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 发表于 2006-5-17 13:08:58

我的花房丈人(刘世帅)

管理花房的大爷才刚五十出头儿,那腰身竟有些佝偻了,走起路来活像被人按了脑袋样的不停往下低,样子十分滑稽。自打我毕业进到这家单位,他就一直在这儿,那会儿他还不驼背。我们单位是一家金融单位下属的培训中心,经常有系统内外的大小会议需要些花草来布置现场,凡是跟花草沾边的事儿全由他说了算。除了每月做工资表的会计,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当面叫他一声王大爷,背地里喊他老王头。
老王头的家在大山深处,离城区有上百里,平日里他就住在花房边上的小屋里。我呢,那会儿刚毕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家在外地想回也回不了,只得屈就在楼上的单身宿舍。那时候年轻,疯狂地迷恋摇滚乐,崔健有首歌叫《花房姑娘》,我倍儿喜欢。一到下班,单位里人少时,我总要打开录音机,对着窗外的花房狂吼一通。老王头每每听见我那走了调的狂吼乱叫总会嗔怒地骂一句:“又发情了!”可我们单位的花房没有姑娘供我发情,只有个黑瘦黑瘦的老王头,索性我就称老王头是花房丈人,扬言一定要娶到他如花似玉的姑娘做老婆。老王头往往甩给我一句:“想得美!”径自进了花房旁边的休息室,我则大声唱着:“我独自走过你身旁,你总有话要对我讲……”
后来,我才知道,老王头哪里有什么如花似玉的姑娘,就俩臭小子。可此后,花房丈人就成了我对老王头的“爱称”,打照面不喊他一声“丈人”不挨他一句嗔骂还真觉得不过瘾。


哑巴比我进这家单位晚半年,是我们单位的勤杂工。上一任勤杂工是个聋子,因突发了脑溢血过早奔赴了黄泉路,哑巴就顶替了他的职务。勤杂工这名字倒是名符其实,扫地打水通下水道,外加跑腿儿送送报。反正后勤这块儿的活除了老王头份内的事哑巴全包了。也不知我们单位领导怎么那么会找,不是聋子就是哑巴,那情形好比是在给残联缓解压力。听说哑巴在乡下的父母都过世了,他在城内跟一个远房亲戚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想也能想得出有多可怜,更何况他还是个哑巴。同情弱者是大多数有良知的人拥有的优秀品质,哑巴在单位里多得些上上下下的怜惜与疼爱也就不足为奇了。我就曾亲眼看见,同事们把饭馆里吃不完的饭菜给哑巴带回来,有时谁穿着过时却仍旧八九成新的衣服也到了哑巴身上。哑巴是个挺沉静的人,或许是多年来无法与人交流的原因,他习惯默默地做着一切。早晨头一个来,晚上最后一个走,风雨无阻。


老王头和哑巴统统被安排在花房旁边的小屋休息。哑巴是个勤快人,自己的事做完了,还不忘帮老王头做,给花浇水、施肥、松土……哪样也不落空。老王头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老王头累了,坐在一边叭嗒叭嗒抽旱烟解乏,他还是埋头干,从不计较忙累。老王头正为有个帮手乐不可支呢!
开春儿了,小草刚拱出地皮,老王头就忙着给一些花木做移接手术,哑巴也屁颠儿屁颠儿跟在老王头后面忙活。那些花木精贵得很,不是常年侍弄的人通常都不得要领。哑巴嘴笨,手却巧得很,学东西也蛮快的。老王头移接的花木扎根吐绿了,哑巴自己培育的花木也扎根吐绿了;老王培育的花木开花了,哑巴培育的花木也开花了。
老王头私下里常偷偷把花拿到市场去卖,赚些小钱以贴补家用。老王头以为哑巴培育的那些花他同样可以自由支配。可谁知道,哑巴培育的花死活不许他动。老王头不高兴了,心说,这花房是我的地盘,你弄来弄去到头来还不是给我弄。老王头执意要动哑巴的那些花儿,哑巴却也是个倔脾气,急得啊啊呀呀说不出话,涨了满脑门子的汗,却死死护住花木,不许老王头动一丝一毫。
自那之后,老王头和哑巴有了芥蒂,总觉着这哑巴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老王头开始排斥哑巴进花房。可哑巴惦记着他培育的花,不让他进他就急,急得张口结舌。老王头摇摇头叹叹气,这一摇头一叹气,哑巴便照样在花房进进出出,看管着他的那些花木。老王头虽说没能阻止哑巴进花房,却隔三岔五拿哑巴找碴。哑巴不计较这些,照旧帮着老王头干活,有哑巴肯帮忙,老王头照样心安理得,却对他冷眼冷心。
老王头和哑巴之间的“战争”就是从哑巴培育的一盆倒挂金钟开始的。
那天一大早,哑巴还在楼里做卫生。老王头偷偷用小车推了十几盆花从花房后的小门儿去市场,那其中就有哑巴培育的一盆含苞待放的倒挂金钟。老王头的花在市场上很抢手,他一溜烟儿地去了,又一溜烟儿地回来了,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会儿哑巴还没做完卫生。卖完花的老王头美滋滋地哼着小曲,边哼小曲边进到花房里侍弄那些宝贝花儿。哑巴忙活完了,没歇口气儿就直奔了花房。他惦记着那盆倒挂金钟,头天下班前一个个没开的小骨朵让他一夜没睡好,他着实爱那盆花。老王头瞄见哑巴进了花房,转身假装没瞅见,哑巴径直朝那盆倒挂金钟摆放的位置走去,走到近前一看,那里哪儿有什么倒挂金钟,只有一盆大叶的香棒,倒是香棒旁边的地上落了两个含苞的骨朵。哑巴急了,急了哑巴跟老王头比手划脚,老王头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哑巴气得啊啊呀呀叫,捧着那两个花骨朵,眼里竟含了泪。
为这事,哑巴好长一段时间没帮老王头干活。

这期间我有过一次机会可以调回家乡,但不知哪个菩萨没拜好,我只好又乖乖在这家单位呆着了。年纪一年大似一年,调回家乡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单位里热心的大姐得知我终于甘心扎根异地了,就开始四处为我张罗对象。要说对象我还真是处了不少,长则一月俩月,短则话不投机半句多。后来,人家都说我条件太高,这事也就逐渐没人管了。
我没想到,是老王头帮我成就了一段姻缘。
那天傍晚,我宿舍的“热得快”坏了,我便到老王头那去找水喝。
“丈人啊,有热水吗?给我来点。”一推门,我便冲老王头嬉皮笑脸。
“咋的,发完情口渴了?想喝水?”老王头对我一直是这种态度,我总感觉他对我像对个孩子,也难怪,他跟我爸年纪相仿。
我一边在老王头那儿喝着水,一边继续跟他胡扯,不知怎的他就扯到了我谈对象这事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白管你叫丈人了,你要是真有个闺女给我当媳妇,我叫得也值呀。”
“你就贫吧。我有闺女敢给你吗?”
“不给我给谁,我准是个好姑爷,我给你打水帮你浇花。可你没闺女呀,我可等不及你再生一个,那样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你是真想在这儿安家落户了?”
“不想又能咋样?我总不能天天这样打光棍吧。你还别说,我还真有点喜欢这里了。”
“要真是这样,我帮你介绍一个吧。我有个叔伯哥,他闺女今年大学毕业了,马上要到税务局上班呢。”
“真的假的?”我有点不相信。
“当然是真的。你小子贫是贫了点,我看人倒不坏。”
这事过去没几天,老王头居然郑重其事地给我约定了见面时间和地点,还嘱咐我悠着点,别一上来就贫个没完。
老王头的侄女叫王小玉,长得文文静静,说话轻声细语的,典型的小家碧玉。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无心插下的柳条总能长成柳树。我还真没指望小玉这样的女孩子能看得上我,可事情就这么怪,没过半年,我俩竟谈婚论嫁了。
我的婚礼就是在单位的酒店办的。结婚那天,老王头做为证婚人兼女方亲属的双重身份象模象样地还在现场发言了。那天人来得不少,亲戚朋友加上单位的领导同事坐了不下10多桌。可后来,轮桌敬酒时,我发现唯独少了哑巴。我是特意叫了他的,我结婚他还悄悄送了我两盆他培育的杜鹃呢。当时人多事也多,婚礼搞得我头昏脑胀心力交瘁的,我也没顾得多想。
结婚三天回门,我和小玉去她娘家。老王头,不,应该是我的“丈人”(叔丈)也是座上客。说来也怪,现在他真成了我“丈人”了,我反倒叫不出口了。我私下里问他,结婚那天哑巴咋没来呢。老王头哼哼叽叽没说出个究竟。我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事,而且很可能跟他有关。我猛然想起,我已经有段时间没看到哑巴和老王头一起晒阳干儿了。

我和小玉婚后的生活过得跟在蜜罐儿里差不多,我觉着娶到小玉简直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可小玉说,她起初还真没看上我,多亏了他叔叔在背地里一直夸我好。我心里好生诧异,老王头究竟看上我哪一点?要知道,我们单位里可没几个对老王头有好印象的,更没人拿正眼看他。一个随时可能被解雇的临时工,一天到晚还假神气。
很快,我便明白了老王头给我介绍对象的真实意图。我和小玉婚后没几天,老王头就开始心安理得光顾我和小玉的新家了。老王头每回来,我照例要给他温上一壶酒,小玉照例要给他炒上几个菜。老王头每回来,都要对单位里的人评头论足一番,再好的酒菜也堵不上他的嘴。可这样一来,可苦了我和小玉了,破费俩钱倒是小事,关键是他扰了我和小玉的好事啊。
那天傍晚刚一擦黑儿,老王头就又来我家了。当时小玉早孕反应相当厉害,根本没心思伺候他饭。我从外面买来些速冻水饺,边吃饺子边和老王头聊了起来。话题自然扯到了前几天刚发生的一件事上。
上周五,我们单位忽然接到县委打来的电话,说有个会议因为原订的会场停电要转到我们单位来开。既然是临时会议,就免不了要临时抱佛脚。大家分头行动,打水的打水,摆茶具的摆茶具,一阵手忙脚乱。几个年轻力壮的就去了花房搬花。到那一看,花房门锁着,老王头人不在,谁也进不去。大家喊破了嗓子,也没找着老王头。那会儿,哑巴从楼道里出来要去花房取东西,见此情形,撂下胳肢窝的笤帚急急地去寻老王头了。老王头惶惶地赶回来,黑黢黢的脸吓得惨白。单位领导铁青着一张脸,老王头自知理亏,一字未吐。
“那天多亏了哑巴才没误大事,要不,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了。”老王头说完话,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到底咋回事?您去哪儿了?”
“咳,我上市场卖花去了。”我一听不禁满脸愕然,想不到老王头背着大家还有“外块”赚。
“可不许跟别人说呀,这事除了哑巴,没别人知道。你小子不是外人,我才跟你说的。”

日历就这么一页页翻着,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季节在变工作和生活却似乎始终是一成不变的样子,就连老王头去我那儿喝酒磨叨都像例行公事一样。
其实,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即使你不想改变生活的一成不变,生活也会试着改变你。旅游季节刚刚来临,我们正要迎来又一个新的利润增长点时,国家出文,明令禁止各机关团体企事业单位假借开会名义到旅游胜地游山玩水,这对我们这种单位来说无异于致命一击。这些年来,我们的会场收入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大部分是餐厅和客房收入。单位的日子有些难过了,精兵减匠是大势所趋。我那时凭着自己的上蹿下跳早已当上了办公室主任,估计怎么减也减不到我头上。
单位里是突然下达对老王头的辞退决定的,出乎很多人意料。
老王头得知消息时,在单位大闹了一场,领导只说了一句话,他便乖乖止住哭骂,卷起铺盖走人了。
单位的人听了,却无不哗然,难怪平时跟老王头要盆花他抠得要命,敢情都拿去卖钱了。
老王头走后,哑巴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领导把花房的工作也交给了哑巴,每月多加了200元工资。

天短夜长的冬日,我下班骑车到家天已有些黑了,远远我就看见我家楼洞里有个佝偻的影子,不用问,那一准儿是我的“花房丈人”,只是那弧度更深了。
饭菜上桌,照例要喝上几杯。几杯酒下肚,老王头那话就有些乱了:“我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这个小哑巴,我竟然栽在他头上了。”
那天晚上,我的花房丈人喝多了,睡在我和小玉隔壁,鼾声如雷。
“那个哑巴还挺坏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晚上临睡前,小玉靠在我怀里说道。
有那么一刻,我很想告诉小玉,这事不怪哑巴,是我给领导写的匿名信。我忍了忍,又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有说。

rose 发表于 2007-1-3 21:01:57

作者是我校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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