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小狐狸（外一篇） 枫莲
对狐的热爱虽由来已久，却从不敢昭示于世，因为若干年来人们对狐那偏执的评定。今天这份深埋的心事终见天日，还得感谢大洼和大洼中狐的传说。湿地，在我们华北平原这一带的俗称就是“大洼”，这里没有人烟，更没有工厂、汽车废气的污染。这是芦苇的世界，二十多万亩浩浩荡荡的绿色直接天际，间或片片碧水倒映着闲云野鹤的倩影，于是滋生了千古辞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里又是许多生命的天堂，譬如狐。相传苇洼深处有一个小村庄，抗日战争时被鬼子包围，深夜鬼子的枪林弹雨直指小村，清晨人们却在村子周围发现了无数鬼子的尸体。后来传说，天未亮时，有大胆早起的人出去侦察敌情，却发现村周围有一圈红色小灯笼在发光，走近一看，竟是一圈红袄红裤红抓髻的小姑娘，手挽手将村子围在中间，鬼子的枪炮一打到这里就掉转头往回冲，当然就打死了鬼子自己……天亮了，鬼子死光了，红红的小姑娘变成了红红的小狐狸，跑进芦苇深处不见了。
可爱又可敬的狐们啊！
虽然仅是一个传说，但足以让我确信：在大洼人的心中，大自然的每一种生命都是宝贵的，是与人的生命息息相关的，彼此关爱呵护，才使得大洼生生不息。谁说大洼苍凉？那随风起伏的茫茫芦苇，孕育了多少这样灵性十足、与人为善的生灵？生发了多少动人传说？可我，却惟独钟情这小小的狐，不知因为狐是自然界的精灵，还是因为前生前世与狐曾有过什么不解之缘，从懂事时起，心中就一直对这种小东西有着说不出的情愫。
二十多年前，我刚刚记事，还是在家乡那片偌大的土丘旁，几个壮年汉子边拉风箱边填柴禾 ，我们几个正在玩耍的孩童感到好奇，上前问干什么。答曰“熏狐狸”！我小小的心猛地一揪：熏狐狸做什么？它们在这土丘里住得好好的，人为什么要这么狠地拉风箱熏出来赶 它、捉它？
一直到现在，我偶闲下来时还会想起那无辜的狐们，不只是家乡的，还有我不曾到过的许多树林、高山、草原中的所有狐们，不知她们是否可好，是否拥有了自己水草丰美的安宁家园。之所以这么惦记，还有一个缘故，就是她们平时无辜地受了人的许多苛责甚至辱没，不时成为某种不雅的代名词，如“狐狸精”。实际上，狐是轻盈优雅的，她不像牛马那样傻大粗黑；狐是善良温柔的，她从不伤害人，顶多也就是吃只鸡鸭——虎狼和人的饮食可比这要丰盛得多；狐是勇敢的，不管比它强大多少倍的对手，都会服服贴贴败在她面前——前面的传说就是一个代表；狐又是宽厚的，她有着人类所不能企及的胸怀，一代又一代，得不到辩解和洗白，却仍义无反顾地亲近着人类、丰润着大洼及许多地方的传奇色彩。如此令人折服的狐，为什么偏偏被人强加上那么不堪示人的譬喻？甚至它的聪智也被人贬 斥为“狡猾”？须知这正是因为它柔弱不强大，只好用出色的智慧去面对大自然，这仅是它生存的本能。或许只有一个解释：我们人类中有的太狭隘鄙俗贪婪，没能拥有像狐一样那么多优秀的品性，千百年来，便刻薄地想来那些不堪入耳的秽语中伤狐、诅咒狐、污蔑狐，甚至吞食狐。
愚钝而龌龊的人类啊，真真是越发活得不如一只狐了！
要知道，人与狐鸟鱼虫大洼芦苇一样，仅仅是大自然中无数物种中极渺小的一分子，甚至在某些方面不如狐，却将狐贬得一文不值，岂不是同时也将自己贬得更惨？我们成天在呼 吁要爱东北虎爱金钱豹爱树爱草爱……为什么不能爱一只柔弱的狐呢？更何况，狐在自然生态中是举足轻重的一环，它们一生中会为人类消灭大量的老鼠、野兔，我们的农作物和环境卫生都到了最根本的保护。狐，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的朋友、恩人。
所幸还有一片大洼这么纯净这么宽容，没受世事俗心一丝玷染，收留着狐，怜爱着狐，宠护着狐，传说着狐；领我们走进狐的家园，贴近狐的灵魂。大洼和大洼引以为豪的狐，教我释然，教我今天不再怯懦犹疑，有勇气对狐表达深埋已久的问候：
我爱你们，我爱像你们一样善良而美丽的所有生命！
芦苇的清香阵阵迎面扑来，远处层层深绿的波涛中，隐隐传来一种声音向我召唤，与我低语，告诉我曾经自己就是这绿海中的一只什么。是一只什么呢？我想应该是一只狐吧，在这万顷芦苇中，汲天之精，饮地之华，朝迎旭日，暮宿斜阳，恣意奔跑，尽情美丽。相信如此神奇的大洼哟，定会读得懂狐的热爱，并能将狐滋养得像神话一样美妙迷人！
爱你，所以放你去飞
今夜，月色如水。夏夜的凉爽透过淡青色的窗帘，随着轻轻的夜风吹过来，吹过来，无声地滑落在宽大的沙发上，抚在我和女儿的身上。
此刻女儿格外地乖，完全没了往日的顽皮，一动不动偎依在我的怀里，眯着眼，搂着我的一只胳膊，小嘴贴上去，吸吮着，像婴儿时期吃奶的时候一样，“叭叽叭叽”，很香甜、很幸福的样子。我不忍打扰她的沉醉，我想她是累了。
很久以前，我就希望有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宝贝，早在女儿还是我身体中的一部分的时候，我就曾像所有母亲一样，发誓为她做我所能做的一切。但事实上，当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后，我有意识地改变了自己的初衷，让她自己去做力所能及的许多事。也曾暗暗责备自己的“心硬”，但六年来，女儿出色的成长告诉我，我这样的转变使她受益匪浅，又不禁欣慰和骄傲。
刚才，晚饭后，她自己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因为前几天我们事先商量好，放暑假后送她到乡下姥姥家去度暑假。
明天，是她暑假的第一天。这是她第一次自己收拾行李，而没用妈妈伸一下手帮忙。她先是找来一个干净的袋子，装上自己的几条裙子；又找来另一个袋子，装上两条长裤……我假装不在意，端坐在沙发上，但眼里余光看着她进进出出，其实是非常于心不忍，因为她毕竟太小，毕竟是第一次自己收拾行李。一会儿就坐不住了，但还是忍着没有动手帮她，禁不住提醒她：“Babby，短裤是不是也要装上几条？”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她已经正在收拾自己的短裤了，她边收拾边笑着大声回答我：“Mammy，我早想到了，我不会那么笨的，怎么会忘了装它们呢？” 她笑得由衷得开心，那笑是自豪的，她是为自己能照顾自己而自豪。很快，她把认为该带的行李找齐了，自己又分门别类，不同衣服分放在各自的袋里。又找来一个大的袋子，统一装下它们，边装边向我解释：“最后集中在这个大袋子里，我离家的时候方便带它们，省得一个一个拎着麻烦。这里面分得很清楚，想找什么衣服，把装它的袋子拿出来就能找到。”在女儿走来走去忙碌的时候，我的心始终没有离开她的每一个脚步，想起今天清晨我牵着她的小手，在楼下看几只小鸟在朝阳里冲上云霄。女儿问我“它们要飞到哪里去”，我说：“它们要飞到更高的高处。”“那，它们为什么都会飞？”“它们自己喜欢白云蓝天，喜欢飞上更高的天空；它们的妈妈也愿意教给它们飞翔。所以，它们从长出羽毛的那一天，就在学飞，长大后就真的学会了自由飞翔。”是的，此刻怀中的女儿，就是明天的一只飞鸟，尽管她还小，但从小到大，哪一天她不是在学飞呢？
女儿在一周岁的时候，就脱离妈妈怀抱，练习自己上下六楼（当然一旁有家长搀扶着） ，累了的时候甚至手脚并用，一次次总是坚持不用大人抱最后终于到达目的地。两周岁时，吃饭时无须大人把持，就能熟练使用勺子、筷子把自己喂得饱饱的。三周岁，每天一早一晚穿脱衣服对她来说已不费吹灰之力，即使是领口严实的套头衫。四周岁，刷牙洗脸洗脚成了她每天自己进行的必修课，洗手间的水龙头离地面高，够不着，就自己搬个小板凳 踩上；家长在快餐店门口看着她，她自己拿钱进快餐店换餐票后买回饭菜。五周岁，自己学会了洗袜子，还帮家长扫地、收拾碗筷；学会了写日记，回老家过暑假时还给我写过好几封信；能将《论语》一些篇目倒背如流。六周岁，也就是现在，能在家中用英语和我进行日常简单对话；学习写诗，能将《诗经》里的经典篇章脱口而出；自己洗澡、洗裙子、洗水果已是小菜一碟……有时候，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忙来忙去，实在于心不忍，真想上前替她来做这一切，但大多数时候，总是理智占了上风：不，不能轻易打破她健康有序的生活规律，不能让她半途而废，不能让女儿成为一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拿、高分低能的弱者，她现在所做的都是力所能及的，坚持下去，生活会给她许多倍的回报！
真的，生活永远是公平的、是充满回报的。女儿在做这些事时，经常不由自主地要考虑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怎样去做，为什么这样做……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日常小事，让她的思维能力、辨别能力、语言表达能力、肢体协调能力等超乎寻常地突飞猛进，不管在哪一个年龄段，她的表现总是明显优于同龄孩子。同时我也收获到了意外欣喜：女儿从这些行为中体验到了学习和劳动的艰辛和快乐，懂得了珍惜别人和自己的劳动成果，懂得了感激和回报家人，她在洗衣服时知道了洗衣服的辛苦，就自觉加强了讲卫生的意识；扫地让她感觉到了胳膊疲劳，她就常在家长劳动完后主动给家长捶捶……她上幼儿园大班一个月后的一天，老师发现了她的与众不同，任命她当班长，并经常当着全班小朋友的面表扬她。邻居也常向我取经，问我教女之道。其实，我的女儿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学习文化知识上，我相信绝大多数孩子都有能力做到，只是绝大多数家长舍不得放手！
看着女儿进进出出的身影和越来越鼓的行李包，其实我心里也充满了歉疚：妈妈的好宝贝，不是妈妈不疼爱你，而是因为我更懂得现在的孩子缺少什么，懂得终有一天，你必须自己去飞，自己面对太多的思索与抉择；所以，在你有能力接受的情况下，我必须帮你早早准备一副优质的翅膀！
终于，行囊完全打点好了，她的快乐和疲劳也达到了极点，紧紧拱在我的怀里，不愿离开。母亲的心是和女儿的心永远是息息相通的。我的胳脯被她吮得发红、发痛，仍乐此不疲地无声地承受着女儿的亲昵，无尽的感慨涌上心头——女儿，妈妈为有你这样出色的孩子而自豪，又为不能让你重回你的哺乳时代而无奈；事实已经确凿地证明了，我对你的种种放手没有错；可是，我还是不能释然，因你做了许多事而心疼。所以，我会永远任你选择任何一种方式来吸吮妈妈的爱，来帮你寻回被乳汁滋养的懵懂温暖感觉；我会在每一个日子都去尽我最大的可能，用我能给你的所有的爱，以所有合适的方式，为你的现在夯实脚下的根基，为你的将来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也许母爱就是这样，不管送给孩子多少宝贵的财富，也总觉爱得不够多、不够完美，爱得患得患失……
望着女儿放在门口的行李，我知道，在这短暂的假期里，离开妈妈离开家的女儿，一定又会见识许多，长大许多。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这应该是女儿一场小小的飞翔吧。我想， 她已经能做好这次飞翔的准备，那么就放她去飞吧。只有让她先完整地经历了小小的飞翔，才能练就一双翱翔整个博大天空的翅膀！这，大概就是我瞅着女儿第一次打点行囊，却丝毫不上前帮忙的最根本的理由——
爱你，所以放你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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