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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示:这是一篇非常精彩的小说,希望您能耐心地读完它二十多岁的闵楠爱上了四十多岁的老孙,不但成了第三者,最终还成了老孙夫人。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老孙因车祸意外去世,这时老孙的前妻浮现出来,这一次,闵楠却再也不敢轻视她了。
闵楠和老孙结婚六年了,对自己的婚姻,她是用十分满意来形容的。尽管这样的形容有些平庸,丝毫没有一点浪漫的成分,但闵楠就是这样认定。她与人说起“十分满意”四个字时,娇小的脸庞上梨窝闪闪。
六年,无论如何是一个吉顺的年份。所以,一天早上,起床时闵楠对老孙说,老孙呀,结婚六年了,我们好好庆祝一下吧。老孙低着头,穿衣服。老孙不爱说话,一副宽宽的黑边眼镜,把他黑胖的脸衬托得雄伟壮观,同时,也显得特别深沉。闵楠说,咱俩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旅游吧,结婚六年了,我们还从没有远游过呢。老孙,你说行吗?
在老孙和闵楠的二人世界里,一般的事情都是闵楠说了算,但在共同出行这件事上,她使用了征求的口吻。老孙什么事都可以顺着她,惟有陪她出外这件事,是必须要坐下来好好商量的。老孙这样做,当然是有原因的。
那是他们结婚不久,有一天晚上闵楠发高烧,老孙送她去医院看病。年轻的小大夫把听诊器朝闵楠胸口上一放,就埋怨起老孙来,你这做家长的,是怎么搞的,孩子都快转哮喘了?!老孙红着脸,不言语。闵楠发高烧,小脸蛋本来就红彤彤的,听了这话,就更红了。小大夫低下头,刷刷开了处方单,皱着眉头对老孙说,快去拿药输液吧,说完又小声嘟囔着,这些个家长,非把小病耽搁成大病才着慌。
这件事过去之后,很快又发生了另一件事。
一天,闵楠要老孙陪她去买衣服。女人爱逛街,闵楠也没逃出这个规律,时装屋见一个,进一个。老孙就在旁边陪站着,闵楠试一件衣服,扭过头,问老孙,好看吗?老孙每次就答两个字,好看。走了七八个时装屋,闵楠就急了,说总有一件最好看的吧?老孙依旧平静地说,都好看,都好看。老孙这样一表态,时装屋的女老板乐了,说可不是吗,您女儿身材好,长得又漂亮,穿哪件都好看。女老板又凑到老孙跟前,满脸笑容地说,您这么年轻,就有这么一个大姑娘,好福气呀,买一件吧,只要闺女高兴,这钱花得就值。红着脸的老孙僵硬地站在那里,突然扭身就走。女老板愣住了,奇怪地望着闵楠,闵楠丢下衣服,追上老孙,在大街上就与他大吵了一架。
自从发生了这两件事,老孙很少跟闵楠一起出去。因为没有办法,无论走到哪里,不熟悉他们的人,都会认定他们是父女俩。起先闵楠还跟他较真,后来也就习惯了一个人独自行动。
闵楠一直把丈夫老孙称作老孙。结婚后是这样,结婚前也是这样。这不仅因为老孙大她十七岁,更主要的是两个人婚前婚后都同在一个单位工作。同事之间这样称谓,当然是很正常的,所以这一习惯性的称呼就一直延续到了婚后。
十年前,二十三岁的闵楠大学毕业后去了一家高科技公司,她是上班第一天遇见老孙的。当时在楼道里,人事部长领着她去办公室,正碰上一个黑胖子提着暖水瓶打水,人事部长就顺手拦住黑胖子,对闵楠说,介绍一下,这是咱公司的高工。还没等人事部长介绍名字,黑胖子高工主动说,我姓孙。人事部长乐了,说大家官称他老孙,学问大,还一点没架子,然后又介绍了闵楠。
闵楠后来对老孙说,当时对他没什么印象,就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老大爷。
闵楠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女孩子,由于个子矮,又长着一张娃娃脸,所以无论远看近看都像个小姑娘。尽管是个小姑娘,却不喜欢和小伙子在一起,她喜欢和年长的人交往。因为她太像小姑娘了,所以时间一长,有些上点年纪的男同事就很自然地在说话时加上了一些爱抚动作,捏一下脸蛋,摸一下头,有时还拍拍她的小手。这个时候她就咯咯地笑,脸上充满着明媚的阳光。
不过在喜欢她的这些年老的男人中,始终没有老孙的笑脸,也没有他爱抚的手掌。因为老孙很少走出他那有些神秘的办公室。
闵楠第一次和老孙说话,是在她来公司的半年以后了。
闵楠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上午她心情特别不好,头天晚上刚和男朋友吵了嘴,一夜没睡,小脸灰暗灰暗的。她在楼道走着,迎面就撞上了提着暖水瓶打水的老孙。老孙手中的暖水瓶掉在了地上,像颗小炮弹一样,“嘭”的炸响,一暖瓶热水没有浪费,全浇到了老孙的脚上,紧接着黑胖子老孙轻轻地唉哟了一声,胖重的身体躺倒在地上。
闵楠没有一点慌乱,她弯下身,轻松地问,老孙你好,你怎么了?老孙用手端庄地扶了一下眼镜,咧着嘴答,没怎么,没怎么,你好你好。闵楠微笑着说,老孙,我扶你起来,你看你的鞋全湿了。老孙强站起来说谢谢谢谢没事的。可是话音未落,人又摔倒在地。
老孙被同事们送进了医院。事后人们想起这件事,特别纳闷,明亮而又宽阔的走廊,两个人怎么就会撞到一起了呢?一个人没有看见对面的人,情有可原,怎么两个人都没看见对方呢?
纳闷归纳闷,议论归议论,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老孙住院的当天,闵楠去探望了老孙。进到病房了,才想起应该买些水果,或是举一束鲜花,可她却给忘记了。但也不能怨她,一个刚与男友分手的女孩儿,心烦意乱是正常的,更何况她平日里就是个想东边做西边、做事不太周全的女孩儿。
闵楠一屁股坐在老孙病床旁左边的一个木凳子上,问他好了吗?问他伤的是哪只脚?老孙用手指着右脚认真地说,是这只脚。闵楠探过身,看着那只膨化食品一样、仿佛一碰就碎的脚,惊讶地喊了一声,这么厉害呀!
老孙憨憨地说,不厉害不厉害,过两天就好了。
闵楠说,老孙你真坚定,我太佩服你啦。
闵楠坐下来,望着灿烂阳光下被白墙白床单衬得年轻了许多的老孙,忽然又咯咯地笑起来,说老孙呀,你这一病呀,坏事变好事了,变白了,年轻啦。
老孙也随着笑起来,是吗,谢谢你,谢谢你。
孙大康,这是谁呀!一个有些愤怒同时带着嘶哑的声音在娇小的闵楠头上响起。
闵楠这才发现,在老孙病床右边的那张病床上,坐着一个女人,正横眉立目地瞪着她。闵楠一进病房门就和老孙说个没完,虽说那个女人与她近在咫尺,她却根本没注意。
老孙,这位是……闵楠的语气也不太友好。
老孙抬了一下手,也不知指的是谁,不紧不慢地说,这是我爱人,这是我同事。
老孙的介绍颇具特色,被老孙介绍的两个人,非此即彼,非彼即此,闵楠在心里笑起来,这个老孙也太言简意赅了。
老孙爱人的情绪显然还是很糟,一张风韵犹存的脸紧绷着,厉声说,孙大康你别忘了你是个病人,你现在需要休息,少说话,少说废话。
老孙爱人的话当然是说给闵楠听的。这是闵楠第一次与老孙的爱人过招,而且一上来她就领教了对方“单刀直入”的作风。那一刻闵楠莫名其妙地就想和老孙的爱人斗一斗。
她站起来,冲着老孙说,老孙,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来看你啦,咱上班见。老孙说,好的好的,我没事。闵楠的脚还没跨出病房,只听那个女人在她背后狠狠地甩了一句——没教养。 老孙是一个极少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人,谁也搞不清楚他整天在想什么。平时在公司里他也很少与人接近,但关系相处得都不错。他自己有一间办公室,把门一关,谁也不知道他在屋里干什么,也没有人想去他屋里了解他在干什么,公司里大部分人是知识分子,做人处事都相当矜持。
可是闵楠去了。她好奇。她极想了解这个带些神秘色彩的“老大爷”。她没有预先打招呼,就闯进了老孙的办公室。
老孙的办公室简直就是一间艺术展览室,根本不像一个高工办公的地方。靠墙有一个大书架,摆满了文学和美术书籍,另一面墙上还挂满了油画和风景镜框,地上桌子上还有许多陶罐瓦罐和碗碟之类的东西。见到闵楠,老孙没有慌乱,好像早有精神准备,似乎正在等她。老孙兴致勃勃地向闵楠介绍这些东西,镜片后面的目光是慈爱的,他拿起一件说,这罐是仿汉的,又拿起一件讲,这碗是明代后期的。那姿态太像一个父亲在向女儿炫耀他的宝贝。
两个人坐在充满艺术氛围的屋子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闵楠说,老孙你不务正业呀。老孙说,副业都搞得这么好,正业能不好吗?闵楠说,你脱离群众,独坐小楼成一统。老孙说,我就是群众,群众就是我。闵楠说,别人都说你是个老闷儿,是个闷葫芦呢。老孙说,那是没有人抖响我。闵楠说,那天在病房我看出来了,你怕老婆。老孙说,家和万事兴嘛。
闵楠哈哈地乐着,这是她到公司半年来,最开心的笑声,以至于笑岔了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老孙站起来给她倒水。自从他的右脚烫伤,痊愈后落下一个走路有点踮的毛病。同事们都没有看出来,似乎唯有闵楠察觉到了。闵楠说,老孙呀,我把你搞成残废了。老孙扶了一下黑框眼镜,一本正经地说,身残志更坚了。
闵楠又笑起来。当她抬起头的瞬间,发现老孙正在凝望她,他的目光像油脂一样滑润。闵楠的心忽悠了一下。
后来闵楠经常到老孙的屋里谈天说地,她发现老孙有着独特的幽默,而这种幽默是需要有人发掘的,需要有人碰撞的,一旦有人点燃了他,他的幽默立刻就像花炮一样,繁花四放。闵楠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点燃花炮的人。当然,她的这种发现,是源于她与前男友的比较。
那个小男人(这是闵楠对她前男友在心里的称谓)长得白白净净英俊潇洒,两个人在一起,外人都说是天仙配。但是,闵楠觉得不是这么舒服,总感觉两个人之间缺少点什么,又好像多点什么,反正是感觉不那么顺畅。比如那次两个人去听音乐会,本来听的时候,两个人手拉着手,肩膀挨着肩膀,甜蜜蜜的,可三个曲子下来,两个人就吵起来,起因是为了一只曲子的曲作者。小男人说是老柴的,闵楠说是西贝柳斯。两人争吵起来,闵楠让他把节目单拿出来,小男人说找不着啦,不知掉哪儿了。就为了这点小事,两个人就在那首不知是老柴的还是西贝柳斯的忧郁凄楚的旋律中分道扬镳了。可是她跟老孙在一起,就没有这些不愉快,老孙从来都是顺着她的,听她的,而且还逗她高兴,让她充满快乐。
多少年以后,闵楠躺在老孙的臂弯里,讲起这段情节时,她问老孙这是为什么。老孙抚摸着她的头答非所问地说,傻丫头呀。
没有了小男人,后来,闵楠就完全投身于老孙的生活中,而且,在一个下了班的霏霏雨天里,她扒玉米一般,主动把自己一层层地扒开呈献给了老孙。老孙由衷地笑着,热情地抱住了她。年岁大了,嘴里的玉米当然是越嫩越好。闵楠使老孙重新又找回了年轻的状态。
闵楠和老孙的爱情生活就这样幸福地开始了。
有好一段时间,闵楠以为那间“艺术展览室”就是老孙的家,老孙是屋子里的男主人,她就是女主人,她完全忘记了那个初次见面就在背后骂她“没有教养”的女人。
闵楠和老孙的事,不知怎么就被老太婆(闵楠称老孙爱人为老太婆)知道了。
老太婆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也是个有修养的女人。她没和丈夫闹,也没与闵楠打,而是约“第三者”闵楠出来,说是要好好谈一谈。闵楠问老孙怎么办,老孙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说。闵楠拉他的耳朵,用小拳头捶他,像擂鼓一样,咚咚咚,可是老孙依旧不说一句话。闵楠说,那我就自己做主了。
闵楠自己做主的结果,就是按时赴约,看看老太婆到底要说什么。
见面地点是在一家装潢典雅的咖啡屋。那时台湾歌手千百惠的《走过咖啡屋》正风靡大陆,几乎是一夜间,大街小巷全是咖啡屋。老太婆早年毕竟受过高等教育,所以把见面地点选在当时颇为时尚的咖啡屋。
这是闵楠第二次和老太婆见面。
老太婆和孙大康同龄,也就是说同样大闵楠十七岁。十七岁在男女之间似乎是一条河,而在女人和女人之间,那就是一条江。两个相差十七岁的女人对峙着。老太婆问闵楠喝什么,声音相当轻柔。闵楠说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老太婆意味深长地说,要有自己的口味呀。黄毛丫头闵楠没有听出老太婆带刺的话语,她吊儿郎当地看着窗外的街景,细细的眉毛一挑一挑的。
两杯相同的咖啡,摆在一老一少、一高一矮的两个心境不同的女人眼前。
老太婆显然打扮了一下,但也不比几个月以前闵楠在医院见到时年轻多少,脂粉根本遮盖不住她脸上的黄褐斑。
闵楠开始发动攻击,我还有事,想说什么,你就快说吧。
老太婆说,你和孙大康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一点都不责怪你,因为你年轻,刚从校门出来,没有社会经验。你没有责任。
闵楠双手一拍,您可真是个好人呀,可您找我,就是为了表扬我吗?
老太婆不动声色,柔中带硬,继续说,我和孙大康有两个女儿,小女儿比你小不了几岁,我和他生活了十八年,可你刚跟他上了几次床,我比你更了解他。
闵楠紧绷起通红的脸,用手指着老太婆说,你要是这么讲话,我现在就走。
老太婆轻呷了一口咖啡,微笑着说,姑娘呀,我劝你多听我讲一些,要是不听呢,我也没办法,你还不知道我们十八年来夫妻情分的深浅。
闵楠站起来,愠怒道,我不想听,也没必要听,你还是回家找老孙一起回忆吧。说完掉头就走。
闵楠将她与老太婆见面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老孙讲了。老孙面无表情地听着。闵楠揉捏着他的脑门,说,老太婆一口一个说我不了解你,那我就研究研究给她看,她不是把你了解透了吗?她不是完全掌握你了吗?那好,我就把你碾碎了,再重新造一个老孙出来,看谁的本事大!
老孙不说话,拿着一只瓷碗上下左右看着,嘴里不住地嘟囔着,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闵楠又要揉他的耳朵,老孙没有反对,却偏了一下头,躲过了闵楠的手,继续看碗。
闵楠摸不到老孙的耳朵,就顺手抚弄起老孙的头发来。她说,老太婆说我不了解,她把我当成孩子,从哪儿看我像是个孩子?她说我不了解你,我怎么不了解?我只要知道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是一个爱我的,能让我依靠一生的男人就够了,我不管其他的。
老孙终于说话了,谢谢你。
闵楠突然抓住那只碗,扔在床上,然后一下子钻进老孙的怀抱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嫁——给——你!
话音未落,老孙像一只抱着小猴子的老猴遇到了外界的袭击,一下子蹿起来。老孙从来都是镇定自若的,就是一暖瓶热水全浇到脚上时,也是面不改色。闵楠吓住了。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看见老孙慌乱失态。
抱着小猴的老猴左右环顾,说不可以呀不可以!
被抱着的小猴子扎在老猴的怀里,问为什么?
老猴说,影响。影响太不好了。
多少年以后,闵楠回想起这一幕时,仍有着清晰的记忆,她记得,老孙因为她的又一句话,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闵楠记得那句话是这样讲的,当时她说,咱俩都这样了,再不那样,是不是就得变成另外一样了?
后来老孙向闵楠提起这句话时,曾作出很幽默的评价,外交词令。
闵楠想嫁给老孙,老孙不反对也不赞成,以他一贯的沉静相对。但是单位的领导找闵楠谈话了,这让闵楠确实没有想到。
公司经理是一位留学归来的博士,年轻,瘦高,戴着一副白边眼镜,永远西装笔挺,纯粹的海归派形象。公司经理对闵楠说,与员工谈论私人问题,乃公司大忌,但为了对公司负责,我还不得不为之。主要有三点:第一老孙是公司的栋梁,希望你们的私生活不要影响他的工作。第二你闵楠也是公司的后备力量,也希望不要影响你的发展与前途。第三希望你们的私生活不要影响到公司的运营。这里是科研场所,办公室不是汽车旅馆。
二十六岁的闵楠第一次深切体会了“无地自容”这个成语。她的脸五颜六色的。闵楠沉吟片刻,就高高地扬起了头,声调高昂地说,谢谢经理的关心,你的三个问题,其实就是一个问题。我现在也有一个问题要告诉您,爱情是兴奋剂,它只能令人情绪高涨,智商提升。我和老孙的事,如果给公司造成了影响,我们辞职。你放心好了。
经理干咳了几声,沉下脸,对闵楠摆了摆手。谈话就此结束了。
闵楠小鸟一样飞出了经理室。她才不怕经理呢,她知道老孙在公司里的重要性,他们是离不开老孙的,既然他们奈何不了老孙,当然也就奈何不了她闵楠。个子娇小的闵楠谁也不怕,她只怕一个人——老孙。
外界的压力,使闵楠更想快点结婚了。关于结婚的事,她让老孙表态,甚至胳肢他的痒处,让他说话。老孙实在忍痒不禁才说,刚刚开始,慢慢来。天性快乐的闵楠想了想,也是,着什么急,先享受过程吧,老孙讲过的,过程比结果要美好。
闵楠爱老孙,爱什么,她说不出来,反正只要在他的身边,就有一种安稳和幸福感。在她眼里,任何男人都比不上老孙。在公司里她没有感觉出来。有一次大学同学聚会时,同学们都说你怎么事事都说“老孙说的”,这个老孙是谁呀?闵楠这才意识到老孙已经完全占据了她的大脑,领导了她的思维。她没有任何隐瞒地把自己的爱情讲给了同学们。同学们惊愕之余,都劝她再好好考虑一下,毕竟两个人年龄悬殊,而且人家还有家庭。闵楠说你们思想太落伍了,年龄大、有家庭又怎么样?只要我爱他,他就是我的。
闵楠爱着老孙,但她心里没底,不知道老孙是否真的爱她。为此,她想做个实验。
有一天晚上,她趁老孙去外面买烟的间隙,在他的办公室里(有一段时间老孙说他和爱人闹矛盾,住在办公室里)留下一张纸,写的内容很简单:我走了,你不要找我。
其实闵楠没有走,她站在公司外面一片绿地的一棵大树后面,紧盯着公司大门。不一会儿,她看见老孙走出了大门,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她的心咚咚直跳,一种紧张感胁迫着她。她以为老孙会四处轻喊着她,但是没有。他背着手,向着宽阔的大道走去,步伐不紧不慢,俨然散步的姿态。躲在树后的闵楠就没了底细,慌乱中跑出来,喊着老孙老孙,一路扑过去。闵楠流泪了,用手捶老孙的胸膛,说我都丢了,你还这么不紧不慢的,一点儿都不心疼我。老孙呵呵乐起来,我要是不这样,你怎么能跑出来呢?闵楠抹着泪儿,又哭又笑,老孙啊,你到底爱不爱我?黑胖的老孙抬手刮了闵楠的鼻子,说你这傻丫头。闵楠还是催着老孙回答,她紧盯着老孙镜片后面的眼睛,心情比高中毕业那会儿等待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紧张。
路灯下,老孙没有说话,薄雾一样的光影紧紧地包裹着他。闵楠沉不住气了,忽然就把另一个更不好回答的问题,直刺向老孙,问他到底什么时候离婚。雾影里老孙还是没有开口。他倒背着手,仍旧以散步的姿态向前走着。闵楠只得跟在后边,在一旁恶声恶气地说,你逃不过去的,这个问题你现在不回答,早晚也要回答的。闵楠又说,你离婚没有任何阻力,阻力就在你自己,你就是阻力。闵楠说得太专注了,根本没有注意路,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往前一倾,小人就飞了出去。她带着惯力,直撞向老孙,结果是闵楠将老孙撞压在了身下。
老孙的左胳膊肘搓破了,血像一只快速蠕动的红虫,沿着胳膊窜到了手背上。闵楠惊得张着嘴,就是发不出声音来。老孙用右手压着伤口,说话了,声音不紧不慢的,他说,你错了,我不是,她是。
闵楠懵懂地望着老孙。
老孙补充了一句,离婚阻力,不是我,是她。
闵楠是个阳光灿烂的女孩子,无论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发愁,都不会深陷在苦恼之中,就像身上的伤口能自动愈合,就像脸上的青春小痘长出来了,时间不长还会消退下去一样。在关于婚姻问题上,对于老孙永远不符合标准的答案,闵楠也仅仅是别扭几天,别扭过后,又鲜活起来。
事实上,不在意,并不意味着这件事不存在。其实这件事一直潜伏在欢声笑语的两个人之间,隔一段时间就会出来跟他们捣捣乱。
老孙永远都是在做老太婆的工作,但始终就是做不下来,一年、两年,许多年过去后,闵楠不再催促了,她发现老孙真正地老了,头发似乎像北方深秋的枯叶,呼啦啦地朝下落,脸上的皱纹愈发深了乱了,她心疼老孙,在内心里发誓不让老孙再去“做工作”了,就这样吧。
闵楠这样想的时候,却突然出现了一件事,使闵楠改变了想法,也使老孙很快就把“工作”做下来了。
闵楠怀孕了。闵楠问老孙怎么办,老孙眼圈红红地说,我想要这个孩子呀。老孙这一句话,也让闵楠泪如雨下,她扑进老孙的怀里畅快地哭起来。
老孙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似乎马上要散掉一样。伏在老孙怀里的闵楠糊涂了,不知是她自己身体的抖动影响了老孙,还是老孙的抖动传染给了她,两人抖作了一团。
老孙忽然又说,闵楠我对不起你呀,这个孩子现在不能要呀,你也知道,我的大外孙还在月子里,小女儿也是刚刚怀孕呢。你这个孩子不能要啊。
闵楠两只手乱舞着,哭着说,你闺女生孩子、你闺女怀孕,跟我有什么关系呀,她们能怀,她们能生,我就不能怀了?我就不能生了?
老孙没有正面回答闵楠,只是依旧苦口婆心地劝说。老孙有这个把握,闵楠最终还是要听他的话,这么多年来,许多事情就是这样过来了。几天以后,闵楠还是做掉了孩子。
也就在闵楠做掉孩子两个月以后,那天正好是闵楠的生日,老孙第一次张罗着要好好给她过生日。餐桌上,摆着大大的漂亮的蛋糕。闵楠像只小燕子一样张着两只手,嘟起小嘴儿,正要吹熄蜡烛的时候,老孙说慢,楠楠呀我要送你一件生日礼物。闵楠平下身,脸上立刻飞扬起笑涡,说老孙你快拿出来呀,这么急人呀!老孙双手捧着,递过一个小本子,闵楠接住一看,彻底愣了,原来是老孙的离婚证书。那一刻,闵楠哭了,抽泣得喘不上气来,好半天她才捧起那个酱色小本子,就像捧着一个刚落地的新生儿。
怎么离的?
我们结婚吧。
老太婆怎么突然有了良心?
我们明天上午去登记吧。 T
闵楠没再说话,两行咸泪打着滑梯似的直直落下来,她猛一口吹熄了蜡烛,黑影里她突然对着门口大笑起来。她赢了,她赢得了老孙,赢了那个女人,那个曾骂她没有教养的女人。
开灯吧。
别开,老太婆就在门外。
闵楠又大笑起来,抱住老孙的大脑袋一阵乱亲。
老孙和闵楠结婚了。
闵楠庆幸自己嫁对了人。出嫁那天,她告诉妈妈,嫁给老孙,是她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
婚后,老孙像是伺弄花一样照顾着她。做饭、干家务,晚上睡觉前还要给她作全身按摩,直把她伺弄得筋骨酥软、浑身发热,最后忘却了一切烦恼,在他的臂弯里安然入睡。
要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那就是和老孙作一次长途旅行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由于他们一起出门不断地被人误作父女,老孙就不愿和她单独出门。但是闵楠无所谓,她还是天天念叨着这件事,老孙经不起她的软磨硬泡,就答应了。两人决定,在来年秋季去一次苏杭。
就在天气刚刚有了些许凉意的时候,有一天老孙突然说,咱真该今年就去玩一趟,再不去恐怕就没有机会了。老孙终于主动要求与她一起出去了。闵楠兴奋了,她用手堵住老孙的嘴,让他别说不吉利的话。闵楠说,什么没有机会了,我们要过一辈子呢。
闵楠欢蹦乱跳地去联系旅行社,直到一个星期后,他们就要出发的时候,老孙却突然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旅行社的大轿车撞倒,当即死亡。闵楠闻之,立刻想起了老孙的那句话。没想到,那句话竟成了谶语。
老孙的离去,好像炎热夏季里的一场大雪,令闵楠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整个人像被一把大锤重击了一下,碎玻璃一样抛撒了一地。她在医院太平间的大抽屉里看见了冷冻的老孙。老孙是内伤,脏器官大出血,外表没有一点擦伤。老孙面色安然地躺着,跟平时在家睡觉时一个样,只是眼镜没有了,没有了眼镜的老孙,有点不像老孙,像是另外一个人。闵楠诧异地愣在那里,看太平间的老头又把大铁抽屉推进了墙里面,一句话没有地走了出去。陪同闵楠的哥姐,还有老孙生前的领导同事们一个劲儿地劝她节哀,有一个女友还特意拿了一包纸巾跟在她的左右。
闵楠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嚎啕大哭,而是平静得令人吃惊。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但整个人的动作是僵硬的,目光像两根棍子。老孙的两个女儿也赶来了,哭得震天动地,在她们的哭声里,就有人说闵楠的悲伤,就像老孙的死亡原因一样,是内伤。外伤不可怕,内伤才是最可怕的。
几天以后的追悼会上,闵楠见到了老太婆。一身黑色西装套服的老太婆,胸前戴着一朵白花,两个同样着黑色西装套裙的女儿一左一右陪伴着她,三个黑女人像一道黑色的风景出现在闵楠面前。
闵楠穿着一身白,像是有意和老太婆作对一样,领导慰问家属的时候,这一白一黑的两个女人同时站到了老孙的灵前。
黑女人说,他死了。
白女人说,死了。
黑女人说,老孙和我生活了二十二年。他平安无事。
白女人说,我们在一起六年,却像是生活了一生一世。对于我来讲,他永远活着。
黑女人的脸越来越白,说,他死在了你手里。我恨你。
白女人的脸越来越黑,说,我爱她,他更爱我。
黑女人冷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在另外两个黑女人的搀扶下离去了。
闵楠捧着骨灰盒,脚步僵硬地向前走着,老太婆的冷笑,比绵绵不断的哀乐还顽固地挤压着她的耳骨。
闵楠昏倒了。
一个星期后,闵楠到老孙的办公室去收理遗物。她坐在老孙的办公桌前,环视着屋里。这屋里的一切,她太熟悉了,甚至每一件东西,她都能嗅出熟悉的气息。还有角落里的小床,那本是老孙平日里中午休息用的,就在这张小床上,多年前她把自己完全给了老孙。
她在屋里环视着,拿出老孙生前的一串钥匙,她盯着大小不一的钥匙,把它们全部散开,摊放在桌面上,开始在每个锁眼儿里试起来。每把钥匙都插进了自己的锁眼里。她重新坐到了老孙的办公桌前,接下来要做的,便是一个一个地打开它们。就从办公桌的抽屉开始吧。以前,她是经常开这个抽屉的,自从结婚后,她就很少再在他的办公室待着了。
老孙的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每一件都摆放整整齐齐,一段尼龙绳子都是缠好了,用透明胶布粘上口,再在胶布上记录下绳子的长度,用的时候得心应手。老孙就是这样细心的人,有时候细心得都不着边际。闵楠抚摸着这些东西,终于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这是自老孙去世后,她第一次痛快淋漓大哭,直到屋里昏暗得看不清东西时,闵楠才扭亮桌上的台灯,重新收拾起抽屉来。抽屉里有各种证件,有等待报销的单据,还有各种办公用品,其中有一个信封,被压在一个眼镜盒下面。对于信封,女人带有天生的敏感,闵楠拿开眼镜盒,抽出那个信封,用手捏了捏,感觉里面像是有东西。她举起来,对着灯光看。信封没有封口,很轻意地就打开了。当时那封信假如是封着口的,闵楠也会毫不犹豫地撕开它。老孙走了,老孙的东西,也就是她的东西。
她将信口朝下,抖了两下,一张工商银行的存折从里面滑了出来。闵楠的手有些发抖,因为从他们结婚后,老孙的口袋里从不放一分钱,他说有闵楠在身边就足够了,他不要钱。他把所有的钱都给了闵楠。他的工资卡,还有公司里发放的各种奖金都由闵楠来领。那这张存折?
存折打开了。不是老孙的名字,也不是闵楠的名字,而是老太婆的名字。老太婆有一个很靓丽的名字,很好听,很女人,叫赵依妮。
闵楠拿着存折,两只红通通的眼里闪出了老太婆的脸,那脸一下子跃到了折子上,折子上的每个数都变成了老太婆的嘴,那些嘴冲她喊着叫着,这是我的钱,这是我赵依妮的钱,还给我,还给我。
存折上有七万多块钱。这不是一笔小数目。闵楠静了静心,一笔一笔的看着存款日期,一页一页地看下来,她又看了立户的日期,突然就喘不上气来了,那日期,她太熟悉了,正是她和老孙结婚的那一天。也就是说,老孙在与她结婚的当日,就开始为他的前妻存钱了,而且从此每月的那一天,老孙都会去银行为他的前妻存钱,一个月一千块,雷打不动。
闵楠一动不动地坐在老孙的办公桌前,灯光柔和地照在她的脸上、身上,她双手举着存折,轻轻地念着每一行数字,好像一个小学生正在课堂上认真地读书。
闵楠没有将存折的事告诉任何人,而是拿着那个存折去了银行。这已是老孙死后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闵楠要为老孙买块豪华的墓地,老孙没有给她留下多少钱,这七万多块钱对于她来讲太重要了。闵楠认为自己是老孙的合法妻子,她有充分的理由动用这笔钱,她要把这笔钱全部用在老孙的身上,她要让地下的老孙知道,她是多么地爱他。这笔钱本该由老孙和她来共同享受的,既然老孙移作了他用,那就留给老孙一人独享吧。
但是,站在银行柜台前,闵楠愣住了,因为,这是个凭密码存取的存折,密码她不知道。
柜员微笑着安慰她,不要着急,慢慢想一想,随后又补充说,想一想生日日期,好多人都用生日做密码。
闵楠试着输入了老孙的生日日期。错了。接着又试着输入了自己的生日日期。家里存款的密码用的都是她的生日。可是,又错了。
柜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胖胖的脸蛋,红扑扑的。她站了起来,对闵楠说,只有一次机会了,连续三次输错,这个账户就要自动封存了,只有挂失,才能取钱,还得带上本人的身份证,您可想好了。
闵楠睁着空洞洞的眼睛,望了一会儿小姑娘,又想了想,说,那我下次再来吧。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她听见小姑娘小声地说,不知道密码,如果不是本人的折子,这钱是取不走的。
闵楠快步走出了银行的大门,像只逃窜的老鼠。
已经是冬季了。快过新年了。街上人们行色匆匆,看上去既喜悦又焦灼。
闵楠在口袋里捏着那张存折,忽然就笑起来,这是孙大康为他老婆存的钱,那密码我怎么能知道呢,我还输入我的生日,真是太可笑了,那是他们俩的事情呀。
闵楠第一次在心里把老孙称作了孙大康,而且没有把那个女人称为老太婆,而是称作了孙大康的老婆。
作者简介:武歆,男,1962年出生。现在天津作协文学院从事专业创作。中国作协会员。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已有三百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树雨》等4部,中短篇小说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嚣》等,近年以中短篇小说创作为主。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2000年荣获天津市文学新人奖。2004年获天津市青年作家创作奖提名奖。 孙大康这只老狐狸够阴险的,也够负责任的 看完了,顺便攒点钱 为闵楠感到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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