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 发表于 2006-10-8 09:54:59

城市疑梦(武歆)

翠芬坐了一天一夜的硬座火车去找她的男人大梁。
大梁是去年春上到城里打工的,期间没有回过一次家,只给家里打过两次电话。都是在晚上。翠芬家没有装电话,两次电话都是在邻近的村长家接听的。第一次的电话翠花没有接着,当时她正在村小学的办公室,同老师一起商量儿子小龙的功课问题。电话是她婆婆接的,回来时婆婆告诉她,你男人来电话了。她问婆婆说啥了,婆婆垂着皱巴巴的眼皮说,他让你放心,说是给你挣大钱回来。婆婆说完就歪回自己房里去了。翠芬没有和婆婆计较。她知道,自从她鼓励大梁去城里打工,婆婆就开始恨她了。大梁的第二次电话翠芬去接了,电话背景很杂乱,似乎旁边有许多人,翠芬就一遍遍地喊着让大梁声音大一点儿,再大一点。大概是大梁的声音太大了,话筒被震得嗡嗡的,但依旧听不清楚,她只能抱着话筒囫囵地听了个大意。大梁告诉她他非常好,就是工作很忙,让她听娘的话,替娘干活儿。大梁话语简短,像是讲话不太方便似的,翠芬这边由于村长媳妇一直站在一旁,有些私己话也不好说,就问大梁的电话号码,说是有事好找他。大梁说了啥,她没有听清,接着电话就断了。翠芬不情愿地放下话筒,对着一旁的村长媳妇笑了笑,没有学说大梁的电话内容。翠芬知道村长媳妇很失望,因为她特别喜好打听人家两口子的事情,可翠芬始终觉得和自己男人说的话怎么能与他人分享呢,更何况大梁的话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给外人的。村长媳妇一直认为翠芬和村里的其他女人不一样,那些女人们总是把家里的事主动说给别人,可翠芬从来不说,一副别具一格的样子。翠芬发现村长媳妇脸上不悦的神情,连忙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放下,村长媳妇才有了笑脸,说乡里乡亲,客气个啥。翠芬说让您受累传话,心里不安呀。翠芬一向不善甜言蜜语,客气了几句就告辞了。
翠芬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尽管刚才大梁在电话里,没跟她说一句热心暖肺的话,但她心里还是觉得宽落。
翠芬与大梁结婚十年了,虽说日子过得不太宽裕,但大梁手脚勤快,又有的是力气,加上早出晚归的劳作,总算还能过得去。大梁是个闷筒子,但有时也会给她说几句笑话,或是趁婆婆的眼光不在,在她的脸上撮一口,翠芬觉得日子还是挺滋润的。但自从三年前大梁的哥哥出车祸死了,公公紧跟着也病故后,大梁一下子变得沉默不语了,老年丧子丧夫的婆婆脾气一下子也变得古怪起来,经常没来由地发火。娘发火,做儿子的情绪自然也不好,大梁也动不动竖眉毛立眼睛地呵斥翠芬。后来翠芬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让男人去外面打工的好,一来挣点钱,二来让他开开眼,换换脑筋,再者大梁走了,婆婆就无法兴风作浪了,她的日子会好过得多。翠芬动了这个念头,开始在村里支起了耳朵。正巧那时快过年了,村里去外面打工的人陆续回了家,翠芬发现,他们村十几个外出打工的人,只有老秃一人去的是大城市,就是十里八乡的去大城市里打工的人也不多,基本上去的都是省城,原因是女人们不想让丈夫走得太远,遇上春耕农忙或是家里有事,省城来回方便些。另外,男人想女人时,瞅空儿打个来回,急事解决了,男人既不会在外边惹事又不误打工挣钱,一举两得。但翠芬不想让大梁隔三差五地回家,她觉得那样的男人没出息,她的大梁应该是个有出息的男人,她信得过他。于是翠芬找了老秃,央求他再走时,把大梁也带上。老秃和翠芬是中学同学,翠芬一说,老秃当下便答应了。就这么着,一开春老秃就把大梁带走了。
头年过小年时,老秃回来了,大梁没回来,今年过年,大梁又没跟着老秃一起回来。翠芬去问老秃。老秃说,大梁表现好,工头喜欢他,让他留下来看工地,这可是个肥差呢,老板给不少补助呢。老秃一脸的羡慕。但翠芬还是半信半疑,凭啥他才去了不到两年,工头就让他看工地呢,翠芬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老秃说工头喜欢他呗,翠芬问工头凭啥喜欢他,老秃急了,说我咋知道,你要是不放心,干啥死活要我把大梁带出去。翠芬瘪了嘴,蔫蔫地走了。
翠芬越来越放心不下大梁,她听了太多的乡下人到城里打工沾染坏习气的事情。大梁为啥不经常给家打个电话,或是写封信呢?其他村的人,可是经常打电话给家的,翠芬琢磨来琢磨去,越琢磨越心惊,孩子一放暑假,她就忍不住找老秃要了地址。她要亲自去看一看。


有着初中文化水平的翠芬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下了车,面对灯火辉煌的火车站,多少有些发懵,不过她毕竟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哪能像一般的乡下女人那样没主意呢。她靠着从邻村听来的一些去城里的经验,没有住那些拽胳膊拉衣服跟着屁股后面招揽人的旅店,而是极巧妙地躲开车站乱糟糟的人群,拿着老秃开给她的汽车路线图坐上了公共汽车,直奔一个叫丁字沽的地方,那里正是男人大梁干活儿的工地。听老秃说,那附近有一个地下招待所,价钱便宜。老秃说到那个招待所时还特意说,再便宜的住处也要花钱呢,大城市里的花销,最便宜的,掏钱时你也得哆嗦呢。但翠芬宁肯掏钱时哆嗦让城里看笑话,也要去一趟,哪怕只看一眼大梁,扭头就走都可以。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要看一眼,她就能知道大梁有没有学坏。
公交车越开越快,眼瞅着路上越来越清静,而且灯光渐走渐暗,翠芬心跳得厉害,但她努力克制着紧张。还好,司机是个脾气特别温和的男人,仔仔细细给她讲了下车后行走的路线,司机还告诉她,她要去的丁字沽是终点站,你就闭眼睡觉吧。
还差一站地时,哪敢睡觉的翠芬见车上只有她一个人了,就掏出一包烟给司机。翠芬出门时带了几包家乡的烤烟,她听说城里人对乡下人不耐烦,问个道都不愿意搭理,带几包烟对城里人敬着点儿,人家就不会给脸子看。但司机说什么也不要,又给她指了一遍路,才关了车门。
二十五岁有着初中文化水平的翠芬心眼儿灵活,几乎没费挫折,又问了一对在路灯底下玩棋的老人,就找到了老秃说的那家小招待所。
那家招待所的小姑娘,一眼就看出她是来看望在城里打工的丈夫的。翠芬问那片工地离这里远吗。小姑娘说不远,走着过去有十五分钟就到了。沉着老练的小姑娘一边登记一边说,你们这些大嫂呀,赶着丈夫来城里打工,来了你们又不放心,非要过来看一眼。翠芬红了脸问,有没有我们村里的来过。小姑娘笑起来,这可不好查,听你们说话,口音都一样。
登好记,翠芬就随着服务员一阶阶地朝下走。天气热,地下室里倒有些凉爽,但是那种带着潮湿气味有些憋气的凉爽。翠芬提着一个帆布大包,它在箱底已经压了有二十年了,是当年一个地质队员住在大梁家时留下的,大梁进城时翠芬没舍得让他带,这次她带来了,里面放着大梁爱吃的咸疙头和一罐大黄酱。待七拐八绕地进到房间,翠芬吓了一跳,一屋子的人,有躺着的,有正在收拾东西的,像是进了难民营。一个胖女人,穿着小背心,背心撩到胸口处,露着肥大的奶子,手握一根黄瓜,喀嚓喀嚓地吃。翠芬的脸红了,忙把眼神收回来。屋里气味难闻,说不清是啥味道,能把人撞个跟头。服务员告诉她最里头的上头那个床位就是她的。翠芬侧着身子挤了进去,然后把帆布包双手举起来,放在床上,这时她才感到浑身疲惫无力,双眼困得已经睁不开了。她顾不上屋里的气味,两脚一搓,就把脚下的一双胶底鞋脱了,双手抓住扶拦,就要朝上爬,这时有人说话了,是那位露着大奶子的胖女人。
胖女人操着东北口音,说,大妹子,洗洗再睡呀,这么热的天,不怕怄的慌呀。翠芬朝屋里看了看,不解地问胖女人,在哪儿洗呀?胖女人已经吃完了一根黄瓜,又拿起一根,用双手搓着黄瓜说,出门右拐,别进错门,随便洗,不花钱。一屋子的人乐了。翠芬这才感到衣服都被汗沾住了,她说了声谢谢,拿了毛巾肥皂,出了屋。
第一次与一帮人在屋里光屁股洗澡,翠芬还有些不自在,她瞅准了一个空位,双肩向里缩着,站在喷头下。但随着湿热的水从头到脚冲流而下时,她渐渐地舒展开了,闭上眼睛想着,这城里就是会享受。
虽说不花钱,可翠芬还是心疼水,就那么白花花的流着,能浇上好几亩地呢。于是她冲洗了一会儿,就擦干身子回了屋。胖女人问她洗得舒服不,她笑了笑没搭话,一天一夜没合眼,她想快点爬上床睡一觉。胖女人很不体量人,问话一句跟一句。她说你是不是看工地上干活的男人来的?你男人出来就没回过家对不?还有打电话次数越来越少对不?翠芬停住了往上爬的动作,奇怪地看胖女人。
大姐,我的情况你咋知道的?翠芬不眨眼地问胖女人。
胖女人得意起来,她用手指着屋里的女人们说,都是一样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屋里的几个女人附和她,说是呀是呀,男人离开老婆准变心。翠芬还想听下去,但却没有人再往下接话。翠芬曾问过老秃干活的地方怎么称呼,老秃说叫康达广场,怕她记不住,还给写在了纸上。告诉她到那里一问都知道,那是老大老大的一片住宅区,要三年才能全部建完呢。翠芬问东北女人,你家男人是不是在康达广场干活。胖女人说对,然后指着屋里的几个女人,说她们男人都在那疙瘩做事。翠芬问旅馆离那里还远不远。胖女人对翠芬说不远了,就在北面,遛达着就能过去,那工地上有上千口子人那。
翠芬听胖女人一说,就没了困意,她想立刻就去工地找大梁,见一面就回去,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的开销,睡一晚上就二十块钱呀。翠芬问胖女人招待所关不关门,胖女人显然已住了几天,很有经验的说,十二点关门。翠芬穿好衣服朝外走,胖女人说这么晚了,黑灯暗火的现在就去找呀,翠芬说走一走。
翠芬上到了前台,看看表才九点钟,就又细心的问登记的小姑娘关门吗,小姑娘说十二点之前回来,要不就关外面了。又像大人嘱咐小孩一样让她别走远,说这一带晚上不安全。翠芬这才放下心来,感激地点了点头。
其实出了招待所的大门,很容易就能找到康达广场工地,因为高耸入云的天车,一台并着一台,天车上插着小红旗,还亮着红色的灯,就是坐在飞机上也能看见呢。翠芬沿着昏暗的路灯朝着有天车的方向走去。很顺利地就进了工地,翠芬却犯难了,尽管一望无际的工地上还有着在明亮灯光下干活的工人们,可他们手头上都在忙着,翠芬不好意思过去问。
正犯难呢,翠芬见不远处的路边上,有许多看上去像是打工的外地人,正围在一个什么东西的四周热闹地闲扯着。翠芬决定找那些人去问问。她缓步走了过去。到了近前才看清,原来围着的是一个透明的小亭子,亭子里装着电话,翠芬想,这大概就是大梁在电话里提到的电话亭了。
她走到这群人的后面,想找个人问话。围在亭子旁的有男有女,一个男人正抱着电话打,旁边的人说笑着,还有一个男的捏了一个女娃的脸蛋,女娃拿拳头去擂那男的,周围的人跟着大声地哄笑,打电话的那个矮个子男人就用手捂着话筒着急地说,你们小声点,老婆听见了。
翠芬听见小矮子也是家乡口音,心里就嘎登一下,立刻就想到大梁给她打电话,好像也有好多人在旁边说话,打得断断续续,翠芬慌了,她稳了稳神,盯准了那个打电话的小矮子,等他打完了,就壮着胆子走过去。她和小矮子一对话,一帮人就呼啦围上来。
翠芬处理问题时很镇静,更何况眼下面对的是与她一样的乡下人。翠芬眼睛没有看别的人,只盯着小矮子问,你认识大梁吗。小矮子愣了一下,立即就笑起来,拿腔拿调地说,你老公大梁叫啥?翠芬说了大梁的名字,还有她们村的名字。小矮子的目光在她胸前扫来扫去,吸了一下牙花子,又问在哪个公司上班。翠芬说康达广场。小矮子带着不屑,我们是马路靠左边的中外合资电子公司的,高科技,你老公是右边马路盖房子的,卖力气的,两回事呀。旁边的一群人就都笑起来,翠芬这才注意到,他们都穿着一样的浅蓝色短袖工作服,胸前还都挂着一个小牌牌。电话亭旁没有人再搭理翠芬,被翠芬打断的一切,重又复原,刚才那互相打逗的一对男女继续着打情骂俏,男的说,我给你“卡”,你得让我亲一口,女的又用拳头去捶那男的,说你不给,我找别人,四五个男的挤在女的身边,纷纷说用我的卡,就摸一下手……
翠芬不明白他们说的“卡”是什么意思,但又看不惯男男女女的拉拉扯扯,就扭转身,快速地走开了。可刚走几步,她又有些后悔,似乎应该把那群人再仔细看看,好像大梁就隐藏在他们中间一样。
尽管是夏季,但路上没有多少人,只有一辆辆的汽车刷刷地飞驶过去,像冬季里田野上跑过去的兔子。翠芬被这些兔子搅得心乱,原本就是想出来透透气,顺脚扫听一下,没成想遇上这样的一群男女,于是翠芬想要立刻见到大梁的念头热烈地蹦了出来。她拔脚朝工地走去,想到工地再问问,都是盖房子的,兴许知道。
但她走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着工地的大门,一人多高的围墙在闪烁的灯影里像银河一样横亘在翠芬的面前,她绕着围墙,走了近半个小时也没绕出来。翠芬的腿软了,四下里望着,心慌得差点哭了。她走错路了,从电话亭离开时,走错了方向。翠芬努力地辨认着,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走到了工地的后身。
这是一条清冷的土道。昏黄的路灯下,堆弃着的沙土、红砖,隔十几步就一处,沙土和红砖隆起的形状让她想起了后坡地里的坟茔,翠芬躲闪着那一堆堆的隆起物,脚下就有了跳大秧歌的步态。走了大概百米远的时候,她看见一箭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在说话,这两个人好像是突然出现在翠芬视野中的,细看大概是一男一女,女人扶着一辆自行车。她在心里就想,城里女人真是疯呀,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城里女人疯,乡下男人到了城里自然也就学疯了。她又想起大梁,想起大梁也一定是像打电话的那些男人一样被疯女人们勾引坏了。
突然响起女人的尖叫声,是前面道路上的那个女人发出来的,在喊叫声响起来的瞬间,那个男人却撒腿跑起来,像头野驴一样。女人喊叫着“抓坏人呀,抓坏人呀”。翠芬当然明白了一切,她愣在原地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她盯着那头奔跑着的野驴,突然就惊得张大了嘴巴。那男人的背影太熟悉了,那不是自家男人大梁吗?没错,大梁也是那样叉巴着腿跑。有一次,两个人打架,大梁把她气哭了,她抄起铁铲,大梁吓得跑出院子,她拿着铁铲追,阳光下大梁叉巴着腿,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腿地跑。那奔跑着的男人就是大梁,自家的男人看一眼就能认出来,村里的小媳妇都有这个本事。翠芬咬着牙,头有些晕,而且晕得厉害,有一会儿,她恍惚地觉得自己是在梦里。
等翠芬舒缓过来时,发现已经有许多人围在那里,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她就急步走过去,想听个明白。
被污辱的女人没有委屈、没有眼泪,有的只是气愤和不解。翠芬知道城里女人长得年轻,所以她判断那女人应该有四十多岁了。女人站在自行车旁,由于愤怒,声音颤颤的,她说这个可恶的臭民工,他竟要和我……太气人了!旁边有人手指着不远处的建筑工地说,肯定就是在那里干活的,找警察吧,把他抓走。女人脸色依旧煞白,双手平摊着比划着,他们把整个城市搞乱了,偷东西、抢钱包,什么不干?一群人都望向建筑工地,愤怒地声讨着,还有人不断地鼓动那女人报警,但后来就有人说,算了吧,也没实施,再说工地上的民工上千呢,不好找啊。女人愤恨地推起自行车,嘴里念叨着,这个猪狗不如的该死的臭民工,别说一千个人,就是一万个人我也能认出他来,等着警察来抓他吧。众人盯着站在人群中央的女人看,都是一副推波助澜的样子。女人不说话了,冷眼扫了一圈儿然后推起车,拨开人群,骑上车走了。
女人走了,人群也散了。可是翠芬却更加慌乱,她要快点找到大梁,让他回乡下去,否则他会被抓走的。她愈发认定,刚才就是大梁做的坏事。她沿着工地的围墙跑起来,跑进了工地,撞到第一个人时,她不管不顾地抓住那人,便问你知道大梁在哪吗?那个民工扛着钢筋,一派糊涂。她静下来,说了村名和大梁的全名,农民工终于明白过来,他说不认识大梁,这个工地上有两千人呢,天南海北的人都有,怎么能都认识呢?最后那个民工劝她白天来,去工程指挥部找人。翠芬问,必须白天吗?扛钢筋的民工说,现在谁给你查去?翠芬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固执地又问非得明天白天吗?扛钢筋的民工不耐烦了,摔掉翠芬的手说,这里有好几个工程队呢,白天找,都不容易呢。说完,扛着钢筋走开了。翠芬小步跟在后面,小心地问着,这房子啥时候盖好呀?扛钢筋的民工呵呵一笑,早哩,还得两年呢。翠芬就问,许不许人提前辞工。扛钢筋的民工没有再搭理她。翠芬还要跟着往里走,被喝住了。
这会儿,翠芬已经平静下来了,她已经想好了,明天一早就来,无论如何要把大梁弄回家去。大梁再在这儿呆两年,那还不得杀人去呀?翠芬下定决心,就是吃糠咽菜也得让大梁回家去。


翠芬已经做好了大海捞针的准备,但没想到,到了工地指挥部,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把手中的大本子一翻,大梁立刻就从茫茫人海中露了出来。正好有一个人在旁边听了,就自告奋勇带翠芬去找。那个人是湖北人,好像跟大梁挺熟的,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翠芬听不懂,也不好意思多问,就嗯哦着,戴着湖北人拿给她的安全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工地上七拐八绕。湖北人说快到了,接着就指一个正在开绞索车的人喊,大梁大梁,你媳妇找你来了。绞索车就是一具大平板,正有人往上面搬灰料,湖北人一喊,大梁回过头来,见是老婆翠芬,愣了一下,翠芬眼圈就红了,连忙跑了过去。四周干活的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上上下下的眼睛,看着他们就笑,还有一个人喊,大梁,这回你小子美啦,可以放水啦。
大梁红了脸对翠芬说,咋不打招呼就来了?家里有事吗?翠芬说我上哪给你打招呼去。大梁手足无措,就问她住哪儿了。翠芬告诉他了。在好多人的注视下,两口子都不知道说什么了。还是那个湖北人机灵,让大梁去找工头请假,老婆来了,难道还不能让你们……湖北人把话卡了半截,嘻嘻笑着走了。翠芬说,你看咋办呀?大梁说,工头对我不错,我找他试试。
大梁找工头的结果,令翠芬没有想到,工头当即就放了大梁半天假。翠芬小声问大梁歇假扣不扣钱。大梁拉了翠芬放开了步子说,你咋光想着钱呢。大梁到工棚里推了一辆自行车,让翠芬坐在车后座,翠芬问他去哪,他说还能去哪,回家。翠芬心一紧,问他哪儿的家,大梁让她别问了,快点走吧,别在工地上现眼了。翠芬说东西还都在招待所呢,先去招待所退了房吧。一天二十块钱呢。
大梁用自行车驮着翠芬到招待所退了房,拿了旅行包。翠芬没有再问大梁,她知道就是问了大梁,一句半句的肯定也讲不清楚。她稳稳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腰杆挺的直直的,绝不能让城里人小瞧了,凭啥说乡人猪狗不如,凭啥在民工前面加个臭字。
大梁轻车熟路地把她带到一片楼区,大梁提着旅行包拽着翠芬进了一幢楼房的门洞。翠芬拽了大梁一下,小声地问这是谁的家。大梁没有理她。翠芬疑虑地跟着大梁一阶一阶地往上走。她从没有走过那么多的楼梯。到了最顶层,大梁掏出钥匙,打开一道铁门,又熟练地把第二道门打开。
这是一间在翠芬看来很宽敞的房间,屋里很零乱,而且热腾腾的,有点招待所澡堂里的气味。看上去不像有女人的样子,但翠芬很快发现床铺是双人床,而且有两个忱头。翠芬让大梁坐下来,她要好好审审他。大梁很不听话,扑上来抱住她,双手开始脱她的衣服。结婚这么多年,大梁还是头一次这样。翠芬就恼了,看来大梁真的学坏了,翠芬再一次认定,昨晚上那头野驴就是大梁。她奋力地推搡着,撕打着,直把大梁逼到椅子上。
翠芬问这个房子到底是咋个回事?讲不清楚就甭想上她。
大梁被推搡累了,坐下来,问翠芬要他说清啥。翠芬说要讲的事情多着呢,你要告诉我,这是你的房子吗?你咋会有这样的房子?你为啥一年多不回家?为啥不给家里寄钱?为啥不给我打电话?翠芬当然想到昨天晚上的事情,但她又无法直接问出来,让男人没有脸面,那以后的日子该咋样过呢。大梁清楚媳妇的脾气,他要是不把她说明白了,翠芬会把屋顶掀个洞,再从洞口爬到楼顶上跳下去。
大梁说,翠芬呀你得相信你男人,你男人有本事啊,这是我临时住的房子,也算是你的家,我出来打工才一年多,不回家、不打电话不是为了多攒几个钱吗,等攒够了钱,好把你接来,让你过好日子呀,再说咱儿子学习好,我想让他到城里来念书,城里的学校可漂亮了。
翠芬的心软了下来,她叹了口气,只要自己的男人心还在自己身上,还想着那个家,别的事慢慢再说吧。大梁在一旁又开始动手动脚,火烧火燎地又要扒翠芬的衣服。翠芬的口气不那么硬朗了,她推开大梁的手,她要擦擦身子。大梁说你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大梁先一步进了厕所。翠芬正在愣神,大梁又出来了,这才让她进去洗。翠芬问他干啥鬼鬼祟祟的。大梁指着墙上的钟表说,你快点吧,我可等不急了。翠芬被气乐了,也就由着大梁,被他推进厕所。翠芬前脚进厕所,大梁忙从怀里掏出一团子东西,四下看了看,掖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翠芬洗完了身子,凉爽爽的。毕竟一年多没有触碰男人了,这会儿望着像着火一样的男人,心里也就有了蠢蠢欲动的念头。已经褪去了裤褂,只剩下一个大裤头的大梁把翠芬一把抱住,呼呼地喘着气滚到了床上,翠芬感到大梁的身体像火炭一样热,翠芬被他骑在身上,就有些不自如。大梁在家里的时候,身上从来没这么热过,小肚皮还有点凉,而且两个人亲热时,大梁都是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的,生怕婆婆和儿子听见了。可眼下……她又想起昨天晚上大梁那逃窜的背影。翠芬胡思乱想着时,已经被大梁脱去了裤头,她被大梁疯了一样摇摆着,她瞅见大梁的脸像电影里的坏人一样坏笑着,那种笑一点都不像过去的大梁,翠芬就更加认定,昨天晚上那人真的就是大梁,大梁真是在城里学坏了,要不怎么连笑都变了样呢。
大梁动作更大了。尽管翠芬很惊讶,甚至有些厌恶,但很快又禁不住被吸引了。但随着大梁的完结,翠芬却痛恨起来,她不明白男人大梁如何变成了流氓的样子,这样想来,莫名其妙地感到了身体的疼痛,她带着痛苦的表情,望着完全陌生的男人。
大梁趴在她的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翠芬的表情,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觉上。翠芬把他推到一边,把衣服穿好了,开始正式审问大梁。有着初中文化水平的翠芬是个凡事都认真的女人,儿子小龙的功课她每天都要仔细地盘检,连书包里的一张小纸片都不放过,她是村子里惟一一位经常与学校进行联系的家长。此时此刻,她要对自己辛苦操持起来的家负责,对自己负责,她要细细地盘察儿子的爹、自己的丈夫大梁。
翠芬开始审大梁了。她问得有条不紊。她先是问大梁这房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她听邻村的人说过,进城打工的人都是住帐篷和木板房的,凭啥大梁这么短的时间在城里就有了房子。再说老秃也从来没说过大梁在城里有房子,这么重大的事,老秃为啥没说给她,老秃不仅是她的同学还是她的远房亲戚,不可能向她隐瞒。大梁像一堆肉馅摊在床上,说你爱信不信,反正我进来,没人赶我走,没人抓我。翠芬就在心里哼一声,她将屋子里的东西细细地看着,寻找着可疑点。
屋里尽管有些杂乱,但生活用具倒也齐全,而且屋里竟还有办公桌。大梁见字头就疼,他宁肯去扛山,也不愿意看书,他搞个写字桌子干啥?翠芬就理直气壮地问了。大梁继续摊在床上,得意洋洋地说不管咋样,在城里一年多了,我也算个城里人了,不识文断字哪行。翠芬不信他的话,围着办公桌左看右看,接着拉开了办公桌的抽屉,这一拉不要紧,就像有一根绳子拽着大梁一样,他一下子直起身,扑上去要用身体挡住那抽屉。显然已经晚了,翠芬从抽屉里抓出来一大把东西,全部抖散在地上。大梁伸手去抓,但被翠芬一把推倒在床上。
翠芬没有像大多数的农村妇女一样嚎啕大哭,而是指着散落在地上的黑乳罩粉内裤,对大梁说,你别在骗我了,你不要忘了,家里还有娘和儿子,你不能忘了我是咋样做的才帮着你弟娶了媳妇,难道你还能忘了咱那三间正房是咋盖起来的了吗。大梁急得满脸通红,争辩道,这不是我的!翠芬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这是女人的东西,怎么会是你的呢?大梁说我也没有女人呀!翠芬说我不是你的女人么?大梁说我在城里绝没有找女人。翠芬指着地上散落的女人物件说,这屋里若没有女人,你藏着这干啥?翠芬强压着怒火,她想质问大梁昨天晚上干啥去了,可她还是张不开口,似乎一问了,她自己倒丢了大脸似的。
大梁苦着脸,仿佛有好多话要说,但又不知怎么说,最后对翠芬说咱走吧。翠芬说,这不是你的家吗?是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就在这儿了。大梁急了,说不行,你还是现在就回去吧,别起乱了。大梁这么一说,翠芬的眼泪都气出来了,自己坐了一天一夜的硬座,屁股都坐痛了,就为了让他发泄一次吗。翠芬气得浑身直抖。大梁似乎有苦难言,见翠芬就是不走,说你不走我走,晚上你就知道咋回事了。大梁说完,竟把翠芬甩在屋里,气呼呼地走了。走出门,又回来,细致地将那女人的物品拾起来,认真地用手掸干净,拿进卫生间里,从卫生间出来后,瞪着她说,你千万可不许碰啊,说完,扭身出了屋。
有着初中文化水平的翠芬从男人大梁的动作上,完全明白了他下一步的行动,晚上他肯定会把黑色乳罩粉红内裤的女人领回来,向她正式摊牌,能说啥,不就是离婚吗?还能说啥?翠芬真的后悔了。当初家里人都不同意大梁来这么远的大城市打工,去县城里就可以了,离着家近,来去方便,看得住男人,连婆婆这样没文化的人都看出来了,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翠芬望着这城里人的屋子,第一次对自己的文化水平产生了怀疑。她在屋里四下转悠着,用脚去踢色迷迷的床,踢傲气的凳子,踢穷酸气的办公桌……踢着踢着,翠芬就哭起来,就那么放声的哭了起来,绝望与恐惧向她排山倒海地袭来,她先是糊涂着,理不清她到底要不要原谅大梁,再把大梁带回到他们原来的生活中去。但一想到真的要把丈夫让给另一个女人,人家不费一枪一刀就把她的位置占了,她又不甘心。可不甘心又能咋样呢,她很清楚,一个乡下女人是斗不过城里人的,更何况这是个穿粉红内裤戴黑乳罩的城里女人呢。
翠芬哭累了,才感到小腹胀胀的。她进到厕所,原本是想解手的,没想到迎面就撞见了那黑色和粉红色,它们被大梁平展展地挂在衣架上,黑色与粉红挑衅地堵在她面前。有着初中文化水平的翠芬是富于想象力的,而胸中的愤怒又给这想象力加满了油料,她没有再理会胀鼓的小腹,而是扭头冲进了屋里……


翠芬一把大火烧着了大梁与戴黑色乳罩穿粉红内裤的城里女人的家,她理所当然地被警察抓走了。她当然不知道以后的情况。
大梁的工头面对警察的调查,哭着,莫名其妙地喊,他们两口子打架,干啥要烧我的家呀,我是好心好意借给他们房子,让他们有地方亲热一下,可怎么就……真是坑死人了,置备那一屋子的东西可要不少的钱呐,连同那房子,他一个臭打工的,赔得起吗。我真是看错人了,平时让他去收拾打扫哪门子屋呢?
大梁面对警察的问询,自言自语道,她可是个文化人呀,咋干出这事呀?他双手抱着头,贴着墙一点点地矮了下去,软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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