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 发表于 2007-4-25 22:02:52

潮白河旧事(南天剑)

账房王


想来这事也过去二十多年了。我那时还是个初中生。
在农村中红、白喜事写账子是很有一门学问的。他大姨的婆母娘的二叔子怎么称呼、他外甥的老丈人怎么叫法都是有礼数的;甚至人死了多大年龄你侄男侄女磕多少头也都是有说法的——村里有个“账房王”(姓王,总为人写账,村里人给起的雅号),这一切都解决了。
他高高的个子,清瘦的脸,两眼烁烁放光。他写账子不戴花镜。他的祖上据说是乾隆翰林,所以村里人提起“账房王”时都啧啧称赞:人家老王家是文墨的根,是诗书门第的坯子。
账房王得到的尊敬远远在我们村庄外。
“咱村有我,红、白喜事别庄不敢挑理,多见过世面的人到我这儿也得下马。”
我就亲眼看见过一次。村里某家老人没了,出殡那天人山人海,据说这家从古至今都是很讲究的人家,很讲礼数,写账非“账房王”不可。我好容易挤到人堆里,找着了“账房王”。
一张炕桌,文房四宝,左右两个村里辈份很高的人相陪,四围全是顶着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叔叔、婶婶,村里的、村外的,毕恭毕敬地盯着“账房王”,大气不出,仿佛在听训示。
“账房王”今天穿得格外整洁,头发新理的,一丝不苟,行动坐卧,比平时谨慎许多。正襟危坐,非礼勿动、勿看、勿听,单等别人上账。
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了,这可是大场面。
“王公好笔辉,”不知何时一位老者已经坐到他炕桌的前面。
“敢问台府何处?”“账房王”停住笔,朗声发问。
“疃庄。”
“是土旦‘坦’,还是田童‘疃’?”“账房王”侧脸追问。
“是田童!”
“敢问王公,我家某某某某与已故的某某的外甥该怎样写账?”
账房王略一沉吟,“据我村旧俗,似乎应该这么称谓……乾隆年间纪晓岚和刘罗锅就这个问题也曾讨论过。”
那个老头儿不住点头,仿佛心里早就知道纪、刘讨论过这个问题。周围的男女老少屏住气息听,看着二人的表情不敢眨眼珠,知道这是外村有学问的人找“账房王”麻烦来了。
“行,王公名不虚传,佩服,佩服。”老头儿站起身往外就走,“账房王”右手向外一摊:“请别屋用茶,下一位。”
不卑不亢,气度适当,“账房王”不愧为“王”!
村里人服了。
那天,我毕恭毕敬地呼他“二爷”时(账房王在王家排行第二),他鼻子里发出一声“哼”音,“你们懂个屁,小毛孩子!”于是便背着手,嘴里哼着京剧:
“想当年……桃花马……溅石榴裙……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我听不懂,大概就这几句吧。
我很高兴,“账房王”对别人都是“哼”了事,而对我还加了一句话。
人食五谷杂粮爱得病,“账房王”也病倒了,竟连日不愈。在病中,他忧心如焚,因为张驼子二儿子即将结婚,早将喜讯报给了他。无奈之下,只好将“后事”托付于自己的儿子宝儿。
“老张家的门风是最讲礼数的,所以他家马虎不得。他家有个老姑奶奶,还有个二舅公……新亲队伍来了这么安排……”他掰着手指头一项一项地交付宝儿,最后他又说:“结婚礼数很多,现在改革开放了,也不要太繁琐。我一贯主张新媳妇进门时开口先叫妈,然后由婆婆扶她走到拜天地的地方,公公在左边,小姑在右边,没小姑……”
宝儿记得飞快,看“账房王”还在讲,转身将刚才记的东西扔进了灶堂,到自己的地里给麦苗打药去了。
“账房王”感觉没了动静,一看,宝儿早不知干啥去了,长叹一声“咋就不上进呢?现在的年轻人要让人家挑多少礼啊?!”
账房王在焦虑中度过了驼子儿子的婚期,因为张家并未来人向他请示什么,“他就不怕给咱村现眼?!”于是忧思又起。
傍晚,有人告诉他:“听说您病了,驼子儿子改了主意,搞了个旅行结婚,没请任何人,媳妇家也没来人……”“账房王”自言自语地说:“这事儿前几年我研究过,不成礼数。懂个屁!”
“账房王”有病,老张家临时改变了“礼法”尚可说,那么老刘家儿子结婚时竟不抻他这根弦儿,也把婚事办了。更可笑的是采用“速递新娘”方式,也很热闹,“像邮信一样就把新媳妇邮来了。”张二婶逢人便说。
“他们懂个屁!”在气愤中,“账房王”的光环渐渐地暗淡下去了。
我毕业回村的时候,“账房王”已经死了两个多礼拜了,享年七十有五。柳树下那帮老人都很缅怀“账房王”,确切地说缅怀他在人山人海中较真礼法的一幕。
最懂礼法的人死了,不过瘾!
是的,现在大家都不懂那套规矩了,也就用不着谁挑谁的礼了……
那时好累啊!
于是大家便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放驴

潮白河两岸,夏时,草青青。
我上初中时正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家中无啥值钱东西,只有一驴,饿之不得,春耕秋收,全仰仗此君,于是每年暑假,放驴是头等之事。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放驴也得站好队,跟手牵着羊、大模大样的人不能为伍,他或许在村中辈份高,或许爱骂人,别看穿得不咋地,见过世面,说起来与中央领导握过手,混墩了到家放羊来了。与他为伍自讨苦吃;与一手牵牛一手拿毛线的妇女也不能为伍,她东家长,西家短,聊起来没完没了,还得帮她给牛挪地方,不划算。
很快,我就找着知音了。
一位是离我家不远的刘大哥,四十九岁,门牙中有一个是镀金的,一杆旱烟袋,上身蓝布衣,过膝,裤子一腿长一腿短,走道上下左右找感觉。他一手托旱烟袋,一手帮我拽驴,滋着牙,向我眯着眼说:老弟,跟我走吧,驴、羊是亲戚,保证叫你把驴放饱了还自在。
讲话实在,此君可信。
第二位是老单大爷。放骡子。骡子前边走,他老远在后边跟。他也是旱烟袋,烟管下吊一黑糊糊的皮袋,装满关东烟。头发花白,脸黑且眼亮,手握小树枝一甩一甩地。他对我说:骡子岁数小,四条腿,我岁数大,两条腿,让它走呗。放牲口,就得让它自由,你牵着它,那不和当年小日本子较劲一个样。
后来,我亲眼看见他的骡子由于受岸边挖土的手扶拖拉机惊吓玩命地跑,他拽着就是不撒手,连骨碌带爬地跟着,草帽子都跑丢了。当然,这事是不能向他提起的,谁没败走过麦城呢!
第三位是代家大哥。五十多岁。放羊。个儿不太高,脸红黑红黑的,头发十天也不洗,裤裆总也提不上。有一次,两口子打架,叫他那胖媳妇从炕上给抱着扔到了院子里。他行动很快,一转身跑到屋里把门给插上了,且严肃而认真地说:
“你快回娘家吧,我不要你了。”
媳妇上前一脚,把门踹开,他像兔子一样开后门就跑了。他那五只羊“咩咩”地也跟着跑,几乎将他绊倒。他精典的语句就是:老娘们你别理她,等她需要你时,你狠劲拾掇她。
我,人小,手瘦,牵一驴,亦瘦,兜里装着本《三国演义》,跟在他们三位后边,组成了一支不伦不类的队伍。
放牧地点是刘大哥定的。
在紧挨庄头铁路桥下,有一片豆子地,甘泉村的。
刘大哥说,牲口吃饱,就得放豆子地。
生拉硬拽,好容易走了三里多路,找着了这块地方。那一片青油油的黄豆秧啊。羊、驴、骡子好像进了涮羊肉锅一样,扎进去猛吃。
我神情最紧张,东张西望,这可是庄稼啊!
而刘大哥跷着二郎腿,悠闲地吧叽着关东烟,意定神闲,业务熟练。
单大爷只是坐在石头上,看着大铁桥愣神,问老代:你说,这铁桥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吧?
我猛然听见老代“呦”的一嗓子:甘泉村来人了!他像兔子一样冲到了豆子地里猛抽自己的羊。
刘大哥早已到了自己的羊群前边,鞭杆子早抡了起来。
单大爷已经手挽着骡子缰绳向外走了。
我虽然也到了驴的身边,可是怎么拽,驴就是不走,人小劲小,连驴头都不抬。它可能从来没有品过如此美味吧,吃得香着呢!
刘大哥对我喊:快上驴背。
我真的一下子爬上了驴背,他猛地对准驴屁股,一鞭子抽过去,“叭”,清脆的声音传得老远。
驴受了惊吓,玩命地向潮白河岸上奔去。
眼看要闯坡了,速度更快。我紧紧地趴在驴背上,它的起伏的脊骨硌得我生疼。它越跑越快,边跑边尥蹶子。
到半坡时,它已经把我从背上扔下来了。
等我半天从草窠子里爬起来时,驴早就没影了。
甘泉人走了。驴也让刘大哥他们给找回来了。
我们四个坐在一起总结经验。
单大爷挥着烟杆,胡子都抖了,对刘大哥说:你懂个屁。驴骑屁股马骑腰,你让他骑驴腰上还不挨摔!
老代不服气地说:你的羊你训练好了,一只羊领头跑,全都跟着跑。而我的羊这几天感冒了,跑不动。我一直在放哨。要不你这么悠闲呢?
刘大哥愣了半天神,卷了两锅烟说:明天别这么放了。咱们三位倒好说,你说这老弟学习成绩好着呢,这要让人家逮去,寒碜不?
单、代一块儿说:放屁!差点让驴给摔死,你还说我俩。
我坐在一边默默无语。他们三位是老放牲口的,精于此道,看来打嘴仗是常有之事。
那一天,我们四个蹲在潮白河岸边,羊、骡子、驴在远处的草坡上吃得欢!
我在那边树根下看《三国演义》,这老哥仨叭叽着旱烟,烟圈从头发上盘绕着升起。
开始,我听不见他们说啥,后边就大声嚷嚷了。
就听单大爷说:你懂个屁,那刘皇叔和刘邦是一家子,马武、姚七呗……你们老刘家哪有个识文段字的人?
刘大哥滋着牙,斜着眼,不服气:你听评书了不?单田方的?刘、关、张三结义,那叫三国!你呀,听的都是刘兰芳的《杨家将》……岁数大了!
两人互视一眼,忿忿不平,同时说:你懂个屁。
老代倚在树根下,一边用手掰着脚趾头,一边望着远处说:聋子看戏,傻子听书呗……
就听单大爷用烟杆点着刘大哥说:你说,赵云咋死的?
刘大哥呀呀半晌答不上来,咧着嘴说:那段书我没听见。
“你懂个屁,是病死的。”
“让小老弟给讲讲。”
于是三人一起喊我:你过来,耽误不大会儿,给说说赵云咋死的?
三人互相不服气,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得意地把《三国演义》有关情节给他们讲了一遍,他们谁也不再争吵,似懂非懂地听。
然后,一齐说:人家这才是正根儿。
于是又互相吵起来:
“你懂个屁,听了那么一段评书就糊弄人。”
暑假结束,快开学了,我也结束了那段放驴生活。
我考学走了,离开了那个村庄,以后不是读书,就是分配参加工作,再也没有回乡放驴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我从县城回到村里时,单大爷已经死了,刘大哥也有七十多岁了,整天搂着小孙子晒太阳。而老代已经随儿子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据说客死他乡。
潮白河两岸,草仍然绿,然而,人却不是当年的人了。


写 春 联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庄户人家时兴写春联。
我家的街坊是个教师,一手好字。于是一到腊月十几,便有村民拿着红纸从我家门口经过,去敲他家的门了,准能听见:
“快进!快进!”
“给我家写几幅对子。”
“行,行,行,屋里坐。”
“不用了,把纸先放您这儿,不着急。”
三分钟不到,这事搞定。
街坊姓靳,高高的个子,朴实的脸。他写字两腿盘在炕上,笔握得高高的,用碗底盛墨。把红纸叠成格儿,五言叠五个,七言叠七个。
一过腊月二十三,他就不用下炕了。因为来写对子的人太多了,围在他炕桌周围,家里人还得搭上茶水和旱烟,有男人便吞云吐雾,将烟卷得象喇叭筒一样夹在嘴里,屏住气息看他写字。有女人便一边看一边护着小孩,怕孩子往前挤把炕桌挤翻了。
每每写毕,他便要放下笔来,招呼大家坐。大家便一齐说:这字好,咱们村没有比的,有功夫,颜筋柳骨……
仿佛他们全懂得字的要领。此时,靳老师便得意而慈祥地笑了。
那时,我便挤在炕桌边,伸出脑袋看,主要是看每个人的表情,也似懂非懂地觉得这字好。
后来,我上到小学五年级,已经不小了。每到春节,就到靳老师家里帮忙扶纸。我以为,他是很高兴有人给他扶纸的,因为,当我虔诚地用手拽着纸,随着他每写一字就拽一下时,他总是高兴地拖长音说:对,就这样,好!
我从他愉快的声音中感受到了一种快乐。
那年,写对子的人出奇地多,由于我们是街坊,所以吃完饭我就跑过去扶纸了。
我的四围挤满了人,都在伸着脖子看着,有的人刚给牲口铡完草,头上还沾着草丝;有的刚给猪喂完料,手上还沾着猪食。不过,他们一完活儿就过来了,否则,如有人夹塞儿,不定多时给写完呢。
那一次,村里有个据说见过世面,很有威望的人也去了。站在人群中,当靳老师写完时,他一语惊人:这字,与前清翰林老孙家可比,绵世泽莫如为善,振家声还须读书。难得,难得。
朗朗上口,仿佛早就在肚子里藏半天了。
四围的人,包括我单是这几句就已经云山雾罩了,不知道啥意思,知道人家见过世面的人说话和我们不一样。
知道是在夸奖。
我睁着一双眼睛看着靳老师,心里充满了佩服,“这可是我的街坊呵”,我仿佛也沾了光。
靳老师放下笔,环视一圈满屋子的人,慢慢地说:“我这字不行,但在咱们村里,”他用手一指我说,“象这样的小孩十五年也追不上。”大家一起哄笑起来,见过世面的人带头大笑,比别人笑得音调高。
开心的,无恶意。
我当时脸就红了。
这次事后,我开始在家里练毛笔字了。
买了瓶墨汁,花8分钱买支毛笔,也盘腿坐在炕上练。母亲就时时在当街对靳老师说:我家阿铭也在练呢!
靳老师只是笑,“让他练去吧。”
后来,我发现每次摆炕桌太费事,哪如把炕席一掀站着练好呢!于是在无意中我学会了悬肘写字,为我今后写榜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再后来,有一次到父亲单位去。父亲对他的一位同事说:我家小孩爱练字,给你写写。
于是便铺开报纸,象模象样写了一遍。
那位同事说:这字,自由体,无体呀!颜体、柳体……你算哪体呀?
我第一次听说练字还有体!
于是便又花钱买字帖。8分钱一本,几年时间,买了足有一尺多高的字帖,窗台上摆了满满的一排墨汁瓶。
那时候,瓜籽5分钱一包,为了买字帖,我从不嗑瓜籽,看着人家嗑,我躲一边去。
在我17岁那年,我已经可以写对联了。当母亲把我写的对联亲手贴在门上的时候,靳老师便默默地进屋去了。
再后来,靳老师不为人写对子了,因为市场上也有卖的了。庄户人家日子好过了,买上两副贴上算了。其实,从街坊的表情里已经知道,他们不知道该把红纸送到谁家去了。
造物弄人。我25岁的时候,参加了《教师三笔字基本功训练教材》的编写,毛笔部分由我编撰,所有范字均由我书写。这本书被指定为当地教师基本功考核的教材,人手一份。靳老师手中自然也有,他肯定在编写者栏目中看到了我的名字。为了考核过关,他的炕桌上肯定摆上了那份教材,他肯定会照着那范字一笔一划去练习。
我永远都不曾想在这样一位善良的老师面前拿笔写字,也不想获得那份虚荣。
二十几年过去了,靳老师退休后不几年老两口就双双去世了。儿子在外地工作,举家搬往别处。将一所空房卖给了我们。
如今,那当年围满了人的屋子灰尘遍布,饥鼠绕梁,空荡无人。
我永远都回忆年少时那写对联时的场景。那人,那物,那情怀,那满屋子旱烟的味道。而今,走的走,别的别,物是人非。至于春节,日渐冷清,怎一个“忆”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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