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 发表于 2006-5-15 16:53:20

披在庄稼身上的褂子(周长)

秋风是黄灿灿的,仔细闻闻,还有种神秘的味道。它吹着我,有一会儿,我就会被它吹熟了,变成一棵秋天的庄稼。
远远望过去,那片庄稼地像是站成方队的人,风让它们扬起手臂,做最后的舞蹈;或许是看到我向这里走来,忙着跟我打招呼。它们肯定没看到,我背着的手上,攥着一把锋利的镰刀。
地垄很长,割到半截的时候,我就出汗了。
就是在那时,我脱下了那件我十分喜欢的褂子,将它挂在了一棵庄稼上。
那天,我穿它回家,妻上下看了看。伸出拇指和食指摸摸下摆,像是在考察着料子的质地。问,新买的?是,我说。多少钱?120,我张口答道。妻就微笑,说,挺好的。那笑里藏着无限的温柔与宽容。的确,这件褂子无论是颜色、款式,还是大小肥瘦以至于做工,都是那样的合我心意,穿在身上自然,熨帖,就像是有人专门为我量身特制的。说实话,多年来,我穿过不少衣服,但还没有一件让我这么喜欢过。
我懒散地躺在割倒的秸杆上,身底,柔软而舒适。属于我的闲暇时光就这么几天,我很快就会离开庄稼地。种了收,收了再种。这一年年的日子,比如我,躺着躺着,突然从我的身上长出许多根,扎在地里,明明年,会结出一个什么样的我呢?此时,我要让所有的灵魂统统出壳,一缕缕疏散在野地里,飘荡,如风样自由。然后,我再把它们聚拢起来,看看还是不是原来的样子。
有些事情,我真该好好想一想。
掰下的棒子,全都拉回了家,黄金的颜色,堆在院子里,码在窗台上,或是吊在屋檐下,临睡前,出去转转,看到月下被粮食光芒照耀的家,心里就有了别样的滋味。
一只蚂蚱,不知打哪儿飞过来,啪的一声,落在离我不到一尺的干叶上。不,是两只:它的背上还驮着另一只。它们蹲在那里,触须微微颤动,睁大的眼睛里,流淌着安详和幸福的光。可能是发现了我正贪婪地看着,腾地一下弹起,翅膀同时打开,它们果断地朝远处飞去。我纳闷,它俩需要怎样的默契,才能完成一次又一次的降落与飞翔?
我换了个姿势,把手枕在脑后。秋末的天空,蓝得清净,遥远,一团云朵飘动着,袅袅亭亭地过来:细细的腰身,柔软的胸、臀,还有纤长滑润的手指,再变换也离不开她的形态。我甚至能清晰地辨出葡萄红色的短发,湿润的嘴唇,脸颊上棉绒般若有若无的汗毛……眼神,对,她送我那件褂子,同时给了我一个久久没法忘记的眼神。
我侧过脸,我又看到了那件披在庄稼身上的褂子,披着褂子的庄稼,正在不远处看着我。我惊异,在这远离村庄的庄稼地里,竟有了另外一个我!我想把那个我喊过来,紧挨着我坐下,点一支烟,聊几句,说说心里话。我会把我心中最隐秘的东西掏出来,不管快乐还是苦恼。那个我也跟我一样吗?那可不一定,他了解我吗?我了解他吗?我了解我吗?
我望着眼前的秸杆,一棵棵数过去,再一棵数过来。割过的茬子,像短刀,接到谁的指令似的,刷地一下,从地下全都捅出来,一直逼到披褂子的庄稼的脚下。茬子的斜面上,有大大小小的水珠滚动,闪着寒光。我呆楞着,也像被人割去了一截,挪不动半步。
在这看不到一个人的野地里,我一直坐到了天黑。
那件披在庄稼身上的褂子,隐在了浓浓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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