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 发表于 2007-4-25 22:58:07

北    山(甄建波)



铁匠推着独轮车,上面载着风箱、铁锤和煤。他的女孩在腰间盘了一根绳子,甩出长长的一截系在独轮车的前头。“嘎吱吱,嘎吱吱”,独轮车的声响,更像从女孩细小腰间发出的挣扎……
他们离开北山,一路走来,到了山外面的一个村庄。向祖父的母亲借来锅灶,白水豆条汤泡玉米疙瘩。祖父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太奶奶,去拉他们同吃,铁匠憨憨地说:“这样吃得牢靠。”
太奶奶又去拽女孩,女孩怯生生看了一眼铁匠,铁匠没去阻拦……
女孩的脸上泛起亮光时,铁匠却说:“要回山了。”太奶奶差派祖父去送他们,送到山口,女孩抱住祖父的脖子不松手,并不停地亲吻他。祖父慌了神儿,挣脱之后就向回跑。
“娃,你跑个啥劲儿?我们山里人不会赖上你的!”
年轻的祖父仿佛听出了大山里面的疼痛。



若干年以后,那个女孩奇迹般成了我的祖母。祖母曾和我们说过:本不想逃离北山,她也曾尝试向北山的深处行走或探索,从而找出一种更高更好的生存方式——比如遇见神。山路弯弯到天边,于是年轻的祖母就来到了天边——是一座山的尽头。那里没有人烟,万能的造物者怎么没有在天边修建一座快乐的城堡呢?祖母转过身决定向回走了。其实天边就是一条绝路,只会有一个或多个空荡荡的神在那里守侯。
终于有一天,祖母悄悄离开北山,离开了做铁匠的父亲。于是在一个苍茫的夜晚,崎岖的山路上就有了一个裹过足的小脚女孩的行走。
祖母说:那会儿自己很可笑,对北山的背叛仍在加深,以至于一口气给家里发了十封信,竟有五六位姐妹找上门来,其中还有一位是自己的堂妹妹。最终留住四个做了平原汉子的女人。我的堂姨奶愤愤离去时留给祖母一句绝情的话:“我们山里人不会再认你!”祖母说:“真可笑!”
姐妹多了也有好处,一次和一个村妇争执时,四个姐妹都来了,她们又各自唤来自己的丈夫,四个男人的后面又追来七八个孩子,再加上祖父自家的,足足来了半个村庄的人口。其实倒不是祖母想呈威风,怪就怪那个女人撒泼,要祖母滚回山里去!祖母一直认为这句话是对她最大的侮辱。因为祖母憎恶那些烟熏火燎的日子,一个小姑娘蹲在风中、阳光下,拉风箱,拉长了岁月,熏黑了脸庞。曾有一些调皮的男孩子追着她喊:“鬼脸女儿,鬼脸女儿!”



我们一家人都爱吃祖母做的白水豆腐条汤,而祖母最喜欢用赵北山做的豆腐。赵北山向祖母保证过,他给我家用的都是山豆,并向祖母展示了那条用来采山豆的空口袋。
祖父总要在吃饭的时候,满脸醋意地说:“买豆腐就去买豆腐,你在那儿粘糊个啥?”
“嘿,谁让你别人的不吃,偏噇他的?我要是不抓紧学会喽,还不气死你?”
祖父真就早早地死去了,不过并不是被气死的,而是正常病故。尽管祖母向豆腐房跑了很多次,可做豆腐的技术终究没有学来。
每到过年,家家户户都要预备很多豆腐,几家豆腐房的生意火得不得了。赵北山先给我家做,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做。十几家等买豆腐的婆娘不耐烦地簇成一团,她们被赵北山拖得直骂街。祖母这几天就坐在豆腐房里,家里的一切事务都归了父亲。这两天仿佛永远是祖母私定的假期。祖母天天在豆腐房看。看石磨,看够了石磨,看拉磨的驴。看完了拉磨的驴,看吊包。仿佛什么都看够了才把目光移到赵北山脸上……奉命盯梢的我们也随着祖母看,看石磨,驴,吊包和赵北山……直到祖母端着新做的豆腐离开。
祖母六十岁时,听说北山的情形变了,修了宽展的柏油路,进山或出山再不需肩扛背挑了。祖母竟动了进一次北山的心思。这一回祖母背叛了自己,她却调侃说:该轮到我这片儿老树叶寻根喽!
走出村庄近而又走进大山,似乎没有什么区别,或者要算作生活上的一种退化,要知道山里人的生活并没有完全改变过来。
祖母在迷离之际念念不忘的还是北山,毕竟北山里有和她血脉相通的人,更有那位做铁匠的父亲——我的太姥爷,可他老人家从来没有找过祖母,祖母不无伤心地说:“你们的太姥爷肯定恨死我了。”
由这一点来说,祖母该是个悲剧性的人物。自从来到祖父家里,她白天勤勤恳恳地过日子,晚上等家人熟睡后,她才能腾出时间想想家人,抹几把泪水。她对北山始终是虔诚的,院里的粮仓,墙头上晾晒的野梨干、山查片,还有那条连哼哼都像唱山歌的狗……这些都是北山人生活的缩影。
祖母死了,死了才大彻大悟。人总爱犯这个毛病。



赵北山起早贪黑做了几大道豆腐,特意多放了山豆。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的。
“订豆腐!”
正在卸驴的赵北山嘿嘿一乐,“三道,早为你准备好了!”
“十三道!”
赵北山一愣,慌忙把驴往套里赶。
“不用驴拉磨,要你自己来!”
赵北山脸上的肌肉开始僵硬了,很快又舒展开了,“好,好小子,我就自己来,不过票子要加倍!三天之后来取豆腐!”
声音像山雷炸响在人们头顶。
三天之后,父亲领着忙乎人来取豆腐。赵北山正趴在磨杠上,盯着前面那座白花花的豆腐山。父亲吩咐一声,“搬!”把一打钞票丢给赵北山。
赵北山接住钞票,望着屋顶猛然大笑,一会就笑出几行泪水,“老——嫂——子!”
头一垂,殷红的血喷在豆腐上。歇了三天的驴,眼珠子都红了,“啊——”地一声长鸣,抬起一条后腿,踢向父亲。
山里人向着山里人,祖母的丧事那天,她的四个姐妹都来了。吹鼓手把唢呐的调子吹得悲悲戚戚,她们恭恭敬敬在祖母的遗像前鞠躬。账房先生摊开纸张,等候第一批随礼人来上礼。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四姐妹竟一甩袖子走人了,她们去看住院的赵北山了。
缺少了祖母的几个老姐妹及其家人的捧场,祖母的丧事办得有些萧条。看热闹的少了,那些吹鼓手打不起精神,把乐器吹打得南腔北调,颇为滑稽,与灵棚里的气氛不和谐。父亲一气之下,赶跑了他们。剩下送葬的一群人幽灵般地在街里或野外行走。
赵北山出院了,几乎全村子的人都去看他,惟独我家没去人。父亲捂着被驴踢伤的大腿直纳闷:赵北山做豆腐从来都是冷落这些人,按说人们该去恨他;而自己的腿被驴踢得这么重,反倒没有几个人来慰问……想来想去,父亲坐不住了,吩咐我明天去赵北山那里看看究竟,可转天我看到的却是空空如也的豆腐房。
赵北山走了,谁也不知道,就连北山四位姐妹都一头雾水。四姐妹舍不得让豆腐房就此败了,齐心协力接过来经营,村里又响起了毛驴踢踢踏踏拉磨声。不为挣钱,就为留住北山人的性子。如今豆腐房还在,只不过石磨早已换成了电磨,祖母的老姐妹们也相继作古了。要说的一件事情就是,现在的豆腐房是由我父亲来经营的。



终于有机会带上祖母未尽的心愿去趟北山了。
山风迎面吹来,这是北山送给我的亲吻。几十年前,祖母也是在这里就这样亲吻过祖父:潮湿、温润,而又羞涩……我坚信祖母的灵魂已经回到了娘家回到了北山。
“嘎吱吱,嘎吱吱。”大山里响起独轮车的声音。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寻找祖母的家了。真是太难了!我只好追索着祖母几十年前留下的记忆去寻找。
大多数山里人都反问我:“还有那么个村庄?”
看来这一次是要无功而返了。
忽然觉到眼眉上溅了星星点点的水气,那水气无疑是由前边的一片水塘里吹过来的。我凝神望去,竟看到无数浮在水面的房屋。山里人告诉我:“该修水库了,这里原来就是一个村庄,现在村里人都搬走了。”搬走了?在那些搬走的人群里,是否就有我那偶尔令我魂牵梦绕的亲戚?
这片祥和的大水预示了幸福的到来,与水灾、涝灾……这些古老的话题并不相干。有几个人乘坐着游艇,穿梭于水村中间,不知是游人还是负责移民的工作人员。也许这片村庄就是祖母、北山爷……或是他们的先辈居住过的地方,那些古老的气息还荡存在水面上。
我不知道这些和开发、改造有无关系,可由这几个山里人羡慕的表情可以断定:人群在搬走时,肯定不会再有那种流离失所的感觉,他们是向着更高更好的生存方式进发了。
其实这些山里人并不闭塞,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总是远于平原人和城市人的。前些天听说某城镇因搬迁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可山里人对待这个问题就一个字,“搬!”瞧,开明着呢!
北山爷说过,在山里那会儿,做出了豆腐,要挑着挑子去卖,一道豆腐没卖完,天就过了晌午。不知翻过几道山,磨破了肩膀,磨破了脚板……出山时脚下蹬的那双鞋还是祖母给做的。
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念头:既然已经有了好的归宿,寻找那些亲人也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我们彼此惦念着就足够了,这也足以用来告慰祖母的灵魂了。



心情稍稍轻松一些。
踩着一条落叶铺成的小路,向山的深处走去。由脚底传来簌簌的声音,空气里弥散了桦树叶与山榆叶的味道。
不难想象,在祖母离开的日子,我的太姥爷每到打铁回来,站在山口时那副望眼欲穿的悲惨容颜。可他再没有走出北山去寻找我的祖母,从此他就失去了一个好女儿,一个得力的、贴心的助手,他再没有收过徒弟。也许那会儿我的太姥爷还认为:他的女儿会回来的……这就是一个山里汉子的倔强而固执的性情吧。
我放眼瞧见其它山道上还有一些说笑的游人,他们显然不知道山里发生过的一个个严肃的故事。难道人类对山的向往只是停留在表面或是为得到一种感官上的愉悦吗?人类显然低估了山的力量,从而也忽略了山自身就存在的灵性。
我一直心存一个可笑的想法:一座山被憋得发了疯,就变成人的模样,悄然地溜出去。见到外面这些矮房时,说,能不能将房子盖得像我一样高?于是世间才有了高耸入云的大厦。这是山给人类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启发,独属于山的智慧。
由生命的本身而言,山是不具备生命的,可它却有一种滋生、孕育生命的功能。也许造物者在造山时,就悄悄对它们说过:亲爱的孩子,默默,默默地……就是你的职责。山就回答:亲爱的父亲或母亲,感谢您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和魁梧的骨骼。
那么就让我们伸出手掌,贴在山的脊梁上,将祝福送与山吧,同样送与已经彻悟的祖母。
其实每一座山都有一双远古的隐形眼睛,每一个人在这双眼睛前面都是一个赤裸裸的灵魂。人类的美与丑,穷困与富有,都清晰地呈现在它眼前,只是不说罢了,因为它们时刻记得自己的职责,而且坚定地认为,会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这,同样包括我的祖母。
山腰上生长着一枝向日葵,细小的身干上顶着一个花盘,里面的葵籽被山鸟啄食光了,一颗头颅才得以轻盈地追随着太阳。它太想他的父亲了,它的父亲就是太阳神。
它向他的父亲倾诉着:它住够了那只温暖的瓶子或瓦罐,于是它离开了凡高,离开了它的十三朵兄弟。



走下山腰,走过山脚,与一位背驼足有九十度的老太婆的目光相撞,那么慈祥,就像祖母在世一样。
“孩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
“你是第一次来北山吧?你可以到上面采摘几个柿子带回去,不用付钱。”
她的眼神,她的声音,让我在心中涌起希望:“……你知道他们的下落吗?”
她没有回答我,低下头去,用扫帚一片儿一片扫去柏油路上的落叶和尘土。
她的样子让我更加坚信:她就是当年我那位亲爱的祖母的化身。如今她知道愧对于娘家了,所以才永远弯下腰肢,作为一种自罚。在她们身上有一种东西,是灵性。对,灵性的,飘忽不定的灵性。
既然这世间根本就没有神仙,那么这位老太婆或祖母就是北山里的神仙。
哦,北山,刹那间变成了我心中的神山!
一直紧随老太婆的那条狗,叼了一下我的裤腿儿,我本能地踢了它。老太婆说:“别低看了它。”
她告诉我,这是一条不愿再和主人回到山外面的狗,可怜巴巴地卧在半山腰上。曾经有一只受了伤的小松鼠,躺在它的眼前,它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去舔松鼠身上的伤口。那只小松鼠开始很害怕,后来明白了,在这只松鼠眼里的这只庞然大物并没有吃掉它的想法。这只狗饿得本想去下面找一些吃的,可发现有几只山鸟正冲小松鼠跃跃欲试,这只狗就没动,直到那只小松鼠爬进树洞里,它才离开……
我听后竟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赵北山。于是我向老太婆问起山豆的事情,她愣了愣,“山豆,这里有山豆吗?”
突然我的耳畔响起一串山歌:
白(儿)豆腐,
开红花(儿)——;
拉磨驴(儿),
脾气(儿)发——;
空袋子(儿),
没(儿)山豆;
空袋子(儿)
锁情人(儿)——
……
“赵北山的声音!他会在哪儿?”
山就是他的家。
“他的家在哪儿?”
家就是他的山。
我把家里的事情说给老太婆听,她终于抬高了头颅,“人抛不下感情,那会他们辛辛苦苦逃出大山,又在驿站相遇,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不做出一些事情才怪呢!”
我不再问下去了,攀到上面摘柿子,双手捧着黄澄澄的柿子爬到山顶。
“哎——”
“哎……”
远处的山在回应着我。
是啊,来一次北山,不冲那群山唱两句儿,喊几声儿,就会留下遗憾。此时压抑在我心底的一些陈年旧怨就这么消逝在北山里了。若干年后,我的后人再来这里喊山时,回应他们的将是一大串快活的音符!



夜幕快要降临了,我感觉到那些山奇迹般地在行走。它们生来就是一对大脚板,可行走起来却是无声无息。是怕破坏即将到来的宁静吗?等到夜幕褪去,它们又会悄然退回原处。就像祖母,白天总是忙忙碌碌……到了傍晚,才会站在高岗上,凝望北山。即便连一抹山影都未见到,可她的灵魂依然踏上了思考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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