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 发表于 2007-4-25 22:13:36

箍桶匠家的历史(樊云洪)

1
那一年,我十二岁。
奶奶曾找过瞎子给我算命。那个算命的说我十二岁那年将有大祸,吓得奶奶早早地给我做了个红肚兜,硬是逼我穿上,说:“江子,穿着它能逢凶化吉呢。”我嫌肚子上红红的不好看,偏不穿,偷着塞给了艾艾姑姑。姑姑把它锁好,就像把我的魂也锁了进去。她没指望一块红布就能遇难呈祥。
爷爷倒自在,大烟袋吧嗒吧嗒咂得山响,蹲在墙角懒洋洋地让太阳晒暖身子,眯着眼数天上的云朵,真神仙了。只有艾艾姑姑唤他吃饭了,他才乐融融地回家,听着奶奶一升一斗一簸箕的数落,痛快地吃。
那一年,除了奶奶,家里谁也没留意到村里会有什么变化。
奶奶的消息最灵通。这天,她颠着小脚来找爷爷,说是村里出了大事。爷爷惊慌地睁大眼睛问出了什么大事,奶奶说:“老头子,村长在编村史呢。”爷爷听了抚须大笑:“我当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早就知道要编村史了。那是县里让编的,是把各村的大事记载下来,合成一本书让后代子孙看的。”奶奶兴奋地扛着脸:“糟老头子,你去村长家瞧瞧,怎么写的咱们家。”爷爷极开通地说:“有什么好看的,这又不是翰林奉旨修正史,就凭仲家方那个狗屁村长,还能写出什么好书来?那可不是卖臭豆腐,会吆喝就中。让他写写你,你就不用洗碗做饭了?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奶奶把干瘪的手攥得紧紧的,骨节咔咔地响:“老头子,你糊涂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着是为了什么?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后数几辈子下去,有谁知道咱们东石村还有个叫林起潭的箍桶匠?”
爷爷哑然,沉思半晌,掏出烟袋,又是一阵吧嗒吧嗒。奶奶那焦灼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忽明忽暗的烟头,嘴里大气不吭。爷爷慢慢说道:“凭我这箍桶手艺,在十里八村的还算响当当的。要给东石村的人写历史,我也够得上资格了。你放心吧,村史肯定少写不了咱们家。你快回去做饭,别傻子似的站在这儿。”
奶奶不情愿地让爷爷轰回了家,围着锅台愣愣地想着心事,饭全糊了。
2
晨雾飘着,就像一层白纱蒙在了大地上。太阳在东边努力地露着笑脸,远远地看上去满是朦胧的红光。霜结在树上,晶亮的树挂被微风揉着,悠闲地荡。地上的枯草,一堆一块,黄叶白霜相间,像马身上长了癞癍。
奶奶裹紧了棉袄,呵着寒气,她要去村长家。路上的驴粪蛋让奶奶焦急的脚步踢起来,骨碌碌地飞出去老远,惊得树上的鸟儿仓皇逃去,抖掉的树枝上的冰晶,飕飕地扬在奶奶的脸上。奶奶立定望了望,早不见了鸟儿,远处是模糊的瓦舍上几缕缥缥缈缈的炊烟。
奶奶小心地叩响了村长家的门。村长仲家方的胖女人披着棉袄给开了门。奶奶进了屋里,用手掸了掸身上的霜花,冲胖女人一挤笑眼:“早,村长起来了没有?”胖女人向脑后拢着蓬乱的头发:“还没呢,有事进去说吧。”扭着肥屁股径自先进了里屋。
奶奶也跟进了里屋,仲家方还在呼呼地睡着。屋里很热,眉头发梢的霜化成了水珠,慢慢流到了脸上,奶奶忙用袖口擦了。胖女人一边用木梳拢着头发,一边懒洋洋地问:“老嫂子,有事呀?”奶奶局促地说:“没别的事,听说村长写村史呢,我想问问怎么写的我家。”
胖女人尖声说:“呦,写进村史可不易。你没听大人物都说要名垂青史吗?这历史可是闹着玩的?千秋万代呢。”奶奶汗颜,心里有些发空:“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会多少写一点吧?”
“什么乡里乡亲?这是历史,不是人情!”躺在被窝的仲家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重重地吼了一句。他翻了个身,打个长长的哈欠,睁开眼,盯着奶奶的脸,神气地问:“你听说过英名入汗青,万世永流芳吗?”奶奶明白自己的孤陋寡闻,羞愧地摇头。但又不甘心空手而归,就怯生生地搭讪着:“村长,写村史很累吧?看江子做作业那个劳神费劲,我就知道写东西不易了。”仲家方拉过烟笸箩,捏了一撮烟叶在手心搓着,不屑地对奶奶说:“撰史能和写作业比吗?你没听人说编书得剥三层皮么?我是有切身感受了。这几天写《宝狗记》,至少瘦下二斤肉。”“呦,宝狗。真了不起。您写完了,我一定找人念给我听,让我也饱饱耳福。”奶奶乖巧地恭维着。
仲家方不慌不忙地点上烟,深吸了几口。大概奶奶的话对了他的口味,他从枕边翻出书稿:“好吧,难得你一大早就来关心村史的事。幸好昨天《宝狗记》刚刚杀青,就让你先听为快吧。”说着,就抑扬顿挫地念起来:“丁亥年元月,东石村人仲氏豢一犬。此犬剽悍英勇无比,玲珑八面威风。真可谓沧桑……”一抬头,见奶奶黯然无神困惑不解的脸,兴致全无,把书稿重重地往炕上一摔。奶奶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虔诚和神往又摆在了脸上,可已经晚了。
仲家方不再搭理奶奶,他坐起来,袒着黑黑的脊梁,在炕里找衣服。奶奶一脸窘迫,觉得再坐下去太尴尬,就直截了当地问:“村长,不知这村史里还能不能写我们家?”
仲家方一翻眼皮,瞅向屋顶,鄙夷地说:“你们家?林起潭,箍桶匠?”
奶奶不平:“我们老头子箍的桶可远近闻名呢。”
“呸。”仲家方一口黏痰吐到了地上,“箍得再好不也是个箍桶的吗?哦,孙悟空再能耐不还是个猴子吗?”
奶奶忿然:“连你家的狗都入了史呀。”
仲家方一歪身子,放了一个悠长响亮的屁,他乜斜了奶奶一眼:“怎么?我们家的这条狗,是宝狗。它在省城瑞福祥鞋帽铺的柜台拉过屎,它在商会会长家的花园里追过鸡,就在去年,它还把县府赈灾专员的毛呢裤子咬了三个窟窿眼呢。这样的狗不入史,我这村史可就没说服力了,只配擦屁股。怎么,你不服呀?你们林起潭要是给慈禧老佛爷箍过桶,哪怕是箍个尿桶,我立刻给他写。”说完,抖了抖手里的衣服,屋里马上飘起了皮屑和黑毛。
3
天有些阴晦了,我背着书包到了学校时,天已经乌蒙蒙的,晨曦中本该有着极好的太阳,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螃蟹的脸跟天色一样,他恶狠狠地盯着我。老师叫常琦,由于对我们凶恶,我们便联想到了长脐,自然就让他属了螃蟹。叫他螃蟹,并不冤枉他,他在我们学生中横行是出了名的,经常无缘无故地把我们提到他屋里去审,并且毫不吝惜打折教鞭。我们找家长去投诉喊冤,家长却鼓掌说打得好,不打不成材,好像我们不是他们生的,这也无形中助长了螃蟹的肆无忌惮。
我猫似的溜进了教室,里面同学们咿咿呀呀朗读得正欢。我拿出书来,憋足了劲地嚷,觉得顶棚上沙沙掉下的土渣是让我的声音给震的,于是神气大增,红着脸粗着脖子嚷得更起劲。
背后有人捅我,我知道准是春儿。我偷偷一看螃蟹,见他正发愁地望着天,就把书遮在脸前,扭回头。春儿小声说:“江子,你知道吗,我爷爷被写进村史了。里面说我爷爷是救火英雄,全村的楷模呢。”我一听,不服气地说:“屁,就那次火,只烧了个柴垛,全村人都去了,怎么就你爷爷成了英雄?要是这样算,咱们东石村的英雄还不比蚂蚁多。”春儿得意地挤着眼:“英雄只一个,就是我爷爷。”我不甘示弱:“我爷爷救过全村人的性命,也是个英雄。”春儿讥笑我:“是英雄,为什么没写进村史里去?”我急了,大声叫了起来:“写不进村史也是英雄,就是英雄,就是英雄!”
啪!脑后足足地挨了一下。我知道是螃蟹在挥舞他的教鞭了,委屈地缄住口,瞪着眼顽强地顶住要涌出的泪水,决不能让春儿之流幸灾乐祸。螃蟹倒背着手,拖着教鞭往外走,我便规矩地跟着出来,像条狗。
我到了螃蟹的屋,俯首帖耳,等待暴风雨的降临。可他只是坐在那里端着粗瓷大海碗呷水,我便大胆地睨了他的屋里,见墙上新糊满了报纸,真是满屋子学问了。“江子,你在教室里嚷什么?”螃蟹发话了。我不敢再看,忙低头回答:“爷爷没被写进村史,成不了英雄,我伤心。春儿的爷爷救个火就是英雄,我爷爷救了全村的命都不是英雄。”看看螃蟹的目光是鼓励的意思,我便兴致勃勃地继续给他讲:
“天就像今天这样灰蒙蒙,爷爷起得很早,喂好了毛驴就上路了。他要到镇上卖掉自己精心箍好的桶,去换回盐、布,还有我爱吃的烧饼。那时天上还挂着星星,可浓雾一层一层的,倒觉得天快亮了。小毛驴滴答滴答刨着响蹄往前走,爷爷美美地想象着集市上的人们怎样夸他的桶。
“突然,路旁窜出几个人,把爷爷和他的毛驴围住了。爷爷定睛一看,不好,是鬼子兵。爷爷想跑,可腿却战栗了,脚下一软,一泡尿就装在了裤子里。虽说鬼子手里端着枪,看看并无恶意,爷爷有些放心,慢慢立直了。鬼子比比划划,爷爷明白了他们是让他带路。爷爷眼前立刻有了燃烧的房屋,受辱的妇女,于是爷爷牵上毛驴奔了正西。西边是方圆几十里不见人烟的荒草地,除了兔子,很少见到活物,里面杂草丛生,布满沼泽。
“爷爷牵着毛驴和一群鬼子,从日出走到日落。看他们一个个筋疲力尽,爷爷瞅个空子,猛击毛驴一掌,抱着毛驴脖子,任驴乘着夜色猛跑。身后便乒乒乓乓有枪声,幸亏驴身上的大桶,挡了不少子弹,让他平安到家。”
螃蟹听了,重重把水碗蹾了,激动地说:“妈的,你爷爷是个真正的民族英雄。”我同意他的见解,恭敬地说:“是哩,老师。”螃蟹还有不解:“那他为什么不去把英雄事迹公布于众呢?”我告诉他:“过了几天,爷爷偷偷去了荒草地,见洼地里躺着十几具尸体,细看他们嘴里还有草根。爷爷认为自己杀了生,害了人性命,就悄悄掩埋了尸体,从不提起这件事。”螃蟹心情复杂地摇着头:“这是壮举呀,真正的民族英雄呢。你爷爷,糊涂,糊涂!”
4
快过年了,村里除了鞭炮声,又多了一份喧腾。锣鼓镲钹使劲张扬着庄稼人的欣喜,花花绿绿的秧歌队在大街上踩着欢快的鼓点翻蹄亮掌,晃着滑稽的脸,扭着夸张的动作,手舞足蹈,载歌载舞。姑姑领着我兴致勃勃地去看花会队的表演了,她爱看高跷,就拉着我直奔村西。村长仲家方过来了,他用被旱烟熏黄的手指重重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却对着姑姑说:“艾艾,小车旱船那边缺个人,你去不去演啊?”姑姑拘谨地低着头说不去,我告诉仲家方姑姑爱看高跷,对别的不感兴趣。仲家方说:“江子,村东有‘西游记’,你该去看的,这么大的个子,还用姑姑带着,羞不羞?”他说得对,从出门时起,我就觉得让姑姑带着不好意思了。我立刻挣脱了姑姑的手,撒腿就往村东跑。姑姑有些气急败坏,她着急地叫着我,好像离了我她自己不会去,处处需要我带她似的。
村东的人最多,大家都愿意看猪八戒背媳妇。可直到我到了,这边的场面还冷冷清清,原来大家还在挑角色,角色定不下,锣鼓就敲不起来。本来每年每人都有固定的角色,按部就班就是了。记得往年爷爷演的就是猪八戒,那是最招徕众人目光的角色啊。我到村东时,正听见有人高声说没入历史的站一边,听候调遣。我看到爷爷很是尴尬,心有不甘地站到了一边。春儿的爷爷晃了晃瘦弱的臂膀,“我已经入了村史,是东石村的英雄,今年我不演白龙马了,我要演猪八戒。你们别抢那钉耙,这猪八戒非我莫属。”我知道爷爷是最心仪猪八戒的,历年来他凭着箍桶的手艺降伏了许多觊觎这个位子的人,猪八戒身上有出彩的活啊。唐僧孙悟空都安排出去了,只剩下挑担的傻沙僧没人去扮,我听见有人叫着要让林起潭扮。爷爷肯定是听到了,他也肯定不情愿。我看他悄悄地溜了,到了八仙过海那边。正巧八仙中的铁拐李病了,爷爷嬉皮笑脸地说,“我来客串一下。”何仙姑过来,说:“不劳您的大驾,村长说了,没入史的人一律不要入队,别想过着瘾还挣点心盒子。”一扭脸,“七仙准备,我们过海。”爷爷受了奚落,心里不是滋味,又踅回到“西游记”这边,取经的队伍已经操练起来了,擂鼓的那个甚至脱了棉袄,把鼓打得震人心魄。爷爷赶忙找沙僧的行头。扮猪八戒的春儿的爷爷挺着逛逛荡荡的大肚子过来,用钉耙一点爷爷,“林起潭,放下禅杖,你不要扮了,没了沙僧,我们一样去西天。”
爷爷真切地感到悲哀了。他自觉地挪到了一边,不自然地做起了观众。他一定是在比较着当猪八戒和看猪八戒的感受了。他只看了一会,就黯然地离开了人群。
我一直看到西游记散了才去村西找姑姑。高跷队还没散,因为有个翻跟头的动作还没过关,他们还在矢志不渝地练。失败的动作不时地逗得人们哄笑,几个观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姑姑见了我,才放下心似的舒了口气,看得出,她刚才一直是紧张地看的,为那帮不成器的翻跟头人担心吗?
打镲的重重地把两片铜镲往怀里一合,练习结束。街上弥漫起的烟雾中满是蒸馒头蒸年糕的味道,间或有一股香喷喷的炖肉味儿,用鼻子深深地吸了,真解馋。我和姑姑回到了家里,见爷爷不声不响地躺在炕上,我才想起了他已经失去了心爱的猪八戒,心里一定在不好受。我就偷着告诉了姑姑,姑姑说:“村史是要由各家组成的呗,丢了哪一家,都不称其为村史。比如打月饼,你家是青丝,我家是玫瑰,他家是核桃仁,凑在一起才叫月饼。缺了哪一样,能叫月饼吗?”奶奶回来了,她说整盯了半天耍竹幡的,直叫过瘾,她看见炕里的爷爷就奇怪地问怎么了。爷爷没好气地说:“没劲。我就不信那帮鸟人能整出个名堂来。每年正月各村的花会我都比较过,就东石村的臭。”奶奶马上明白了他的心事,“屁,没了你臭鸡蛋,人家一样打槽子糕。屁眼生疮就别怨凳子硬。外面有大碗沏的茶水大盘子装的点心,你回家来吃哪门子饭。”
5
爷爷在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凛冽的寒风削着他满是褶皱的脸,他全然不觉。被风吹动的枯枝残叶不时挂在他的身上,他不去理会,任风又把它们吹走。土地龟裂的大缝绵延不断,织成让人看不懂的网。爷爷狠狠地跺着脚,他烦躁。
村里修史,也算开天辟地的大事。村里人都清楚,这是光宗耀祖的好时机。有人就瞪着眼说某年在某地路遇土匪劫财,挺身而出,为民除害;有人就说其先人捉拿偷盗之徒多少,匡扶世风;有人说家风淳朴世代忠良;有人说集腋成裘盖起了村里的学堂。一时间,村里乌烟瘴气。爷爷不愿同流合污,他早就没把那个村史当回事,写不写进不都得耕耘播种劳作收获么。可当他知道人人能入史,家家都有传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心里有了一丝瑟瑟的酸楚。昨天见了春儿的爷爷,老头笑呵呵地问:“林起潭,你写进村史了吗?”爷爷本想不屑一顾,可不知怎么却涨红了脸,仿佛偷了人。老头同情地告诉爷爷:“林起潭,快想点事让村长写写你吧,总得给后人留一些纪念呀。要是就剩下你一家,让子孙怎么看你呦。我为你想了,你送我一斗粮,我便给你作证,就说村后那片树是你为了泽披乡里而披星戴月栽下的。”爷爷一听,勃然变色:“放屁!那树林从我光屁股时就有,说是我栽的,折不折寿?”老头一怔,还以颜色:“林起潭,你个榆木疙瘩,真不开窍啊。人的寿命是活不过人的名声的。”
爷爷觉得世道变了,能让仲家方抹上几笔就如同是点了观音菩萨净瓶里的水能成仙成佛,死后能心安理得地去见列祖列宗。爷爷虽然不情愿,可一想到后世万代子孙,他有些心动了,他们得活,他们得有脸有皮地活呀。
螃蟹找过他,说那次把鬼子引到荒草地的事完全可入史。非但村史,就是以后的县志也应有大书特书的篇幅。惊得爷爷捂住老师的嘴,连说罪过。爷爷想来想去,觉得写自己还是得写自己的手艺。方圆几十里,谁不晓得东石村有个善箍桶的林起潭呢。谁家不使用錾着“林记”标记的桶呢。
风还是猛烈地抽着爷爷的脸。他想念自己的儿子了,爸爸刚满十岁,爷爷就把他送到城里当学徒。到如今在城里也算有了一间门脸,自己当了掌柜的。爷爷几次告诫他要给林家争气:“江子我给你们带。只求你们小两口齐心协力,将来在东石村为林家出人头地。”爸爸听懂了爷爷的话,他很少回来,他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生意上。
爷爷眼前模糊,出现了爸爸的身影。爷爷眨眨眼,好像爸爸已经走到近前了,他恍惚看见爸爸骑着高头大马,身后黑压压一片随从。啊,真威风。爷爷有些目眩,觉得自己成了《说唐》里的李渊。他兴冲冲地对爸爸说:儿呀,为父有一事犯愁呢。仲家方写村史不写咱家啊。爸爸听了哈哈大笑,对爷爷说:他仲家方算个什么东西,我如今做了大官,一会他就得拜见我。他给咱林家写,咱还不稀罕呢。
爷爷挤出幸福的泪花。他揉了揉眼,见天色已晚,眼前正是一片小树林,在夜幕下影影绰绰的。爷爷脸上还荡着遐想时的笑颜,咽了咽唾沫,用拳头狠狠地擂了自己的头。
晚上睡觉的时候,爷爷还在给奶奶说着他的幻境。奶奶有些伤感地摸着爷爷瘦瘠的身子,说:“老头子,为那村史你快要魔了。别折磨自己了,不行就算了,咱不管死后的事了。”爷爷拉着奶奶的手长叹一声:“这里面的事情可多了,你怎么会晓得?”
6
爷爷很少说话了。整天锁着个嘴,闷头不响。他拾掇了好多板子,抱进了西厢房,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厢房里便传出轻微的叮叮当当声。我趿拉着鞋,走到姑姑的房里,悄声问她爷爷在干什么?姑姑说他在箍桶。我掷了鞋子,溜到了厢房,趴在门缝往里看。昏暗的灯光罩着爷爷苍老的脸,他把木板细细地刮光,在灯下比画着、端详着,仿佛木板里贮满了他的深情。姑姑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的身后,一伸手就把我抱起来回了屋。我问她爷爷究竟是怎么回事?奶奶在一旁搭话:“江子,你爷爷是为你呢。”
爷爷终于箍好了桶,从奶奶赞许的目光中,可以肯定这又是爷爷的杰作。爷爷抱着桶,把脸使劲地贴在上面,胡子蹭得木桶哗哗响。好久,爷爷才抬起满是木屑的头,对奶奶凄然一笑:“好了,你晚上送过去吧。”
漆黑的夜,不见那迷人的月亮,只有闪烁的星星。奶奶待村里少了猪嚎狗吠,牢牢地提了桶,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村长家。仲家方不在,胖女人扭着肥屁股把奶奶让进了屋。奶奶把桶小心地放到了地上,说:“江子他爷爷这辈子也没别的能耐,就会箍桶,这不,他花费了心思箍了个最好的桶,送给村长盛米装面。”胖女人手里攥着瓜子边嗑边说:“老嫂子客气了,我们家还缺个桶使。放到院子里吧。”奶奶又把桶提到了屋外,进屋来东家二娃子西家三狗子地说了不少村里的新闻。胖女人感到新奇:“我这几天净伺候着村长写村史,没工夫串门呢。”奶奶马上见机行事,讪讪地试探:“能不能跟村长提提,给我们家也带上几笔?”胖女人噼啪地嗑了好一会瓜子才慢吞吞地好像是很发愁地说:“有什么好写的呢。”奶奶热血上涌,说:“我们老头子箍桶大小也有个名声,就写他箍桶吧。”胖女人勉强地点了点头:“好吧,村长回来看能不能给你们写上。”奶奶大喜,说了许多肉麻的好话,千恩万谢地走了。
7
看夕阳辉煌地走完它一天的路程,看西北风呼啸地拨弄着芦苇,看群羊神气地与朵朵白云媲美,我想,大自然不光是诗人们的事了。今天螃蟹给我们放了假,说是去城里看病,我们兴高采烈,异口同声地祝愿老师好好养病。心里说,你要是天天病着我们给你烧高香,你要是死了我们给你请和尚超度。不用上学,自然是乐事。其实,每当大人们教育我们好好读书时,我们都会茫然不解。读书有什么好的,读书有什么用?如果不是怕挨爷爷的巴掌,我宁愿去喂猪放羊,读它哪门子书。
我背上柳条筐和姑姑一起去田边河畔拣柴拾树枝,我呵着冻得像胡萝卜似的小脏手,抬头望着寒枝上的乌鸦,祈盼着过年时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呜呜飞旋的风车,穿梭往来的冰船。姑姑不允许我喋喋不休地说螃蟹的坏话,她说老师根本没病,他是上县里去反映仲家方的行为了。姑姑说完就自责地住了嘴,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不要宣扬,很后悔自己的泄密。我才不管他螃蟹干什么去了呢,只要不管制着我,他上天入地,悉听尊便。
残阳如血,夜幕降临前的天空下,远处的大树、村庄都模糊成一幅剪影了。姑姑还在和我指手画脚地憧憬着明天,她一准是受螃蟹的感染了。这里要设线杆,那里要放话线,鸿雁就在头上呜呜飞过,漫山滚动着醉人的电话声……这不都是螃蟹嘴里常吐出来的话吗?我们一边把柴草拢成堆,一边在心中勾画着东石村美好的未来。我漫步田间,望着远处已模糊的山影,第一次感到了家乡的可爱。
可仲家方的到来破坏了眼前的美景。他对姑姑说:“艾艾,看你的手都冻红了,给你手套快捂上暖和暖和。你不要去拣柴了,村部里不是有好多柴禾吗,你直接去背吧。”我说:“村长你唬人。等我们真去背了,你该说我们是偷盗抓我们去游街了。”仲家方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他让我把柴草背回家,让姑姑跟他去村部背柴禾,边说边去扯姑姑。我鼓动姑姑去,“有他跟着你怕什么。他是村长,他说话要算数的。”仲家方破例地摸着我的头,和善地对我说,“江子,你自己把这里的柴草弄回去啊。”我向他保证没问题。姑姑却紧张地攥着我的手,连声说不去。我急了,说:“你不去我去。”对仲家方说,“我们走,假了是小狗。”仲家方打算当小狗了,他叹了口气,对姑姑说:“你不去就算了。你想不想上村史啊?”姑姑低声说:“修史是男人们的事,你去找我爸爸吧。入不入史,我不感兴趣。”说着,姑姑就让我背起了筐,拉着我走了。
8
爷爷回到家来,脸色很不好看,胡乱地扒了几口饭气哼哼地躺在了床上,恨恨地说:“我真瞎了眼,把那么好的桶给了一个王八蛋!”
奶奶终于知道了,那只桶被仲家做了垃圾桶,就明晃晃臭烘烘地摆在大门口。奶奶看了,也不禁心酸,但为了将来想,一只桶算得了什么呢。爷爷咬牙切齿地说箍这么多年桶也没人这么作践我啊。
几天下来,爷爷瘦了许多,两眼直勾勾的,看见桶就愣愣地犯呆。有时候自言自语,谁也听不清他嘟囔的是什么。有时候像丢了魂似的在地里漫游,害得奶奶总让我远远地跟着他,以防不测。
我也知道了爷爷对他苦心孤诣箍的桶的眷恋和痛惜。我不想让爷爷再这么折磨着。一天夜里,我偷偷溜到了仲家方家门口,那桶还稳稳地立在门旁。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桶旁,一使劲,桶便倒下了,里面的烂菜叶子、炉灰渣子、臭袜子稀哩哗啦全出来了,还有一股呛人的尿味直撞我的鼻子。我顾不了许多,慢慢地把桶滚到一个黑暗处,掏出兜里的绳子,牢牢地系好,就把桶背回了家。
全家对我的壮举都惊讶了。姑姑不解地问:“江子,你把这个脏桶弄来干什么?”我理直气壮地回答:“干什么?那狗仲家方他不配用爷爷的桶。把桶拿回来爷爷的气也就消了。”奶奶猛然醒悟道:“江子,你这个小冤家,惹恼了村长,咱家还有希望写进村史吗?”“他知道是谁干的?!”我不服气地辩白。
躺在炕上的爷爷一下子起来了,本来难看的脸越发难看。他从屋外找来把斧子,抡起来就劈那桶,奶奶没拦住,那桶噼里啪啦霎时就成了一堆木板了,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爷爷把斧子一扔,冲奶奶吼道:“去,把它烧了,把它烧了。”
爷爷病了。
第二天一早就听见胖女人满街筒子的叫骂声。奶奶绝望地掉泪了,呢喃着:“完了,完了,我们林家完了。”吃完饭,奶奶送我去上学,见那胖女人还在意犹未尽地唾沫飞扬。奶奶过去佯装不知地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气哼哼地说:“真晦气,不知是哪个缺了八辈子德的把我们家的垃圾桶给偷走了。”奶奶赧红着脸劝道:“算了,不就是个桶吗?让我们老头子再给你箍个就是了。”胖女人一半是生气,一半也是把骂街当消遣,听了奶奶的话,反而笑了:“何必呢,有个桶倒累赘,那垃圾不如就往街上倒,总会有人清理的。”
奶奶尴尬地笑着:“那是,那是。”随即谄媚地问,“不知村长把我们写上了没有?”胖女人不耐烦地说:“写了,写了。嘴皮子磨掉三层半,好话喋喋不休八火车,求这点糟心事像求如来佛,他还拿捏了。”奶奶兴高采烈地感激那个女人:“让你受累了,让村长受累了。不知是不是跟别人一样写的是传?”胖女人说:“不是。是放在《村中杂记》里了。我听他念着,是‘村中有善箍桶者’。”奶奶支着耳朵耐心地等着下文:“还有呢?”胖女人一翻白眼,“村中有善箍桶者。完了。”奶奶不满足了:“就一句?”胖女人奇怪地看着奶奶:“一个箍桶的能写多少呢?告诉你,有这一句就不错了。这不是说评书,拉拉扯扯地演义个没完。箍桶的能上历史,真是破天荒了。”
我放学回来,奶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江子,你偷了桶,差点坏了大事。幸亏人家村长不计较,真的写了咱们林家。要是那桶不弄回来,兴许能多写几句呢。”我说:“桶不是早上他们才发现没的么?可历史在以前就写好了呀。”奶奶想了想,说:“也是,仲家方那个狗杂种,真不是个好东西。”
9
我想把爷爷被写进村史的喜讯告诉老师。
放学了,同学们有的乒乒乓乓地挪动着凳子,有的挥舞着笤帚鸡刨食般胡扫一气。一时教室里尘土飞扬,调皮的同学不时地把笤帚准确地落到某个同学身上,立刻教室里就有了一番追逐,桌子之间穿梭般地飞着身影。不知谁喊了一句螃蟹来了,教室里倏地平静下来。等了一会见老师未到,觉得又是老一套的王小二喊狼来了在捉弄人,就又喧嚣起来。又有人低声喊螃蟹来了,人们有了经验,一趴门口,老师真的来了,赶紧胡乱摸了笤帚卖力地扫。老师进来,厌恶地皱了鼻子,说:“慢慢扫。在家里也这么干吗?”叱了我们一顿,就出去了。我悄悄地跟出来,到了他的屋。
“江子,有什么事你就说吧。”老师挺和蔼。我高兴地说:“老师,我们家也被写进了村史。”老师 眉毛一扬:“真的?怎么写的?”我把背熟的那句话又背给老师听。“村中有善箍桶者?”老师听后摇摇头,“就这么一句,让人听了,谁知道是在写你们家呀?”我说:“咱村就我爷爷会箍桶啊。”老师指点我:“江子,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都知道吗?”我没了主意。老师又问我:“村长怎么会想起给你们家写了呢?”我不敢隐瞒,把送桶的经过告诉了老师。老师说:“我明白了。”说完就仰着头望着满是报纸的屋顶,恨恨地自语:“仲家方这个狗东西,借编村史敲诈呢。这哪里是造福桑梓,纯粹是祸害百姓。”
我说春儿他爷爷给了村长几石麦子,村史里就把他写成了英雄,还是全村的楷模呢。老师说:“如此说来,他这村史也没什么价值。我看写不写上都没多大关系。江子,你回头告诉爷爷奶奶,别让仲家方牵着鼻子走,为了让他抹上几笔就委屈了自己的心。”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晚上,很好的月亮,可以看见月亮里面的桂树玉兔。我搬了凳子,准备让奶奶给我讲故事。奶奶说让姑姑给我讲,我执拗地非要奶奶讲。姑姑拉过我,说:“江子,别打搅奶奶,你没看见奶奶有心事吗?来,姑姑给你讲。”我问姑姑奶奶为什么这样,姑姑说:“还不就是你嘴快。你把常老师的话告诉奶奶干什么?”看姑姑的神色,我知道又犯错误了,立刻觉得理亏,不挑不拣她讲什么故事,我都痛快地听了。
听着听着,我躺在姑姑的腿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奶奶把我唤醒,让我脱了衣服睡。我揉了揉眼,见屋里只剩下我和奶奶了,就问奶奶:“爷爷呢?”奶奶说:“箍桶去了。”我急了:“还给仲家方?”奶奶不做声。奶奶给我铺好了被子,见我躺下了才絮絮叨叨地说:“江子,你爷爷没有别的本事,只会箍桶,至多是能混口饭吃。你爸爸虽说是在城里混,钱来帐往的,可究竟没多大出息,只能算有个饭碗罢了。咱们林家就靠你了,你可要好好读书呀。等你出人头地,咱林家就熬出来了,也就没人敢小瞧了。兴许那时就有人找上门来给我们作传,兴许那时你也能当村长呢。”
我一下子睡意全无。噫,这可恶的村史,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呢,搅得我全家不宁。村史,我恨你。
10
奶奶不知从哪借来了两升白面,我一见,高兴得直拍手:“噢,有白面吃喽。”细细地搓着那白光光的面粉,把手中的面慢慢洒在盆里,我兴奋地嚷:“下雪了,下雪了。”奶奶拍了拍我的屁股,要我别把面弄脏了。我讨好地停了手,冲奶奶灿烂地笑,问:“奶奶,是蒸馒头,是烙大饼,还是擀面条?”
爷爷剥了花生,让姑姑煮了,满屋喷香。把土豆洗干净,切成细细的丝,用油一炒,又是满屋喷香。打了鸡蛋,和葱花一搅,下锅一煎,还是满屋喷香。锅里还炖着早上爷爷从河冰窟窿里捞回的鱼,早已香气四溢。我问爷爷今天是过什么节,他没搭理我。
屋里又有香气飘出,我循着香气过去一看,焦黄厚墩的大饼烙出来了。我伸手要拿,奶奶一巴掌抽在我的手背上,威严地说:“江子,别没规矩,等客人吃完了你再吃。”我问谁是客人,奶奶让我别管,催我出去玩。我望着那烙饼,咂了咂嘴,恋恋不舍地往外走。
奶奶唤着爷爷:“快去,再请一次,戏文里都说要‘三顾茅庐’哩。喏,顺便买点酒。”爷爷低声说:“哪里还有钱?口袋从开春就没闻过钱味了。”奶奶想了想说:“那就赊二斤吧。”
我在外面跑了半天,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了,才想起回家。进了门,见奶奶焦急地往门外张望,想必是在等我,就说:“奶奶,快吃饭,我都饿死了。”奶奶回过神来,对我说:“江子,要能顶就再顶一会,顶不住就先吃块窝头垫垫。”我一瞥屋里,饭桌上整齐地摆着四碗菜,旁边的篮子里放着烙饼,便使劲地咽了口唾沫,说:“奶奶,我现在还不饿,一会儿才饿呢。”
爷爷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铁青着脸,进屋就骂:“真他娘的,那狗东西去李三园家了。我一去,他就嘬着牙花子说咱的菜没荤腥,想让他当和尚吃素斋啊。李家杀了条狗,那狗东西屁颠屁颠去李家了。”爷爷掏出烟袋来,狠命地抽。奶奶望着一桌子菜,无力地靠在了门板上,泪汩汩地流下来:“这可怎么好,东借西凑,弄得大窟窿小洞,忙乎了半天,咱们却把热脸贴在了凉屁股上。人家却不赏脸呦。哎,你问他又给咱加写了没有?”爷爷说:“他让咱们听天由命吧。”奶奶一听,扑通一下,身子像一团抹布甩在了地上,她拍着腿说:“老天爷,你怎么不睁眼呦。”
爷爷拎起酒,猛地灌了一大口,直着眼打了个响响的饱嗝,他招呼着我们:“来,咱们自己吃。”奶奶利索地走到爷爷身边,按住了他手中的酒,说:“这酒你就别喝了,是赊来的呢,你去退了它。”爷爷豪爽地白了白奶奶:“我就不配?”奶奶苦楚地说:“我是怕你让这猫尿折腾得难受。”爷爷一咬牙,很开通地拎起酒就出了门。奶奶望着爷爷的背影,凄然地掉着泪。她幽幽地呼唤:“老头子,要不,你就喝了它。”爷爷已经听不见了。
奶奶冲我一挥手,“江子,饿坏了吧,吃呀。”我望着桌上的菜,不相信地看着。奶奶又说了一遍,我才猛冲上去,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奶奶直着眼看着我吃,见我实在吃不下去了,就坐在我的身边,拢了拢鬓边垂下的头发,长叹了一口气,附在我的耳边庄重地说:“江子,你也不小了,该知道大人的心了。这些日子我们为了村史的事绞尽了脑汁,可仲家方就是不给咱们写。原因明摆着,他嫌咱们送的礼少。可咱们家穷得叮当响,实在没有办法了。”我说:“老师说那村史没什么用,你为什么不听?”奶奶不同意:“一个教书匠能懂多少,现在没用,以后呢?我怕给你们后人抹黑,那时多难堪啊,你们在乡里抬不起头来。”我满不在乎地说:“我爸爸在外面发达了,省里的教授给他写。”奶奶凄惨地摇着头,“玉皇大帝在天宫里给你写都没用,你是东石村的人,东石村不写你你就是白活。”顿了顿,她信心十足地说:“我一定要给林家挣个面子来。”
11
半夜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雪。等人们早上起来打开门往外看时,树上、屋顶上、大地上厚厚地铺上了一层皑皑白雪。奶奶悄悄地到了村长家,屋门关着,里面传来重重的呼噜声。奶奶知道仲家方和胖女人还在睡,便轻手轻脚地找来扫帚,一下一下扫起雪来。村长家的院子很大,扫到一半,奶奶就出汗了,奶奶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脑门的汗珠,又呵呵冻得通红的手。听到屋里胖女人咿咿呀呀地说着梦话,奶奶想着在热被窝里美美睡觉的惬意,越想越觉得当村长了不起。
狗在窝里听到了动静汪汪地叫了起来,紧接着鸡窝里的鸡也呱呱地闹腾。胖女人一掀窗帘,看见了正在扫雪的奶奶,吃了一惊,在屋里就喊上了:“呦,那不是林起潭家的吗,快进屋来暖和暖和。”奶奶怕声音大了让过路人听到,又怕声音小了屋里的人听不到,脸上笑了,用手指着手里的扫帚。奶奶就听到屋里咯咯箩箩地说着话,猜到准是在说自己。她冲着远处的茫茫白雪,自信地笑了。
奶奶扫完了院子,便打开狗窝的门,狗躲在里面不出来,奶奶不敢轰,就过去把鸡窝的门打开了,鸡们欢天喜地地从窝里出来,吱吱地欢唱。奶奶看屋里的门还没开,就找来几个玉米,一把一把地搓给鸡吃,耐心地看着鸡啄食。
门开了,胖女人让奶奶到屋里,奶奶怕又看见仲家方那黑黑的脊背,就找个话题岔过去:“你看那狗还在睡呢。我打开门,它却不出来。”胖女人说:“不是它不愿出来,昨天不知是谁造孽,把狗腿弄折了,它准是疼呢。”奶奶弯下身往里看了看,果然见那狗在窝里正抱着血津津的伤腿呢。奶奶心疼地对胖女人说:“这可是宝狗啊,都入了史呀,哪能让它这么可怜兮兮的?”胖女人说:“是啊,可有什么办法,人说要让它好得快,就得给它吮腿里的淤血。”奶奶愣了愣,嘴角抽动了几下,自告奋勇地说:“我来试试。”
奶奶小心地把狗抱进屋,放在椅子上,让狗躺好,把那条伤腿拿在手里,俯下身去,伸出舌头,去吮那狗的伤处。狗大概是被奶奶舔疼了,拼命一挣,爪子正抓在奶奶的脸上,立刻奶奶的脸上就有了几道血印,慢慢地奶奶的脸肿起来,血往外渗着。胖女人一见,便说:“算了吧,看脸上都出血了。”奶奶仿佛有了光荣的标志似的说:“没什么,你帮我按住它,一会就好。”说完,又去吮,任狗怎么挣扎,奶奶的嘴紧紧地贴在上面,不时地吐出一口一口的血水。直到伤处的肉都发白了,奶奶才直起身,让胖女人找来干净布,麻利地包扎好。
仲家方从屋里踱出来,奶奶亲昵地拍了拍狗的头,羡慕地对村长说:“它好福气呢。”仲家方耸了耸肩,抖了抖肩上的皮大衣,对奶奶说:“最近几天我想了想,听说你家艾艾非常孝顺,我想在村史里给她写几笔。”奶奶一听,心里如三伏天降了甘霖,痛快极了,脸上的道道血印好像成了胜利的花朵。她幸福地抱来柴禾,为他们做饭,只一会,满屋子里都飘满了粥香。
奶奶把饭端上了饭桌,仲家方接过热气腾腾的粥碗,嘴唇绕着碗边希拉希拉嘬得山响。半晌,才恩赐地用筷子点着奶奶,让奶奶一块吃。胖女人给奶奶盛了一碗粥,奶奶惶恐地接过来,细细地喝。吃过饭,胖女人专心致志地剔牙,仲家方眯起眼睛过烟瘾。奶奶七手八脚地刷了锅,把刷锅水倒在猪食桶里,就去喂猪。身后胖女人还在叮嘱着:“里面多加点糠。”
几头大猪酣畅淋漓地抢着吃。奶奶看看四周,天还是灰蒙蒙的,满世界都是白的。奶奶忽然觉得有些恶心,要呕吐。她使劲地呼了几口气,脑子里空空的,脸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她低头看看那猪,有的已经吃饱了,正拱脚下的土。奶奶端详着猪,想着村长家的猪也比人神气。越想气越往上涌,真恨不得手里有把砒霜。
喂完猪,奶奶进了屋。胖女人冲奶奶一努嘴,说:“正给你写呢。”奶奶立刻觉得满屋都神圣起来,规规矩矩站好,暗暗庆幸自己的罪没白受。
仲家方掷下笔,斜了奶奶一眼,朗朗念道:“林艾艾者,东石村人也。艾艾少时,尝学得箍桶之艺。其勤勉奋发,用功甚笃。技闻名遐迩,盖世无双尔。……”奶奶只要听到有艾艾的字眼精神就为之一振,笑意布满脸上。
仲家方停住口,疲乏地打了个呵欠,问奶奶:“我记得你们要请我喝酒的呀?”奶奶捣蒜似的说:“是是是,村长总没工夫。”仲家方说:“你们要是有真心呢,我可以为你家艾艾作传了。哪天准备准备,我跟艾艾谈谈。”奶奶说:“村长真赏脸。这次专门炖肉,吃荤的。”
12
姑姑在跟爷爷奶奶怄气。仲家方准备在村史里特辟一章《东石七仙女记》,遴选了村里够得上花容月貌的七个姑娘号称仙女集体入史,可把七家乐坏了。七家嘴里念叨着祖上荫德陆续将本家姑娘送到仲家或村部让仲家方采访。这天轮到了姑姑,可姑姑死活不去。见奶奶磨破了嘴皮也无济于事,爷爷急了,他通通地拍着炕,咆哮如雷:“告诉你艾艾,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别登着鼻子就上脸给脸就上天。古人为了入史抛头颅洒热血,村里人为了光宗耀祖呕心沥血。现在机会来了,你不去,你是给我好瞧跟我们过不去耶。今天你要是不去,我把你用绳子捆了去,不识抬举的东西。”
姑姑呀,你怎么能不去呢,想想爷爷箍的桶吧,想想奶奶脸上的伤吧,想想家里那一张张没人来吃的大烙饼吧。人家不要咱家的钱,不要咱家的地,白白让你去写,白白让你去风光,天上掉下的肉包子,你怎么还躲?怕噎死呀。
姑姑最后还是去了,姑姑倔强是倔强,但她的孝顺也是有名的。那天她没听奶奶让她换身新衣服的提示,也没听完爷爷给她准备的箍桶技艺资料,也没用家人去送,就默默地去了村部。仲家方高兴异常,围着姑姑团团转,详细地考察姑姑的身体。姑姑恼了,“你是作传呢还是买东西?”仲家方却不恼,嬉笑:“艾艾,你知道前边几个仙女是怎么报答我的吗?我耗费心血为她们作传,她们舍得用最宝贵的东西来回报我。”姑姑说:“本来我就不是什么仙女,我也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你要是觉得非要我如何如何,干脆你就写六仙女好了。”仲家方碰了个钉子,有些上火,“艾艾,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仲家方跺跺脚,东石村就得颤几颤。你不在乎是不是?你走,你走。我看你父母在东石村怎么个活法!”姑姑不敢动了,她悲哀地望着窗外。外面阴霾蔽日,迷雾蒙蒙。
仲家方慢慢地绕着姑姑转,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姑姑。姑姑害怕了,挪动脚步就想跑出去。仲家方伸手拦住了姑姑,“艾艾,你真看不出来吗?我是处心积虑刻意安排,就是想我们好啊。现在我们是水到渠成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呀。别怕,你家里让你来就知道让你干什么来了,你母亲要不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老了,她自己都会送上门来。她没准正高兴着我们好呢。”
仲家方说着,就把手伸进了姑姑的衣服里。姑姑战栗着,恐惧得要死过去了。她突然来了一股力气,抡起巴掌,掴在仲家方的脸上,趁着仲家方一愣神,她撒腿跑出了村部。
13
螃蟹又对我发火了。在教室里啪啪地打折了一根教鞭,又把我揪到他的屋里,指鼻子剜眼地臭熊了我一通,还不解气,又抽了我几个嘴巴。我实在忍不住了,哇哇地哭起来,他倒好,悠闲地坐下来,欣赏着我的哭。今天的作业就属我差,他一看就给撕了。背书我又没背下来,才引起他的火的。
等我不哭了,螃蟹才问我:“江子,昨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我呜咽着:“昨天村长去我家喝酒了,直到深夜,搅得我没做好功课。”螃蟹一听,递给我毛巾让我擦。我熨帖了,把心里话一股脑地倒出来:“昨天那狗日的村长一边喝酒一边口口声声地骂我小杂种,我很窝火,忍不住就啐了他一口。奶奶急了,就打我。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螃蟹听了,把牙咬得吱吱响:“妈的,难道县里真没人管吗?难道村史就是这么个编法吗?难道他仲家方如此胡闹就行吗?”我问:“老师,历史真的千秋万代吗?”螃蟹郑重地点了头:“历史是千秋万代的。可仲家方弄的狗屁东西,哪配得上叫历史!”“既然他的东西狗屁不值,那为什么乡亲们还蜂拥着让他写呢?”我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看来他也想不出答案,迷茫地看着窗外,好久,才叹息道:“人们啊——”
吃饭时,一直闷坐的爷爷忽发感慨:“想我林起潭,哪家没用过我的桶,我没吃过谁家的饭?我还挺知足的。没承想连入史的资格都没有。”我插嘴说写不写都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把螃蟹的话跟大家说了。奶奶说:“一个孩子王,知道多少村里的事?你别再听他胡说八道。你跟他是学识文断字打算盘记账的,其他的事就别瞎掺和。”姑姑不愿听了:“人家老师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总会比村野俗夫强。”奶奶冲姑姑一瞪眼:“你护着那小子干什么?”
我听着他们的争论就心烦,那些问题在他们那里总是解释不清。我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就想让嫦娥来给我解答疑问。有时我也想,也许月宫里根本就用不着写历史,要知道,历史是多么烦人的事呀。
我走到街上,外面黑黝黝的,不知是天冷还是风大,街上空荡荡的。我走到村东大柳树下,光秃秃的树杈在向我招手。要是在夏天,差不多半村的人都要来这里乘凉,长满茂密树叶的树冠像把大伞遮住了毒毒的阳光。我们常常到这儿来,捉蛐蛐,逮蝈蝈。有时玩捉迷藏,爬到大树上,谁也看不见。
我正在树下遐想,从远处摇摇晃晃走来一个人。快到近前了,迎面的风刮来呛鼻的酒味,我一听饱嗝响,就知道那是狗村长仲家方。看到他,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是他让爷爷奶奶整天坐卧不安忍辱负重的。别以为我们林家好欺负,今天我江子就来收拾你。
我猫下腰,在树下找了几块人们闲坐时预备的石头,摆在路中央,悄悄躲到了树后。仲家方蹒跚地走来,他绝对想不到有一堆石头在等着他,脚下一趔趄,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手里的一个包正好飞到了树下。仲家方挣扎着想站起来,用力地撑起身子,一张嘴,哇地吐了一地,马上又像面条似的瘫在地上。我本想向他扔几块石头,以解心头之气。可眼前那个包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是不是该死的村史?要真是它,我就撕了它,踩烂它。
我蹑手蹑脚地把包拿过来,摸了摸分量不太重,像是书的样子,我的心跳得厉害,要是村史,可就关系着全村各家各户啊。仲家方嘴里在念叨:“村史呢?妈的,村史呢。”果真是村史!我的手颤抖了。耳边想起了老师的话,胆子又壮了起来。我轻手轻脚地慢慢退着,直到我看不清他了,才转身飞快地跑了。
我向村外跑,一口气跑到了小树林,这里是村里的坟地。要是在平时,我是绝对不敢进去的。今天,我一点都没考虑,就钻了进去。找个地方坐下,听到四周静静的,却总像有人走来,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打开包,里面是厚厚的文稿,虽然有淡淡的月光,可上面的字一个也看不清。但我知道,那上面都是乡亲们的血汗,至少有我们家的大鱼大肉和烙饼。我真想把它一篇篇撕了,一页页扯了,可这是村史,连爷爷奶奶都珍视得要命的东西。我不敢胡来,四下里摸了些土块,将那包埋了。
我偷偷从树林中出来,专拣黑地方走。满天的星星在眨着眼睛,好像在看着我笑,耳边呼呼风响,好像在轻轻唱歌。我抬头望了望头上惨淡的月亮,踌躇地往前走,等着我的不知是福是祸。
14
到了街口,我看到家里还亮着昏暗的灯光。我知道奶奶还没睡,她准是焦急地盼着她的江子回来呢。突然,有人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衣领,还没等我明白过来,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鼻子一热,热乎乎的东西就流了出来。头上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江子,是不是你拿了村史?”我听出了是仲家方,咬紧牙,不吱声。他左右开弓打了我几个嘴巴,打得我眼前直冒金星。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义愤填膺地骂了起来:“别以为你当了村长就能横行霸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能当。那时,让你从我裤裆底下爬,管我叫爸爸。”我的话把仲家方气得暴跳如雷,他挥动拳头,对我一阵疯狂乱打。我疼得实在受不了,泪流了出来,但满心的恨。
仲家方没想到我会这样,他气急败坏地拖着我往村外走,嘴里不停地骂着:“小兔崽子,让你嘴硬,看我不把你扔冰窟窿里喂鱼才怪。”我脑子里乱糟糟的,眼前一会儿是奶奶,一会儿是村史,一会儿是螃蟹老师。
“站住,把江子放下!你要干什么?”是姑姑。仲家方一惊,看看四周无人,便胆大了:“我说艾艾,家教不严出逆子。你看,江子他暗算我,抢了村史,我要教训教训他。”姑姑摸了摸,见我满脸是血,怒不可遏:“仲家方,江子刚刚十二岁,他禁得住你打吗?”仲家方一阵冷笑:“禁不住,他倒别犯坏啊。”说着,晃了晃拳头。
姑姑轻轻地抚摸着我,问:“江子,疼不?你真抢了他的村史吗?”我不敢隐瞒,点了点头。姑姑却哭了:“江子,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抢那破村史有什么用啊。告诉姑姑,放在哪了,还给他。”我说:“在树林里。”旁边的仲家方说:“好啊,果真是你干的。我就猜到你不是个好东西。你拿它做什么?”我懊恼地冲他一瞪眼:“擦屁股。”
我们到了树林,我仔细地辨认着,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个土堆。我用手一刨,把包提出来,冲仲家方一扔,回头对姑姑说:“我们走。”“慢。”仲家方拉住我,解下裤带把我绑在了小树上。姑姑急了,上前拉着仲家方说:“你要干什么?村史已经给了你。”仲家方阴险地说:“我要看看村史缺不缺。缺了咱们没完。”他一把把姑姑推倒在地,紧紧地把我绑住,又拿块不知什么东西塞到我的嘴里。姑姑正要上前,仲家方却像恶狼一样扑向了姑姑。姑姑没提防,一下子被压在了底下,她奋力地反抗着。仲家方解下姑姑的裤带也把她捆上了,又拽下袜子,塞到姑姑的嘴里,他扒下了姑姑的衣服……
月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黑黑的夜空,密密的树林,它们都悄然无声,它们听不见姑姑惨遭凌辱的呐喊,它们看不见姑姑饱含冤屈的泪水。那条该死的裤带,你为什么要缚住我?放开呀,我要去杀死那个狗畜生。
仲家方发泄完兽欲,给姑姑解了绑,姑姑躺在地上只是痛苦地流着泪。仲家方说:“艾艾,你也别哭。江子抢了村史,是杀头之罪。这事要是闹到县里,不但江子得死,你爸爸妈妈也得坐牢。再说乡亲们知道了这件事,也饶不了你们家,要知道这村史系着全村人的心呢。谁让咱们有缘,今晚好了一回呢,我看今晚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你不是挺喜欢那个教书的吗,多会我给你们撮合撮合。”姑姑慢慢穿好衣服,抡起巴掌掴了仲家方一个嘴巴,她呜咽着跑了。
仲家方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我来,马上给我松开了绑。我一头朝他撞去,把他撞了个仰面朝天,我上去就是几脚。仲家方用两手把我抱住,哀求道:“江子,刚才我不该打你,明天我给你买好吃的行不?”“呸,王八蛋,你这个畜生!我饶不了你!我要杀了你!”挣脱出来,我急速地去追赶已经远去的姑姑。
到了家,我先奔向姑姑的房间,推了推门,里面关着。我低声叫着:“姑姑,姑姑,姑姑!”里面没有动静,我不敢再叫,回到了奶奶的屋。
奶奶一见我的样子吓坏了:“江子,你怎么弄的?”一边问一边端来脸盆给我洗。我真想让奶奶去找仲家方算账,拿刀剐了那畜生。可我明白仲家方是村长,我们是斗不过人家的。我想了想,只好忍气吞声地说:“跟同学逗,摔的。”奶奶仔细地看了看说:“你骗不了我,这是让人打的。你告诉我,是谁打的你?”
我只好说了实话:“我抢了仲家方的村史,他打了我。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是我抢的。”“呦,我的老天爷,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不要命了?”奶奶数落着我,但又将信将疑。我说:“奶奶,是真的。我不服气他对咱家那样,才想教训他的,我要把村史给烧了。”啪!奶奶打了我一个大嘴巴,“逆子。你知道我为了让你爷爷入史,花了多少心血!你要毁了我的心血吗?”爷爷劝道:“算了,子不教父之过。如果不是你整天不顾廉耻地去巴结村长,孩子也不会这么干的。”
我躺下后久久地睡不着。奶奶和爷爷小声地嘀咕着,不时地夹着长吁短叹。我闭上眼苦苦地想着编村史以来的事,平常爷爷奶奶宠我,可一到了村史这件事上,我在他们的眼里就变得那么贱,那么轻,那么不可理喻,那么不是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仲家方就上门来。爷爷奶奶诚惶诚恐地迎接,仲家方一看他们的神色放下心来,他坦然地笑笑,对爷爷说:“你们家的事比较特殊,所以我迟迟不好开笔。昨天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写你们家的方法,今天特来告之。有关你的事,我拟作一篇《神匠林氏起潭箍桶纪事本末》,追本溯源,才好全面反映林家风貌。江子这孩子聪明,我拟作一篇《神童江子记》。此外,我觉得把艾艾放在《东石七仙女记》里委屈了她,准备专门来一篇《孝女林艾艾传》。”仲家方的话才说完,自然少不了爷爷奶奶的阿谀奉承,甚至要仲家方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昨天我抢村史的行为。仲家方也露出难得一见的大度,还忏悔自己昨天的失手,倒弄得爷爷奶奶不好意思,仿佛他们做了对不起人的事。
15
吃过饭,神采飞扬的奶奶非要送我去上学,我只好答应了。看奶奶那趾高气扬的做派,我忽然有了一丝悲哀。我问奶奶:“你忙乎了半天,自己屁都不是。你怎么不关心自己入史的事啊?”奶奶眯着眼,露着神气的笑:“江子,你能入,你爷爷能入,这就行了。爷爷是源,你是流,我们林家就像那河水滔滔不绝地流下去了;爷爷是根,你是叶,我们林家就像那大树枝繁叶茂地长下去了。你说我能不知足吗?我的脸上能不放光吗?”“姑姑也有传了。”“可惜了。仲家方也有走眼的时候,为女人立什么传!花木兰有传吗?谁听说过花木兰有传着?”
一只麻雀在天上飞着,我觉得它比我幸福快乐得多,我真害怕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我又想起了姑姑,直到现在我还没看见她,她一定还在哭呢。
春儿的爷爷也送春儿上学。奶奶老远就热情洋溢地跟他们打招呼。春儿的爷爷过来人般地问奶奶:“听说林起潭终归要写进村史了?”奶奶点头,说:“岂止林起潭有传,艾艾也有孝女传,连江子都有神童传呢。”春儿的爷爷一听,立刻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他对春儿说:“你自己去上学吧,爷爷不送你了。”
学校前聚集着一群人,大家在看螃蟹的表演。老师去城里告状了,可他到了城里根本就没人搭理他。他无奈,只得在学校门口发泄怒火。我们心中乐开了花,敢情你也就是跟我们横行啊,你倒是去城里横呀。这一天我们无比开心,都超额完成了作业。螃蟹也不给我们上课,他一直在门口大叫:“大家想想,你们就由着他仲家方胡闹了?”没人理他,真没人理他。一会儿人就散去了,大人才不像我们一样非得听他上课呢。螃蟹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教室,他向我们发火:“你们为什么不闹?你们为什么不乱?你们回去告诉家里,别在拿仲家方当神敬了。他写的村史狗屁不如,狗屁不如。”平静过后,他沮丧地告诉我们,“我要走了,东石村的迷雾要把我窒息了。”我们听不懂他的话,只觉得作为老师他混到这个地步很可怜。
我记得老师最后把我叫进了他的屋里说:“江子,我看你是个好学生,记住我对你说的话,好好学习,长大以后踏踏实实干一番事业。如果还惦记着东石村的一草一木,就真正去写一部村史,干净的、问心无愧的、真实反映老百姓生活的村史。”
回到家,我先去看姑姑。姑姑的门掩着,我推开看看,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姑姑不在。我问奶奶姑姑去了哪里,奶奶说:“谁知道她去哪里了,一大早就出去了。整天魂不守舍的,没一点大家闺秀的作派,要知道你也是上传的人了,得知道自重。”
我正要出去找,就见爷爷从外面回来了,一派喜笑颜开的。我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他托着手中的东西给我看,是《孝女林艾艾传》,墨迹未干,准是他刚从仲家方那儿得来的。爷爷兴奋地翻着,对奶奶说:“看,村长格外开恩呢,特意抄了两份给我。艾艾出嫁时,这传就是一件嫁妆,顶顶重要的嫁妆,这比聘她大骡子大马还光彩。另一份好好保存,等我死后,传给江子。”
我们正说着,老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闯了进来,脸色苍白地说:“快,出事了。艾艾她在树林里上吊了。”我们疯了一样跑向了树林。
在路上,我重重地跌了一跤,冬天坚硬的土地震得我眼冒金花。我看到了缥缥缈缈的迷雾,迷雾中嘈嘈杂杂。我努力睁大眼睛,周围空空荡荡,远处的天空依旧迷迷茫茫。

大洼人 发表于 2009-8-13 10:53:48

ruby 发表于 2009-8-13 18:20:11

市井百態

最初 发表于 2009-8-20 08:12:56

樊老师学生问候了,拜读了您的大作,佩服之至!!

最初 发表于 2009-8-20 08:13:58

我是您师范时的学生,承蒙您您指导也爱上了文学。

笑剑 发表于 2009-8-22 11:55:25

kanbudong

最初 发表于 2009-8-25 07:50:17

仔细体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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