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 发表于 2007-4-25 22:07:54

用西红柿喂养芒果(肖克凡)

胸罩是红色的,颜色接近五星红旗。七十二岁的王金炳喜欢红色。打从一九四九年解放军进城,他就属于红色了。没有红色也就没有他这一辈子。因此,他的胸罩全是红色的。红色不怕脏,禁戴。
一个老汉佩戴胸罩而且还是红色的,这是隐私。隐私就是隐藏不露的私密。然而一旦天气热了,保护隐私特别麻烦。一出汗,洗洗换换极不方便。自从乳部渐渐隆起,他完全凭借胸罩掩盖身体变异的秘密。十几年来几乎成了地下工作者——他守护着自己一颗孤独的心。那时候的胸罩多为白色。白色一弄就脏了,不好。红色胸罩最安全。人老了。他对红色心存感激。
红色真好。
为了全面彻底感激红色,王金炳特意向王器请教英语“红色”的发音。王器是王金炳长子的儿子。以此推算,王器应当是王金炳的长孙了。十七岁的王器属于温室里的弱苗。这株温室里的弱苗皱着眉头告诉爷爷说,“红色”的英语发音是“瑞——德”。
瑞——德?这两字儿倒挺吉祥的。红色当然应当吉祥。瑞,瑞雪兆丰年的瑞,德,道德的德。瑞德,又是瑞雪又是道德。这瑞德不光在社会主义中国吉祥,在资本主义英国同样吉祥。瑞——德,瑞——德,瑞——德,王金炳念叨着,结结实实记在心里。
此时,正是这座北方城市的初夏季节。一大早儿该上班的上班去了,该上学的上学去了。家里显得非常安静。只有在这种时候,七十二岁的老汉趁机换洗胸罩。这是高度机密的。这机密,他保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拥有“工业战线红管家”称号的王金炳同志“双乳雌化”的秘密,没人知道。
是的。大儿子王援朝不知道,大儿媳白姒不知道,二儿子王建设不知道,二儿媳苏芸不知道,大女儿王莹不知道,大女婿冯五一不知道,二女儿王凤不知道,二女婿丁巧良不知道,大孙儿王器不知道,二孙儿王苹果不知道,外孙女冯薇不知道,总而言之没人知道。
王金炳当然知道——自己必须佩戴胸罩管束这两只突如其来的乳房。是啊,一个老汉佩戴胸罩——这太不像话了。这样荒诞不经的消息一旦传播出去,人们百分之百认为这是变态。老劳动模范王金炳不愿意给社会增添麻烦,他决定保守机密而且决心把机密带到骨灰盒里去。当然,知道他乳房秘密还有李一墩同志。
初夏的天气不声不响热了起来。人们开始出汗,一步踏入勤洗勤换的季节。这时候王金炳趿拉着一双塑橡拖鞋走进卫生间,伸手把替换下来的红色胸罩浸泡在水盆里。白盆清水,水里立即盛开两朵大红花。他注视着这两朵大红花浸得转为酱紫色,嘴里还念叨着“瑞德”。
瑞雪兆丰年的瑞。道德的德。
卫生间镜子里的王金炳面容光亮,一张国字脸,两只小眼睛,光头大耳,直鼻阔口,五短身材,一派和蔼老者形象。
胸罩浸透了。他伸手搓洗起来。他习惯使用肥皂搓洗胸罩。这样省水。自来水已经涨到三元钱一吨了。居家过日子,必须精打细算。想当年自己多次荣获“工业战线红管家”称号,正是处处精打细算的结果。至今他还记得四十年前《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发扬一厘钱精神”的文章。多少年了他依然赞成这样的口号,可惜现在马路边一毛钱也没人猫腰去捡了——说是经济效益太低。
洗净了,他甩了甩水珠儿,双手捧着变成酱紫颜色的胸罩走出卫生间,不慌不忙忙进了自己卧室。他的卧室朝阳,摆设落伍好像一间老式家具展览馆:一九五零年的木板单人床,一九五六年的办公式木椅,一九六二年的单开门大衣柜,一九六八年的落地式五斗橱,还有一九七四年的高脚痰盂以及一九八五年的铁皮暖水瓶。这一切统统落伍了。只有清晨的空气属于二十世纪末的初夏。
七十二岁的王金炳双手捧着胸罩走进自己卧室,他腾出右手拉开大衣柜门,左手将那只湿乎乎的胸罩挂在里面的衣架上。为了保守身体机密,十几年来王金炳的胸罩从来不见阳光,洗涤之后便挂进大衣柜里,偷偷晾着。为此他采取了一项技术措施,那就是接通电线在大衣柜里安装了一只两百瓦的大灯泡。只要进入潮湿季节这只炽热的大灯泡便成为王金炳的小太阳——照耀着湿漉漉的胸罩。
他一贯勤俭持家。只有这一只二百瓦的大灯泡属于高消费了。
晾好了胸罩,好像完成了坚壁清野。他抬手揿亮电灯,小太阳照耀着他的人生秘密。大衣柜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专门悬挂胸罩,下层则摆放着一双双布鞋,总共十几双吧。这布鞋都是一模一样的款式,尖口儿长脸儿,黑礼服呢的鞋面儿,什锦白的鞋里儿,细麻绳儿纳制的鞋底儿,一双双崭新没上过脚。王金炳似有感慨,低声说这十几双布鞋足够我穿到死啦。说着他随手锁了大衣柜门,转身走出卧室站到客厅里去了。
完成了这项秘密工作,心里渐渐踏实了。心里踏实了他便咳嗽了两声。他咳嗽起来并不响亮,抑制着喉咙好像理亏似的。这位全市著名劳动模范就是这样——大概常年受到胸罩制约,显出一派理不直气不壮的样子。
吃药吧。他给自己斟了一杯水。吃止咳药。吃药的水是从饮水机里流出来,说是纯净水。这十元钱一桶的纯净水与三元钱一吨的自来水相比,显然贵了许多。为了省钱,七十二岁的老汉只有吃药的时候使用桶装纯净水。只要家里没人,他便在厨房烧开一壶自来水,一喝就是一天。尽管烧开水消耗煤气,还是比喝纯净水便宜多了。王金炳知道无论什么事情一旦纯了,就贵。譬如纯天然食品,那价格就翻了筋头。菜市场里一只纯天然小南瓜,八块钱。
换洗了胸罩。吃了止咳药。接下来的第三件大事就是上街买菜了。换洗胸罩、吃药、去菜市场,这是王金炳一天的三件大事。人老了,一天竟然还有三件大事去做,这很充实了。李一墩同志享受副省级待遇,离休之后无所事事,很快就死了。人,其实跟机器一样,一闲就锈了。李一墩同志就是这样锈死的。
想当年,王金炳跟谷慧敏结婚就是李一墩同志做的红娘。如今红娘死了,崔莺莺也死了,光剩下张生。如今张生活到七十二岁了,机器面临生锈的危险。
毕竟多年保持着特等劳动模范称号,七十二岁的老汉时刻告诫自己不要生锈。锈,就等于死了。他不能死,他必须结结实实活着,等待明天的来临。
明天究竟什么样子?王金炳说不清楚。他只知道今天过去,就是明天了。明天过去,就是后来了。后天过后就不更不好说了。他只知道自己跟两个孙儿一起生活。另外一个孙儿名叫王苹果。王苹果是王金炳次子的儿子。如此推算,王苹果就是他的次孙了。
一个祖父拥有两个孙子,这无疑成为王金炳人生晚年的一笔固定资产。三房一厅一厨一厕,祖孙三人同吃同住同呼吸,就跟三国演义似的。
哼唱着现代京剧《红灯记》进了厨房,但不是李玉和。他老人家猫腰从煤气灶旁的柜子里拎出一只菜篮子。家里无论什么东西他都喜欢放在柜子里,包括扫帚。这正是工业战线红管家多年养成的习惯。只是如今进入塑料袋儿时代,已经没人使用这种尼龙带子编织的菜篮子了。
这只菜篮子还是当年老伴谷慧敏住在工人疗养里编织的,那是她生命的最后阶段。如今人去物在,也算是纺织战线特等劳动模范的遗物了。
穿戴整齐了,王金炳拎着亡妻谷慧敏的遗物——菜篮子走出家门。菜篮子里照例装着他的两件法宝——微型弹簧秤和袖珍验钞器,这好像两件儿童玩具。
他家住在二楼。这一幢依照苏联专家图纸兴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楼房老态龙钟,却有着坚固的水泥地面和厚重的实木门窗,充分体现了“傻大笨粗”的俄式风格。尤其它将厨房设计在朝阳方向,一年四季阳光明媚,令人怀念站在河岸上的喀秋莎。如今中国的新式楼房几乎都将厨房设在阴面,地位比不上厕所。王金炳喜欢阳光,所以特别喜欢这种老式厨房。他喜欢老式厨房就跟喜欢老式沙发一样。摆在客厅里的那两只老式沙发还是当年一位市委书记赠送的。老劳动模范王金炳五十年间经历九位市委书记。王金炳成了铁打的营盘,书记们成了流水的兵。但是,近二十年来春节期间没有市委书记登门拜年了,降格为市总工会一位副主席。从前几年开始,市总工会副主席降格为市劳动模范办公室的副主任。二孙儿王苹果讽刺爷爷说,从市委书记到市总工会副主席到市劳模办副主任,您老人家是一支一路走低的股票,ST啦。
王金炳不懂股票,也就不懂什么ST。他拎着菜篮子出了家门,转身从腰间掏出钥匙圈儿,哗啦哗啦寻找着那只三棱型钥匙,然后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小心翼翼锁好防盗门——这身段,依然保持着工业战线红管家的风采。
一本正经哼唱着京戏,这是《红灯记》里的李奶奶。平时只要哼唱《红灯记》他便唱李奶奶,有时也唱《沙家浜》里的沙奶奶。这时李奶奶兼沙奶奶沿着楼梯从二楼下到一楼,七十二岁的腿脚好像只有六十二岁。由于脚下的黑色布鞋很轻,他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只是常年刻意掩饰胸部秘密,他略显驼背。其实,他隆起的乳房已然干瘪,并不那么突出了。他的佩戴胸罩,可能已经成为习惯,难以改变了。
走出楼门,他站在阳光里了。七十二岁的王金炳上身穿一件红色T恤衫,这是王器同学放弃不穿的,爷爷执意继承下来,穿在身上平添几分青春气息。他下身穿一条绿色运动裤则是王苹果同学初中时期的校服,仍然依稀可见“第四中学”字样。就这样,大孙儿的红衫和二孙儿的绿裤,这两种颜色极不协调地在爷爷身上搭配起来,将王金炳组装成为一副老骥伏枥的模样。由于上身红色T恤衫过长,下身的绿色运动裤显得很短——远远望去活像一位国营马戏团里的道具管理员。慈祥里面透出几分滑稽,国营马戏团道具管理员走出楼门立即眯缝着眼睛将目光投向楼前那一片开阔的绿地。
红是瑞德。绿是什么呢?王金炳寻思着。
眼前的这一片宽阔的绿地是夹在两座楼房之间的。清晨时分放眼绿地王金炳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绿地前面的那一座老式楼房多年以来被广大群众称为“市长楼”,主要是因为几位副市长曾经先后住在里面。王金炳居住的这座楼,则是当年专门给劳动模范们建造的,因此被广大群众称为“劳模楼”。如今其实也没有几户劳模居住了。光阴荏苒换了人间:有几位劳模提拔了,升官搬走了;有几位劳模下海经商,发家搬走了,有几位劳模去世了,住进骨灰盒里去了。总而言之“劳模楼”跟“市长楼”一样,只是徒有其名而已。
说起“劳模楼”的历史,那是“大跃进”第二年的春天,一辆辆大卡车满载着冶金行业、机械行业、化工行业、纺织行业、建筑行业、运输行业以及服务行业的劳动模范们,敲锣打鼓举家乔迁“劳模楼”。王金炳永远也不会忘记,妻子谷慧敏首先从车里抱下一只咸菜坛子,连声说这是传家宝。第二天《劳动日报》便发表长篇通讯《劳动模范喜迁新居》,特意配发了谷慧敏与咸菜坛子的合影,称赞纺织女工永葆劳动人民本色。记得市委第一书记专程赶来剪彩并且当场发表讲话,热烈祝贺劳动模范们乔迁之喜。从那时候开始,王金炳在这座“劳模楼”里一住便是四十年。
不慌不忙走向一株芒果树下。那里停放着一辆小三轮车。这辆小三轮车喷着大红色油漆,远远望去好像一团火焰。
七十二岁的王金炳将尼龙带子编织的菜篮子放进车厢里。随手掏出那一串儿钥匙,哗啦哗啦打开车锁。这辆小三轮车是王金炳的二儿子王建设前年亲手为父亲制作的。去废品公司买钢管,跑汽车修理厂找轴承,围着建筑工地转悠寻觅铁板,到车具市场购置零件,在橡胶制品商店配轮胎,占用了九个星期日却只花了八十二元钱就制成这辆物美价廉的小三轮车。心灵手巧的王建设还特意搞了一桶油漆,将小三轮车喷成清新活泼的浅蓝色。那一天,儿子欢天喜地给老子送车来了。老人家望着浅蓝色的车子连连摇头说,我要瑞德,我要瑞德。
您要瑞德?王建设当了三十年工人听不懂瑞德是什么意思。王建设的儿子王苹果站在一旁翻译说,爸爸,我爷爷说瑞德就是英语红色的意思。
王建设听罢儿子王苹果的现场翻译,朝着父亲咧嘴笑了笑说,您非要瑞德不可,我找来喷枪给您改成红色呗。王金炳永远对二儿子的本领估价不足,说这里又不是工厂你找来喷枪也没有汽泵,没有汽泵怎么喷漆啊。
谁也不知道王建设从哪里借来一只拖拉机内胎,然后找来打气筒吭哧吭哧踹足了气。这粗似牛腰的拖拉机内胎一时间成为一台具有压缩空气功能的汽泵。拉来胶管连接喷枪,拧开节门王建设噗噗噗喷起漆来,一会儿这辆小三轮车就“瑞德”了。王金炳满意地笑了。
王金炳推起小三轮车。那一株芒果树默默望着这位红衫绿裤的老汉。红了半身的王金炳抬头对枝繁叶茂的芒果树说,不知不觉你也三十岁啦。
那是一九六九年,毛 主 席为了给进驻上层建筑的工人毛 泽 东思想宣传队撑腰,在北京接见了全国工宣队代表,还特意把一颗颗外宾送给他的芒果赠给全国的工人阶级。那一颗放在玻璃盒子里的芒果就是王金炳从北京双手捧回来的。一下火车受到十万人的欢迎。为了及时把毛 主 席的恩情送到工人阶级心坎上,他从火车站直奔钢厂,接着去了化工厂和棉纺厂。一连跑十几天,也记不清去了多少家工厂。他跟毛 主 席握过手,工人们就跟他握手。一连十几天他都不敢洗手。后来那颗芒果保存不住,渐渐烂了。革委会主任命令工艺美术制品厂用石蜡染色仿制了一只,供奉在革命委员会大厅毛 主 席塑像前面。那只烂了的芒果无人过问,也就不了了之了。王金炳悄悄把芒果核儿晾干栽在花盆里。谁知当年就发了芽,从土里钻出一棵翠绿的幼苗儿,那叶子又细又长。在花盆里伺奉了两年,它长到手指那么粗了,就栽到外面经风雨见世面去了。
据说,橘子生在淮北便不是橘子了。可是这株北方罕见的芒果树却在这里生长了三十年,属于奇迹了。往事如烟。三十年后创造芒果树奇迹的王金炳跨上这辆红色小三轮车,沿着楼间小路不紧不慢向着大院门口骑去。
迎面走过来脸色苍白的滕维丽,这位身穿黑色连衣裙的中年女子叫了一声王老先生。王金炳立即应承着,满脸和蔼笑容。多年以来,首长接见称呼他“金炳同志”,工厂里称呼他“王师傅”,晚辈们叫他“王伯伯”,小孩子们喊他“王爷爷”,只有这位新近搬来的邻居称呼他“王老先生”,显得不同寻常。这位名叫滕维丽的中年女子每天清晨散步,环绕“劳模楼”行走三圈,两个月以来愈走愈瘦。
“劳模楼”与“市长楼”之间夹着一块绿地,形成这样一个大院。此时大院门口聚了一群人,还架起一台水平仪,远远测量着前面那一座青砖红顶的“市长楼”。王金炳把这台测量工程的仪器当成了电视摄像机,以为这里正在拍摄电视连续剧。七十二岁的老汉踏着小三轮车颇为知趣地闪到一旁,惟恐挡了人家的镜头。他看见远处几个身穿杏黄色信号服的人围绕着“市长楼”在绿地里插了一支支小红旗,还挂了一幅幅“工程重地,请勿靠近”的标语,好像跑马圈地。王金炳扭头望着那一面面迎风也不招展的小红旗,认为它们跟自己胸罩的颜色完全相同,便愈发认为这是在拍摄电视连续剧。
去年冬天,一个名为《工人家庭》的电视剧组叮咚叮咚按响了门铃,说是前来采访老劳模为剧本补充素材。光头导演有模有样地在客厅里架起摄像机一口气给王金炳录了三个小时,请这位工业战线红管家从一九四九年说到一九五九年,又从一九五九年说到一九六九年,最后从一九六九年说到一九七九年。三个钟头竟然讲了三十年的故事。历史成了一块压缩饼干。王金炳觉得再讲两个钟头就到了一九九九年,自己便成了一块活化石。这一场录像结束之后光头导演伸手指着王金炳好像发现了新大陆,说您的模样很像老演员赵子岳,就是当年电影《锦上添花》里的“老解决”啊。
王金炳不知道《锦上添花》,更不知道赵子岳。他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九九年,五十年间只进了两次电影院。一次是公元一九五零年十二月六日,那一天中国人民志愿军解放了平壤。那一天也是王金炳谷慧敏结婚的日子。为了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即使大喜日子也请假,下班之后小俩口在光明电影院门前集合,一起看了一场电影就算结了婚。王金炳至今记得谷慧敏黑暗里从兜儿里掏出一个冰凉的馒头,俩人掰开吃了。另一次则是前几年市总工会组织全市建国以来的劳动模范们观看电影《离开雷锋的日子》。他坐在和平电影院小放映厅里他东瞅西瞧寻找熟人,突然想起当年那只冰凉的馒头。唉,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涌现出来的老劳动模范几乎死光了,只剩下自己还活在人间。
仍然活在人间的王金炳骑着小三轮车驶出由“市长楼”和“劳模楼”组成的大院。驶出大院,前面一条大马路。大马路边有个公共汽车站。清晨时分,一大群背着沉重书包的中学生聚集这里,小鸟儿候食似地候车。看到这一只只沉重的书包,王金炳蓦然想起李一墩同志。一九四八年冬天以账房先生身份隐伏在华昌铁厂的“地工”李一墩连夜逃走,气喘吁吁攀越铁厂墙头,随身携带的书包拖了他的后腿。危急时刻,二十一岁的王金炳站在墙里伸手托了这位账房先生一把。这一伸手便彻底改变了这位铁厂学徒的命运。
这时驶来一辆红色公共汽车。它的颜色跟王金炳的胸罩颜色基本一致。候车的学生们背着书包一涌而上,立即出现混乱局面。如今的孩子们非常适应这种恶性竞争的环境,争先恐后互不相让。王金炳一眼看见二孙儿王苹果——这小子伸出两只胳傅划水似地拨开人群,抢先上了车。一眨眼的工夫车厢里塞满了人和书包,公共汽车轰隆隆疾驶而去。站台上只剩下几个既缺乏拼搏精神又缺乏拥挤能力的学生,可怜巴巴好似几棵豆芽菜栽在那里,消耗着水分。王金炳远远看见其中一棵严重缺乏水分的豆芽菜正是细胳膊细腿的王器。瑞德啊瑞德。爷爷立即从大孙儿身上收回目光,调转车头驶去了。
前面有一座红星菜市场。红星菜市场是由红星纺织厂的车间改建的,高大宽敞。然而,王金炳骑着小三轮车从这里匆匆驶过,朝着远处的宏光菜市场去了。
曾几何时,这位“工业战线红管家”的大幅照片悬挂在工人文化宫的大厅里,属于这座城市的知名人士。时过境迁,如今老劳动模范骑着小三轮车满世界转悠也没人认识了。尽管如此,他仍然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老汉。譬如,他在红星菜市场就成为不受欢迎的人了。
是的,七十二岁的老汉在红星菜市场花钱也买不到东西了。起初只有几个摊位抵制王金炳。他问菠菜多少钱一斤,摊主不搭理。他问急了,摊主说二百块钱一斤,故意不卖给他。这种情形几经演化竟然星火燎原了。终于有一天,红星菜市场一百零八个摊位联合发起抵制行动,一时间他成了公害。公害也好私害也罢,永远满脸和蔼表情的王金炳我行我素,依然是左手拎着微型弹簧秤右手捧着袖珍验钞器,死不改悔。前几天他去红星菜市场买鲤鱼,一连走了六个水产摊位竟然无人理睬。最后一个摊主冷笑着说,老家伙你要是当场砸了弹簧秤和验钞器,我们马上卖鱼给你。
你卖东西,我复秤,你找钱,我验钞,这有什么不对的吗?王金炳极力申辩着,却引起满堂哄笑。一连两天,七十二岁的老汉在红星菜市场碰了七十二鼻子灰,成了一个进了抗日根据地的日本鬼子兵。就这样,他完全彻底失去了红星菜市场,只得舍近求远到宏光菜市场去买菜了。
一路骑行驶过几个街区,远远望见宏光菜市场大门楼,他心里的滋味复杂起来。这几年全市实施“幸福生活”工程,拆除了停产多年的红光电器厂,仅仅保留了这座高大宽敞的仓库,一举改为宏光菜市场。想当年荣获“工业战线红管家”称号,王金炳正是宏光电器厂仓库保管员。那时候,仓库里的一排排货架,他擦得光光亮亮,仓库里的一条条通道,他扫得干干净净。公元一九六一年革命元勋朱德同志视察工厂,还在仓库里跟他握了手。
宏光菜市场开市两年了,王金炳有意回避着,往往绕道而行,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家园变成堆满西瓜萝卜的菜市场。如果不是被红星菜市场拒之门外,他一辈子不会走进宏光菜市场的。
宏光菜市场宽敞明亮,蔬菜区是草绿色地面,水果区是杏黄色地面,水产区是天蓝色地面,当年宏光电器厂仓库的痕迹荡然无存。尤其大门口挂着老年轮椅和老年三轮车的准入标志,一下感动了王金炳。
他踏着小三轮车进了宏光菜市场,仿佛进了一个陌生世界。
一排排标明号码的不锈钢摊位摆满各式各样的蔬菜,五颜六色室内植物园似的。王金炳满脸微笑检阅着两侧的摊位:黄瓜、西红柿、芹菜、辣椒、茄子、苦瓜、豇豆、胡萝卜、香葶……种类繁多。他心里却回忆着当年这里存放的一种种机械配件:触点、卡座、线圈、拨叉、端盖、支架、垫片、螺钉、丝锥……也是种类繁多。那时候“工业战线红管家”王金炳的过人之处在于“烂熟于心”四个字,一座大仓库存放着八九百种物品,他一张口便能说出具体存放位置,一伸手便能拿到所需配件。他的记账方法更是独特,使用一种早年广泛流行于农村集市的“苏州码子”,从无差错。
如今,他竟然跑到自己仓库里来买菜了。轴承变为倭瓜,铜条变成蒜苗,金刚砂变成黄小米,铝线变成粉丝,砂纸变成笋干……不光换了日月,而且换了人间。心里有喜有忧,他骑着小三轮驶过几个摊位瞧见一堆冬瓜,便停住小三轮车询问价钱。摊主说一块钱一斤。他嗯了一声下了车子,很快就将那一只只冬瓜摸了一遍,连连摇头转身离去。摊主极其不满地说,你从前是地雷工厂质量检验员吧。
他不理会摊主挖苦,一心考证着这一堆冬瓜占据的正是存放漆包线的位置,后来还存放过矽钢片。这样思量着,鼻子仿佛嗅到了硅钢的味道。这时他突然抖了抖肩膀——似乎调整着肌肤与胸罩的间隙。这动作没有引来人们的目光,因为没人知道老汉红色T恤衫里隐藏着红色胸罩。
又驶过几个摊位,他认为已经来到当初存放铝箔的地方。在这里他选中一只墨绿色冬瓜。双手捧着上秤一约,冬瓜摊主说六块钱,然后套上塑料袋儿递给他。他微笑着取出微型弹簧秤,当场复核斤两。
五斤半。你应该收五块五,不应该收六块钱。王金炳指着悬挂在微型弹簧秤下的冬瓜说。冬瓜摊主不耐烦了,说这年头敢情还有您这么较真儿的人,好啦你说五块五就五块五吧。
不是我说五块五就五块五。一块钱一斤。五斤半就应该五块五。王金炳表情随和,语气平缓,说得有板有眼。
冬瓜摊主理屈,就词穷了。王金炳递去一张五十元面额的钞票。对方接过,随手找了钱——四十四元五角。
这时候,王金炳转身收起微型弹簧秤,从菜篮子里取出袖珍验钞器。他轻轻按动开关,把从摊主手里找回的四张十元面额的钞票逐一插入这台袖珍验钞器。冬瓜摊主惊讶极了,呆呆注视着这位随身携带验钞器的顾客。
哒,哒,哒,袖珍验钞器发出三声脆响,三张十元面额的人民币顺利通过老汉检验。剩下一张十元面额人民币,那样子显得可疑。
这时候王金炳的胸罩绷紧了,感觉包裹了一身粘稠的红色。尽管如此他还是将那张可疑的钞票再次插入袖珍验钞器,复验着。然而还是没有通过。他满脸堆笑地向冬瓜摊主说,您给我换一张钞票吧。
冬瓜摊主气得红了脸,狠狠甩过一张十元钞票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家伙。老家伙不急不恼接过钞票插进袖珍验钞器,验了验然后颇为认真地说这张钞票通过了。一番话气得冬瓜摊主的脸色由关公变成吕布,说你老人家是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啊。
伸腿跨上小三轮车,中国人民银行行长载着一只令人满意的冬瓜,不慌不忙朝前驶去了。冬瓜摊主望着他的背影啪地一拍大腿说,哎呀我想起来了,一手拿着弹簧秤,一手拿着验钞器,你就是被红星菜市场轰出来的老头儿啊。
驶过一个个摊位,买了油菜买了豌豆买了榨菜丝买了鸡胸肉,王金炳便去买海米了。他老人家主持家政的主要任务是饲养两个学生,一个王器,一个王苹果。这两个学生的早餐是面包牛奶,中餐在学校吃了。放学回家的晚餐严格遵循四菜一汤的基本原则,四菜是两荤两素,汤呢随季节变更,主食通常大米饭。
找到海货摊位他看见十几种海米,好像人们把大海都晒干了。几经斟酌还是选了那种二十五块钱一斤的“金钩海米”,说买四两。海货摊主是一个皮肤白皙的中年妇女。她伸出芭蕉扇驱逐着一只赖着不走的苍蝇,满脸堆笑说您买半斤吧。王金炳手里晃着十四块钱说,我就买四两。
原来您已经算好账啦。卖海米的中年妇女笑容不减地称了四两海米装进塑料袋儿,顺手接过他备齐的十四块钱。王金炳接过海米,随手从菜篮子里取出微型弹簧秤,把塑料袋儿挂在钩子上。
这不是四两是半斤。王金炳注视着微型弹簧秤的刻度说,多了,我要退你一两海米的。
卖海米的中年妇女咯咯笑了,说半斤就半斤吧,我们厂长要是像您老人家这样实事求是,六千人的大工厂绝对不会白白落到外国人手里,国有资产流失啊。
这位女同志您是哪家工厂的?听到国有资产流失王金炳感到问题严重了,连忙放下微不足道的弹簧秤,打听着。
您知道四十年前苏联援建的北方电机厂吗?可是国家重点企业啊。这几年它跟法国合资改名阿尔贝托电机制造公司。
噢,你们厂长不是冯五一嘛,那应当中方控股啊。王金炳松了一口气,认为没出什么乱子。
是啊,一开始中方占百分之五十一股份,控股。可没想到咱们是桑叶人家是蚕啊,这不出三年五载时光,一眨眼工夫蚕就啃光了桑叶。您知道现在咱们占有多少股份吗?百分之一!这还是人家外方赠送的呢。
听到这个悲惨的消息,一贯和蔼可亲的王金炳咯噔一下变了脸色。冯五一是他大女儿的丈夫。这位王家女婿一手掌管的中外合资阿尔贝托电机制造公司怎么从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跌到百分之一呢。王金炳将信将疑。这位女同志,您说的全是真事啊?他表情僵硬地注视着对方,检验钞票似地检验着卖海米的中年妇女。
您还不相信啊?外国人控股之后马上裁员,还给一线生产工人降了一级工资。我是工程师,被裁了,这不跑这儿卖海米来啦。
哦。王金炳终于相信了,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云吞似的。他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海货摊位又突然停住脚步。他认出这里正是当年存放特殊物品的仓位,心头一热。
记得当时厂长指示说,十二箱进口绝缘材料是国家使用外汇买来的,具有反帝反修的特别意义,必然妥善保管。就这样,工业战线红管家王金炳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卫着,以仓库为家了。然而,如此贵重的东西却几年存放在仓库里不派用场,似乎成了多余的废物。
几年时光里,无论废物不废物王金炳同样精心保管着。那十二只印着外国字母的箱子被他擦得一尘不染,胜过银行保险柜。后来接到调令,他跟随李一墩同志支援纺织行业,调入国营制线厂担任仓库保管员,继续保持着“工业战线红管家”的模范称号。时隔多年,这半斤金钩海米勾起了埋藏心底的陈年旧事。老汉开始惦念那十二只写满外国字母的箱子的归宿。这心情,跟惦念失散多年亲人一样。
卖海米的中年妇女突然笑了,说老前辈啊我知道您是当年全市闻名的特等劳动模范,所以我有几句话告诉您。
你说吧,我听着。王金炳只得放下心里的十二只箱子,手里拎着菜篮子。
老人家,您要是打算长期在这儿买菜什么的,我劝您收起弹簧秤吧。如今哪有不缺斤短两的摊贩呢?包括我。再说那验钞器吧,它更遭人恨。您要是这样下去不出半月必然四处碰壁无人理睬。您是特等劳动模范您何必给自己脸上抹黑呢。
听了这一番话,王金炳哑了言。他转身离开海货摊位,去到当年跟朱德同志握手的地方买了二斤西红柿。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朱委员长温暖的大手和慈祥的笑容。
买了二斤西红柿,一斤给人吃,一斤“喂”树。那一株芒果树喜欢南方酸性土壤。王金炳一次次将西红柿埋树下,一次次抵消着盐碱土壤的侵害。用西红柿喂养芒果,这是王金炳的绝招。三十年过去了。起初西红柿五分钱一斤,他买来喂树,如今西红柿一块钱一斤,他照样买来喂树。这一株从芒果核生成的芒果树俨然王金炳的“宠物”了。处处省吃俭用的老汉时时精打细算,只有喂养这株堪称北方奇迹的芒果树,他是绝不惜花钱的。
中方百分之五十一股份变成百分之一。宏光电器厂仓库变成宏光菜市场。工程师变成海货摊贩。轴承变成倭瓜。老劳模变成万人嫌。只有红色变成瑞德,依然是红色。载着冬瓜海米油菜豌豆鸡胸肉西红柿茄子芫荽还有心里的十二只箱子,王金炳驶出宏光菜市场大门,心情好似一锅夹生饭——生也不知道生在哪里,熟也不知道熟在哪里。
一路骑行,他突然感到身体宽松起来,抖了抖肩膀不由大吃一惊,天啊胸罩脱落了。他的平和慈祥有表情顿时转为急迫紧张的神色,立即调转车头沿途寻找着。外出买菜丢失胸罩,这可是十年不遇的重大事故啊。他一路骑行低头寻找,回到红光菜市场大门口还是不见胸罩踪影。
跨步下了小三轮车,他伸手摸摸肚皮,咧嘴笑了。他妈的,胸罩脱落竟然裹夹在红色T恤衫里,堆积在腹部。趁着四周没人,老汉从红色T恤衫里抻出脱落的红色胸罩,随手塞进菜篮子里。这样,他的菜篮子里就有了三宗他的生活必需品:微型弹簧秤,袖珍验钞器,红色胸罩。
心里踏实了。他低头观察胸脯,觉得并不突出了。他忽然想到其实自己可以不戴胸罩了。
说起胸罩,他永远不会忘记李一墩同志悄悄来到工人疗养院。这位主管工业的副市长手里拿着病理诊断书咬文嚼字地说,金炳啊你的病是“由于长期吸入外源性雄性激素粉尘,其在体内代谢为雌性激素,从而导致男性出现女性化特征即双侧乳房发育”。听着这一串儿聱牙拗口的句子,王金炳连连摇头,说不懂。
他真的不懂。他光知道自己是在五十九岁那年奉命接管本市红旗化工厂的精细粉料仓库的,后来才知道仓库里进进出出的精细粉料属于雄性激素。
那时正在筹备评选新中国十大劳动模范。为了保住王金炳“工业战线红管家”这面旗帜,高层领导破例将他的退休年龄从六十岁推迟到六十五岁。李一墩副市长签署文件说:“我们必须为王金炳同志创造岗位再立新功,争取荣获全国十大劳动模范”。
红旗化工厂是全国重点企业。担任这座国家重点企业粉料仓库管理员,工作并不复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频繁进料频繁出料而已。只是粉料裸露装卸,粉尘飞扬。白色粉尘吸进喉咙里,又苦又涩,咳嗽难忍。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历任仓库管理员好似走马灯,不到半年就换人。这座仓库里先后安装了两台旋风式除尘器,效果甚微。五十九岁的王金炳进入红旗化工厂接过粉料仓库的钥匙,一干就是三年。
过了六十一岁生日,发觉胸脯高了,他认为这样下去不利于劳动模范保持谦虚谨慎的工作作风,便戒骄戒躁驼背行走。一天下班洗澡,他发现乳房突出了,就跟老娘儿们似的。他慌了,穿起衣裳转身跑出职工浴池。
那时候老伴儿谷慧敏已经去世了。王金炳回到家里一头扎进卧室,脱去上衣仔细观察着。两个乳房明显大了,而且正在隆起。怪事。我当了一辈子男人,老了老了怎么变成女的啦?当天夜里他失眠了,躺在床上双手捂着乳房寻思着。各级领导都要求我继续保持工业战线红管家的光荣称号,即使乳房大了我也要保持下去啊。
第二天是公休日。那时郊区还残存着农村供销社。远离市区那里绝对没有熟人。一大早王金炳骑上自行车就去了。中午时分顾客稀少,他气喘吁吁站在柜台前面,张口就买胸罩。一个老头子跑来买胸罩,年轻的女售货员羞得红了脸,随手拿了一只白色中号的。王金炳举着钞票说我要十二只。他光知道一打十二只,却不知道一打里有三种尺码。他不管不顾,伸手把这不同尺码的十二只白色胸罩一古脑塞进帆布提兜里转身便走,还忘了找钱。至今那家供销社还欠着他四角五分人民币。
跑出农村供销社他蹁上自行车一口气骑出三里地,钻进一片小树林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打开帆布提兜,他瞪大眼睛盯着十二只白色胸罩突然嘿嘿笑着说,他娘的这十二只胸罩足够我戴到死啦。
一路骑行回到市区,他走进化工染料店买了一包儿颜料。第二天上班趁着中午休息他反锁仓库大门,偷偷摸摸生火煮了一锅红汤,把十二只白色胸罩一律染成大红颜色。他一边染色一边哼喝着那首老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
从此,他悄悄佩戴红色胸罩上班了,感觉贴身戴了一朵大红花似的,暗暗光荣着。他不声不响在粉尘飞扬的仓库里工作,继续保持工业战线红管家的特等劳动模范称号。光阴似水。这红色胸罩管束着两只膨大隆起乳房,也包裹着一颗老劳动模范的苦心。
后来,当他用到第三只胸罩的时候,李一墩同志去世了。这位老领导一死,人间便没了王金炳身体隐私的知情人。
踏着小三轮车朝着回家方向驶去。没了胸罩管束,他觉得身子发飘,心儿好似断了线的风筝。抬头看见晨光里那座公共汽车站前立着一个人影儿。驶近了,一看是王器。
这都过去几趟车啦你怎么还没走啊?王金炳认为今天孙儿上学肯定迟到了,大声询问身高体瘦的王器。
背着沉重书包的王器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说,我爸我妈要求我等候公共汽车不能抢乘,有老人让老人,有孩子让孩子,没老人没孩子也要做到先人后己,先人后己就是先让别人上车,自己末后。所以我只能这样啊爷爷。
你爸你妈还要求你做什么啊?王金炳眉头又皱出一个云吞,问道。
我爸我妈还要求我考试不能抄书,即使得零分也不能抄书。其实很多同学考试偷偷抄书,还有抄成一百分的呢,就我一人不抄。前天物理考试我就没及格,因为我没抄。王器表情漠然,好像动画片里一株沙漠植物。
开过来一辆公共汽车,还是红色的。站台上另有四个人候车,显出几分清静。王器满脸疲倦地说了声爷爷再见,排名第五上了车。
望着红色公共汽车载着孙儿驶去了,爷爷的心情又成了一锅夹生饭。是啊,王器听从家长教导。王器遵守社会德道。王器是一棵好豆芽菜。这样的好豆芽菜却难以按时到校上课,因为他不能挤车。这样的好豆芽菜却难以考出优秀成绩,因为他不去作弊。
不知道什么时候三轮车的前胎瘪了。他只得推车走进大院,看见那几个身穿杏黄色信号服的人围绕着“市长楼”拉了一圈警戒线。走近“劳模楼”。只见这里聚了一群陌生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人手里擎着一柱香,弄得青烟袅袅的。王金炳以为电视剧开拍了,请来了一大帮群众演员。
没看到摄像机,也没看到导演。他纳闷了,心里对自己有了几分怀疑。这时烧香的人们起身涌到芒果树下,纷纷扬起胳膊采摘树叶儿。王金炳觉得这不像拍摄电视剧,丢下小三轮车跑过去大声询问,你们为什么破坏绿化啊?你们知道这棵芒果树的来历吗?
一个老婆子手里挥舞着一枝芒果树叶儿表情亢奋地说,我知道!这芒果树是一九六九年毛 主 席栽种的,所以它是一棵神树。它的叶子泡水喝了包治百病,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血酸,心绞痛、偏头痛、月经痛、风湿痛、坐骨神经痛,总而言之,一周见效!
一个年轻妇女抢着补充说,还有还有,舒筋活血通经络,这树叶儿专治白癜风和红斑狼疮,真是神树呢!
神树……?王金炳懵了,伸手悄悄掐了掐大腿,疼。他认定这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在电视剧《聊斋》里。你们这都是听谁说的?
他抬头看见芒果树低处的树杈叶子已经被捋光了。这时有人居然扛来梯子。王金炳急了,推开人群冲到树下拦住了梯子。
你们住手!拎着菜篮子大金炳高声喊道,我告诉你们吧,这芒果树三十岁啦是一棵普通的芒果树。它是一九六九年我栽种的。你们可不要听信谣言啊。
一个中年汉子伸手指着王金炳的鼻子说,什么?这芒果树一九六九年是你栽种的?你这是冒充毛 主 席啊!
人群里又有几个人愤怒了,一起冲到王金炳面前。
毛 主 席去世多年了,可我们绝不允许你冒充他老人家!
毛 主 席栽种的树就是神树!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永远保佑十三亿中国人民。
没了公费医疗,我们只能依靠毛 主 席他老人家留给我们的神树为自己消灾祛病啦!
人们涌上前来,七嘴八舌指责着王金炳。七十二岁的老汉一下陷入群众包围之中,重现“文革”场面。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我可打110报警啦!你们大搞封建迷信还敢围攻老劳模……
人们被这又尖又细的声音震住了,混乱的现场一时鸦雀无声。
又尖又细的女人声音继续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大搞封建迷信破坏国家树木,一会儿警车就到啦。
这时可巧有一辆警车鸣笛从远处开过去。嗡地一声好似大海退潮,人群四散而去。这株芒果树下只剩下王金炳一个人。身穿黑色连衣裙的中年女子滕维丽走过来说,您没受伤吧王老先生。
不知道什么缘故,工业战线红管家的心思乱了,就是不敢扬脸与滕维丽对视。他低头连连致谢说,不碍事的,他们一群人光是围着我吼喝,没有动手。
那一株饱受掳掠的芒果树站在一旁,不声不响注视着七十二岁的王金炳和四十六岁的滕维丽。
芒果树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金炳猫腰捡起一截芒果树枝儿,努力寻找话题说,小滕同志芒果树叶儿真的包治百病啊?
空气终于流动起来了。
腰身纤细的滕维丽憔悴地笑了,然后眨着一双又细又长眼睛问道,您说呢王老先生?
轰轰隆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了。手里举着芒果树枝的王金炳觉得自己变成一粒尘埃,飘散空中。
这是一次由顺达集团抢先实施的“定向爆破”——那一座身价不菲的“市长楼”在一声闷响之后,坍塌了。粉身碎骨的“市长楼”好像一个巨人一屁股瘫坐在绿地上,化为一股烟尘腾空而去。
滕维丽激动起来,迎着扑天盖地的滚滚尘烟尖声喊道,虚假繁荣,畸型发展,权钱交易,疯狂开发,这又是一大堆房地产泡沫啊!
这时候王金炳蓦地明白了——这位称他“王老先生”的滕维丽女士长相很像中年时期的谷慧敏啊。所以一旦见到滕维丽便心慌意乱,以为亡妻复活重返人间了。
亡人复活,这也是令人难以承受的事情啊。
冒着漫天尘埃,王金炳从小三轮车里取出一兜儿西红柿蹲在芒果树下,伸出干枯的双手不停地挖土,活像一只老年鼹鼠。他挖得手指渗血,终于挖出一个坑。他捧起几只熟透的西红柿,神情庄严地埋在了芒果树下。他默默念叨着,似乎置身世外了。
西红柿喂养芒果树——这是一场发生在人物与植物之间的旷世奇迹。当然还有那一只不为人知的红色胸罩。

作者注:王金炳在世的时候说,有朝一日我去见马克思,毛 主 席一定坐在马克思旁边抽烟呢。我要当面向他老人家请教,一株热带芒果树为什么能够在干燥缺水的北方存活三十多年呢。它的树叶真的包治百病吗?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用西红柿喂养芒果(肖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