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 发表于 2006-10-8 09:57:38

九百户逸事(瘦马)

九百户的传说

九百户。我家乡那个村子的名字。
九百户是号称。其实连鳏寡孤独都算上也就一百多户。听老辈人说,乾隆老爷子在位那阵儿,九百户倒实实在在有九百户。可叹那一年发大水,冲跨了整个村子。刚吐花线的棒子,刚结荚的黄豆,刚抛花的高粱都沤了麻。满世界漂着檩条门窗破箱烂柜死猫死狗生瓜蛋子。几乎家家都死了人。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于是就有八百多户呼啦一下子奔了关东。没走的几十户是刚刚从山东逃荒过来的,他们知道到哪也是受苦。再说九百户这地方地处平原,土肥水甜的,压根儿就没想再走。
九百户最终没有断了烟火。
后来,代代繁衍,又不断有逃荒路过的人赖下来不走,便又有了现在的一百多户。

“神婆”刘四奶奶

九百户是方圆百里最最迷信的村子。
刘四奶奶是九百户最最迷信的人。
“心诚就灵”。刘四奶奶衔着二尺长的大烟袋盘腿坐在炕上。眯缝着小眼儿,作虔诚肃穆状。干瘪瘪的嘴巴兜不住风。
刘四奶奶是地主的闺女,她喜欢上了壮得象头牛的长工刘四。俩人钻高粱地溜柳树棵子,刘四奶奶弄大了肚子。老地主红了眼,非要宰了刘四不可。黑下里刘四奶奶拽了刘四就跑。跑出二百多里地,落在了九百户。
刘四奶奶天天上供。破“四旧”那会儿就在白薯窖里偷着供。她把只有过年过节来客人才吃的白面蒸成小馒头,点上红点儿,在小碟子里叠成塔状,敬神仙。馋得孩子流哈喇子。花三十几斤盐钱买来大鱼大肉舍不得吃,恭恭敬敬摆在桌上喂猫。小土屋整天香烟缭绕。早晚还能看见刘四奶奶神神道道跪在蒲团上,撅着屁股鸡啄米样地磕头。
刘四奶奶是生完第一个孩子以后出的马。专治鬼附身蛇精缠臊黄鼬迷。渐渐出名了,打远了,四乡八寨便都来请。治好治不好,点心烧酒带红包照样往家拎。打这以后,村头的小酒馆就再也挣不到刘四的钱。
刘四奶奶给我治过病。
有一回我去村后坟地边采猪草,回来便发高烧说胡话不吃不喝。奶奶急坏了,颠着小脚急忙请来了刘四奶奶。
那刘四奶奶一身青布裤褂,白袜三寸青布尖鞋。满是褶子的老脸呈青紫色。席篾儿拉的小眼儿外镶一圈红灿灿的烂眼边。头发却是漆黑。耳朵上边还斜插一朵大红西番莲。整个一老妖精!
老妖精先在盛了沙子的碗里插了三柱香,点燃,屋里便有了烟气缭绕。然后用那鸡爪样的手来抓我的脸,吓得我赶忙闭上眼睛。就听那老妖精在屋地上又蹦又跳,嘴里不停地“丝丝”喷着气,像吃刚出锅的白薯烫了舌头一样。睁开眼看时,老妖精正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小烂眼儿瞪个溜圆,射出一道道凛人的寒光。她的身子不停地哆嗦,不知是冷还是哪痒或是发疟子打摆子。折腾了一阵子,老妖精又跟奶奶要了一面镜子,在炕上平放了,又用两根干柴样的手指捏了一枚铜钱在镜面上不停地戳着。嘴里不停地叨咕:
“是老王爷子吗?站稳了,转天我给你烧点纸……”
“……是对门他二婶子吧。可怜你走的早。没花的了?我让你二丫头给你送去……”
这老妖精!念叨的竟都是死鬼的名字。当她念叨到村西马七爷时,怪了!那铜钱竟“啪”地立在了镜面上,一动不动。老妖精“嗷”地一声怪叫,吓得我肉皮发紧后背冰凉头发根发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老妖精疯了一般冲出屋,转眼又疯了一般冲进来,手里拎了一把锃亮的菜刀。
“好你个死了还不留念想的老骨头渣子,吃我一刀吧你!”
“当”,铜钱从炕头一下给砍到炕脚。老妖精扑过去一把抓住,转手扔进了水缸。
老妖精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说行了。告诉奶奶转天再砍个桃木橛子楔到马七爷坟上去,管保他以后不敢再出来祸害人。
奶奶千恩万谢,赶紧给老妖精掏钱。老妖精说庄里庄亲的哪能要钱,有鸡蛋给点得了。奶奶赶忙捧出鸡蛋篓。老妖精挑了有五六斤,还专要红皮儿的,用衣襟兜了,边走边骂马七爷“这狗日的……”
隔着门缝吹喇叭,刘四奶奶名声在外。整天东奔西走请神送鬼忙个不亦乐乎。九百户人便将刘四奶奶奉若神灵。再加上城里医院对庄稼人没个好答待,所以有个大病小情,宁信刘四奶奶,也不信麦迪霉素阿斯匹林。
忽然有一天晚上。下着雨。刘四奶奶的老疙瘩病了,上吐下泻,脸白得象张纸。刘四急得眼里冒火对老婆说你给儿子跳跳神吧。刘四奶奶瞪圆了小烂眼就骂跳个屁,还不快背孩子上医院!
于是刘四象刚睡醒似的背起儿子就跑。刘四奶奶骂着老不死的外面下着雨呢举着雨衣就追……

“老不正经”的马七爷

马七爷死了。死在七十三岁的坎上。
七爷是九百户第一号车把式。一辆三套马车在他的大鞭的指挥下赛过“小四轮”。七爷身高体壮,六十岁上腰不驼眼不花,二百斤的麻包抄起来扛着就走。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也得吐舌头吸凉气。
有一回邻村的一匹儿马闹性子,发疯似的在九百户街上狂奔。眼看就要踩着街当间一个尿蚂蚁窝玩的小小子儿。边上的人全吓傻了。七爷却三两步蹿到街心,一手把小小子抄起来夹在胳肢窝下,一手紧紧摞住了马缰绳。玩儿似的就把一匹烈马治得服服帖帖。
邻村的人从后面气喘嘘嘘地追上来,围住七爷非请他喝酒不可。七爷脸拉拉着,半句话没说,胳膊一甩,走了。
七爷不易。三十岁上老婆撇下三个抽倭瓜似的儿子,赶阎王爷的庙会去了。可怜七爷又当爹又当妈,整天忙得连拉屎的空也没有。别看七爷插套能插出又结实又好看的花儿来,缝缝补补这一套可笨得像只鸭子。爷几个穿得比要饭的也强不了多少。
七爷出车,把三个儿子往车厢里一放,赶起来就走。见天是两头见星星。
寡妇五娘看不下去了。就硬强把三个孩子留在自己家里,给他们补衣服,做好吃的。七爷过意不去,每次出车回来便给五娘捎点柴禾,末了还把水缸给挑满。
卖了大半辈子命,总算把三个儿子拉扯大,又省吃俭用给他们都说上了媳妇。七爷才觉得自己老了,该歇歇了。
受苦受累一辈子,好不容易熬出头儿,却浑身上下总觉得不得劲儿。白天吃什么都没滋味,象嚼木头渣子;夜里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在炕上烙饼。自打儿子们都娶了媳妇,跟他们便没有多少话说。心里发慌,总觉得缺点啥。
唉,命啊!七爷颓丧地擂着大腿。
“七爷添了心病。”九百户人心里明镜儿似的。
“七爷八成是想找个老伴。”九百户人猜这个一猜一个准儿。
“才知道?这几天七爷总往寡妇五娘那儿跑。热乎着呢。嘿,一辈子都忍过来了,老了老了又熬不住了。嘻嘻……”九百户也不乏嚼舌根的人。
反正这事很快就传遍了全村。茶余饭后给人们嚼来嚼去。就象嚼橡皮糖,越嚼还越黏糊。
儿子们终于受不了了。晚上吃过饭,把七爷围在炕头上,苦苦相劝:
“爹,如今不愁吃不愁穿,再说您也这么大岁数了,不消消停停享福,还想那个有啥用?”
“我妈要知道您还有这门心思,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闭眼的!”
“爹,您让我们怎么抬头见人哪?!”
七爷黑着脸,一言不发。
“爹!”三个儿子齐刷刷跪下了。
七爷还是没说话。两行浑浊的老泪却无声地淌了下来……
“爹,您要是铁了心,我们也不拦您。可您也别怪做儿子的不孝。您就当没这三个儿子!”
“滚!全他妈是白眼狼!”七爷一拳把炕上的茶壶砸个粉碎。
转天。七爷早早地起来。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套上车,赶着走了。
有人见他把车赶进了五娘的小院。
七爷就再没回家。儿子、媳妇们不问,也不管。
七爷又出车了。仍是两头顶着星星干。七爷要强。他不在乎儿子们管不管。
一个冬天的雪夜。七爷很晚还没回来。五娘倚着门框,等了一夜。半壶白酒,凉了又烫,烫了又凉……
天亮后有人跑来报信儿,说七爷的车从石板桥上滑了下去,七爷给砸死了。血把雪染红了一片。
五娘昏了过去……

“官儿迷”满圈

满圈是九百户一宝。整天价不想别的,就想当官儿。
满圈懒。每天把老婆哄下地,自己就背了手,在街上来回地踱。
当官儿好。当了官儿就有人送烟送酒,就有人请吃饭,连漂亮女人也会上赶着投怀送报。当官儿真好。满圈想得痴痴的。
满圈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干部模样。他总是穿一件不知是什么年代的黄布军上衣,油脂麻花地冒亮。原来的扣子掉了仨,就缀上三颗普通的黑扣子凑乎。脑袋上扣了一顶破绿军帽,帽舌软软地耷拉着。最显眼的,是他上衣兜卡着三支明晃晃的钢笔。
对这身打扮,满圈很满意,多前儿也不换,气得老婆不让他上炕。
满圈喜欢打官腔。碰上人家浇麦子,他就说:“很好嘛,今年的麦子不错嘛。好好干,争取小麦大丰收啊!”招得人家拿土坷垃砸他。
一次,县里派人下来搞调查,恰巧碰上满圈,以为他是村干部,便问村上还有多少贫困户。满圈大大咧咧说家家三顿大米白面,压根儿没困难。结果吹牛还真上了税了,县里把九百户的扶贫救济指标取消了。村主任知道后,非要砸满圈家的锅不可。
满圈还真当过官儿。打日本的时候,当过区小队的班长。一次战斗中,活捉了伪乡长和他的小老婆。那小娘们儿款款的身条,白白的脸,高耸耸的胸脯,鬼狐狐的眼。满圈看得骨头都酥了。
夜里,正好该满圈站岗。队长来查哨,见关押伪乡长小老婆的小厢屋前没有哨兵,门锁也打开了。又听见屋里隐约传出呼哧呼哧的喘粗气声和女人的呻吟。队长一脚踹开门,手电光柱下,一丝不挂的满圈正趴在伪乡长小老婆的身上……
于是,满圈很快就灰溜溜地回到了九百户。没带回什么奖状、勋章,只穿回一件脏乎乎的黄军衣。
满圈当然不肯让他曾当过班长这段历史埋没。“打鬼子那阵儿,咱就是个班长。要是不回来,现在顶不济也是个师长了!”这话让九百户人的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当有人问他那你为什么还非得回来,他咯噔一下就不言语了。
满圈不识字。连名字也写不全。可他偏要卡上三支钢笔。一次满圈在河里洗澡,三个嘎小子就去偷他的钢笔。拔到手一看,竟只是三支钢笔帽!嘎小子们笑得肚子疼。满圈发现了,光着屁股追上来。嘎小子们一扬手,钢笔帽在空中划出好听的啸音就飞进了河里。满圈便不再追,抹头又跳到河里扎起猛子来。直到弄得满脸臭黑泥,总算摸上来一支。气得满圈站在河沿儿上从亲爹亲娘一直骂到八辈祖宗。
最使满圈憋闷的是那次选举村主任。满圈毛遂自荐,黑夜里挨家挨户拉选票。他送不起人家礼物只能靠耍嘴皮子,靠许空头愿。大家都乐呵呵地表示一定投他一票。满圈心里美,走在街上一个劲儿挺那鸡胸。
投票那天,小学校的黑板上写了几个候选人的名字。满圈的名儿当然也在其中。不记名投票开始,满圈毫不犹豫地在选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圈”字不会写,他就画了个“О”代替。
村上的会计念选票上的名字,黑板上候选人的名字下就划出了或多或少的“正”字。满圈支棱着耳朵听着,一直也没听见自己的名儿,急得抓耳挠腮。
眼看就要尿裤子了,终于听见会计喊:“李满……这怎么画了个圈儿?”满圈嗖地站起来,喊:“不是圈(quan),是圈(juan)!”
“哄……”教室里的人给逗得前仰后合。
会计哭笑不得,只得说:“好,划上,划上一道。”
选票念完了。满圈的名字下仍然只有那一道。
村主任没当上,满圈好不恼火。回家把老婆饱打了一顿。原因是连老婆都没投他一票。
老婆哭天抹泪回娘家去了。满圈翻箱倒柜找出半瓶佳酿,就着咸菜疙瘩昏天黑地地喝起来。
傍黑的时候,刮着不大不小的风。放羊的黑头回村时,看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高粱地头,拉拉着舌头,对着哗哗作响的青纱帐正在讲话:“同志们,请不要鼓掌了!”

樱桃一点红 发表于 2007-8-24 22:57:21

那刘四奶奶一身青布裤褂,白袜三寸青布尖鞋。满是褶子的老脸呈青紫色。席篾儿拉的小眼儿外镶一圈红灿灿的烂眼边。头发却是漆黑。耳朵上边还斜插一朵大红西番莲。整个一老妖精!

传神!只是不知道大红西番莲,想象不出什么样子的花。

会武术的流氓 发表于 2007-8-24 23:11:11

。。。。

xiakezhu 发表于 2007-9-7 08:50:32

好文,有宝坻味。

大洼人 发表于 2009-8-2 18:00:33

好文,有宝坻味

ruby 发表于 2009-8-3 13:0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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