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有爱 发表于 2006-6-26 16:53:41

迷雾

第一章 小小秘密


  李十八坐在马背居然显得十分萧索落寞。
  但他绝对不属于“萧索”、“落寞”年华。因为他只有廿五岁,额上一条横刀疤和胡须
仍然挡不住天生英锐挺秀气质。如果漂亮女孩子可以驱去寂寞,使他感到充实的话,他一定
不必发愁烦心,至少已有七个美女可以陪伴他,并且顺从他一切想法和做法。
  然而李十八从来不找她们,甚至躲避她们。是不是李十八身有残疾?例如少生一手缺一
条腿?
  答案也不是。李十八不但身体全无残疾,而且身材颀长结实,手掌和十只手指像用白玉
雕琢而成,极为美观。此外只要他美观好看的十指(意即左右手一样)碰到剑柄,一定有人
溅血倒毙。即使是声名极盛的武林高手亦无例外。
  古道两边都有树林以及远远伸延高耸的山峦。这一段路很奇怪竟然是连绵的枫林。正是
秋风送爽时节,所以枫叶把天边都染红了。
  ——看那枫红层层,枫红里有我的梦……霜叶红于二月花。廿五岁只应是织梦年华,至
少亦“希望在明年此时;编织幅美丽的梦”。
  但他何以萧索落寞?剑在腰畔,巨万银子在囊中。青春之火炬刚刚点燃。有谁知道他的
心事么?
  他忽然敞开衣襟,迎着含有寒意的秋风。但秋风却吹不散心中之炽热,当然更吹不散心
中的人影——还有那小小的秘密。
  小小秘密?对,每个人都有很多小秘密,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一样。你只不过
忘记失落而已,绝对不会“没有”!
  他看见卅余丈外路边系着一匹马。由马鞍以至这匹马全都熟悉之至。
  李十八不禁叹口气,何以永远都躲不开这一类的人和事情?
  他索性闭目不看仰天而唱:“……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
我们的小秘密。”
  因为人生中有无数“偶然”,其中当然有很值得回味留恋甚至终身难忘的。
  例如“偶然”碰到灾难(登山迷路),一对青年男女躲在山洞里互相安慰勉励,漫漫长
夜中倾诉平生心事。他们都是那么纯洁可爱无邪。“这一夜”的偶然遭遇彼此在心灵刻下不
能磨灭之痕迹,所以“这一夜”变成他们的小秘密。(据说“偶然”此首歌词便是如此做成,
虽然未悉其详。但寒夜悲风无尽深山,一对颤栗的灵魂执手相看。自有震撼人心的纯情凄迷
之美殆无疑义。)
  那匹马何以系在寂寂无人的路边?此马主人年纪轻得叫人不易忘记,只有二十岁左右,
一表斯文却佩着长刀。
  但两天来至少碰见他十二次之多。在路上在饭馆在旅舍等等。李十八虽不想注意他,却
也看得出他那年轻高傲未经风霜的脸上,不时流露出惊惧怀疑神色。
  这种人一定替人带来烦恼,所以李十八连多一眼都不愿看。
  但此马何故系于此处?路静人稀满眼霜红,正是拦途劫杀的最好所在。莫非那小伙子遇
上麻烦?
  他绝对不想知道那小伙子任何事。但却已知道他姓名是袁初,又知道袁初和他一样前赴
距此数百里远的襄阳。而袁初故乡却是河北钜鹿,离襄阳好几千里路。他为什么要离乡别井
前赴襄阳?当然有很可怕很不得已的原因。
  继而林内簌簌而响,跟着袁初走出来。
  他见了李十八怔一下,按着拱手为礼。因为他们终究路上常常相见,彼此眼熟得很。
  袁初拉拉衣服的小动作,就使李十八明白他到树林里做什么。李十八不觉释然一笑,任
得坐骑不快不慢掠过袁初。不过片刻间袁初已追上来。
  李十八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袁初,他那对眼睛宛如惊兔,骨碌碌不断瞧过来。李十八曾经
牢牢记住三百个面谱,任何喜怒哀乐疑惧等最细微的表情都有。所以任何表情他已经一望而
知根本不必经过大脑。
  袁初无疑自知处身极大危险中,尤其肚饿吃饭时仍然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袁初固然很
可怜,但李十八任务在身,实在不便多管闲事。所以后来瞧也不瞧袁初一眼。
  袁初已超前一段路,转个弯身影被一片枫林遮住。李十八这时却跳下马,摇摇头把坐骑
系在路边一棵树上。
  树丛后闪出五条人影拦在路中,袁初因此不得不勒住马。
  五条人影四个是蒙面黑衣大汉,还有一个却是个美貌窈窕女孩子。虽是很年轻却看来十
分成熟丰满。她眼中含着泪水,拼命摇扭身子。
  袁初一下子跃落路上,大叫道:“哎哟!妹子。唉!天啊!你没事吧?”
  最右边也是身量最高的黑衣人冷冷道:“袁初,你敢向前走一步,你妹子肋骨最少要断
两根,你信不信?”
  袁初急忙退后两步,眼中也涌出泪水,道:“放了我妹子,你们要怎样我无不服从。”
  最高的黑衣人声音很冷酷,从面罩后透出来,这:“很好。咱们一句话。我们送她回家,
秋毫无损。但你跟我们走。”
  袁初道:“君子一言。”
  黑衣人道:“快马一鞭。”
  袁初双手交叠背后转过身子,长叹一声。
  但这时他却看见了李十八从枫林转角处走出来。他竟然弃马徒步,怪不得没有蹄声。
  李十八走路姿势虽是懒散,可是速度却有意想不到的快。忽然间已到了袁初面前,淡淡
地道:“他们很厉害?一定赢得你身边的刀?”
  袁初用奇异难以解释的眼光瞧他,道:“如果他们一定赢得我,就不必掳去我妹子。”
  李十八道:“好,你妹子包在我身上。但你自己的事自己料理。”
  袁初不必回答,因为李十八根本不须要他回答。事实上李十八已像燕子急速转弯绕过袁
初,同时又像电光打闪那么快就站在那堆蒙面黑衣人中间。
  抓住少女头发那名黑衣人,但见李十八指尖如剑对准他胁下要害,他甚至想象到指尖刺
戮入肉那种骨裂血溅可怕剧痛感觉。
  这个黑衣人平时绝对不是想象力特别丰富的人。如果有时间给他思考,他一定觉得诧异
万分。为什么他不但能够极清楚“看见”李十八像剑一样的手指?而且同时泛起那么鲜明被
“刺中”的可怕景象感觉?
  他一个筋斗翻开寻丈(当然已松开少女头发),骇出一身大汗。但目光一转,不觉又傻
了。
  李十八仍然站在原处,全身姿势和“手指”,一望而知未曾移动过一分一寸。
  最高的黑衣人怒声道:“老叶你这是干吗?”他责骂的居然是同伴而不是李十八。在别
人眼中老叶的确该骂,李十八当时只不过那样子一站,相距尚有四尺,亦没有动手,而老叶
却像见到鬼一样翻筋斗逃开,连用两条腿开步走也来不及的样子。
  李十八神色冷淡得让人一望而知他连嘴巴也懒得动。他伸手拉住少女走开一边。一切动
作包括脚步迈动时都散发出“懒散”味道。
  那少女头发蓬松衣服既皱又乱,看得出穿着之时不是太匆忙就是不会穿。她已不是两三
岁小孩,自己衣服当然会穿。可见得如果不是“太匆忙”又不是“不会”穿的情况,必定是
别人替她穿。如此则问题严重了。
  她眼眶中犹有泪水闪出晶莹光芒,瓜子型脸庞轮廓极鲜明而泛出逼人魅力。
  李十八从这张脸庞彷佛看见另一张脸庞,心中叹口气,想道:我是不是因此才出手呢?
  袁初拔刀迫近四黑衣人。手和步伐都极坚稳有力。那么年轻斯文的小伙子一刀在手马上
就完全变一个人似的。
  不过四黑衣人显出都属硬手并且擅长联手群攻。又由于他们根本不再望李十八一眼,显
示他们惯于讲究达成“目的”,用最有效率方法。
  李十八又牵着少女懒懒走开。她脚步有点蹒跚,似乎不能跨开大步走路。
  他带她走入林内一株大树后。虽是离大路不过两三丈,却幽静得彷佛远离尘俗人世。李
十八用他自己都觉得刺耳声音问道:“你脚上起泡?很痛?”
  少女摇摇头,几点晶光随着这动作溅落,其中一点落在李十八手背。李十八不动也不看,
但却知道是她的泪珠。
  几声凶悍叱喝传入来,少女身子一震,道:“唉,天啊!哥哥一个人,他们却有四个。”
  李十八道:“希望你哥哥赢得他们。”
  少女满面哀求神色,道:“恩公,你……你帮帮他好不好?”
  李十八好像看到那张面庞,好像听见她久违的声音。所以他想答应。并且答应为她做一
切事情。
  但他默然冷淡地瞧她。
  他摇摇头,道:“我跟你哥哥讲好,我管你安全,他管那些人。”
  少女惊道:“如果他管不了怎么办?你既然是他的朋友,求你就帮帮他……”
  李十八道:“你哥哥不是我的朋友。”
  少女道:“但你们相识,你又救了我,而你们却不是朋友?”
  李十八道:“不是。我没有朋友,也不要有。”
  少女跪下去,就像一般女人抱住男人大腿哀求。但她没有抱到李十八的腿。
  李十八已经在大路上。看见袁初肩腿都有伤痕,血迹斑斑。也看见最高黑衣人跃出战圈
企图逃走。因为他已是唯一活着的人。
  他动作很快,尤其舍弃兵刃以求取一线机会时,果敢的决断和迅快动作一样重要。他把
长剑当作暗器脱手劲射袁初,自己就趁这一丝空隙一掠两丈之远。
  谁知袁初刀光展布得更快,刀圈仍然围困住黑衣人。第一刀攻去被黑衣人闪开。黑衣人
口中发出怒吼大概要骂什么话,但第二刀使他话声仍然变成怒吼。而第三刀使他根本发不出
声音,因为这一刀已砍中他喉咙。
  袁初自己也跌坐地上连连喘气。刚才那剽悍闪厉刀法跟他现在的样子完全不像。他左臂
兀自有一把长剑透穿臂肉摇摇未坠。此剑便是黑衣人最后掷出想挡他一下之剑。袁初居然硬
挨一记,所以刀势速度不曾受阻迟滞,终于杀死敌人。
  他用力过多流血过多,全身虚脱,头晕眼花。但马蹄声经过他身边时,他仍然惊醒并且
集中注意力。
  马上的人是李十八。

  X  X  X

  黑夜中秋意更浓更冷。房间内虽然黑暗却很温暖。
  他们说话声音细得几乎像蚊子,不过还算清晰。
  男子“哎!”一声,道:“碰到我伤口,好疼。”
  女子道:“你有九条命,死不了。”
  男子道:“你怎么啦?你向来对我很好很温柔。”
  女子道:“那是因为你武功很好,好得能够在三十招内把我剁成三截。我不想被利刀剁
成三截。你呢?”
  男子叹口气,道:“我当然也不想。”
  女子道:“你伤势不算严重,但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三十招之内可以把你刹成三截?你相
不相信?”
  男子又叹口气道:“相信。”
  女子道:“你现在还可以一掌重伤我。但你最好记住。第一,此地不是客栈而是我两天
前预早租下布置的秘窟,你永远猜不出我已安排些怎样的埋伏?第二,有一把小小毒剑贴近
你脖子,你若是不小心割破一点油皮,就不必等我剁成三截了。”
  男子苦笑道:“我一定很小心。”
  女子道:“哼!你还有一只手没受伤,我身上又没有衣服磨痛你娇嫩的手,但为什么没
有男人的手摸我?”
  男子道:“那是只顾讲话之故。你知道我最喜欢摸你……”
  片刻后男子又道:“我伤得不轻,动作不利便,而且这件事对伤势也有很大影响,不如
等……”
  女子声音提高很多,含着怒气,道:“等?等甚么?”
  男子忙道:“别生气,其实我自己也忍不住。”

  X  X  X

  袁初面色不好,一只手包扎吊在胸前。
  桌上的菜不少而且香气四溢,但他似乎没有胃口。他对面的少女亦是眉宇笼愁不大吃东
西。
  李十八走进饭馆的动作,还是有股懒懒样子。但当目光落在那少女面上并且看那股愁郁
神色,不觉一愣。轮廓和五官相像犹自可,但神情相似却很少发生。纵然明知如梦如幻虚假
不实。
  但谁能不为之心跳?谁能不怆然神伤?
  他终于移动脚步走到袁初兄妹桌子边。他们见到他时很热情。于是李十八坐下来喝酒,
一壶喝完又一壶……
  “醒醉已非今世事,悲欢不似旧时狂”。若问李十八醉了没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所
以那少女(袁初的妹子)扶他回房之时问他,他也回答不出。
  不过他却神迷于她身上的香气,以及她富有弹性充满诱惑的肌肉。可惜路程很短,转眼
就到了房间。而李十八眼睛一闭,和衣倒在床上,发出鼾声。
  少女沉默地望住他,良久良久,忽然叹口气袅袅走出房间。

  X  X  X

  黑暗中女子咿咿唔晤呻吟喘气,最后爆发几声尖叫(其实声音仍然很小)。之后沉寂好
一会。
  男子声音道:“你知不知道?你忽然很狂很放纵。显然有某种原因令你如此,为什么?
他是谁?”
  女子道:“你的意思难道说‘他’使我变成这样子?”
  男子道:“我不知道。‘他’能使你发生这种变化?当我在你身上之时,你是不是想象
就是他?”
  女子道:“没有,谁也不想。只有马,急奔疾驰的骏马。我看见它们昂首长嘶长鬃在劲
风中飘飞的样子,还有湿淋淋的汗水,坟突肌肉的线条……”
  男子大概想了一阵才道:“我一直看错了你。我以为你的野性无人能够驯服。谁知你的
野性只是表面看来如此。因为你不敢想到‘人’。你心中知道如果是‘人’,一定会引起其
他许多想法许多情绪。”
  女子道:“我的确小看了你。我向来以为你只有‘刀’,只有‘情欲’。却不料你也有
感情思想。”
  男子道:“现在知道还不迟。咱们谈谈正经事。第一,我找机会近身刺杀他的机会不大。
一击失败就永无机会。第二,用迷药亦十分困难。你看见没有?他虽然醉醺醺样子,但同一
壶的酒你我不喝他绝对不先喝。第三,他对你很有意思,他眼睛已告诉别人了。但他仍然不
碰你一下。”
  女子道:“这种人谁能暗算他?唉,‘冷血’李十八!”
  男子道:“他是杀手中的杀手,顶尖的角色,当然极难暗算他。但只要他肯喝酒,你取
他性命易如反掌。”
  女子道:“如果酒中用药,岂不是你我都跟他一样?有何机会?”
  男子发出奇怪的笑声,没有回答。不久,女子又发出呻吟喘气声代替一切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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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初谈到他的身世以及屡被追杀的往事,不禁泪承于睫。当然他妹子袁小华更是早就宛
如梨花一枝春带雨了。
  李十八如此冷漠刚强的人,竟也禁不住频频长叹。
  苏北“洋河”大麯烈得如刀割喉,但也香得连鼻子也能歪掉。
  袁小华虽然是女孩子,却很能喝。三斤大麯非同小可,却都倒入他们肚子里。
  袁小华玉面加一层嫣红,眼睛变得水汪汪,樱唇又红艳又柔软。仅仅看她的面庞犹自可。
若是看见她身体,高高挺起的双峰·柔软灵活的腰肢和修长的大腿(纵是隔着衣服),任何
男人都不会容纳存在“纯洁”念头。
  李十八是下折不扣的男子。而袁小华就坐在他旁边,不但可以看见她整个身材,同时膝
腿相接又暖热又软滑。
  他显然很费力才控制住自己,使自己不在这对兄妹面前失态。
  但袁小华的手忽然搭在他腿上,还摇摇他说道:“大哥,你说嘛,你究竟姓什么?叫什
么名字?”
  李十八忍不住揑住她软绵绵的玉手,道:“我叫李十八。”
  两兄妹都惊啊一声。袁初讶道:“你是‘冷血’李十八?但你肯仗义救人,何以被人视
为‘冷血’之人?”
  袁小华道:“你真是个杀手中之杀手‘冷血’李十八?你一点不像。”
  李十八道:“因为我杀人必有代价。而且不得限定我只杀某一个。只要与‘目标’有关
的人,杀一个就多收五千两。我多杀十个就多五万两。所以他们说我‘冷血’。”
  袁小华不禁打个寒噤,道:“那么你杀了很多人?”
  李十八道:“当然,我不是告诉你了?多杀一个多得五千两银子。天下还有此杀人赚钱
更便当更舒服的工作么?”
  袁家兄妹面面相觑不会回答。
  李十八叹口气道:“你们出身豪门望族。虽然练成一身武功,经历过大变,也知道江湖
上不少事。但终究缺乏真正经验。我的事说了你们也不懂。”
  这几句话听来他似乎未醉。但他接着竟自放开喉咙唱歌,又显得醉态可掬。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是什么小秘密?世上除她以外还有谁能会得此意?

隔壁有爱 发表于 2006-6-26 16:54:30

第二章 欲中杀机


  门窗全都紧紧关闭,但银灯未熄。
  灯光照见床上两个赤裸人体。虽然躺着,仍然看得出那女子双肩瘦窄,但胸前双峰高挺
丰盈。腰很纤细灵活。而最突出的不是她如画的面貌,亦不是白皙肌肤,是浑圆修长的双腿。
任何女孩子有这么一双性感的长腿,绝对可以颠倒无数男人了。
  男子亦很年轻,全身只有左臂有布包扎着。身体其余部份就跟女子一样赤裸。
  女子的躺姿很诱惑,尤其双腿相并微曲,那是一种令男人“爆炸”的姿势。
  不过那男子已“爆炸”过,所以似乎无动于衷,微喘着气道:“我左手还得疼,你记得
小心点别乱抓乱碰。”
  女子咿晤一声,道:“得啦,水仙不开花,少来这一套。我知道你左臂之伤已经好了。
当然仍有点不灵便,所以三十招之内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
  男子道:“你越来越像狐狸。不但精,床上这一套也是……”
  女子抓住他摸到胸前的手,道:“先告诉我,‘冷血’李十八呢?”
  男子道:“刚才告诉你的你都不相信?”停歇一下,才又道:“好吧,他到妓院去,现
在可能还在女人身上。”
  女子放开手,而她的手也开始从男子肚子往下摸去,说道:“原来酒里放的是这种药。
怪不得我怎么都忍不住。可惜他不上当,否则现在很可能已变成死尸。”
  男子轻轻道:“你真下得了手?”
  女子道:“为什么不?”
  男子道:“你心肠真的这么硬?”
  女子道:“因为那种人永远不会跟一个女人过一辈子。唉,恐怕连一个月也不会。你想
我为何下不了手?至少他永远不能再找别的女人。”
  男子道:“你现在明白那种药咱们陪他喝了亦没有问题了吧,只不过应该他躺在此处而
我在妓院才对。”
  女子道:“如果我们任务失败。回去老大会不会也对我们动用家法?”
  男子道:“一定会,任何人都不能例外,虽然我们算是最佳搭档立功屡屡,但也不能例
外。”
  女子道:“我本来已有点兴头,现在好像忽然掉在冰窖里……”
  男子道:“你放心,咱们永远不许失败。明天李十八一定变成死尸,我担保。”
  女子道:“真的?”
  男子道:“我几时骗过你?现在你觉得怎样了?”
  女子道:“好像从冰窖一下子又到了火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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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片树林内李十八以干枯树枝树叶生起火堆。火舌熊熊喷跃,发出“劈啪”声。
  大白天而天气亦不冷,烤火取暖么?天气不对。烤东西吃?又没有任何可以烧烤材料。
  李十八手中有两页纸,纸上写得麻麻密密。他看都不看,把其中一张纸缓缓投入火堆。
火光闪亮一下,那张纸已消失无迹。
  第二张纸跟着飘落火舌中,纸张作最后挣扎发出一些光亮,然后又归于虚无。
  但纸上的字,也就是一些代表冷酷现实的资料并未化为灰烬消失,而是藏在李十八脑中。
  凡是很少人知道之事都是秘密。如果牵涉越多人,并且有关生死大事,这秘密就称为
“大秘密”。
  可是,“命运”站在宇宙立场来看,永远变幻的人世有没有“大秘密”呢?哪一类哪一
种事情才算“大”?哪一类算是“小”呢?
  没有定论,你永远找不到答案。
  李十八用火挠掉的纪录,目前还不知会死多少人,但仍然只算是“小小秘密”。天地不
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命在“命运”的无边际无久暂之轨迹中,算得什么?
  ——远在襄阳城一个富有又有势力的曾老员外,一定不知道李十八这个人,更不会知道
李十八正在想他(利用资料供给的多种情事细节),正设法找出一个杀死他的妥当办法。
  普通人当然不必费脑筋,更轮不到“杀手中的杀手”李十八出马。曾老员外单名熙。但
真正的二十年前的姓名是“五更鸡”钱通。这只“鸡”可怕得你难以想象难以形容。不但是
第一流顶尖的职业凶手。而且是极阴险淫邪人物,尤其是“淫”的方面,简直可以形容“只
要是女人都行”。
  总之,李十八这次要去杀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出钱的人已连续八年付出巨额金钱,务
求找到“五更鸡”钱通。除了取他性命之外,钱通的家小每多杀一个便另付五千两白银。
  此所以非“冷血”李十八出马不可。
  只有李十八肯为银子杀死“目标”之外的人。当然这些资料都很详尽。例如曾熙(五更
鸡钱通)只有一个儿子叫曾希,已娶媳妇,媳妇也是襄阳人,姓王芳名淑娴。
  此处何以特别提出王淑娴的名字呢?原来八年来出钱无数不会间断的顾客正是王淑娴的
父亲王仁。仇恨原因不详。但由于王仁半年前已经病死,却又恰恰查出“五更鸡”钱通居然
是王淑娴家翁。所以破例把顾客名字告诉李十八,反正王仁已死已无顾忌,同时好教李十八
剑下留情别杀死王淑娴。
  恩怨爱恨往往就是如此纠缠不清。如果王仁不死而得知自己的独生女居然嫁给仇人之子,
他怎么办?仇还报不报?
  资料中提及王仁嫁出这个女儿,收到聘金之丰厚骇人听闻。当然他女儿王淑娴貌美如花
那是不在话下。王仁因此而恢复富有,并且能继续付钱雇请当今天下最好的杀手。
  但曾熙本身已经极难对付,何况深居简出,而又聘请了不少高手做护院武师?这个人确
实很难杀死。李十八越想越感到险阻困难重重无数,禁不住叹口气。起身迅即用泥土把火堆
弄灭。同时把一枚圆形钢筒扔入树林深处。这枚钢筒里面已空空如也,因为两页资料已取出
烧掉。这枚钢筒藏在此地等候李十八取阅,此种传递消息命令方法,的确周密得无懈可击。
  李十八孤独清净地骑马走了一程,忽然听到声音。因为袁氏兄妹在凉亭茶摊喝茶。
  袁小华的瓜子脸溢散青春娇艳,宛如雨露充足的初夏荚蓉盛开,既美丽而又充满诱惑魅
力。
  李十八本来已收缰勒马,但看了袁小华一阵,轻叹一声催马行去。
  袁初奔出来拦住马头,道:“李兄,喝杯茶再走,反正路很长,迟一点早一点都没有分
别。”
  李十八道:“是么?你确知前面的路很长?但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人生之路,
任何人迟早都会走完。”
  袁初道:“正因如此,有些忘不了丢不下的会面不可错过。”
  李十八想一下,面上慢慢露出淡淡的笑容。但眼睛却显得更冷酷更明亮。他道:“好,
喝杯茶聊一聊也好。”
  茶亭内只有一对可怜兮兮卖茶的老夫妇,此外就只有袁小华,用春花般娇靥迎接李十八。
她亲手倒一碗茶给他,道:“茶叶是我们自己的,最好的茉莉香片。大哥你尝尝看。”
  李十八接过茶碗,道:“碗也洗得很干净,谢啦!”
  他托住茶碗往嘴边送,但动作很慢,好像怕碗内滚茶溅出。
  忽听一声马嘶,李十八把沾到唇边茶碗移开,讶道:“我的马,奇怪!”
  连“冷血”李十八也认为奇怪之事,一定不可思议难以解释。
  袁初袁少华一齐转眼望去,李十八中茶碗稳稳飞起几乎碰到亭子顶盖。但转眼间茶碗落
下又稳稳托在他手中。
  袁家兄妹只不过望了那么一眼就回头瞧他,袁初道:“马叫是很平常的事,李兄何以认
为奇怪?”
  李十八道:“不是马匹奇怪,而是你们转眼看它之时,有没有奇怪感觉?”
  时袁小华摇头道:“没有呀,我只不过转一下眼睛而已。”
  袁初却突然露出深思神态,缓缓道:“有,我感到一阵寒冷,似乎是杀气弥漫。”
  李十八道:“因为这碗茶有问题。我想杀人。”
  袁初笑道:“你想杀谁?不,李十八,你错了,简直大错特错。是有人想杀你,绝对不
是你杀人。”
  袁小华起身退后四五步,面色十分沉重。因此使她看起来像一块木头而不再是一朵花。
  李十八道:“难道是你想杀我?别忘记我帮过你忙救了你妹子。”
  袁初右手已按住刀抦,冷冷道:“我不会忘记,因为是我给你机会救她的。”
  李十八道:“原来那四个蒙面黑衣人本是你们的人。你为了引我入彀不惜身受剑伤,亦
不惜牺牲四名好手性命。但我却仍不明白为何这样做法?”
  袁初道:“只有你‘冷血’李十八值得我这样做。天下要杀你之人何止千万,但谁做得
到?”
  李十八道:“多谢你夸奖。不过当时我有两件事想不通,现在正好向你请教。”
  袁初道:“那两件事?”
  李十八道:“第一、你杀死四个蒙面黑衣人之后,虽是受伤很重也很累,但何以竟不查
看他们真面目,亦不检查遗物追查他们身份?我一离开你就把尸体丢到树林里。难道你早已
知道他们身份?当然这问题现在不必问你了,对么?”
  袁初又讶又怒道:“小华,你不是一直听着他马蹄声么?”
  袁小华道:“有呀,我明明以‘地听’功夫听得他马蹄远去,步伐均匀显然他一直在马
背。”
  李十八道:“可惜你们不知道我的坐骑受过特别训练。我刚才要它叫,它也很听话。”
  袁小华眼中露出恐惧,道:“你为何要它叫?”
  李十八这:“我第二个疑问是:如果袁初你不用手臂硬挨那一剑,显然仍能取胜,只不
过时间长久一些而已。但你却不惜负伤流血,是真正流血,不是开始时的假伤。我也看出最
后那黑衣人想说话或者想怒骂。请问在生死一发之时,谁还要说话?同时他有甚么资格发
怒?”
  袁初一定是忽然想起某种念头或者是忽然明白一些事,所以本来充满自信的脸上,开始
泛出不安神色,额上亦似乎有汗珠沁出。
  李十八道:“幸而我还不算太笨,虽然要费力的想,却也很快想出道理。其实这道理很
简单,别人可能不必像我那么费力就想出答案。但总之我想到答案,知道你绝对不容许黑衣
人讲任何一句话。所以你宁可拿胳臂挡他飞剑,你非得立刻杀死他不可!”
  袁初声音有点嘶哑,道:“你从那时已起疑心么?”
  李十八道:“既然你问起,我不妨从实答覆。其实我的老板早已通知我,要我小心。因
为你们的欧老大很不满意我,最近必会对付我。尤其是我有公干非得出门露面不可,正是下
手机会。”
  袁初道:“你的老板是不是姓包?他怎知欧老大要对付你?”
  李十八道:“欧老大决定对付我连我都知道,何况包老板?你必须记住像欧老大包老板
都是主持秘密庞大机构的巨头,都不择手段亦肯花数不尽的银子刺探对方任何机密。所以包
老板许多事情欧老大知道,但反过来亦一样。”
  袁初问道:“但你说你也知道,为什么?”
  李十八道:“因为欧老大一定要我到他那边。本来我只是受雇办事,谁找我都一样。但
自从三年前欧老大包老板交恶而又表面化之后,我也就只能选择一个老板。”
  袁初道:“就算如此,欧老大也不必倾全力对付你。”
  李十八淡淡道:“我认识欧老大,这就是原因。”
  重重杀机和永无休止追逐猎杀,永远活在黑暗孤寂中,睡觉时永不准打鼾……
  任何人若是身兼猎者和猎物双重身份,活着根本就像在地狱全无分别。
  现在袁初兄妹也好,李十八也好,仍然是兼具双重身份。倒底谁是“猎物”谁又成为
“猎者”?等到最后尘埃落定才知道。
  李十八仍然托住茶碗全身姿势很懒散,正如猎取其他动物维生的肉食猛兽如虎豹等,面
对猎物时往往装出不注意不感兴趣神态,但眼睛却锐利如鹰隼。
  袁小华惊惧发自衷心,颤声道:“李大哥,我们除了拼出胜败生死之路,还有没有其他
的路可走?”
  她现在看来一点也不似心坎中的人影。李十八叹口气。黄杏秀,何以有很多女孩子起初
很像你,但后来忽又全然不相似?杏秀,你能否解释?而且你现在在何处?
  李十八终于说道:“你前天问我,便有其他路可走。但今天没有了,因为你已不能三十
招内把他剁成三截。”
  袁初袁小华一齐失色,是真正出自内心的震惊。这些话本是在夜半无人私语时说的,李
十八怎生得知?既然他知道第一晚对话,第二、第三晚当也不例外。而且除对话外其他的事
他会不知道么?
  袁小华突然尖叫一声,道:“你偷看偷听我们。你不是人……”
  袁初立刻恢复冷静,沉声道:“小华,到了生死存亡关头,还说什么?”
  袁小华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明明从他眼中看见那种神采……”她突然变回娇
艳花朵,而不是一橛木头。
  李十八心中叹口气,想对她说:你走吧,只要你的手永远不碰到刀剑,很多男人眼中都
会有这种神采。
  这样劝告对或不对谁能知道?凡是属于主观的事情,永远没有正确的“对错”答案。
  但袁小华玉手一分已多出两把尺许短刀。刀身闪耀眩目精光。她马上由一朵娇艳鲜花变
回一撅木头。
  李十八再也不瞧她一眼,道:“袁初,你何以敢保证今天一定能取我性命?”
  袁初道:“现在告诉你也不妨,你昨夜为何要到妓院?”
  李十八道:“你在酒里放了春药,我早知道,但你却想不到我会放弃袁小华而到妓院,
对不对?”
  袁初道:“你到妓院与否都是小事末节。最重要的是你已喝了那些酒。因此你现在只剩
下六七成功力,你信不信?”
  李十八冷冷道:“六七成功力已经够了。我反问一句,你信不信?”
  袁初道:“很可能。因为迄今为止当世尚无人知道你剑术好到何等程度,功力深厚到何
等程度。但如果我有强力后援,你六七成功力就不足对付我和小华两人了,你说是么?”
  李十八道:“强力后援例如是谁?”
  袁初道:“四川唐家毒药暗器及手法天下第一,你大概不会反对。唐天翔这个名字你当
然亦听过。还有一位,却是近身肉搏的专家巴洛。想来你亦听过这个名字。”
  李十八道:“真是他们两个?我几乎不敢相信。他们都是当今第一流好手,我不但听过
名字,而且还跟他们合作杀过一些几乎杀不死的人。”
  袁初讶道:“你认识他们?”
  李十八道:“何止认识。我们根本是仇人,因为他们都认为如果我活着,他们就很难成
为‘暗杀道’数一数二的人物。所以他们拿我做目标,炼成几种专门对付我的手法。你想我
何止认识他们那么简单?”
  袁初忽然面色不对,道:“你究竟想说甚么?”
  李十八道:“如果你知道有这种一流好手把你当作目标,你怎么办?除了像乌龟一样躲
起来,就只有想法子找出消灭他们之道,对么?”
  袁初道:“对,当然这样做。”
  李十八道:“所以你很不幸,因为我有一招剑法足足练了一年,只有一招而已,对别人
全无用处,但却是专门对付他们两人的。直到现在我才证明这一招剑法果然有效。你刚才感
到杀气那一阵,正是我用那招剑法收拾下他们之时。不信就看清楚或者过去检查一下。”
  袁初几乎要昏倒。为何如此不幸竟然碰上这种对手?现在还何须检查?那唐天翔巴洛扮
作卖茶的老翁老妪。扮相肯定百分之百无懈可击,但这只是对外行人而言,以“冷血”李十
八这等顶尖行家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可恨的人还有“欧老大”,他居然不知道李十八与两人合作过。这才是真真正正致命之
伤!
  袁初用呻吟似的声音道:“李十八,你为何不出手?为何要说这么多话?”
  李十八道:“因为我要你明白。我李十八虽然不算很聪明的人,但你袁初却还未有骗过
我的本事。”
  袁初道:“就算骗不到你便又如何?”
  李十八道:“你立刻作一个决定。跟我决一死战?抑是选择另一条路?”
  袁初讶道:“我还有别的路走?”
  李十八道:“有。你帮我一齐去杀一个人,当然很棘手很困难,我们可能都活不了。”
  袁初连想也不想,道:“好,我选这条路。”
  李十八声音冷如冰雪,道:“你若不后悔,首先立刻杀死袁小华。然后是唐天翔巴洛
(他们只受伤昏迷而已)。你应该知道我平生杀人一定有银子才肯干!”

隔壁有爱 发表于 2006-6-26 16:55:09

第三章 风雨襄阳


  “江南织笛”谢怜人,的确很难让人忘记。因为他虽是将近四十之人,但清秀潇洒的风
度会使人觉得他还是翩翩少年。一身白色衣服反而令他在人丛中更为特出。
  但最重要是他的“铁笛”,近十五年来若是谈论起江南名家,谢怜人绝对列于前五名之
内。
  所以袁初觉得头很大。何以连“江南铁笛”谢怜人这等人物居然亦肯做私人保镖?“暗
杀道”这口饭岂不是越来越难吃么?
  不过无论如何谢怜人非死不可。否则袁初便活不成。凭良心说,“冷血”李十八比“江
南铁笛”谢怜人可怕得多。宁可跟谢怜人拼一百次命,也不愿欺骗李十八一次。
  秋阳失去夏天光彩,而使人微感凄冷,照在无数盛开的菊花上,好像更寂寞更孤清。
  白衣飘飘的谢怜人,已经在百千菊丛中漫步很久。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
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如果是别有情怀之人岂能不断肠呢?
  一股森冷杀气从树丛后透出。谢怜人惕然停步,凝眸寻思。
  两年以来太太平平,曾熙老员外礼数周到恭敬,酬金丰厚得使人不敢相信。但果然很有
问题,酬劳越丰危险越大。这一股杀气竟是平生第一次使他心胆微微怯寒的。
  他轻轻叹口气想道:“这样也好,横竖十余年来还来碰过敌手,又横竖天涯地角有穷时,
只有相思无尽处。我也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活下去,如果心里很孤寂的话。”
  袁初行出树丛外,右手按住刀柄。
  谢磷人的确很惊异,闲为袁初虽然只有二十左右,但那大将之风绝对假装扮演不出。尤
其那股杀气可怕之极。
  袁初道:“不必多说,咱们无仇无怨。但今日局面却注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谢怜人道:“你讲得很明白。而你的气度锋芒亦显示你很够资格。请!”
  袁初一抬手掣出长刀,刀尖笔直指住对方心窝。
  杀机弥漫森寒刺骨。是生与死之无情挣扎。只为求“生存”的冷酷天性亦表露无遗。
  但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袁初居然还会想起袁小华……
  她不但是他的“女人”,同时亦是最佳搭档。而袁初本以为三十招必可把她剁成三截,
事实却大出他意料之外。
  她手中两把锋快短刀宛如雌虎双爪。并且第廿五招最危急之时她忽然施展出奇异诡变手
法。
  袁初不但从未见过,当时甚至差点送了性命。饶是不死却也负伤溅血。
  所以男人绝对不可轻视“女人”。只要把她迫到绝境,她一定有些绝招舍你膛目结舌,
一旦弄不好,你连命也保不住。
  那袁小华突然飞起凌空扑落,很像飞燕投怀,但更像凶猛豹子从树上扑下。她双刀旋绞
幻化出一片精芒光晕,令人目眩神摇瞧不准她从哪个角度攻入。
  但袁初似乎还快了一线,有如劲箭疾射升空。刀光如雪与她一触便分开,人也斜斜飞开
落于两丈外——第卅五招。
  袁初禁不住叹口气。他虽定心狠手辣,无奈袁小华终究与别人不同。如今她虽已埋骨枫
林内,但他此生能否忘记她呢?
  谢怜人忽然道:“往事不堪回首,还是目前要紧。”
  袁初应道:“听说你的铁笛不但是武林有数奇门兵殁。吹奏时也是天下一绝。可惜我是
外行,不然的话我的心情真想听一听。”
  谢怜人轻喟道:“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
涯……”
  他不是说话而是吟诵一首词其中几句。那孤寂向往的声调神情,使得不甚通文墨的袁初
也深感怅触。
  袁初道:“好听得很,还有没有?”
  谢怜人的微笑好像千百年来独自行往于荒旷山川大地。
  他道:“有,还有。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
曾遮。”
  袁初道:“我虽不明其意,但觉得末后两句没有那么好听。”
  谢怜人道:“沉哀悲伤的气势果然大大弱了。你说得对。不过假如我们继续吟咏下去,
却把生死决战忘了岂不笑话?”
  袁初道:“多谢你提醒我。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忘记。因为‘冷血’李十八的名字就
足以保证有余。”
  谢怜人惊讶得有一刹那失去潇洒风度,问道:“‘冷血’李十八?他要你杀我?”
  袁初道:“正是。你想想看,既然李十八叫我杀你,我敢不敢忘记呢?”
  谢怜人道:“想不过真想不通。‘冷血’李十八为何要杀死我?”
  袁初道:“因为你是曾老员外的保镖。而曾老员外就是二十年前天下第一杀手‘五更鸡’
钱通。”
  谢怜人叹气道:“这种事谁想得到?但居然给我都赶上啦!”
  袁初的长刀无声无息由空中落下,宛如电光划破黑夜长空。
  谢怜人虽然横笛挡住,但却被森厉刀气以及强大无匹的劲道震得立足不稳,在地上连滚
十转远达丈半才跃起身。一身白衣染上斑斑泥土痕迹。
  但他根木没有时间喘息,因为袁初刀锋已劈到胸口,刀招全无丝毫花巧,却绝对能杀人。
而且一刀就足以要命。
  这一刀谢怜人仍然及时封住。但当他被刀势震退时亦已清晰知道,一定逃不过第三刀。
  “好卑鄙恶毒的手段。”他心中怒骂。说起来袁初的确“卑鄙”“恶毒”兼而有之。因
为他要谢怜人吟诵诗词使他杀机气势减弱,又提起“李十八”和“五更鸡”钱通使他分心。
而就在此时突然出手暗算……
  第三刀立刻出现由头项劈落,宛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威不可当。
  武林赫赫有名的“江南铁笛”谢怜人竟然走不上三招,由头顶到胸膛被劈出一道深得不
能再深的伤口,鲜血喷溅。把左近好多丛金黄菊花染成鲜红一片。
  袁初慢慢走出园子,他很想走得快些。但他却仍然慢慢走。
  李十八欧老大袁小华甚至谢怜人等人的面影在他眼前交错出现。但他现在还憧憬追求甚
么?
  争强好胜金银如山以及醇洒美人都是一场幻梦。因为他小腹的剧痛已变得麻木。“江南
铁笛”终究是武林一流高手,他绝对不会死得那么容易,除非他决定一命换一命。
  如若谢怜人有时间寻想或者有别人晓得此情此景。一定会被“一命换一命”果断残酷的
决定所震撼。消灭别的生命以维持自己生命,自然界老早已成定律。但“一命换一命”却令
人不敢想不敢问。
  秋风卷起许多黄色的落叶,一些落在谢怜人尸体。又另有一些铺洒于袁初身上。
  孤冷的无声无息的葬礼!

  K  X  X

  童年时的印象永远最美丽最难忘。那怕是一枚铜钱掉落草丛中拼命找也找不到,觑看无
人时候放声大哭。这种尴尬不愉快的回忆,到长大以后仍然很美丽。
  丽春蹲在井边洗衣服,四下一些简陋的屋子完全与记忆中一样。七年时光不算长久,可
是你去问问风尘卖笑的女人,七年简直等如七世纪。
  从前住过的“家”本来尽是辛酸往事。贫穷、饥饿、寒冷,还有上门讨债可怕的脸色。
  但现在这间屋用白花花银子买回,全部属于她自己。无数的回忆居然由丑陋可怕变成美
丽可爱。尤其是屋里那个男人,他一定还躺在床上。她此生还是第一次碰见如此贪睡的人。
他能够日以继夜呼呼大睡,除了吃饭起来一下,除了两具光裸身子碰触肉体磨擦激起情欲而
有所行动之外……
  可惜爹娘老早去世,享受不到她带来的安逸日子。更可惜的是那个男人不久就会离去。
他几时走、要到何处去?不会有人知道,包括她在内。总之他一定会离开而且永不回来。
  你一定认为他们正在上演悲剧——没有任何诺言任何结局。
  但丽春却不这样想。十几天前在妓院,她仍然在黑社会势力重重束缚下,不分昼夜迎送
各式各样男人(有些人实在使她内心感到作呕,但还是要笑着逢迎)。却忽然遇到他——额
上刀疤闪光满颊胡须,一点不俊俏漂亮。
  他自称李十八,好怪的名字。但名字不要紧,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嫖客肯说出真姓名。
  李十八不好看却很可爱,身体壮健而在床上时既温柔又有技巧。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
重要是他替她赎身,带她回襄阳原籍,给她足够的银子买回自幼生长的屋子。还足够得可以
不做任何事吃用几十年。
  据她所知同行姊妹从未遇到过这种客人。何况她并不漂亮,圆扁的脸庞,手脚粗糙。唯
一还值一提是身体很软滑肌肉也很有弹性。同时她学到的技巧亦可以使男人满足。
  她忽然看见他走出屋子,四下张望。
  丽春的心往下一沉。李十八居然离开床铺不是好现象,他大概快要离开了!
  不久李十八至她身边蹲下来看她洗衣服。过一会才道:“想不到你会做饭会洗衣服。家
事都做得挺不错。”
  丽春道:“你几时走?”
  李十八微微吃惊,沉默一会才道:“还不知道,但也差不多啦。”
  丽春道:“我知道你不会回来。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路过此地,又恰好有空闲工夫。你来
讲几句话好么?”
  李十八愣住缓缓把目光遥望天空,喃喃道:“表面上美丽高贵纯洁的女人,只怕大多数
没有这种情怀。能够体谅了解男人的女人才真正叫人难忘……”
  丽春问道:“你说什么?敢是有点饿了?”
  李十八道:“我正想那位老员外,自从十天前发现‘江南铁笛’谢怜人和袁初的尸体,
他应该如何应变?会不会被我预先布置的证据骗过,而以为只不过是偶然的意外?”
  丽春瞠目道:“你究竟说什么?我一点不懂。”
  李十八道:“现在只不过是暴风雨前夕的平静。老员外应该不会被骗过,否则他就不是
‘五更鸡’钱通了。”
  丽春忽然笑得很温柔。她确实不知道李十八说些甚么?但她却明白如果一个男人向你絮
絮说些你不懂的话,你在他心中必定是个真正的女人——母亲和妻子。
  所以她微笑地倾听,注意他嘴唇动作眼睛神情甚至他蹲着的姿势。好可爱的男人,我愿
为你做牛做马,我愿为你死一百次……
  李十八又道:“有一件事不但任何人想不到,连他儿子也想不到。那便是老员外的儿子
根本不是他的儿子。”
  丽春道:“谁的儿子不是谁的儿子?”
  李十八笑一下,柔声道:“你一定要答应我,永远不向任何人提到李十八这个名字。就
算是你的儿子也不能提到。”
  丽春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根本不必叮嘱。但我们会有儿子么?”
  我们?李十八大吃一惊。
  “儿子”他从不敢想,因为有儿子就有妻子,亦即是有一个“家”。这是致命之伤,不
但害死自己还会害死妻儿他们。所以他从不想,亦小心翼翼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那么我现在追求甚么?即使找到黄杏秀,即使已有花不完的银子,可以给她父亲做聘金。
但又如何呢 ?我能有一个“家”么?
  如果有一个家,我将来的命运大概亦像“五更鸡”钱通一样。永远活在提心吊胆百般提
防的岁月中。有何趣味?有何意义?
  他深深叹息一声,懒懒走回屋子。
  但无论如何目前对手是“五更鸡”钱通,他怀疑戒备也好或者被骗过也好,十天来毫无
动静一定使他有所决定。当然最理想是他不继续戒备的决定。

  X  X  X

  银灯下罗帐深垂。曾希忽然坐起,身上虽无一丝半缕,却好像一点不冷。
  曾希甚至还把被子掀到一边,于是一个女人赤裸的身子出现眼前。肌肤雪白丰乳长腿,
加上眉目如画风情醉人的脸孔。即使身为她丈夫而且结婚了五年之久,但这般可喜娘至今仍
然百看不厌,更舍不得虚度春宵。
  王淑娴微微而笑,笑得娇媚之极。昵声道:“别这样,连白天也脱光给你看难道还不
够?”
  曾希道:“当然不够。”
  王淑娴缓缓闭眼。感觉到他的手已经出动,遍体摩擦揉捏。
  他的贪婪热情每次都能使她欲情沸腾。使她尽其所能迎合他,并且自己也得到极大欢乐。
  不过当欢乐过后,王淑娴却沉默得近乎悲哀。她显然有“失落”的忧伤。因为两年前她
很意外很偶然地得知家翁(曾老员外)竟然是“五更鸡”钱通。
  她的父亲花尽家财(本来相当富有)务求报复妻子被奸杀之仇。最后迫不得已回到原籍
襄阳,却不料攀上这头亲家,因而又有足够银子继续付出访寻及追杀仇人的庞大费用。
  但命运却如此奇怪把她和仇人之子黏在一起。
  每一次当她充满热爱激情而得到兴奋满足之后,她都感到不安内疚。她应该和仇人之子
继续下去?她为何不把秘密告诉父亲?
  今夜曾希已是第三度燃起贪婪情欲之火。这使王淑娴感到奇怪。曾希虽然只有廿五岁年
轻力壮。但何必如此拼命?好像以后没有机会似的。其实他还有几十年时光,因为她父亲已
逝世,纵然想把秘密说出亦来不及了。他何以如此亢奋不知满足?
  直到曾希颓然乏力躺在她身上。她才道:“你一定很累了。为甚么这样呢?”
  曾希振起精神,声音沉重难听,说道:“因为我们要小别一阵子。”
  王淑娴吃一惊,道:“你要出门,到那儿去?”
  曾希道:“我不出门,只不过你换个房间而已。”
  王淑娴绽开一朵美丽的眩目的笑容,道:“原来如此,那也很好,我乐得趁机休息。”
  曾希面上没有一丝笑容,绷得紧紧道:“但你并非一个人睡,而且房间一定要灯烛辉煌,
最要命的是你必须脱得精光。”
  王淑娴笑道:“你胡扯什么?”
  但忽然跳起,把曾希掀倒一侧。她道:“你……你的话居然是真的?”
  曾希垂头丧气地道:“当然是真的。”
  王淑娴道:“你一定发疯神志不清。你真要你老婆脱光衣服陪人来睡觉?而且还规定灯
烛辉煌?”
  曾希道:“你听我说,跟你睡觉的不是我……是老员外。”
  王淑娴整个人弹起几乎碰穿帐顶,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如此奇怪不可思议之事必有内情,
呱呱叫并无好处。
  她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曾希道:“你永远也猜不到老员外从前是干什么的。”
  王淑娴叹口气,道:“我不猜,你告诉我好吗?”
  曾希道:“二十年前他是天下最有名最厉害的‘杀手’。你知不知道杀手是甚么?”
  王淑娴道:“反正会杀人就是了,你往下说。”
  曾希道:“他当然仇人很多,虽然他早有布置摇身一变变成襄阳仕绅。但二十年后还是
被仇人找到。”
  “江南铁笛”谢怜人两年来见过不少次面,所以曾希说出他惨死之事,王淑娴不禁悚然
亦不禁侧然。
  曾希又道:“老员外打从谢怜人被杀那天开始,躲到地窖至今十天之久。当然谁也休想
找到他,但是他也绝对不能一辈子躲着。所以他决定反击。他原本是天下无双的杀手,任何
暗杀伎俩都了如指掌。所以他找出一个绝妙之计,专门对付这个当今第一流的杀手。”
  王淑娴问道:“难道他已查出那人是谁?”
  曾希道:“还没有确实证据。但细算天下当今杀手,却也只有一个人有本事有胆子接下
这件生意。这个人就是‘杀手中的杀手’李十八,外号‘冷血’。这外号来由是因为他除了
杀正主之外,凡是有关的家属亲眷都杀,每条命五千两,你不付也不行。”
  王淑娴大惊道:“那么岂不是我们都很危险?”
  曾希沉重地点点头。看来他对本身的安危看得很重,甚至重要过美丽的妻子。
  他叹口气然后说道:“单单躲避当然不是办法,尤其有力量反击的话更不划算。所以老
员外要借你用一下。”
  王淑娴道:“你说清楚些怎样借去怎样用一下?”
  曾希道:“老员外说,任何杀手打手要有行动,先得了解对方,起码先‘点相’以免打
错杀错人。更进一步就是查清楚对方全家人的一切包括相貌在内。‘冷血’李十八事先一定
设法见过我们全家人相貌。你长得很漂亮而且青春年少,脱掉衣服当然更令任何男人无法不
注意。所以假使李十八一揭开帐子,看见你的身体,跟着发现你的身份,就算是木头人也会
惊讶得楞一下。”
  王淑娴内心感到果然理由十足。任何人忽然见到媳妇在家翁的床上,又是赤条条充满诱
惑力。你想不傻住绝对不可能。
  可是她何以又隐隐感到不大对劲?照理说钱通就算近于禽兽之淫,但也不可能对媳妇有
邪念啊!(但她却没想到反过来说,如果她不是他真的亲的媳妇,便又如何?)
  曾希又道:“只要李十八愣一下,老员外杀他就绰绰有余。这是我们全家生死关头,他
想来想去只好决定这样做。他说当然你起初心里会不舒服,会很难过。但你既然是曾家的人,
为了曾家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王淑娴只问道:“几时开始?”
  曾希道:“明天。”
  每天都有明天,但明天毕竟如何?谁能知道?

隔壁有爱 发表于 2006-6-26 16:55:49

第四章 寒意初起


  那杂货铺在襄阳西城门内大街上。由于行人不多,所以生意有点清淡。黄老板时时摸着
下巴短须,站在门口望向不远的西城门。
  有些骑马的人经过,黄老板最多望一望,绝对不望第二眼。因为凡是骑马乘车的人不论
男女老少都不会是顾客。既然不是顾客多瞧一眼也嫌浪费气力。
  故此忽然有一匹马停在他身边,马上的人向他打招呼时,黄老板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听错。
  马上的人大概廿余岁而已,衣服光鲜。额上有一道疤痕和满嘴胡须使他予人成熟印象。
尤其那对眼睛锐利冰冷,更使人不敢小觑他。
  此人是谁,当然瞒不过读者。接下这一次生意,李十八就是用这副面目,直到任务完成
为止。就算已被人“点相”亦不更改。这是他的惯例。不过下一回用何种模样面目出现,却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一定是老板?你贵姓?”
  黄老板连忙堆笑点头,道:“小姓黄。客官爷想买点甚么?”
  李十八据鞍俯望黄老板,道:“不买东西,除非附近有房子可租,我当然上你这儿买柴
米油盐。”
  黄老板刚愣一下未及开口,李十八又道:“那儿有荐人馆?你一定知道吧?因为我还要
找几个人,厨子长随都要。”
  黄老板嘴巴几乎笑得裂开,嘻嘻连声,道:“有!有!房子人手都有,包在小的身上。”
  李十八皱起眉头,道:“多花点银子小事情,但屋子须得吉利干净,人也得老实而又不
笨。你办得到?”
  天下很少发生有钱办不到之事,尤其是这类租屋雇人的事更是容易不过。
  李十八随黄老板入店,店后传来舂米声音。一切很正常,李十八满意坐下,说道:“黄
老板,这几件事办得好,赏钱不会少。就算不成亦不叫你白忙。”说时掏出一枚二两重银锞
子搁在柜面。
  那辰光就算请一个西席老夫子,“一年”东修亦不过是十几两。讲几句话就赚得二两,
可真是天降财喜赶快要拜神还愿了。
  黄老板道:“大爷您贵姓?要怎样的房子,怎样的人?”
  李十八道:“房子两三进就够。人有三四个也可以将就。你心中有没有合适的?”
  黄老板道:“有!有!房子和人全有。”
  李十八道:“好极了,说来听听。但你记住,最好不要停嘴寻思,更不要出去打听。现
在说吧!”
  黄老板果然说得出,不过他却不明白何以此人一口气追得那么详细?如果他只问及房子
坐落何处形式大小以及佣仆姓名等不足为奇。但问房子时对于房东的姓名籍贯年岁职业家当
等都不漏一点。同时对于佣人的样貌高矮脾气以及家中其他之人也不放过丝毫。还有就是不
容许他多想或询问其他的人(例如妻子伙计),简直像衙门问口供一样逼得紧紧毫无缝隙。
  黄老板终于通过这一关,而垂手赚了十两白花花银子。但他心中相当烦恼不安。这一点
他连老婆也不敢说。房子没有问题,是本城各种生意最多房屋最多银子也最多的钱氏家族所
有。租下这所房屋时根本见不到钱大爷钱如泉。只见到一个账房先生而已。
  但佣人却使他担心。一共三个人是厨子阿洪和陈旺两口子。都是附近土生土长的老实人。
可是如果那李大爷来路不正,这些人怎么办?会不会受到连累?
  任何人都会认为李十八这个人很怪很无聊。年纪轻轻而又大把银子,却不征歌逐色,不
赌不饮。更可笑的是他详细问过阿洪和陈旺夫妻许多事情之后,竟然一一亲自前去求证。
  阿洪和陈旺两口子都毫无问题,其实看看他们样子就知道了。但以李十八的特殊情况,
当然是经过求证更保险妥当。
  已经平静无波住了五天之后。李十八独自跑到郊外山上一座寺院。
  他已经来过三次,每天早餐后独自萧然来到,在大殿烧香礼拜之后,便绕到寺后一座亭
子,倚柱瞑目睡一个时辰左右。然后回到大殿再烧香礼拜才离去。
  这一个时辰的瞌睡对他极为重要。因为虽然屋子没有问题,佣人也没有问题。但他身兼
“猎人”、“猎物”两重身份,从无一夜睡得安稳。
  因此他好想念门外有一口水井那间屋子,还有那个有着悲惨回忆心地善良的女人。
  这座“善护寺”的寂静环境,也能使他稍稍安心。朝拜进香的人不多,除了一两个小沙
弥之外,就根本无人走近寺后亭子。所以他的确能够在这儿补充不足的睡眠。
  如果有任何问题,如果敌方已相信你某种习惯,则今天不发动攻势亦不会迟过明天。
  所以李十八不敢真的睡着,前三天可以,但从今天起就不行,要是你试过长年累月睡不
够,而非得装睡又不可以睡着的滋味,你才体会得出那是多么可怜多么痛苦的事。
  李十八也有偶然睡着的片刻。这一片刻可以做很多梦,看见许多人,回忆起无数往事。
  “现在我只是一块‘饵’而不是猎人,更不是没有生命之险的普通人。”这时他委实万
分羡慕平凡的人们。“李十八啊!你万万不可忘记‘五更鸡钱通’乃是二十年前最伟大杀手。
他不但能保护自己而且必能反击。你只要有一步差池,就立刻变成路边的死狗。江湖上没有
人记得你,因为你是失败者。”
  一个小沙弥走到亭边。他的脚步声李十八记得很准,知这是左颊有块淡红色胎记的广元
小和尚。
  以往李十八不会睁眼,但今天他既睁眼又说话,道:“广元,今天敢是那一位佛祖菩萨
圣诞 ?”
  广元大约十五岁左右,嗓子犹有童音,道:“没有呀。”
  李十八道:“外面很热闹,为甚么?”
  广元道:“李施主你耳朵真灵,那是本城曾老员外家眷来上香。”
  李十八心跳加速不少。果然“鱼”要上钩了。可惜那将是此任何鱼都可怕的虎鲨,钓这
种鱼绝对不是赏心乐事。
  做了四天“饵”,终于使虎鲨发现并且过来嗅嗅瞧瞧。目前虽然只是家眷,但已等如灵
敏有效的触须。
  只不知这广元小沙弥会不会也“变”成曾家的触须;五更鸡钱通二十年来在襄阳已是有
财有势的曾老员外。他若是想法子使这小沙弥从无害“变”有害,一定可以做得到。
  所以他默默而坐,一直等到广元打扫收拾完毕,转身行出七八步,才道:“广元,等一
等。”
  小沙弥停步回头,道:“什么事?”
  李十八缓缓走近微笑审视他表情,道:“如果来上香的是曾老员外的儿媳妇,我就等一
会才走,因为我怕碰见她。”
  广元道:“正巧就是他的媳妇,老员外和少爷没来。但家人仆婢却有十几个。不像诚心
来上香拜佛……”
  李十八讶道:“不上香拜佛,来干什么?”
  广元道:“像是摆阔。其实襄阳有谁不知曾家有钱?”
  李十八释然一笑,道:“既然是他家媳妇儿,我且躲避就是,免得碰上不好意思。你是
出家人告诉你也不打紧。她从前几乎做了我的妻子。我们曾经见过面,所以还是不要碰见她
最好。你说我该避一避,还是去见她一面呢?”
  广元犹带稚气脸上露出慎重寻思表情,然后道:“还是避一避的好。”
  李十八道:“好,但如果她到处走动,说不定会溜到这边。你可要来帮帮我忙。”
  广元迷惑不解道:“帮忙?我能帮忙?”
  李十八道:“你走快一步来此,陪着我一面说话一面走开。人家一瞧我们边走边谈,以
为是寺里的人至少也很熟络,一定不会多加注意,甚至连我的面孔也不瞧一眼。”
  广元道:“对,这忙我可以帮。”
  他拿着扫帚等物走了。
  但他几乎是立刻就跑回来,微微喘气道:“她来啦。”
  寺后到处花木扶疏宁静清幽,顺脚游赏一下甚是合理。
  但李十八却不作此想。却认为她的行动更证实她是“触须”。只可惜她不知道她家翁真
正身份。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将有何种反应?除惊讶之外她悲伤呢?抑是欢喜?她会不会帮
助刺客?会不会离开丈夫?
  上一代的恩仇本无须牵扯到下一代,这是李十八想法。不过别人绝对不同意。而事实上
亦有困难。如果你是她的丈夫,知道岳父买凶手杀死自己父亲,而妻子又暗中帮过那凶手。
你怎么想?怎么办?能装不知道继续照常生活下去?
  李十八从另一条路走开,但透过树影仍可看见一些婢女和几个家人。
  此时他忽然身子一震变成木头人呆立不动。
  广元拉拉他衣袖,低声这:“走吧,走吧,别瞧啦。”
  李十八全然不知不闻。广元一看他样子就明白了。但他到底太年轻,所以不知应如何劝
他才是。李十八的眼睛流露说不出的震惊和凄凉悲伤。如果他看见的人是个陌生者,万万不
会露出如此扣人心弦的眼神。
  广元悯然叹口气,再拉拉他衣袖。如果不是拉衣袖而是用刀子刺他,李十八也绝对不会
躲闪。
  第一流项尖杀手怎可能露出如此致命破绽?他究竟看见谁?
  这一次李十八终于有反应,长叹一声,继续行去(虽是与曾家之人对面交错而过,但路
分两条,彼此只能隐约看见)。
  广元道:“你看见她?”
  李十八道:“我看见了。”
  广元道:“她的确长得很美丽,人也很好十分和气。但你最好忘记她。反正世上不论人
或事物,都是‘虚假’的存在。‘时间’‘空间’的不断变换迁流,使得世间无一物是真实
或永恒存在!”
  他本来不知应该如何劝解。可是忽然归摄入佛理便立刻滔滔不绝。但他却又知道愚昧众
生绝非三言两语就能了解明白。
  李十八道:“佛家认为一切都虚幻不实,可是刚才我明明看儿她。你总不能说‘她’是
个不存在的虚幻的人吧?”
  广元微微而笑态度从容。只要不是谈论赚钱钻营功名以及男女猥亵情事,只要是“哲理”
他就不怕(虽然他只有十五岁)。
  他道:“我佛绝不是教你把活生生的人硬绷绷石头都视若无睹,硬是视为‘虚无’。不,
你完全误会了。所谓‘虚幻’只不过是分析一切人或物直至最后,你会发现那只是有限时空
形式中的一种过程或现象。”
  李十八刻道:“过程也好现象也好,都是真实存在的,对不对?”
  广元道:“有两种说法。一是此种存在是对待而非绝对的。即是说既有存在,另一方面
就有不存在。二是凡在时空限制内任何生灵物体都不永恒。就算广袤无垠的土地一亿万年不
坏,十亿万百亿万年之后终有毁壤之日。既然如此,所有发生之事,形形色色的人,林林总
总的物,终将无影无踪。难道你肯满足于浮光掠影的存在,这种存在能算是真实不虚么?”
  李十八沉吟一下,道:“你的话很有点道理。不过我并不心服,又觉得对人生种种痛苦
没有用处!我忘不了她,你说如何我才能够不痛苦?”
  广元只微笑而不答。因为如果你一定要将自己局限于“时空”之内,任何道理皆成“戏
论”。李十八爱恋执着两个女人因而生出痛苦,此是人类六种根本烦恼之中的“贪”烦恼。
大乘广五蕴论注说得明明白白,凡是染爱耽着任何人或事物,此一爱耽力量能使你永在时空
内流转。生出种种痛苦,而痛苦变为推动命运的力量。这就是“贪”烦恼实际情形及后果。
  (佛家的慈悲、耶稣的博爱等等,都含有使个人的私爱升华扩大之深意,以便使人从小
圈子跳出,从而渐渐摆脱“私爱”的缠缚执着。)
  他们已走到寺门外。李十八作揖辞别,道:“虽然我痛苦尚在,但又隐隐觉得并不是绝
路。也许有一天我会再来找你。到时望你不吝指教。”
  广元反而被他客气恭敬态度弄得有点手足无措。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高明见解。刚才
所谈论的话,在真正佛教徒而言只是最基本显浅道理而已。
  然后李十八看见一对眼睛,冷酷锐利。
  这对眼睛夹杂几个香客中,都是乡下人,外貌衣着亲切朴素。
  李十八知道当自己发现这对冷酷锐利的行家眼睛时,那一瞬间自己眼中亦有凌厉光芒。
所以如果对方来此找李十八,马上就认得出。
  只不知这个假扮作乡人老头的杀手是不是曾家派来?但五更鸡钱通刚刚派出“媳妇触
须”,怎会跟着派出杀手?
  如若不然莫非是巧合?莫非欧老大第二线人手已赶到?
  他忽然发现一件事实。他的“痛苦”居然消失无影无踪。为什么?
  广元种种道理纵能说得天花乱坠,但力量却比不上一个杀手带来之危险。(多可悲的事
实)
  李十八很快就隐藏踪迹身形,却留下一些线索。
  一个乡下老头出现山坡上,徐徐走向坡下一片平旷草地。左手拄一枝六尺长竹杖。这是
天下极普遍平凡随处可见的人物形象,绝对无人会加以注意——如果不是那对眼睛泄露秘密
的话。
  李十八的线索留到草地为止,此后就要瞧乡下老头自己本事了。
  只见乡下老头四下巡看过,站在草地中仰首寻思。
  片刻后他仍然望着天空大声道:“李十八,请出来见一面。”
  乡下老头等一回听不到回音,便又道:“老朽康青。现下承认你头脑才智手段都堪作敌
手,是以请你现身见面。”
  李十八从树丛后转出,大声道:“原来是‘人神共愤’康前辈。咱们圈子内提起你无人
不敢不佩服。二十年来你一直是咱们行道上五大高手之一……”
  康青立刻道:“不是五大高手而是三大高手之一。”
  李十八道:“算我讲错。我区区一个后生晚辈,怎敢当得前辈亲自出手?”
  “人神共愤”康青道:“你不必谦虚。我已查阅过五年来有关你一切资料。而现在你肯
现身出来见我,亦足见高明。否则错过这一次明刀明枪决斗机会,便变成暗杀局面。当然你
不想被老朽这种人追踪暗杀。老实说,老朽亦不愿反过来须得时时提防你反击暗杀我。”
  李十八道:“这是你过奖了。我那一套都在你肚子里,如何变得出花样?”
  他走下草地,摆明正面决战姿态。说道:“又是欧老大跟我过不去么?”
  康青道:“跟你过不去的人不少,何以是欧老大呢?”
  李十八道:“因为十几天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也只有他才请得动你。”
  康青道:“拔剑吧,咱们这一行说话越少越好。”
  李十八道:“对付外人当然连话都不说。但既然是同行却不妨谈谈。如果我被杀,任何
秘密永远不能泄露。万一反过来是我活着,我有权多知道一点以便趋避。你肯不肯优待同行
呢?”
  康青道:“我出道廿余年,却是第一次遇上须得正面决斗场面。所以不但是我,相信其
他同行也不知道该不该透露秘密。”
  李十八道:“又万一咱们不分胜负,咱们现在讲好,你取消这件生意,我也忘记今日之
事。”
  康青沉吟一下,才道:“很有道理,既然是值得正面决战的行家,自应与众不同。但我
只能告诉你除了欧老大之外,还有几个人能请得动我。”
  李十八感到全身毛发竖起。居然不是欧老大?有这种可能?会是谁呢?包老板当然是有
资格人士之一,但即使他有此意思,可是任务未达成前当然不会派人动手。莫非是叶疯子?
或者是那个天下最可怕的女人“两不毒”吕怜怜?
  “人神共愤”康青忽然叹口气又道:“我几乎记不起上一次与人正面决斗是何时何地何
人。
  不过一定是我未出道以前。咱们这一行讲究效率,最要紧是达到目的不必选择手段。但
当你到我这把年纪之时,你可能突然感到后悔。世上之事往往不是达到目的就可以最优先最
圆满。因为那样回想起来味如嚼蜡。回忆中根本一片空白。”
  李十八道:“谢谢你的启示,可惜我很少机会填补此一缺陷遗憾。”
  他开步向前行,但举起的脚忽然停滞竟不落地。因为他忽然想到一句话要问。可是,如
果脚一落地,双方立刻无暇开口。所以他的脚只好悬在半空。
  康青道;“难道还有值得问我的话?既然明知生死末卜却还放之下下,连我都想听听。”
  李十八道:“你知不如道襄阳曾老员外儿媳到善护寺上香?你对曾家之事知道多少?”
  康青道:“不知道。但多谢你透露这个消息作为回报。你很君子很公平。”
  只见李十八的脚缓缓踏落,鞋底碰到地面的一刹那,空气忽然凝结寒冷如冰。
  “人神共愤”康青的竹杖齐胸戳出,却只伸出两尺就忽然僵住不进不退。
  而李十八的手则快要摸到剑柄,距离只有两寸,也不知何故停住不动?
  两个人眼睛都射出冰冷而又凌厉的光芒,互相凝视。
  武林中无数生死决斗很可能从未出现过这种场面。因为极难得有两个第一流杀手作正面
决斗。
  他们毕生修习的武功,任何招式,都是为了“杀人”。而有效可怕的杀人招式,绝对没
有花巧。一丝空间,一刹那时间,一分气力,绝对不能浪费。
  所以他们招数一发,两人之中必有一个躺下,永远爬不起身。
  他们,甚至我们都在等待,看看究竟谁能抢到攻势占取先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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