节俭,对侄儿侄女却很大方。表兄买农用运输车,老舅一下子就拿出了四千元。表妹结婚,老舅又给了五百元。妈妈都怨老舅给的太多了,老舅说,又不是外人,啥多啥少的。

有一次我和妈妈去大舅家看大舅,大舅从装麦子的车上摔了下来,造成了小臂骨折。本来妈妈想从大舅家里直接来我家,让大妗死活给扣下了。我悄悄对妈妈说,您住几天吧,他们有重要的事跟您说。我在大舅家里呆了几个小时,已经看出了端倪。我们都在炕上坐着谈天,老舅在外边烧火。表嫂是一个颇有心计的人,对我说老舅从厕所出来一边走一边系裤子,让她这个当侄媳妇的抬不起头来。老舅还是一个忒笨的人,干活卖死力气,却一点也不出活。这话让我非常不舒服,本想替老舅说两句话,又想,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大妗扣下妈妈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们还是想让老舅回自己的家去,这话还得由妈妈说。大妗表白说,不是我和大川搁不得二川,是孩子们搁不得。我们总不能因为二川闹得家庭不合吧?于是妈妈对老舅说,你现在还做得动,还是自己过去吧,可以想吃啥做啥。在这儿再不想吃的饭也得吃,再不想做的活也得做,还是一个人过好。妈妈说这话眼里含了泪,因为她是太懂老舅了。老舅情愿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也不愿意给灶里添把火,妈妈说这话是有些违心的。老舅看了妈妈一眼,什么也没说,从大舅家拿了一点米和面,走了。妈妈说,粮食吃完了再来你大哥这里拿。老舅说,明年我自己包一块地,这些粮食,够了。

我和妈妈一到晚上就念叨起老舅,也不知他在晚上都干些什么。尤其是冬天的晚上,这么长的夜,他一个人多腻呀。爸爸生了好几年的病,把妈妈的神经也给磨钝了。妈妈不止一次对我说,我真没力气管你老舅了。我理解妈妈心里的那份惦念与无奈,我说,让老舅来跟我过吧。妈妈含蓄地说,一天两天可以,一年两年也可以。后边的话妈妈没说,我便有些心悸地想起了老舅那张青紫的脸,心里是一阵一阵地凉。从此再不和妈妈提起此类话题。我想我不是妈妈,妈妈伺候了爷爷、奶奶、还有爸爸,他们瘫痪的时间加在一起足有十五年。我总是问妈妈那些年您是怎么熬过来的,其实也是在问自己,如果我是妈妈,那些年我熬得过来吗?

我承认自己是善良的人,善良的甚至不敢捻死一只虫子。可面对这个问题我也只有对自己说:不。
我软弱的心甚至担不起一份责任,哪怕那是我最亲最爱的人。
我对自己说:你没有十五岁嫁人的经历,这一点你当然办不到。

我生女儿那年的一个非常早的早晨,大妗与表嫂来到了我的家。妈妈的脸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尊石雕,甚至不敢张嘴问什么。我匆忙从床上爬起来,随便用手胡噜一下头发就跑了过去,问是不是老舅出事了?大妗气愤地说,可不就是他出事了。妈妈这才把脸色稍稍缓了缓,小心地问是不是生病了?表嫂说,要是生病才好呢。妈妈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抚着胸口说没生病就好。

知道她们还没吃早饭,我就去厨房忙活去了。手里做着事,耳朵也不闲着,搜寻着从屋里飘来的只言片语。我想老舅肯定有什么事惹恼了她们,可老舅能做什么事呢?老舅除了一天到晚给别人傻做还会干什么呢?大妗断断续续数落着老舅的不是,说老舅把新买来的水泵借给别人使,使坏了。人家又不管修又不管陪,把大舅气的两天没吃饭了。我把手里的菜刀桄榔地扔在面板上,气愤地想,老舅只包了一亩地,根本就不想买水泵。是大舅逼着老舅买,老舅说没钱,大舅说我先垫上,等你有钱了再给我。老舅是最不爱说是非的人,那回也跟妈妈说大舅包了十好几亩地,却连一个水泵也不舍得买。妈妈只得说买就买了吧,以后凡事长个心眼儿,不该花的钱别花。

大妗和表嫂已经把妈妈说的找不着北了,妈妈只是那样呆坐着,连句话也插不上。可我想她们赶这样一个大早儿来肯定不是来说这些芝麻绿豆的,况且老舅已经自己过了,还能碍着别人什么呢?收拾停当我在大妗面前坐了下来,说你们今天来肯定还有更要紧的事吧?大妗和表嫂立刻都不言语了,妈妈趁机服了两片药,妈妈说,二川到底还做了什么事?

在大妗和表嫂的叙述中我想起了那个可以称做六妗的人。在姥姥家,能够叫妗的人够得上一火车。但六妗是给我印象较深的一个。六妗家也姓李,她有个女儿和我同岁,我们小的时候很要好。小时侯我没少去她家,吃她家院子里种的甘蔗。六妗有一儿一女,女儿出嫁那年儿子也结婚了。儿子结婚那天,六舅死了。据说是喝酒喝死的,他陪了一拨又一拨客人,还没陪完,就出溜到了桌子底下。儿媳在结婚那天就恨死了公公婆婆,嫌她们搅了自己的好日子。以后的日子里婆婆就成了出气筒,有一回我们站在当街和六妗说话,儿媳在家里喊老不死的,我儿子该吃奶了!六妗抱着孩子乖乖走了。
大妗气得浑身发抖,说大姐你连想都想不到,二川跟来福家勾搭上了!起初我们还不信,可人家的儿媳妇堵着我们门口骂,骂得我们大人孩子连门都出不去。妈妈也气得不行,连连说二川怎么这样,都到了这把年纪,怎么做起荒唐事来!我不相信地说,老舅哪会干那种活。表嫂说,他给人家买大花褂子,让人家儿子逮着了。大妗还是气咻咻的样子,说那家人就是没好心,少的养了俩儿子,他这是惦上二川的四间瓦房了。妈妈连忙说,她惦上也是白惦上,二川的房子哪能给别人。我问,不是说老舅勾搭人家吗?怎么成了人家图谋老舅的房子了?

大妗说,外甥女你是不知道这里的细情。咱们说你老舅勾搭人家是有凭证的。他买了好几件女人的衣服,放在一个包袱里,那天我过去给他拆拆洗洗,一眼就看见了。我问他给谁买的,他给我摆肉头阵。让我逼急了,他才说嫂子你就别管我的事了。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他的事我不管谁管?问了一晚上也没问出个子午卯酉,转天来福家的儿媳妇在门口骂丧,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表嫂接着说,这下村里人可传遍了,都知道老李家的老实疙瘩也会偷人了。你们是没听到来福儿媳妇骂的那叫寒碜,把祖宗八代都给掘过来了。

妈妈站起来就往外走,哆嗦着嘴唇说我要去问问二川,他凭什么丢祖宗的脸!我慌忙拦住妈妈,说您消消气,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妈妈说,我已经清楚了,二川他不学好,他要不给我认错,我就当没这个弟弟!我说您都清楚什么了?您怎么连自己的弟弟也不相信?别人不知道老舅什么样您也不知道?老舅什么时候做过见不得人的事?表嫂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提高声音说,表妹这样说话是不是不相信我们?我们大老远地跑了来可不是传瞎话的!不信你就到大李庄访一访,看我们是不是说了一句假话!

妈妈说,别吵了。
妈妈又说,你要是不找车我就走着去大李庄!
我说,大妗表嫂他们大老远地来,总得吃了午饭走。
大妗说,吃也吃不下,我气得都火上房了!
我跑出去找出租车时决定陪妈妈一起去。妈妈年岁大了,难免有被人误导的时候。我一边跑一边想也许机会来了。我依稀记得六妗是一个善良的人,有点大手大脚。她帮老舅缝过被子,做过棉袄,妈妈有一次曾跟我说,六妗比你大妗都强。大妗给老舅做被子只是把被口拆下来洗了洗,被里、被面、棉胎都不动,被子还是硬邦邦、凉冰冰的。老舅有病时用被子捂过汗,被子卤的能拧一把盐。六妗做的被子却是松软的,里面还添了新棉花。老舅想给六妗棉花钱,六妗说什么也没要。妈妈感慨地说家里人还不如外人,要是真有个疼你老舅的人,我就是死了也放心了。

妈妈说的话与当年姥姥说的如出一辙,让我感到无限辛酸。
我抱着刚满一个月的女儿和妈妈一起上了车。正是暖洋洋的春天,我和女儿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要知道我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连床都不能下,妈妈不让下。妈妈每天都给我兜售有关“月子病”的事,把我的耳朵都磨出了茧子。
老舅到地里去干活了,天大黑才回来。大妗一边做饭一边对妈妈说,他这是没脸见大姐哩。妈妈站在后门口等老舅,我以为她见了老舅会发火呢。老舅回来了,肩上扛一把铣。妈妈刚看见老舅的影儿,就疼爱地说怎么现在才回来,活儿又不是一下子就能干得完,总得注意自个儿的身子。老舅说麦地里正在浇水呢,是灌浆水。谁谁谁家里有事,让我看了一阵畦口子。他家的麦地地势高,浇上水得费牛力气。老舅的饭三吞两咽就吃完了。妈妈几次想张嘴,却不知道话从哪头说。我看见大妗起急的样子,就替妈妈说,今儿大妗和表嫂到我家去了。老舅说我知道,村里好几个人都告诉我了。妈妈问,到底是咋回事?老舅平白地说,六嫂家的媳妇扯人疯,要赶婆婆走。妈妈说,怎么扯上你了?老舅低着头不言语。妈妈说,二川你也是半辈子人了,可别做糊涂事。老舅头也不抬地说,大姐你就放心吧。妈妈说,你让我怎么个放心呢?我可不愿意别人戳你的脊梁骨。老舅说,我也没做丢脸的事。妈妈说,你给谁买的衣服?老舅烦道,给六嫂子!她十多年没添过布丝儿了!妈妈嚷道,人家有儿有女,添不添布丝儿关你什么事?老舅双手抱住头,慢慢把腰窝了下去。妈妈继续说,你是年龄越大越糊涂,你不知道这样做招惹是非!

我把女儿安置好,悄悄从屋里退了出去,走到外边。路对面就是六妗的家,我想和六妗谈谈。真像心有灵犀一样,六妗就在门口的槐树底下站着。六妗拉住我的手,说闺女你的命多好,住那么高的楼。我那丫头却摊上一个病秧子,连吃盐的钱都没有。小秋的事我知道一点儿,所以也没接六妗的话。六妗说,你妈也来了?我说也来了。心里却在想六妗这是明知故问,她现在的心思大概和我一样。我直截了当地说,六妗你这些年不容易,想没想过往前走一步?六妗说,儿媳妇挤兑我呢,反正我把孩子都给她看大了。我热切地说,就跟我老舅一起过吧,都是个伴儿。六妗大概是被我的话吓住了,惶惶地说闺女你咋这么说话,这要让我的儿媳妇知道还得了。我说,她知道也没什么,您有您的自由。况且她对您又不好,您根本不用顾念他。六妗说,只是你老舅的身体……我说,将来还有我们呢,我会像小秋一样照顾您。六妗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连儿女都指望不得的人,还能指望谁呢?六妗说着就往回走。我喊,六妗!六妗!您别不相信我,我保证说到做到!我语气悲壮地落了泪,心想妈妈能做到的事我凭什么做不到。六妗停了停,我以为六妗是被我的诚恳感动了,热切地迎了上去。六妗却摆了摆手,说你大舅大妗也不依。闺女,回去吧。

我还是被一团热情点着了,六妗的神情和语气鼓舞了我。我想她和老舅之间就是一层窗户纸,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捅窗户纸的人。只要六妗有这方面的心思,其他的人和事都可以忽略不记。我兴冲冲地跑了回来,见老舅正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递给大妗。大妗满意地说,要不是大姐回来别人可说不了二川……大姐不要两件衣服?妈妈说我不要。大妗说,明天要是再有人敢骂二川,我就撕烂她的嘴。
大妗迈着轻快的脚步走了。
我说,东西怎么可以给大妗呢?
妈妈说,我又不缺衣服穿。
我说,又不是给她买的,她怎么能要。
妈妈严厉地说,那件事情过去了,不许再提!
我说我的糊涂妈呦,您一直希望老舅有个伴,现在有送上门来的,您怎么还往外挡呢?我把见了六妗的话对妈妈讲了,妈妈说,你大妗说她想图谋老舅的房产,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不屑地说,她这是在说别人还是在说自己。
妈妈严厉地说,不准你这样说大妗!沉吟了片刻妈妈又说,你六妗家也姓李,这是同宗同族,还是使不得。

我说六妗本人又不姓李,她跟谁同宗同族。
妈妈想了又想,到底还是惦念老舅的情感占了上风。妈妈问老舅,你的意思呢?
我想老舅说任何一句话都不会让我感到意外。老舅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可怜她。
我从炕上蹦到了地下,指着老舅的鼻子说,不对,老舅你在说假话!
老舅说,我没说假话,我真的是可怜她。
老舅说这话时小心地看着我,神情像一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妈妈说,都不要说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这天夜里,能睡着觉的可能只有我女儿一个人。老舅睡在对面的屋子里,我听见他上了不只一次厕所。妈妈说,你老舅是不是添了什么毛病?我说不知道。妈妈说,明儿让你老舅到城里的医院检查检查。我哼了一声,未置可否,但转天一早妈妈并没有旧话重提。
妈妈回我家的路上一直都很沉默,我不知她都想了些什么。

六妗很快就改嫁了。老舅听到信后慌慌张张地来到我家,说六嫂要嫁人了!妈妈责怪说你瞧你这样子,六嫂嫁人关你什么事?慌里慌张的。老舅又咕哝了句,六嫂要嫁人了。那顿午饭老舅吃的很少,妈妈要给他添饭,老舅说什么也不要。若在过去老舅最少也要吃上三大碗。老舅放下饭碗说家里还有事,就急忙走了。妈妈说,你老舅怎么没说今天他是干啥来的?我说,老舅肯定没有别的事,他来只是告诉您,六妗要出嫁了。
妈妈寻思说,他对你六妗必是有想法?

我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有忍住想说的话。我说是,您中了大妗的圈套了。大妗不愿意让老舅和六妗一起过,就搬出一大套似是而非的理论来哄您,又是抬不起头了,又是丢祖宗脸了,其实哪对哪呀。
妈妈说你说的不对,大妗也嫌老舅累赘,盼着他说个人儿。你没见她也四处张罗?
我说,如果张罗个远处的女人大妗当然愿意。问题是六妗就住在老舅的斜对门儿,将来老舅房子的归属问题就是一件麻烦事。远处的女人就不一样了,房子拆不得也卖不得,更不会把房子带走,所以大妗没有后顾之忧。
妈妈吃惊地说,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我说,不用谁告诉,明摆着的。
妈妈说你净胡说,当初我又不是没问过你老舅,他亲口告诉我他只是可怜你六妗。
我说,这只能证明老舅是个废物人,其他什么也说明不了。
妈妈手里做着针线活,好半天没有回过神儿来。我已经把这个话题忘了,妈妈突然说了句:你六妗还是有所图,要不她找个废物干啥?

姐姐嫁到了一个名叫幸福镇的村子,离老舅家不算远。过去不时兴买鞋穿时,老舅的单鞋棉鞋都是姐姐做,所以姐姐与老舅的来往也多些。姐姐住的村庄有很多从外地买来的媳妇,一年到头故事不断,有些故事很是离奇有趣。比如有个东北女人嫁了哥哥又嫁弟弟,因为弟弟偶然摸彩票中了大奖。有个拿退休金的老头娶了围场的一个老太太,头天结的婚,转天又给媒人领了回去,嫌老太太手脚不利落。老太太说,家里还有个女儿,才四十几岁,嫁过来总可以吧?于是皆大欢喜。老门家的媳妇跑了三个月,门家人就找了三个月。后来就在不远处的一个村子找到了,人家正在办喜事。两家人为争媳妇打得头破血流,却谁也没留神看着那媳妇,结果媳妇跑了。类似这样的事姐姐一讲就是一箩筐,让人听了莫可如何。有时走到街上姐姐会给我丢眼色,说这是谁家的,那又是谁家的。

整个一村人的故事都在我心里装着,总让我感到一颗心沉甸甸的。
姐姐说,外来的媳妇中也有好的。她们大都很能干,孝顺公婆,而且很容易知足,老孙家的媳妇就是这样。她种了二亩茄子,每天风雨无阻地去侍侯,还说这里的钱真是太好赚了。卖了第一笔茄子钱先给婆婆称了二斤绿豆糕,让婆婆见了人就说嘴里甜,看样子要甜一辈子。孙家媳妇偶然会去姐姐家里打电话,打给在外地打工的弟弟。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但光看那表情,就不像在计谋什么。孙家媳妇来也不空着手,不是抱个冬瓜,就是提半篮子黄瓜。那黄瓜都是顶花带刺儿的,咬一口香喷喷的。姐姐会不失时机地问她一些家里的情况,弟兄几个,爹妈身体如何,怎么会舍得嫁那么远。孙家媳妇说家乡的山比天都高,石头都像房屋那么大,走上几天几夜也看不见平整的地方,姐姐吃惊地问,你们不种粮食,吃什么?

姐姐对我说,老舅有一层大房,有一个大院儿,人又节俭勤快,要是也讨个这样的媳妇可真是两全其美的事。我说就怕碰见骗子,老舅要是遇见骗子,一骗一个准儿。姐姐说,其实碰见骗子也不怕,老舅手里有几个钱,给谁不是给,先过两年舒服日子再说。我觉得这个想法也不失为一个想法,就对妈妈说了。妈妈说,就怕把你老舅骗个一文不剩,到那时怎么办?
我想这是非常可能的,只要女人有这方面心思的话。

姐姐还是对一个东北女人动心了。村里的一个人找到了姐姐,说他手里的一个女人死了丈夫,想在这边找户人家。多穷多富莫论,主要是不受气,不愁吃喝就行。姐姐问那个女人要多少钱,中间人说,她是来过日子的,不要钱。只是中间人不能白做好事,给个两千三千都行。姐姐听出了几分真诚,便和姐夫一同去看了。女人五十几岁,方头大脸,一看就是个精气利落的人。姐姐连忙跑去和老舅商量,老舅也同意见见面。老舅去见女人的时候女人正在中间人家吃饭,手里捏着酒盅,嘴上还叼着烟卷。姐姐一见心就凉了,怕老舅应下这门亲事。老舅那天表现的很如人愿。女人说,听老爷子说话声儿粗,怕是喘吧?老舅说,喘,利害着呢。说完这话就走了出去。中间人要往外追,被姐姐一把拦住了。姐姐说,事情就到这儿吧,我老舅没看上她。

事后姐姐想来觉得后怕。第一次看那女人怎么看怎么像好人。第二次怎么看怎么像骗子。姐姐对老舅也表示满意,没想到老舅也有不动心的时候。事后我们问老舅为啥不乐意,老舅说,看着她就不像正经庄稼人,又抽烟又喝酒,我可养不起他。

我们都觉得老舅最终活成聪明人了。连妈妈也说,要是倒退十年,你老舅明知是眼井也会往下跳。我们还依稀记得有个讨饭的骗了老舅五百块钱的事。一个女要饭花子到了老舅家的门口,老舅正在吃饭,便邀女花子和老舅一起吃。花子边吃边说,我看大哥是个实在人,又没家小拖累,要是不嫌弃,我就留下来跟大哥做个伴儿吧。花子给老舅洗了几件衣服,老舅就觉得这是可信之人。下午,人家说回老家去取户口本,老舅就拿出了五百块钱,说给老人孩子买些东西。 结果花子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我问妈妈老舅五十几了?妈妈回头想想说,哪还有五十几,再过年就六十了。我和姐姐都唏嘘不已,没想到老舅也一辈子人了。要是再学不会聪明,就要糊涂到底了。
姐姐说,老舅这辈子是结不成婚了,也别再让这种事打扰了他。
妈妈也说,这样也好,干净利落。

事情过去不久,一个电话把我和妈妈姐姐都调动起来了。电话是大舅家的表兄打来的,表兄用激昂的语调对我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老叔他结婚了!媳妇是内蒙林中人,已经在这里过三天日子了!我们娘仨儿都很振奋,想不到老舅老了老了还是有一段姻缘。若是姥姥地下有知,不知多高兴呢。姐姐特意跑来和我们研究买些什么,对老舅这场迟来的婚姻充满了欣慰。

我在电话里只和表兄讨论了一个问题,就是老舅会不会受骗。表兄肯定地说,不会。媒人是家里的一个老亲,上一辈下一辈走的都很好。女人是被儿媳妇打出来的,现在可说是无家可归。而且她对老舅哪哪都满意,夸老舅做的饭好吃,烙出的饼都有寸把厚,一摁一个坑。表兄说,林中那个地方只产小米和豆类,白面少的可怜,所以这是个死心踏地的女人。

老舅选了良辰吉日办了几桌酒席,我们像参加任何婚礼一样,该做的事情一样也没有少。老舅高兴地成了糊涂人,他比厨师傅还忙碌。妈妈几次喊他歇一歇,老舅都停不下脚来。我们终于见到了那个该叫老妗的女人,衣服大概还是从家里穿来的,这里破了一个洞,那里少了一个纽扣。妈妈对老舅说,怎么也没给她买两件新衣服。老舅说还没得空赶集呢,过两天就买。

我和姐姐的笑都成了苦笑。为什么呢?我们煞费苦心给老舅买了铺的盖的,簇新簇新的一大堆,是想给老舅长点脸。可面前这个老妗实在是太让我们失望了。身高也就是一米三、四的样子,从后边瞅就是个孩子。坐在炕沿上腿翘起来老高,下个炕也笨手笨脚。两只眼睛像两只烂桃,说是在家里哭的。灰白的头发像一团鸟窝,而且还长短不齐,好像是自己这儿一剪子那儿一剪子剪的。姐姐悄悄对我说,这哪里像个人呢?可看着老舅笑得殷实的样子,我说,也许就是这样的人老舅才驾驭得了。姐姐还是有些不平的样子,说这样一个人炕上做不得地下也做不得,放到家里有什么用呢?
我小声说,做伴儿呀。

我想和老妗试着做一些交流,可惜她说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只仿佛听她说家里有个女儿,嫁到哪里了也不知道。我对姐姐说,可能是被拐卖掉的。他们那里的女人,可能都在情愿或不情愿地被拐卖。因为听不懂老妗的话,也就逐渐没有人和她叙谈了,别人仨一群、俩一伙地谈到了一起,也谈到了要防老妗逃跑的问题。老妗对老舅竖起小拇指说,你们这里的人心眼都这么小。

老舅得意地在席间把这句话转告了我们,我们都笑得讪讪的。想我们听不懂人家的话,人家却能听得懂我们的,这下说话可要注意点。老妗爱吃鸡,桌上的一只鸡几乎都让她吃了。饭后她和我坐到一起,我说以后你在这里好好过,吃穿都不愁。日后也让老家的父母过来串个门儿。老妗握住我的手嘤嘤地哭了。老舅喜眉笑眼地问我她哭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哭什么。

我对妈妈说看来这个人真的不是骗子,她要是骗子天底下都没好人了。妈妈说你也别只看表面,这不是废物人,废物人能一个人跑这么远?大妗说她就是骗子也骗不了什么,我让二川别给她钱。我问老舅一共花了多少钱,大妗说,就是给了媒人两千五,女人这里一分也没花。
我说,媒人不是亲戚吗?怎么也收钱?
大妗说,这是公买公卖,哪有不给媒人钱的道理。
我问媒人是否靠得住。

老舅插话说媒人是大姑的孙子,还管我叫表叔呢。
不管怎么说,老舅的一件大事算是办完了。妈妈又在老舅的家里住了几天,老舅在一个水库工地干活儿,一天假也舍不得休。我和姐姐都琢磨着这个人该和老舅有缘分,可妈妈总感到心底不塌实,妈妈对老舅说,她不走你好好待她,她走了你也别去找她——她想出去看火车呢。
老舅说,哪天我抽空带她去看。
妈妈不满地说,帮她踩道呀。
老舅信心十足地说她走不了,我们俩已经说好了。
妈妈回来对我说,你老舅说和人家说好了,他傻不傻。

媒人大宝是妈妈大姑的孙子。妈妈出嫁出的早,那些年姥姥家的日子又是每况愈下,亲戚们都没走起来。后来,妈妈的大姑与大舅家来往的紧密些,也就是红白喜事添个份子,所以表兄在电话里说上一辈、下一辈都走得好是夸张。眼下老一辈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大宝因为家里没房,给人当了上门女婿。眼下他在镇上开了一个饭馆,经常三、五个月不回趟家。

姐夫最先知道了大宝是谁,说感情是那个坑蒙拐骗的呀。饭店生意不好,可总养着女人。别人养女人是为了挣钱,他却是往女人身上搭钱,难怪他三、五个月也不回趟家。姐夫知道了大宝是谁就给我打电话,让我转告老舅,和那种人打交道注意点。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两千五百块钱已经到手了,还会有什么事呢?姐夫说,还是注意点好,那种人是什么花花肠子都有的。

老妗的两只眼睛终年流泪,是因为睫毛往里倒的缘故。老舅领她到医院看了看,医生建议做个小手术。眼睛手术是一边一边地做,这边拆线以后再做另一边,前后一共用了半个月的时间。眼睛治好以后已经进了阴历八月了,老妗提出回家看看,回去报个平安。大妗死活不同意,说走就让老舅和她一起走。老舅说,工地上的活正忙,还是让她自己回去吧。老舅起了一个大早把老妗送到了汽车站,老妗说,我就回去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你就在这里接我。

老舅整整接了一个星期也没接到人。老舅说,是在家过中秋节了。
过了中秋节老舅又接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接到人。
还是大妗来气急败坏地告诉妈妈,老舅把钱都借给大宝了。
老舅有一个八千块钱的存折,每天都宝贝似地在心口窝揣着。有一天大宝来借两千块钱,老舅就把存折连同身份证给了大宝。大宝说钱他只用一个月,一个月后的今天准还。老舅对大宝说你支了钱以后再把存折和身份证给我送回来。一个月以后大宝没来还钱,而且也没把存折送回来。老舅这才慌了,找大舅。大舅说,你借钱的时候怎么没来同我商量呢?

老舅也不做工了,每天骑车跑几十里地找大宝。老舅也去过大宝的家里,大宝的媳妇说,他的事你别找我,你用刀剐了他我也不去告你。老舅只得去大宝的小饭店,十回有八回找不着人。大宝开始还能好言好语,说什么什么时候还,老舅就在家里傻等,等到夜深了也不见大宝的影儿。后来大宝就耍开了无赖,说钱都让我花了,你有本事就去告我吧。老舅就不再去找大宝了,知道再找也是白搭。
只是这八千块钱是老舅的血汗钱,我们谁想起来都禁不住心要打哆嗦。而且这是老舅惟一的积蓄,老舅年纪大了,除了这几个钱,他还能指望什么呢?姐夫和派出所的人很熟,悄悄请他们吃了一顿饭,拜托他们把钱要回来。派出所的人很下力,几天几天潜伏在大宝小饭店的门口,终于捉到了大宝。派出所的人与大宝进行了交涉,让大宝三天之内把钱凑齐,交到派出所,否则派出所就不客气了。大宝是知道派出所的脾气的,信誓旦旦地说三天之内一定把钱凑齐。事实是大宝第三天就来找老舅,说七天以后我一定把钱还上,您就给派出所说句好话吧。于是老舅真的给派出所打了电话,说我是李二川,说让大宝还钱的事你们就别管了。让派出所恼火的很。当然七天以后大宝并没有来还钱,他把小饭店的东西全部处理了,从此不知去向。

老舅得了一场大病,是中毒性痢疾,光输液瓶子就排满了一窗台。知道他舍不得吃喝,我和姐姐把一家养鸡户的鸡蛋全买了过来,总有几十斤。大妗一家只剩下一件事可干,就是抱怨老舅。因为姐夫在中间坐了蜡,姐姐也很气不平。只有我还能说句冷静的话。大家抱怨得无尽无休的时候,我说,就是这样一个老舅,老舅做事就是这样一个做法,你们就是再抱怨他又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总会有聪明人和不聪明人,我们没有不聪明,是因为老舅没有聪明。如果把我们换成老舅,大家还不是得一样活着。
我知道我的话有点四六不着,可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我总觉得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有大宝这样的人,也有老舅这样的人。即便这个人不是老舅,那也只是换个人,反正这种人不会没有。
我是可怜老舅。不聪明如老舅者,总得有活下去的理由。

老舅好了以后,坚持要到内蒙的林中走一趟。谁都知道老舅走这一趟也是白走,可谁也说服不了他。因为口音的差异,老舅甚至连林中的哪个乡、哪个村也没能弄清楚,老舅就单枪匹马地去了。因为老舅去林中的事大妗一家又吵的不亦乐乎,连妈妈都对老舅动了真气,怕他一个人在外吃亏。我对妈妈说,老舅吃不了亏,因为他找不到人。老舅也许走到林中就开始往回返,他只需要到林中去一趟。妈妈说,他又何苦去呢?我说,老舅去一趟还是必要的,如果是他真心想去的话。
老舅果然很快就回来了。老舅说他到了林中县城连车也没下,只从车窗买了根冰棍,又坐那趟车返回来了。

Dean 发表于 2006-5-15 16:25:51

早就在秦柳杂志上看过了。不错!

站台上的人 发表于 2007-2-14 10:23:05

明儿回家,等过年见着老舅,我非把这篇《给老舅找个媳妇》念给老舅听。嘻嘻!二外甥女等着挨打吧!

dp07 发表于 2007-4-8 00:05:53

为什么文章的回复点饥率都这么低呢?大家都来支持一下宝坻的文学呀

xiakezhu 发表于 2007-8-16 15:55:26

好文有宝坻味

满天星 发表于 2007-8-16 20:08:02

字太小了,看着费劲,跟看书不是一个感觉,

樱桃一点红 发表于 2007-8-16 20:51:55

文章很美,只是看着真费劲。我先歇会眼。建议:调一下行距。自然段开头空2格。(有时不敢眨眼,眨完找不到看哪了,自然段记不住,还要从后往前找)

樱桃一点红 发表于 2007-8-16 22:41:49

谢谢小倩,你真好!2气看完。生活气息很浓。不错!这次省眼,字大了;有点费手,老得拉着鼠标往下移。谢谢你!玩笑。

san360 发表于 2007-8-18 15:44:41

不错,耐心的读完了

san360 发表于 2007-8-18 15:45:39

这个故事好像还没结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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