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 发表于 2006-5-16 10:06:56

哑嫂(陈猛)

1

   她是在那年冬天被一辆马车拉到我们村的。
   到底在平原,节令虽刚入冬,却扎人得冷。大地赤裸裸,远远伸展着,成了一望无垠的冰面。一辆马车,在路上得得得行进。十几个女人,缩在马车里,每人身上裹着军大衣,像一帮女兵;大白马肯定跑了长路,喷鼻显着疲惫,背汗渍渍;脖颈上一串铃铛,叮叮当当,在寒气中严肃地回响。
   马车照例拐进了村东头张媒婆家。女人们下车,跺着几乎冻僵的脚,被迎进了屋里暖烘烘的火炕上。
   不大功夫,就有人把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了。
   这不是新鲜事儿。每年冬天,总有这样一些女人被马车拉到我们村里来。娶不上媳妇的老光棍或者丧妻的,就轮流去看,相中了哪个,花点儿钱,娶回家。乍一听,这有贩卖人口嫌疑。事实是,没有谁通过不正当渠道骗她们。全出于自愿。她们多来自南方偏远山区,家穷或者闹灾遭殃,与其过不下去,不如到外边找个好人家。我们这里家家都种药材,还算富庶,这也是那些南方女人愿意嫁到我们村的原因。算一下,村上这样的媳妇大概十几个呢。除了个别嫁的犯混男人不美满,外地媳妇大多过得挺好,没出过逃跑之类的事儿。每年正月,她们就拉着男人领着孩子,聚到张媒婆家,跟亲闺女回娘家一个样。
   今年这拨,多半是四川人,说是家乡发大水,出来找条活路。还有一个是安徽的。

2

   去看过的乡亲,告诉我大娘,那个安徽来的闺女挺上眼,二十多岁。大娘到供销社拎上两盒子点心,急匆匆进了张媒婆家。

3

   我家周姓。周家属村里大户。祖上在县城开药铺。“体延堂”,老字号,依靠祖传专疗内伤的“血散”,家业到我爷爷时达到鼎盛。有一年,爷爷在县城里得罪了人,遭人算计。爷爷一气之下,变卖铺子,回了乡下老家,半年后愤闷而死。可惜“血散”自此失传。我父亲这辈弟兄俩,上面有个哥哥。他们都没能继承周家药铺行当。大爹去世早,把仨未成年儿子和整个家一股脑扔给了我大娘;我父亲长期在外地,我和母亲过。我们两家虽房前房后住,其实是一个大家庭。周家丁点儿事儿都得大娘操心。
   大娘是个善良又能干的女人。和男人一样下地干活,日子折腾得红红火火。等把仨孩子拉扯大,就在村西头买块地,齐整整盖起三套红砖房。大儿子和三儿子娶了媳妇,分出去单过。唯独二儿子,我该喊他二堂哥,游手好闲,整天不是泡酒里就是离不开牌桌,再不就专往妇女群里扎,说些不正经话,混个响亮亮的“二癞子”名声,谁家闺女肯嫁这样的,30岁人了,还光棍一条。两年前,二堂哥犯了事儿──那件丢人事儿,不提也罢。
   二堂哥被判了三年,关进监狱。每年探监,都是我跟母亲去。我最怕见二堂哥,小时候就这样。

4

   大娘到张媒婆家看的,就是她。
   大娘从张媒婆家出来,简直一路小跑。到家,一把拉住我母亲,眉飞色舞,形容那闺女怎么怎么俊,可着全村挑,也挑不出能比得上的,可惜是个哑巴,样子怪心疼人的,看着挺老实,像个过日子人。
   母亲随和着说,咱也得知足,就老二那德行,能娶这样的媳妇已经烧高香了。
   大娘赶忙捂了母亲嘴。她俩私下合计,老二出不来,说娶亲肯定不成,咱没法跟村里人交代,干脆,我没闺女,先认下干闺女,其它事儿以后再说。
   接着全家上下就忙活起来了。我俩堂哥从县城买猪肉;媳妇们围着大灶,蒸出一笸箩一笸箩雪白大馒头;大娘和母亲盘坐炕上,给干闺女缝制见面礼:一套新衣服、新被褥。可大家嘴里悄悄念叨的,全是二堂哥娶亲的事儿。似乎这真是娶亲而不是认亲。尤其大娘,一边细细缝,一边骂我二堂哥福气,等出来了,娶了媳妇,收了心,往后就不四处瞎混了。骂着骂着,又呵呵呵笑了,流出了泪。
   大娘认干闺女的目的,不可避免地被乡亲们识破了。乡村认干亲多是在孩子小时候;有儿子的认干闺女,有闺女的认干儿子,风俗说法,认了干亲自家孩子好养活;可还从来没见过认这么大干闺女的,事儿明摆着,还不是留着给“二癞子”当媳妇。
   议论归议论,倒没人说大娘错。都知道大娘在周家这么多年不容易。有的还夸大娘精明。

5

   乡村认干亲讲究很多。其中有个环节叫押车。就是接干儿子(闺女)途中,自家须得有个孩子在车上跟随,求个吉利。大娘认干闺女压车的活儿,自然落到了我头上。我正在县城读中学,为了完成大娘交给的“任务”,还特意请了一天假。
   大娘认干闺女那天,很是风光。特意找了高头大马车,大娘眉开眼笑,坐车前面,直朝村东头张媒婆家进发了。
   我被母亲领入后车。后车被大红布包了个严严实实,像个帐篷。坐里面,外面的事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估摸着走了一会儿,便进了张媒婆家院里。许多人给大娘道喜,认了这么俊的干闺女,大娘不住声笑着。
   猛然,红布被人掀开一道口,把一个沉乎乎的东西塞了进来。
   我冷不丁吓了一跳。
   再一看,原来是个女人。
   她好像也没料到车里会坐着人,吱溜,就蜷身缩到了车旮旯。
   看来这就是大娘要认的干闺女了。
   她穿红袄红裤。就是大娘和母亲缝制的那身。她长得可真好看。长长的脸,白净白净的。深眼窝,黑眼仁儿亮亮的。两道浓眉,像小巧的拱桥,架在眼睛上方。一条粗黑辫子,搭在胸前。她反复摩挲着辫梢,手指在红色辫绳上缠来绕去。她的手指又细又长。她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像个姐姐。
   我还从来没这么聚精会神看过女人。
   她见我盯着她,赶忙又低下头。眼神一闪,流露着惊恐和无助。
   马车晃晃悠悠返回了。她小小的身子,随着马车轻晃,更显得柔弱。
   一路上,引来不少乡亲围观。时不时有人掀开红布,往里边瞅一眼。与其看大娘认的干闺女,不如说是看“二癞子”将来要娶的哑巴媳妇。几个以前和堂哥混在一起的坏小子,一次次逗笑着,试图进到车里来。我大声叫着,往下推他们。
   “你别怕,有我呢,我保护你。”她好像听懂了,冲我眨眨眼。
   我心里美滋滋的,好像干了件大事;我身上活泼泼的,她是大娘干闺女,以后就是我们家人了。
   但一想起她将来要给二堂哥当媳妇,我又有些同情她。
   她长得好,看着也好,怎么能嫁给二堂哥那样的人呢?二堂哥配不上她。二堂哥长得可凶了,根本不像我们家人,每次惹了祸,大娘就满院子追着骂他是孽种。
   她将来肯定受不住二堂哥欺负。二堂哥上学时,专门欺负女同学,不是弄条死蛇缠腰上唬人,就是放学半道上截着不让她们回家。二堂哥能对她好吗?
   大娘一定没跟她说将来要嫁给二堂哥的事儿。她也一定不知道二堂哥在监狱里关着。更不知道二堂哥犯的什么事儿。
   她家在哪儿?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她看着可不像个哑巴。她会不会是害怕,装成了哑巴。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是哑巴呢。她要能说话该多好。
古怪念头一个接一个,在我脑子里混成了一锅粥。

6

   欢欢喜喜一家人,不论大娘,还是我母亲,都丝毫想不到,这一切,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7

我们叫她哑嫂。
人说“十聋九哑”,可哑嫂只是哑,耳朵没坏。
大娘以前一个人住前房,白天还好,东忙西忙,晚上了,难免冷清,就常常到我家后房来闲聊,聊到老晚,聊得直犯困,也不想回。母亲让她搬过来住,她又惦记着前房别有什么事儿。前房阴森森的,好像被遗弃的旧宅一样。我有事儿晚上一个人过去,都是先立在门口,可着嗓子大喊几声,等到大娘答应着出门来,我才敢进去。现在好了,有哑嫂做伴住,大娘心里亮堂多了。起码有人可以听她说说话了。前房也渐渐有了生气。
哑嫂很快赢得了我们全家人好感。
   哑嫂勤快,干活利索。白天大娘去地里,到家进门,哑嫂一准儿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乡村饭,一般随意简便,可哑嫂总把平常饭菜做得有滋有味。哑嫂很有眼力见儿,看大娘想要干活儿,马上过去帮把手,话虽然说不出来,心却到了。大娘一个劲儿跟我母亲念叨哑嫂好。
   大娘拾掇出不少破烂衣服,准备扔掉,哑嫂全要了过来。我们都很纳闷,她留这堆破烂做什么。
   哑嫂用玉米沫儿熬了一大锅浆糊,把破衣烂衫撕成若干片,一片压一片,糊成好大一块儿硬夹纸,放到太阳底下晒。夹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丑陋,天知道哑嫂能把它变幻成什么东西。夹纸晒得响干响干了,哑嫂手量我们全家人的鞋,拿把剪子,喀喀喀,就在夹纸上剪下了一摞鞋垫样,连脚弓都剪得很圆润。每两片夹纸一样大小,中间垫上两层粗布,外裹雪白的的确良布,然后缝好夹纸边缘。开始拿细细的针,穿颜色不一的线,一针针纳。哑嫂不停拿针抹几下黑亮的头发,于鞋垫间翻飞。纳完后,抹上浆糊,再晒干。这就是鞋垫的底面。用刀子从两个纸夹中间割开,除去垫在里面的粗布,翻开来,两片柔软的鞋垫正面上,一簇簇碎线头。拿板子轻轻拍打,碎线头被拍成了毛茸状,伏在鞋垫上面。渐渐地,竟活灵活现了我家院子里的大白鹅。洁白身子,金黄的头,骄傲地高昂着,身后一个硕大的鹅蛋。我好像都听见了大白鹅嘎嘎嘎的叫声。把大娘惊讶得,扳住哑嫂手,翻来覆去看。
   几天功夫,哑嫂就给我们全家每人纳了一副鞋垫。大娘的是梅花,母亲的是菊花;俩堂哥的是田地,俩堂嫂的是胖娃娃;两家都是女娃,鞋垫上是熊猫、猴子、金鱼,还有那只大白鹅。哑嫂给我纳的最令人称奇,她居然在窄长的鞋垫上,纳出了一本打开的书,字小小的,模糊能认出来。做工精巧,又各对每个人的特点,逢人来串门,大娘就拿出来显摆。
大娘让哑嫂多纳了一副。连同我写的信,给了监狱里的二堂哥。大娘让我在信里特意写上,这鞋垫是哑嫂亲手纳的,能娶这样心灵手巧的媳妇,是他一辈子的福气,要他在里边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回家。
   小小鞋垫,哗啦引来了全村女人的目光。最动心的当属村里十八、九岁的姑娘。她们大多说定了人家,要是能给公婆和自己男人纳一副漂亮的鞋垫,保准留下好印象。于是我们家一天天不断有人来,找哑嫂学剪鞋垫。学是学会了,可往上纳东西就难了,哑嫂就给她们纳个大概外形,她们再自己慢慢纳里边。多是纳得四不像,却高兴得跟嫁了好男人一样。那段时间,村里的女人,几乎人人手拿针线,在像模像样纳着鞋垫。
   我一肚子疑团。我试着用笔在纸上画,都画得乱七八糟,她居然用针线就能纳出来。她是怎么纳的,她跟谁学的。我真想听哑嫂讲讲这些。可她是哑巴,说不了话。
   她真是哑巴吗?我开始胡思乱想了。

8

   我喜欢看哑嫂。每次放学回来,我没事儿就到大娘前房转一圈。
   大娘把哑嫂当亲闺女看待,可哑嫂显然还不能适应,总跟个寄宿的外人一样。做事周到却小心翼翼,生怕出差错;甚至连走路都没有声音。闲下来,就搬板凳,找不碍事的地儿,一坐就老半天,眼睛盯着某个地方,好像在看,其实眼神是呆滞的,谁也猜不透在想什么。她见人就低头,很少和人对视。晚上,大娘领着她,到我们这边聊天。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显得过于兴奋。哑嫂侧坐炕边,专注地听她们说话。我就偷偷瞅她。她神情忧郁,挺端正的一张脸,总皱巴着,她心里不定装着多少事呢。她想家了吧。她家还有什么人吗?我有点儿心疼她。我想和她说话,可找不到机会。

9

   一晃个把月过去了。
   哑嫂整天呆在家里,一次门也没出过。
   “这孩子老这样可不行,好人也得蹲出病来,干脆,跟你学切药吧,有活儿干,多少还分散些心思,”大娘跟母亲商量。
   切药跟种药一样,也是中药材里一个行当。把根茎部分拣净杂质,用水略泡、润软,按大小捆成把,放置切片机上,一寸一寸切成圆片状,院里房上,一堆堆晾晒,晾晒干了,装成鼓囊囊的大麻袋,拉到县城药铺里出售。起初,乡亲们都一门心思搞种植,精明了才知道,有一些人,专门收购药材根茎,自家切片,从中赚钱。与其让别人插一杠,不如自己边种植边切片。所以村里种药的,白天去地里拾掇药材,晚上,就在家切药。
   切药机很简单。木板凳,一米来长,半米高;半圆形切刀,比大刀片稍厚实,有铡刀三分之一长,嵌进板凳;人坐凳尾,左手一寸寸把捆好的药材输送到刀下,右手紧握切刀,随着上下一开一合,药片便雨点般落入接在切刀底下的笸箩里。切片看似容易,切好很难。药铺收购切片挑剔,又薄又圆才属上等。
   我们家祖上开药铺虽然断了辈,可切片却日渐兴旺。大娘年轻时,一晚上能切满满三大笸箩,在村里数一数二。县上许多药铺指名要大娘的切片。听人说,有一年,药材长势普遍不好,切片发涩,可大娘的切片,药铺仍照价收,要的就是这名声。母亲的切片手艺就是跟大娘学的。但母亲手头慢,眼睛也不好,切片质量能保证,却不出数。
   哑嫂跟母亲学了不到一个月,就能独立切片了。这种学成速度让大娘和母亲甚是惊讶。母亲左手抓把自己切的,右手抓把哑嫂切的,边比边摇头,一个劲儿夸哑嫂切得好。母亲冲哑嫂摆手,说自己比不过她,哑嫂羞得脸发红。
   哑嫂切药很专注。微微低头,双眼紧盯锋利的刀片,左手准确输送,右手用力切,咯吱咯吱,很有节奏;她瘦小的身子,也随之有力地前倾后仰,粗黑辫子在胸前跳来跳去。
   
10

   我最乐意和哑嫂上房顶翻晒切片。那样我就可以和她单独在一起了。
   乡村房高大、宽敞。我们两家,都是一溜五间青砖房。房顶长长,为防止雨漏,用洋灰铺得滑溜溜,每天被太阳晒得滚烫,最适合翻晒切片。我们两家在村中间。站立房顶,一眼就能望到村西头小路。那是我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
   放学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儿,就是沿梯噌噌噌上房,准能看到哑嫂脸冲外,坐在窄窄的房沿上。她胆子真大,还敢把双脚耷拉下房沿。
   夕阳像个火球,挂在天边燃烧。厚厚的云层被烤着,烧成一块块云朵;云朵禁不起火热,裂成云片;云片更是脆弱,迅速碎成云丝,如血丝布满天边。夕阳下,小路也浸了浓淡不一的红,与天际交接成一架天梯。有的云片云丝,在沿梯而下;有的在沿梯而上。它们没有目的,只是游荡。
   哑嫂就这样久久面对着,出神地凝望。她身体全力前倾,我担心她稍微一晃会掉下去。她的背影充满了渴望,或者是想摆脱一种束缚。她忘记了周围一切。
   我蹑手蹑脚,侧面靠近哑嫂。她一身红色;脸上放射着温暖的光彩,我从未见过的一种光彩;她柔和地笑着,嘴半张,要呼喊的样子;她好像透过天边夕阳看到了什么;她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完完全全被她看夕阳的背影迷住了。
直到突然回头,看到我,便很不自然,站起身。我们很默契,一起拿笤帚把切片扫成堆,用大块塑料布盖好,然后下房。
好多次,我都是悄悄上到房顶,尽量不让她发现。我就为了看她的样子。
   我由此变得对放学产生了特别感情。我甚至早晨刚坐到教室里,就盼望着放学。放学回来,一拐进村口,心咚咚跳。我肯定哑嫂此刻坐在房沿上,她也许能望见我正骑车走近。我有时候故意放慢车速,为的是让她能真切看到我;我有时候又加快车速,我怕耽搁得太久,她已经从房顶上下来了。我不能错过每天和她一起在房顶上收拾切片的机会。

11

   懵懂少年,怎么能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

12

   哑嫂的切片头一次到县城去卖,就有了名声。
   “这切片往药铺里一放,老先生那俩眼珠子就直了,又是闻,又是嚼,末了,吐俩字:全买。临走前,老先生趴我耳朵边,你们猜他说什么,嘿,他说,下回来,哪儿都别去,就来我这儿,你们切多少我要多少。”
   这事儿经小栓哥嘴里出来,真是天花乱坠。我一旁偷着乐,佩服小栓哥口才之好。
   说起来,小栓哥也是我们村秀才。
他是我们村上第一个进县城中学读书的。考高中落榜,同学纷纷留校补习,他卷铺盖回了家。其实他当时是班里成绩最好的一个。同学、老师甚至校长都出面挽留他。可他脾气太倔,用乡亲们的话说,“认准了事儿,八匹骡子也拉不回来”。从学校一走,就始终没再回头。不过,后来,眼瞅着许多复习一年的同学考进高中,小栓哥也后悔了。去年我考上县城这所中学,他跑到我家,送了我一摞他上学时的复习书,鼓励我刻苦读书,不要像他那样,半途而废。
小栓哥不听劝的倔脾气,在学校栽了跟头,却在种药材方面连连“中第”。他种药材可怪了。每年村里人种的,他不种;村里人种得少的或者没人种的,他偏要种,而且种很多。前年,一种叫“白术”的药材,卖得极便宜,才几分钱一斤,他一下子种了半亩,村里人都说他疯了。结果快到收获了,不知道从哪儿吹来一股风儿,说“白术”是治疗一种大病的重要味药,一时间,县城各药铺比着价儿收购。小栓哥家地头这下可热闹了,这边刚从地里刨出来,那边连带着泥和水份就被药商药贩抢购走了。小栓哥那年进账数万元。第二年,全县城的人一窝蜂似的种“白术”,小栓哥却一分地也没种,乡亲们不明白小栓哥什么意思,没想到,“白术”当年价钱又突然猛降,差点让种得多的人家赔个底儿掉。小栓哥种药材有一套的名声算是嚷嚷开了。甚至后来,许多没经验的人家,单等着小栓哥种了药材,才跟着种。别说,还真没亏过。
小栓哥买了全村头一辆拖拉机,捎带着干起了运输。平时雇他家拖拉机往县城运切片,乡里乡亲,多少给些运费。小栓哥开拖拉机威风极了。就用一只手,把着方向盘,脚轻轻一踩,拖拉机就嘟嘟嘟冒着烟前进了。有时候去县城卖药或从县城回村,路上碰见我,就连人带自行车一块儿捎上。小栓哥一边开着拖拉机,一边时不时回头问我话,我都担心他稍不留神,把拖拉机开歪到路边深沟里。
   小栓哥二十岁出头,高高大大,黑黝黝一张脸,一对小眼睛眯着,整天笑嘻嘻。小栓哥懂得多,说话也有意思,哪儿有了他,保准人扎堆儿。其实,小栓哥命苦,三岁丧母,六岁丧父,是村大队出面把他照顾大的。
小栓哥喜欢我,见面就逗,摸我头喊小兄弟。
“小兄弟,那切片真是你哑嫂切的?”瞧,我都跟他说好几遍了,他还问。
   “真是她切的。”
   “我听说,你哑嫂长得可好看了。”
   “那是,”我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小兄弟,咱俩定个协议?”
   “干什么?”
   “下次你哑嫂的切片,你还跟着我去县城卖。”
   “行。”切片卖得好,给他车费就多,我以为他是这个意思。
   “小兄弟,要是能把你哑嫂带上就更好了,”他小声对我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想啊,让人家药铺亲眼见见你哑嫂,不卖得更好吗?”
   我想想也是,下次一定央求大娘让哑嫂跟着我们。

13

   一进腊月门,乡村就热闹起来了。
   乡亲们忙着干净自家剩下的活儿。急性的,扫房,赶集买布,给孩子做新衣服,杀猪买肉,蒸大锅馒头。年味儿在村子上空升腾。
   大娘认干闺女第一年,按风俗过年要杀头猪。
   腊月二十五,大娘见我放假无事,就叫我拉上猪,去村北头猪场。我央求了大娘好半天,才准许让哑嫂跟着。这也是哑嫂第一次出门。
   猪场有百十平方米大。我和哑嫂拉着猪进猪场时,地上已经一字排开躺着十几头了,四脚被绑,哼哼叽叽着。大锅热气腾腾,俩男人正噌噌噌刮猪毛;另一边,开膛猪倒挂简易木架上,血混着肠子下水,满满一盆。孩子们最爱看给死猪吹气。在猪蹄处开一个三角刀口,拿铁棍子插进去使劲捅,然后用嘴对准三角口,鼓着腮帮子吹,眼瞅着猪身鼓涨起来,吹得越鼓,越利于刮猪毛刮得干净。我示意哑嫂一块儿去看吹猪,却发觉她眼睛死盯着杀猪那儿,眨也不眨。
   屠夫正把一头猪侧放倒在杀猪床上。猪预感到即将被杀,扯动着肥身子,撅着厚厚的嘴,朝天嘶叫着。围观人群吓得往后撤。哑嫂非但没后退,还往前挪了两步,生怕看不仔细,站在了最前面。屠夫左手抻住猪耳朵,右手啪啪啪,拍几下猪脖子上,然后抄起一把明晃晃的细长尖刀,猛然捅了进去。顿时,一小股血,顺着刀把和屠夫的手,缓缓流了出来。猪还在挣扎,屠夫手一松,刀一拔,鲜血如注,喷射而出。鲜红的血,落在接着的大盆里,溅在地上的,一摊一片,与泥土滚在一起,成了黑红色。随着血流越小,猪挣扎越无力,最后一动不动在杀猪床上。
   没有大人跟着,一般我是不敢独个儿看杀猪的。今天站哑嫂身边,我看了个从头到尾。看得心惊肉跳。哑嫂却没什么反应。我心里一阵纳闷,她一个女人,怎么喜欢看杀猪。只有狠心人才爱看这些残酷场面。她不会心肠这么硬吧。我胡思乱想。哑嫂让我心里不高兴。我觉得她不应该看杀猪。
   轮到杀大娘家的猪时,俩小伙子怎么也抬不到杀猪床上,哑嫂竟然上前,挽起衣袖,一把揪住猪尾巴,帮起了忙,杀猪刀子掉在了地上,她伸手就要拣起来……我着实吓坏了,慌忙跑开了。
   在村里晃了好几个时辰,我回到大娘家时。两大片猪肉已经放进冷窖了。我瞅哑嫂,她衣服没换,也不见血点儿,我心里才轻缓一口气。
   村里人没人要猪血,哑嫂却端回家了整整一大盆。第二天,变戏法似的做了大块儿血豆腐。哑嫂拿它和大葱、猪肉炒,或者和猪肉粉条炖,全家人你一筷子,我一口,吃得津津有味。我死活不吃。我一看见血豆腐,就想起哑嫂看杀猪时的样子。

14

   整个正月,我被一种不安的情绪统治着。我竭力想忘掉杀猪场上那一幕,可它却频频在我眼前闪现。我无法把杀猪场上的她和看夕阳的她联系起来。我觉得那是两个人。我每天躲着哑嫂。可一天见不到她,我心里又会不停地想。晚上躺被窝里,一闭眼,我就看见哑嫂站在满是血的杀猪场上。我好几次梦见哑嫂握着长刀冲着猪脖子捅了进去,常常吓醒,出一身冷汗。母亲和大娘问我怎么无精打采,我敷衍着说没事。我不能把哑嫂在猪场的事儿告诉他们。我越来越觉得那不是个好兆头。
   我预感到,我们家要出什么事儿。

15

   乡村,一开春,就是忙活的。
   土地复苏,一天一个样儿;田间地头,三三两两,闪现着耕牛和人。天气日渐转暖,一层一层往下脱着人们身上的厚重衣服。
   我寒假开学前一天,哑嫂怀孩子的事儿被发现了。
   先看出哑嫂怀着孩子的是我大堂嫂。她告诉大娘,大娘慌了,找我母亲商量,母亲半信半疑。我听完却吓了一大跳。我虽然过完年才满十六岁,可男女之事懂了一些。我没想到,我一直担心出的竟是这种事儿。
   大娘把哑嫂叫到跟前,猛然掀开哑嫂上衣,隆起的大肚子,很扎眼地露了出来,像一个倒扣的坛子,和哑嫂的身材那么不协调。
   哑嫂一下子泪流满面,软软倒地,呜咽着。
   大娘脸煞白,哆嗦着嘴唇,想扶哑嫂,又重重叹口气,说句不该呀,“不”字拉得老长,抬腿越过哑嫂,出了家门。
   哑嫂伏在地上,两手抱头,深埋腿间,身子剧烈抖动着。
   母亲也傻了,愣愣瞅着地上的哑嫂。
   我心里一阵阵发痛。哑嫂怎么可能?
   我用手捅捅母亲,她才缓过神来,拉起哑嫂,扶着她坐在炕上。
   这是下午三点钟。我们三个人,就这么坐着。一直坐到了天黑。
   大娘很晚才回来,咕咚咕咚喝一瓢水,打发哑嫂去前房睡觉,就拉着母亲进了里屋。
   “她怎么样?”大娘问。
   “没什么事儿,就是光哭,这孩子,也够可怜的。”母亲答。
   “我去张媒婆那儿了,”大娘说。
   “她怎么说?”母亲问。
   “她也说不清楚,退了咱500块钱。”大娘答。
   “挺正派的孩子,还真没看出来。”母亲说。
   “这孩子心眼儿实,兴许被人骗了。”
   “你瞅着几个月了?”大娘问。
   “不短了,可能来时就怀上了。”母亲答。
   “今后怎么办?”母亲问。
   “我寻思过了,赶她走,咱这种人家还真做不出来,再说,我也挺喜欢这孩子的。”
   “就怕村里人知道。”母亲说。
   “这我也寻思了,知道就知道呗,还能怎么样,又不是咱的错,老二当初那么大事儿,咱不也过来了。”大娘说。
   “要我说,出了这事儿也不坏,”大娘接着说,“咱以前还怕老二娶她时没法交代,现在她也有档子这事儿,俩人谁也别嫌谁。”
   “这时候,也只能这么想了。”母亲跟着说。
   “干脆,趁着这劲儿,赶明儿把老二的事儿给她说了,晚说不如早说。”母亲说。
   “我看行。你抽空给她说吧,我不好开口。”大娘说。
   “光说说在监狱里就完了,别提犯的什么事儿。”
   “我知道。”
   我钻被窝里,假装睡着,支愣着耳朵,一字不落在听。我的耳朵从来没有如此专心致志。
   我希望她们就这么说下去。我想知道得更多一点。可我又怨她们说起来没完没了,哑嫂可是一个人在前房呐。出了这种事儿,她一定也害怕我们家会把她赶出去吧。她肯定睡不着。弄不好,她不会吓跑了吧。我想着想着,又出了一身汗。
   天快亮时,大娘才回了前房。

16

   第二天早上,我上学前,故意去前房。我和哑嫂在门口正好碰了面。不知道为什么,我冲她一笑。哑嫂一低头,抱着柴禾进了屋。她眼睛红肿着,头发也没梳,很憔悴。我想起对她说过的要保护她的话。我觉得该为她做点什么。我想告诉她昨晚偷听到的,我还想对她说,如果她不哑,就把一些事情说出来,我知道她是无辜的。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当天晚上,大娘把全家喊过来,一起吃了顿饭。饭桌上,大娘话里话外说,进了周家门,就是周家人,不管出什么事儿,一家人都要心齐,往一处想,不许欺负自家人。大娘不住筷子往哑嫂碗里夹菜,告诉她生养孩子得先把自个儿身子弄结实。母亲跟着劝哑嫂,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等老二回来了,俩人把日子过得好好的,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听明白了,母亲已经把二堂哥的事儿告诉哑嫂了。

17

   哑嫂几乎恢复了刚来我们家时的沉默。
   大娘说,情绪对生养孩子影响大,每天给哑嫂熬一种保护胎气的草药,可到了没起多大作用。
   之后,还差一个月,哑嫂就早产了一个男孩儿。

18

   孩子降临,最兴奋的要属大娘。我俩堂哥家生的都是闺女,没孙子一度成了大娘的心事。大娘忙活着给孩子做小衣小裤,做了一件接一件。累了,就偎在孩子身边,没够地看。见到孩子在酣睡中甜蜜地微笑时,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俯下头,亲两下。
   “白疼一场,到底不是周家骨血,”村里人看在眼里,少不了嚼舌头。
   “什么骨血不骨血,我周家门养大他,就是周家的根。”大娘不管这些,悉心照顾孩子,侍候哑嫂月子。
   看着大娘这样疼爱孩子,哑嫂的心也好像放宽了,加上吃得好,身体恢复很快。满月没多久,就下炕切片了。

19

   大娘给孩子起名叫土儿。论辈份,土儿是我侄儿。
土儿一生下来,小脖子就直挺挺的。土儿长得随哑嫂。眼睛很大,黑眼仁儿,亮汪汪的,要流出水来。不管谁瞅他,他都好像明白似的,不错眼珠地对视。用手挠他细细的脖颈,他咯咯地笑,一双小嫩手调皮地拨拉。
老话讲“三翻六坐八爬爬”,是说,小孩子生下三个月后会翻身,六个月后能坐起来,八个月后能爬。可土儿才六个月头上,就已经在炕上地上爬着玩了。
“还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太机灵了。”大娘三番五次跟母亲念叨,话里充满忧虑。
   我明白大娘什么意思。乡村说法,小孩子太机灵了不好成人。
   土儿给哑嫂带来了无尽安慰。哑嫂除去切片,就是把土儿抱在怀里,生怕有人会抢走似的。土儿把小手伸进哑嫂嘴里,哑嫂使劲吸着,滋滋滋的声音。
   我就静静地看她们。心里就莫名发酸。有了土儿,哑嫂很少瞅我了,她把全部注意力都给了土儿。哑嫂以前看我时含在眼睛里的那种忧郁和求助没有了,我好不容易和她对视上一次,她的眼睛竟然是笑着的。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被人连根拔走了。

20

   怀抱着土儿的哑嫂大变样了。
   她学得跟村里一些大胆的妇女一样,当众撩起上衣,露出白白的胸脯和圆圆的乳房,喂土儿奶。
   我第一次看到时,竟然给吓跑了。
   可我此后总梦见哑嫂露着乳房的样子。我梦里,哑嫂的乳房大大的,鼓鼓的,随着哑嫂走路,来回晃着,像倒挂枝头的果实。我伸过手去,先是一点一点用掌心碰。哑嫂冲我笑着,摸我的头。我胆子大了,一把攥住。我可能攥疼了哑嫂。哑嫂突然发怒了,头发乍起来,眼睛瞪着,而且不知什么时候,手里还攥着把杀猪刀。我扭头就逃。可我不管往哪个路口逃,哑嫂都在前方站着。我玩命跑。上气不接下气。跑着跑着,就醒了。
   我叫一声,母亲没答应。
   我恐惧地缩进被窝。
   回想着梦里的一切,我感觉脑子火辣辣发胀。胀得发疼。疼得很舒服。
      
21

   一连几天,我躲着不见哑嫂。我觉得对不起她。早晨,天蒙蒙亮,就走,放学回到家,一头扎屋里。
   星期天,我撒谎说学校加课,骑车直奔了学校。
   教室里很冷清,就我一个人。写完作业,无事可干,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烦躁和憋闷。
   我正发呆,看到好像小栓哥在教室门前一闪。我以为我看错了。等他伸长脖子冲我打手势时,我确认了就是小栓哥。
   我出教室,呆住了。哑嫂也站旁边。
   “你们怎么来了?”我支支唔唔。
   “我带你哑嫂卖切片来了,”小栓哥说。
   “卖得怎么样?”
   “哑嫂的切片,价钱低得了?”他随口夸一句。哑嫂一直站着听我们说话。
   “你哑嫂非要到学校来看你。”
   我心里一动,抬头瞅一眼哑嫂,有些不好意思。
   “哎,小兄弟,”小栓哥把我拉到一边,要跟我商量重大事情似的,“你哑嫂第一次来县城,咱俩带她去药王庙转转。”
   “行。”我很干脆答应了。我忽然醒过味来,哑嫂怎么可能知道我梦里的事儿呢!我前几天躲着她,纯粹是自个儿吓唬自个儿。我顿感全身轻松。

22

   药王庙就在县城中心街上。准确说,是一座纪念历代名医的庙宇。
   庙外,那两株铁铸旗杆。高七丈,重六万余斤。盘龙翔凤,直冲上空;悬斗挂铃,随风作响。
   艳红庙门。左边是牌楼和石狮;右边是庙碑。据上面记载:药王庙是为邳彤而建。邳彤是东汉刘秀部下二十八宿将之一,在此地任郡太守,爱好医学,成为这一带医药界领袖人物。死后百姓专门建庙祭祀。
   县城每星期天都是集。大街小巷,车水马龙。人们交易完药材,就聚到药王庙,烧柱香、磕个头,求个风调雨顺。庙里人挨人,嘈杂不堪。我怕哑嫂走失,顺势拽住她衣服。哑嫂明白我的意思,冲我笑笑。
   药王庙占地3000余平方米。有十二座单体建筑。马殿、药王墓亭、正殿后殿、名医殿、碑房和钟鼓二楼。我们随着人流,依次看上一遍。在名医殿内,小栓哥特意买了香,哑嫂跪在名医塑像前,插香许愿。
   哑嫂许的是什么愿呢?会不会跟我有关系。大概不会,多半是为土儿许愿。我注意到,她许愿时,嘴唇微微张开,好像在小声咕哝着什么。莫非哑嫂真能说话?我看着她虔诚的样子,又是一阵瞎想。
   从药王庙出来,我们就在街上瞎逛。哑嫂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路过我家老药铺,我打着手势指给哑嫂看,哑嫂在铺前停留了好一会儿。
   很快晌午了,小栓哥领我们去一家老豆腐店儿吃饭。哑嫂不知是饿了还是喜欢,很快吃干净了。小栓哥一边逗着说哑嫂好饭量,一边很痛快地又要了一碗。哑嫂羞红了脸。小栓哥很殷勤,一小勺一小勺,往哑嫂碗里放葱花、香料。当他发现哑嫂怔怔看他时,他嘴角上挂起一个微笑。这微笑近而扩大到脸上,最后满脸微笑。这一切都被我看在了眼里。
   下午,我把自行车放进拖拉机斗里,小栓哥拉着我和哑嫂回了村。
   进村临下拖拉机,小栓哥突然凑近我,神神秘秘,嘱咐了一句:“小兄弟,别跟家里人说咱去药王庙的事儿。”
   我笑笑,这有什么可隐瞒的。
   “你得发誓。”我从没见小栓哥这么一本正经过。
   “行,我发誓。”

23

   后来许多次,小栓哥拉着哑嫂去县城卖切片,都来学校喊上我。
   我配合得很好。我一直坚守着这个秘密。保守秘密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
   不过,我隐隐约约觉出,小栓哥在试着跟哑嫂套近乎。

24

   媳妇生养了孩子,就不许再和公婆一起住了。这是规矩。大娘虽是一家之主,也怕让哑嫂跟着住,那俩儿媳妇有意见,嘀咕来嘀咕去,还是分了家。
   哑嫂和土儿去新房住,大娘不放心,就商量让我晚上去作伴。母亲问我行不行,我兴奋地差点蹦起来。
   新房六大间。乍一住进去,空荡荡的。多亏哑嫂会拾掇,院儿里,种了好多叫不上名的花儿,移栽了一棵香椿树、一棵小枣树,又养上鸡、白鹅和猪;屋里,除了切药片机,没添置值钱东西,但一切规置得干净整齐。
   我每天晚上去哑嫂家睡觉。哑嫂和土儿睡一屋,我自己睡一屋。和土儿玩耍一阵,把他哄着,我就写作业读书,哑嫂切片。我们互不干扰。
   有时候切片累了,她就坐炕上,拿本我的书看。
   哑嫂最喜欢看《美术》。这是我们今年新开的一门副科,老师同学都不重视。但因为哑嫂当初在鞋垫上纳得那些活生生的东西,让我对画画着了迷。我喜欢《美术》甚至超过了主科。我画树,画动物,同学看了都说像。美术老师也表扬我观察力强。我觉得这是哑嫂的功劳。当然,那时候,我还不懂绘画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没想过将来会走上这条路。我只是心里时时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冲动,有一天,我一定要把哑嫂坐在房沿上看夕阳的样子画出来。

25

   在新房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蹊跷事儿。
   一天晚上,大概后半夜了,哑嫂使劲拽醒了我。我正睡得熟,都不知道哑嫂什么时候摸黑到我屋的。
   我一咕碌爬起来,想张口问,被哑嫂一把捂住了嘴。她捂得太紧了,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内心一阵恐惧。头皮子发麻。哑嫂要干什么。
   她拉着我,悄悄到了她那屋。
   “妹妹,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定神,这才听到,窗户根下,有人在说话。
   “妹妹,你一个人,怪冷清的,哥哥我来陪陪你,你就开开门,让我进去吧”。
   我明白了。是村里的坏人来捣乱。
   “你是谁?”我不知哪儿来那么大胆,冲着窗户就一声嚷。眼瞅着有人影在窗户纸上一闪,跟着一阵小跑,窗户根下又安静了。
   这时,我才发觉,哑嫂把我的手抓得生疼。
   一瞬间,我有了一种被哑嫂依靠的男子汉的感觉。
   我回屋,抱起被子,摊在了哑嫂睡的这屋炕上,哑嫂帮着铺好,我们倒头便睡了。
   我十分兴奋,没有了一丝睡意。我觉得,这是我为哑嫂做的最伟大的一件事。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一个接一个做了许多有意思的梦。
   一觉就到了大天亮。
   这件事我没跟家里人说。我觉得他们知道了对哑嫂不好。至于那天晚上到底是谁,我也无从知道。反正那人没敢再来过。
   自此,我和哑嫂的关系明显亲近了。
   我在门上又加了两道栓,门后面放了粗粗的铁棍子。我给哑嫂示意,如果听见有人在屋外撬门栓,就拿起铁棍子,顺着门缝,一棍子捅出去。哑嫂一边同意着点头,一边疼爱地看我。
   我很自豪。我说过要保护她的。

26

   随着我和哑嫂越来越亲近,我脑子里那个想法也越来越蠢蠢欲动。
   我渴望像梦里那样,亲手抚摸哑嫂的乳房。我总觉得,哑嫂到底和我亲不亲,只有这样才能认定。
   时机终于来了。
   一天夜里,土儿不好好睡觉,没完没了哭。
   哑嫂只好把他抱在怀里,把奶头塞进他嘴里,不让他哭出声。
   昏黄的灯光下,哑嫂的乳房鼓鼓的,更富有吸引力。土儿有力地大口大口吮吸着,小手还不停摸着另一个奶头。哑嫂低头看着土儿,神情格外安详。
   我爬过去,手哆嗦着,连土儿的小手一块儿按在了哑嫂的乳房上。
哑嫂对我的动作没太大反应,她起先攥住我的手想推开,看了我一眼,又自动松开了。我一阵欣喜。我像土儿一样,趴在她怀里。
那乳房肉肉的,沉惦惦的,如同一塑料袋清水。我轻轻攥,水袋在我手中流淌成扁形,我手一松开,又变回了圆形。我觉得好玩极了。我有节奏地一攥一松。我刹那间眩晕。好像在天上飘。
   她一手抚摸着土儿,一手抚摸着我。我的目的达到了。哑嫂是真心喜欢我的。
   
27

   这天,村委会大喇叭喊大娘去拿信,说是监狱来的。我掐指头一算,就大致猜出了什么事儿。
   果不出所料,信里正式通知,二堂哥还有半年将刑满释放,让家属提前做好各项准备。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平时骂归骂,终究是自己儿,大娘高兴得老泪纵横。
   “我以前给你说过的,就我那个二儿子,他快回来了,”大娘亲热地拉着哑嫂,“等他一回来,我就给你俩成亲,你给我管着他,看他还敢犯混。”
   哑嫂仔细听着,面无表情。
   我无奈地看着哑嫂,半年!也就是说,大概今年入冬前,哑嫂就离开我,她就属于我那个可怕的二堂哥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接受不了这个“好消息”。我觉得对不起哑嫂,在这件事情上,我无法保护她。大人们的事儿,小孩子不能搀和。我觉得自己很委屈。我是爱哑嫂的。我恨自己年岁小,为什么没有早出生几年。

28

   苦恼接踵而来。这个星期天,小栓哥、我和哑嫂去百十公里以外的县城给一家药厂送切片。去前,大娘反复嘱咐我,顺便带路,去监狱看看二堂哥,让哑嫂和二堂哥先见个面。我硬着头皮答应。
   给药厂送完切片,我们直奔监狱。
   一路上,我反复想,哑嫂见到二堂哥时会是什么表情。她应该满脸失望。光看俩人长相,二堂哥就配不上哑嫂。小栓哥眉头紧锁,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只管嘟嘟嘟开拖拉机,一句话没有,好像种药材赔了钱似的。倒是哑嫂,脑袋摇来晃去,看着过往车辆。可怜的哑嫂,一没见过二堂哥的凶相儿,二不知道他犯什么事儿进的监狱,唉,你发愁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监狱位于一片荒郊地。算起来,我是第四次来这里了。我们办完手续,被穿制服的人领进一间小平房。这叫接待室。没过多久,一个小矮个子就跟着穿制服的走过来了。他就是我二堂哥。他还那样,走起路来踢踢踏踏,好像脚长在地上提不起来,光头,胡子拉茬,缩着脖子,抄着手,明明低着头,俩眼珠子却玩命往上翻,凶光逼视着。
   “半个小时,抓紧时间。”穿制服的说完关门出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陷入沉默。
   “二哥,这……这就是哑嫂,”我斗胆开了口。
   二堂哥抬起头,死盯着哑嫂。哑嫂一定被二堂哥的样子吓坏了,低头,双手扯着上衣角。
   “哦,是小栓哥开拖拉机送我们来的,”我赶紧补充一句。我不喜欢让二堂哥用那种眼神瞅哑嫂。
   我的话起到了效果。他瞅着小栓哥。小栓哥望着他。他们相互对视的眼睛里怀有敌意。
   我想起大娘特意叮嘱的话,便拉拉小栓哥衣角,一前一后出了房子。
   “小兄弟,你这什么意思?”小栓哥一出门口就问。
   “我大娘说了,让他们单独呆会儿。”
   “你大娘还说什么了?”小栓哥猛然使劲扳过我肩膀,口气变得吓人。
   “你怎么了,”我觉得小栓哥有些不对劲。
   “噢,没怎么……你最近学习怎么样?”我听出他故意叉开了话题。
   “一定得抓紧学习,将来想考什么学校?”
   我胡乱摇头。小栓哥把我弄糊涂了。
   “啊!啊!”突然,平房里传出哑嫂的呻吟声。
   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小栓哥已经一脚踹开门进去了。
   我随后跟了进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可怜的哑嫂,被二堂哥紧紧压在身下,两手抓着二堂哥上衣,死死抵抗着;二堂哥,跟疯了一样,俩眼珠子通红,扯着哑嫂裤子,嘴在哑嫂身上东一口西一口吞着……
   “你个王八蛋,”小栓哥大叫一声,冲二堂哥后身,咣当就一脚。
   这一脚用力太大了,二堂哥打着滚撞到了墙根下。
   小栓哥蹲下身,一把将哑嫂抱在怀里。哑嫂披头散发,泪流满面。
   此时两个穿制服的跑进屋来,一副光闪闪的手铐,铐了二堂哥,拉出了屋子。
   我木桩子似的看着这一切,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我猛然想起了三年前。三年前,二堂哥犯的就是这种事儿。我怎么也不敢想,他居然还敢在监狱里干这事儿。
   返回的路上,小栓哥一手开拖拉机,一手搂着哑嫂,嘴里不住声骂着。
   “真他妈混蛋,狗改不了吃屎,就冲这个还得他妈蹲几年。”
   “你瞅瞅你们周家门的本事,王八蛋。”
   我心里难受极了。
   是我害了哑嫂。我千不该万不该领着她去监狱。可我不去又怎么跟大娘交代。而且,我根本帮不了哑嫂,我不如小栓哥那么勇敢。我怕大娘,怕二堂哥。
   我想跟小栓哥辩解,他不该骂那些周家门怎么怎么样的话。我们全家,从来没有歪待过哑嫂。而且,我一直在保护她,我是真心爱哑嫂的。
   回家后,我把去监狱发生的事儿给大娘讲了。大娘边听边骂二堂哥混。她安慰哑嫂,一定好好收拾二堂哥,给她出气。

29

   我没把小栓哥保护哑嫂的情景讲给大娘。
   如果说,我为这次领着哑嫂去监狱一万次后悔的话,我唯一庆幸的,正是通过这次,我更加确定了当初的猜疑:小栓哥不仅和哑嫂套近乎,而且,他俩关系不一般。在回来的路上,小栓哥始终把哑嫂搂在怀里,一直到进村口;而哑嫂毫无拒绝,那么顺从。他俩的样子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思来想去,他们大概就是一起去县城卖切片时好上的。怪不得小栓哥要我保守秘密。
   我该怎么办呢?我心里很矛盾。看上去,小栓哥和哑嫂还真挺合适的。小栓哥有文化,脑子活;哑嫂也心灵手巧。他俩要成了一家,哑嫂准能过好日子。
   不行,哑嫂是我家的人,谁也不能抢走她。我爱哑嫂,我不许别人跟她好。再说,没了哑嫂,我该怎么办?我突然觉得,哑嫂对我那么重要,我离不开她。

30

   我自作聪明开始了“侦探”。每天上学前,我都问大娘,今天去不去县城卖切片。如果他俩去,又没到学校喊我,我就旷课出学校,满大街探头探脑张望。我几次看到他俩手拉手在人群中,在药铺里,或者在饭馆里。
   我沉浸在“侦探”的游戏之中。我根本意识不到,他们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31

   晚上,我依旧到哑嫂屋作伴。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我脑子里装的杂事太多了。连老师和同学都说我跟以前不一样了,变了个人似的,独来独往,寡言少语。
   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还是窗户根下,有人当当当敲打几下窗子。
   我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因为我听到哑嫂麻利地起床下地,风风火火出去了。外面的人一张口,我就清清楚楚地听出是小栓哥的声音。
   “喂,你睡了?我不进去了,就跟你说几句话。”
   我心里扑通通。听话里意思,他以前晚上进来过。可我怎么没发现呢?我一直在哑嫂这边睡呀。不对,是有几个晚上,我睡在了母亲那边。小栓哥肯定就是那几天来的。我的大脑飞速旋转。
   “……你不用整天藏藏躲躲了,你的那个混蛋男人让我给废了,他这辈子绝不会寻到你、欺侮你了……不,你别害怕,神不知鬼不觉的……实在不行,我们就一起逃走,去东北……你相信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我吓了一跳,身子开始遏制不住地筛糠。
   哑嫂悄无声息地进来,一头扎在炕头,始终没有动静。
   我心里酸极了。我觉得我受到了极大伤害。哑嫂她根本不是哑巴,她一直在装哑,她和小栓哥在一起时,肯定是说话的。哑嫂为什么要这样做?怕她老家的男人,那她是偷着跑出来的,她不是安徽人?我恼恨哑嫂,我一心一意对你好,喜欢你,你却一直在骗我。

32

   第二天,哑嫂跟平时一样,切药、晒药,看护土儿。
   可万万没有想到,土儿出事了。
   那天上午,我照例和哑嫂上房顶去拾掇切片。我撑麻袋,哑嫂一簸箕一簸箕往里面装。土儿在房顶上独自爬着玩儿。
   天儿很好,稍微有点热。站在高高的房顶上,小风儿一吹,格外清爽。
   我和哑嫂忙活得热火朝天,不大功夫,就装了十来麻袋。
   我示意哑嫂歇会儿喘口气,回头,发现土儿不知什么时候没了。
   哑嫂慌了,扔下簸箕,急速跑到房沿边,朝下看一眼,回头,大叫一声,顺着梯子,一步两蹬,下到院子,疯狂朝门外跑去。
   我知道土儿掉下去了。天哪,那可五米多高啊。我来不及看,也顺着梯子跑了下来。
   “孩子,我的孩子!”哑嫂奔跑着,变了声嗓地喊叫,把屋里人全震动了。
   万幸的土儿,恰好掉在房后身的土堆上,正哇哇哭着。平时,常有鸡在这里卧着晒太阳,土儿的小屁股,恰好坐在了其中一个小圆坑里。离土儿不到一米,就是一口废弃的深井。
   哑嫂一把从土堆上抱起土儿,翻来掉去看了半天,见毫发无损,说不清是笑还是哭,一遍遍亲着土儿。哑嫂可能意识到,刚才说话了,猛然闭上了嘴。她拿眼瞟一眼周围,没人注意,大人们的心思都在土儿身上,极尽各种方法哄土儿不哭,哄土儿笑。哑嫂长出了一口气,嘴里开始咿咿呀呀。
   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刚才这一切,被我看了个清清楚楚。哑嫂,这个被一致认为是哑巴的人,说了一句清晰的话。什么安徽人,她的那句话,和我们家乡话没什么两样。
   我终于听到哑嫂开口说话了。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要是哑嫂不哑,她能说话该多好。可现在,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我就那么孤独地站在人群之外,冷冷瞅着哑嫂,我觉得她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33

   土儿第一天还好好的。从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地哭,并且发烧。大娘说是给吓着了。再过几天,高烧不退,请了村里老中医,灌了汤药。十天头上,感觉土儿不好。哑嫂紧紧抱着土儿,土儿眼睛紧紧闭着,脸色紫紫的,小手想伸进哑嫂嘴里,却没有了气力。全家人围在身边,眼睁睁看着。土儿小小的鼻孔,唰地窜出两道血流,轻轻一歪圆圆的头,倒在了哑嫂怀中。
   土儿就这么死掉了。
   孩子夭折只能晚上埋葬。白天,哑嫂一直抱着土儿的尸体,不撒手,仿佛土儿只是睡着了,一会儿就会醒来。晚上,都快后半夜了,大娘劝说着,才给土儿穿上新衣服,入了小小的棺材,全家人摸黑向村北坟地走去。
   我跟了去埋土儿,半道上,就退回了。我幽灵一样在村里窜来窜去。我不想回家。我第一次觉得回家那么可怕。可我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大概快天亮了,我走到了哑嫂的房里。门插着。我敲门,没动静。我知道哑嫂没睡。没有了土儿,哑嫂怎么可能睡得着……
   
34

   土儿死后第三天,哑嫂就失踪了。
   全家人到处去找,大娘急得嘴上一串串燎泡,很快病倒了。
   村里人猜测四起。有说,可能哑嫂受不了打击,精神上出了问题,跑丢了;有说,哑嫂可能回老家了;有说,哑嫂来村里时就心思重,弄不好这事儿想不开,寻死了。
   全村可能只有我这个在他们眼里年仅16岁的孩子清楚,哑嫂到底活着还是死了,她去了哪儿。
   我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哑嫂终于还是走了。我被哑嫂永远抛弃了。我恨哑嫂。以前也多次恨过,但都是一时半会儿耍小性子。这次是从心眼里恨她。不光恨她,还有小栓。我敢断定,是他拐走了哑嫂。
看着乱了套的家,看着病床上的大娘,我一点一滴积蓄着报复的勇气。我要报复!这个念头如同一把利剑,插进我脑子里。我去了小栓家里,门锁着,我翻身跳进了院子,抄起一把铁锨,一块一块敲着小栓家的窗户玻璃。玻璃哗啦啦破碎。
等到天黑,也没见小栓回来。几天后,我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也失踪了。

35
   
我的生活从此没有了色彩。我整天埋头于枯燥的书本,补习落下的功课。我害怕在家里呆着。害怕面对家里人。星期天去学校。甚至随后到来的暑假,也是一天不落在学校度过的。疲惫之余,我仍然拿出画笔,在纸上勾勒一番。那时刻,我常常会想起一个女人看夕阳的背影。
   第二年,我考进了一所美术高中。之后到现在这座城市的美术院校深造,并留了下来。
应该讲,我绘画起步是很低的,几乎没有受过正式训练。但看过我画的人都说,我画里有一种力量性的情感,尤其画女人的背影,沉郁而凝重。如果他们不是恭维我的话,我想这种绘画风格是哑嫂给我的。
36

   去年,老家一个在东北开药房的亲戚,顺道来看我。聊着聊着,他突然问我,在东北看见谁了。
   “我看见你哑嫂了,也开了大药房,可红火了。”
   “你猜跟谁,就你们村那个叫小栓的,他俩一块开的。”
“听说,你哑嫂吃了什么中药,哑巴病也治好了。”
我听着听着,泪下来了。
我想起了我的少年。
我想起了老家,老家的亲人。
   我更想起了善良的大娘。没有机会告诉她这些了。她已经入土了。
她临咽气还惦记着哑嫂。她说哑嫂不是个坏女人。

大洼人 发表于 2009-8-6 17:47:24

很有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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