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城市 (付士海)
要过年了,东来没打算回家,一个月前就打算好。那时城市还没有年味儿,他忙忙碌碌的,不回家的想法很坚定。今天走在大街上,一家超市门前挂出大红灯笼。东来眨眨眼,再睁开时,一条街都红彤彤了。楼群深处传出通通嘡嘡的鞭炮声,一拨一拨学生拎着大包小包往车站赶。东来的心思就有点乱。东来的家在北方,一架飞机打头顶飞过,向北面的天空飞去,东来仰着头看。东来想母亲是不是也在看飞机呢?小时候母亲经常抱着他站在院里看飞机。母亲边看边磨叨,来来看飞机了,飞机来接来来了,来来还没长大,飞机飞机你明年再来好不好?
咣当一声,东来走到电话亭上,撞得发懵。东来愣怔一会儿,瞅瞅电话亭,突然想起该给母亲打电话了。一想到打电话,东来的心思更乱了。
东来每月打一次电话,打到二婶家里,二叔再隔着院墙喊母亲。母亲腿脚慢,出这院进那院好几分钟。电话是长途,六毛钱一分钟,一耽误就是好几块。几块钱看似不多,但对东来来说意义可不一样。一个矿泉水瓶子卖一毛,几块钱相当于多少个瓶子?串起来比人都高。而且捡瓶子可不像在老家麦地里捡麦穗那么简单,有时为一个瓶子跟踪老远,人家喝完了丢在地上或垃圾筒里才能捡。万一人家不丢,随手揣进书包里,那就白跑腿了。有些捡破烂的跟人家生要,不过都是孩子或老太太。东来是大小伙子,拉不下那个脸。
其实东来完全可以撂下电话等母亲,等母亲到二婶屋里再打。但二婶不愿意,说电话老响容易坏。二婶没正式说,是跟母亲说笑时带出来的。母亲就上心了,告诉东来不要撂电话,她腿脚快些就是。东来心里明白,二婶并非心疼电话。电话就是用来响的,不响那还叫电话吗?二婶是不想让他省钱,全世界人都比她穷才好呢,二婶就是这号人。
东来每次拿起电话,眼前都会浮现出二婶那张气人有笑人无的胖脸,心情就不太好。等母亲赶到电话那头时,心情就更加不好。显示屏上的阿拉伯数字嗖嗖嗖像飞刀,蹦得他心烦意乱,要说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不过无所谓,对于东来来说,听到母亲声音就足够了,就完成了母亲交给他的任务。
东来从老家出来前,母亲把二婶家的电话号码抄在一块牛皮纸上,郑重其事交给他。母亲说,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经常给妈打个电话。东来踏上村前的小桥,走出很远,母亲还在后面喊,记得打电话,要不妈死了臭了你都不知道!风将母亲的声音拉得老长,一字一板灌进东来耳朵里,东来的脚步就有些僵涩。
东来按月打电话,但这次晚了。记得上次是二婶接的,二婶以前对他爱搭不理,上次却突然少有地亲热,问他在城里干啥活儿?每月能赚多少钱?东来懒得搭理她,再说他也不想把在城里捡破烂的事儿告诉家里。于是就敷衍说啥活儿都干,赚多赚少没准儿。二婶相当不满意,哼哼两声扔下电话。那次二叔可能不在家,东来等十多分钟,母亲才气喘吁吁过来接电话。
打那之后,东来更犯憷打电话,每天无次路过电话亭,都犹豫着没打。不过眼看就过年,不回家总得告诉母亲一声,母亲早该急得团团转了。
东来摁号码时,手指头有些抖,还好接电话的是东国。东国是二叔的儿子,也就是东来的叔伯弟弟。东国没考上高中,在家闲小半年了。他们两兄弟从小好,快一年没见面,东来刚想问候一下,话筒里却传来二叔的骂声:你个王八羔子,这么久不打电话,想把你妈急死呀?二叔声如洪钟,震得话筒嗡嗡响,东来心里却潮乎乎的。
电话那头迅速换成母亲的声音,东来很意外,感觉母亲没走大门,翻墙而过似的。母亲说,来子呀,没事儿吧——母亲把话音拖得长长的,丝丝拉拉,还有些发颤。
东来笑笑说,妈,我没事儿。
东来话音没落,母亲就翻脸了,跟变脸鸡似的,一箩筐话劈头盖顶砸下来。母亲骂,多久没打电话你知不知道?好意思说没事儿呀?你倒是没事儿,可你妈有事儿,家里到处都是事儿,鸡死了,猪病了,你爸一天到晚吃烟袋油子,你还嫌你妈事儿少呀?两个多月连个电话都不打,是死是活没个信儿,你妈不是宰相,宰相肚子里也装不下这么大船啊。养你这么多年,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盼大了盼来个咳,你小子真忍心往你妈心尖儿上撒盐呀?我都多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不是一天割二亩麦子的那个妈了,告诉你吧,永远不是了。你小子运气好,运气不好有一百个妈都化成烟儿了!
东来抻着脖子听母亲数落,他已经习惯了,母亲表达不满时就来这一套,耳朵都磨出茧子。东来不说话,母亲喂喂好几声,他依然不说话。
东来听见二叔在那头问,嫂子,咋了?
母亲又变回刚接起电话时的声调,颤颤巍巍说,东来……他,走了。
二叔说,不会吧?二叔接过话筒听了听说,没走,他没走,这小子故意不说话。二叔喊,妈的刘东来,你小子有钱没处花是不是?
二叔这么一说,东来才猛然想起是在打长途,慌忙喊,叔呀,我妈没事儿吧,没事儿我就挂了啊?
二叔说,咋?你还不回家?
东来嗫嚅着说,咋?家里有事儿?
过年不算事儿呀?二叔顿了顿,嘿嘿一笑说,赶紧回吧,有好事儿呢。
东来喊,啥?
电话里又换成母亲声音:你的终身大事!该说媳妇啦,你妈总不能见不着孙子先去见阎老二吧!
挂掉电话,东来像着瘟的鸡,蔫头答脑的。
东来不是不想回家,大过年谁原意呆在外头。但一张火车票二百,春节还要加价。下了火车还要倒汽车,往返一趟没五百不够。五百块钱的概念不能再用矿泉水瓶子来形容,那样一想脑袋瓜子会爆炸。这样说吧,东来年初进的城,进城前四个月一共才赚到一百块。可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天都有活儿干,忙得脚打后脑勺儿。
刚开始在工地上盖楼,搬砖运砂浆,辛辛苦苦三个月。该到发工钱的时候,包工头脚底抹油跑了。之后东来又到一家餐馆择菜,老板说试工期一个月,工资五百,满意就会留下。东来觉得这比盖楼踏实,老板总不能搬着餐馆跑了吧。一个月里,东来手脚勤快,不光择菜,洗碗跑堂啥都干,忙得就差脚踩风火轮了。东来想,这样卖力老板不可能不满意。
东来胸有成竹,哪知到了月底,老板说他择菜太狠,刷碗不干净,跑堂还凑合,但再好也不如小姑娘招食客喜欢呀。老板仁至义尽地摇摇头,甩给他一百块钱。东来说不是五百吗?老板惊讶地说,敢情你这孩子脑子还有毛病,我说的是试工期后五百,试工期就一百。
打那之后东来就开始拣破烂,哪知一捡竟捡上瘾。这工作自由自在没人管,收入也可以,多的时候一个月六七百,少时也有四五百。
东来在城区边租一间平房,每月房租一百二。吃饭自己做,开始用捡来的电炉子,哪知没用几天短路爆炸,险些酿成火灾。东来就不敢再瞎对付,花三十块钱买个五公斤的二手煤气罐。每天吃的是白菜土豆,有时干脆不吃菜。但很快东来发现不吃菜不行,有一段日子他手脱皮,起初以为捡到脏东西过敏。后来看捡来的废报纸,才知道是缺乏维生素。报纸上说长期不吃蔬菜还会导致免疫力下降,感冒等各种病毒容易入侵。东来就不敢不吃菜了。东来不糊涂,万一病了打针吃药,耽误的钱肯定不止省下的菜钱。所以虽然没啥好菜,但东来每天吃得饱饱的,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捡破烂。
东来所捡的破烂儿主要有四类,塑料类:塑料袋,方便面袋,矿泉水瓶子。纸类:废报纸,纸盒子。金属类:铁丝,易拉罐。玻璃类:酒瓶子,罐头瓶子。其中捡得最多的要数塑料袋,犄角旮旯到处都是。时间长了就捡出经验,比如夜里刮一场西北风,早起出门后就直奔东南方向有拐角的居民楼,死角里只定聚着一堆塑料袋。
还有,东来尽量去新小区捡,小区旧人也穷,捡到的都是破烂儿中的破烂儿,没多大油水。不过,新小区不好进,门口儿有保安守着。保安们也是农村人,但一见他们这些捡破烂的就变成城里人,横眉立目比秃尾巴狗还横。东来懒得搭理他们,就围着小区找豁口儿,没豁口儿就仗着胆子扒一个。不过东来胆子小,怕被保安抓住。除非一连几天没收成,否则他不会铤而走险。
捡破烂儿不能只停留在捡上,要会捡,有目的地去捡。居民楼的垃圾道无疑是一座巨大宝藏,那里永远藏匿着无法预知的东西,神秘而新鲜,不像马路边只能捡到塑料袋和矿泉水瓶子。无论新旧小区,垃圾道一般都是锁着的。这难不倒东来,他隔壁租住的陕西人是专门开锁的,天天见面熟了,陕西人就把开锁技术交给他,只教些皮毛,不过已经足够用。那些锁大多是摆设,好歹一弄就开。相对于那些不会开锁的孩子或老太太来说,这成了东来的一个优势。东来年轻力壮,觉得自己应该比他们收成好。
捡破烂名声不好,不要说城里,就连农村老家好汉子也不干这个。捡破烂儿差不多就相当于要饭的,一般要饭的都边要饭边捡破烂儿。好在城里没人认识东来,即便这样,他刚开始也不好意思,走路低着头,心思没全在破烂儿上。发现地上有个矿泉水瓶子,看看左右没人才敢捡。这严重影响收成,捡破烂的人很多,有时候下手慢些就被别人抢了先。隔壁陕西人见他收成寥寥,批评他心态不对,没有把自己定位好。陕西人给他打个比方,说你东来要是一只狗,发现骨头还东张西望看有没有其他狗笑话自己?再说,你就是不叼骨头其他狗就不笑话你了?东来觉得陕西人说得有道理,他不捡破烂儿时穿得很干净,但城市人依然不拿正眼瞧他,老远皱着鼻子躲开走,好像他是被拉错地方的一泡屎。
思想负担一旦没了,东来就不再在乎别人怎么看。也不再把捡破烂儿和不捡破烂儿分得那么清。只要出门随时捡,旁若无人去捡,身不由己去捡。大半年来,东来的破烂儿捡得风生水起。
东来大年初一上午才到家,一进村,拜年的人们就被他身上嗖嗖放光的西服震住。大家敛起袖口儿擦眼睛,直愣愣地看东来,哈着嘴,哈出满嘴哈喇子。待看清眼前浑身放光的人物真的是东来时,呼啦一下子围上来。人们哎呀哎呀地咂舌,想摸摸衣服,可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兴奋地搓着,仿佛东来是一只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馒头。
东来没系扣子,双手抓住前襟猛地一抖,村巷里立刻噼里啪啦打过几道闪电,晃得人们喝醉了似的东倒西歪。大家七嘴八舌说,来子兄弟混得不错嘛!
来子哥发大财了吧?
来子听你妈说你在城里开公司当经理,需要人手不?雇我们去干活儿咋样?
东来嘻嘻哈哈,拍拍这个肩膀,捣捣那个肚子。东来说有机会,有机会一定请大家帮忙。
东来心里美滋滋的,真有母亲的,给他安个经理的头衔。经理就经理吧,只要不让人知道他捡破烂儿就行。母亲不知道他在城里做啥,母亲问起时,他就说在一家公司做杂务。母亲问杂务是啥?他说乱七八糟都管,比如厂区干净不干净呀,工人们喝完水应该把瓶子放在哪儿呀。母亲爱面子,知道他捡破烂儿肯定翻脸。万一再传到村人耳朵里,丢人现眼不说,估计连媳妇都娶不上了。
东来一只脚刚迈进院子,刚要张嘴喊妈。母亲就已经冲出来,冲到他面前一通捶打,指着他鼻子骂,你小子成心堵心你妈是不是?大年三十儿不回来,这都初一了,年都过了,还算个屁团圆呀!
东来不说话,光顾嘿嘿笑。回家看到母亲,东来的心里一下子敞亮了,也不再心疼那几百块钱路费。母亲还是老样子,利利索索,风风火火,虽干瘦但精气神十足。不像城里的老太太天天药扶着,糖尿病,高血压,从头到脚都是病。
一年不见,东来想像城里人那样抱抱母亲,吓得母亲蹬蹬蹬倒退,边退边骂:滚滚滚,竟从城里学些妖蛾子!
西院二叔二婶听见动静,过来看东来。二叔说,王八羔子还知道回家呀,城里就那么好,比你亲妈还亲?二婶不说话,胖脸上的肉跳两下,算是打过招呼。二婶眼珠子一直盯着地上的大皮包。皮包里都是东来舍不得卖的破烂儿,破烂儿中的精华。东来一样一样掏出来,万里长城似的码了一炕。有随身听,化妆品,茶叶罐子,枕巾,皮鞋凉鞋,等等。包括东来身上穿的西服,也是捡来的。衣服好好的,只是口袋边扯了道小口。当时东来还以为衣服的主人是厨师,因为衣服油光锃亮,但他又想不明白厨师为啥穿西服炒菜?东来穿着它出去捡破烂儿时,隔壁陕西人看见了直咋呼,我的神呀!穿着大老板衣服上街捡破烂儿,你不怕警察当间谍抓你狗日的呀!
陕西人告诉东来,说这套西服商场里标价起码过千。东来不信。陕西人抖抖自己的西服,哗啦哗啦直响,硬得像铁叶子。再抖东来的西服,丝毫声音没有,眼前像电压不稳似的忽明忽暗几下。陕西人让东来自己揉揉,东来将衣服团在手里,感觉像握着棉花。用力一攥再放手,衣服倏地一下弹开,泥鳅一样滑下去。东来这回信了。
随身听是给二叔的。二叔喜欢听广播,东来还是孩子的时候,二叔出门溜达时就将砖头似的半导体扛到肩上,一路走一路听。后来有了录音机,村里很多人家都买,但二叔不买,二叔说不方面。录音机大得很,黑乎乎的往墙柜上一摆,乍看像卧着只大黑狗。二叔的半导体听了十多年,坏过很多次,修好了再听。但终究寿命到了,刺啦刺啦响,信号弱些的台根本没法听。
随身听的磁带门坏了,得朝上拿着,一朝下就脱落下来。东来就用橡皮筋箍上,反正二叔又不听磁带。耳塞子只有一个响。二叔说正好,这么多年他左耳朵都听聋了,两个都响也是浪费。
东来帮二叔将随身听别在腰上,塞好耳塞子,问二叔感觉如何?二叔原地转一圈儿,竟红了脸,光剩嘿嘿笑。二婶在一旁直骂老不正经!
东来没打算给二婶啥东西,但她眼睁睁盯着,不给又说不过去。东来就拿起一双花凉鞋递过去,二婶接了,大冬天的还脱下棉鞋试了试。二婶将凉鞋收好后,又去拿一瓶化妆品,用大拇指顶开盖子闻闻,还从盖口儿揩下一点抹在脸上。母亲见势不妙,赶紧拿过去说,这是东来给对象买的,老么贵呢。二婶一歪脖子一撇嘴,拈起一块枕巾就走了。
东来到家没呆两天,心底就开始长草。捡破烂儿的节令性很强,东来记得八月十五那几天捡到的纸盒子是平时的好几倍,春节更甭说了。而且同行大多都回家过年,假如他留在城里的话,说不定能捡座金山回来。东来越是这样想,心底的草就越厚,夜里做梦都在捡破烂儿。
母亲见他魂不守舍,问咋回事儿?东来支吾着说想早回去。母亲问哪天?东来说初六。母亲噌地一下蹦起老高喊,正月十六相对象,都跟媒人定好了,你难道让人家相你妈呀?
母亲又喊,就正月十六,过十六随便你哪天走!
东来也急了,理直气壮喊,我是公司管杂务的,我不回去工厂还不成猪圈呀!
东来长这么大,很少跟母亲来硬的,他一硬,母亲反倒软了。母亲说,那就跟媒人商量一下,看初六行不行,不能再早了,哪有不过破五就相亲的。
媒人是东来的表姨,离东来家两里路。相亲在表姨家里,对方姑娘叫小娟,邻镇的。
初六这天,东来早早起来。临出门前,母亲说给小娟带点见面礼。东来问带啥?母亲就把东来从城里带回来的那瓶化妆品塞进他口袋里。母亲说,姑娘家都喜欢这个。除了母亲之外,同去的还有二叔。
到表姨家要穿过一个集镇,逢一逢六是大集,集市上很热闹。现在人们的观念不比以前,以前不出正月不出门,猫在家里打牌耍钱,大街上冷冷清清。可现在再看看,刚过初五,做买做卖的人头攒动。年变得越来越短,由以前的腊月正月两个月变成现在年前年后短短几天。但年味儿并没有因此浓缩,寡淡得许多人家连大门口的吊钱都懒得贴,光秃秃的门楼子,和平常日子有啥分别呢。
人头攒动的场面东来在城里也见过。城市里每天都是大集,有时在居民楼里捡腻了,东来就去步行街转转。步行街上除了人多外,还有矿泉水瓶子、饮料瓶子和宣传单。捡宣传单时根本没空直腰,满地都是,跟铺一层地毯似的。捡累了东来就在长条椅上坐会儿,要选一旁有垃圾筒的椅子坐。步行街上喝饮料的人多,人们将空瓶子投进去,东来就掏出来,一个接一个,有点应接不暇。有些人很细心,看见东来拎着袋子坐在一边,就直接将瓶子放进袋里,弄得东来挺感动的。
母亲和二叔走在前面,东来后面跟着。母亲不时回头隔着脑袋招呼东来。东来并非腿脚慢,而是一年来已经养成习惯,走路要么看着脚下,要么东张西望。看脚下是在看地上有没有废纸和塑料袋,东张西望是在找有没有人在喝饮料。在城里天天这样,一出出租屋就这样。突然回到老家,一时难以扳过来。
东来就这么走着,捡了几张印刷粗糙的壮阳产品宣传单,很快又发现有个小女孩拿着一瓶可乐。小女孩七八岁,跟在父母身后。三口人穿得很洋气,一看就知道是回老家过年的城里人。东来也是回老家过年,但跟人家没法比。人家虽然老家在乡下,但已经是城里户口,娶了城里媳妇,住着城里房子,弄出的娃变成地道城里人。城里人就是城里人,到了乡下依然是城里人,就像东来到了城里依然是乡下人一样。
东来凑到小女孩身边,瓶子里还有少半瓶可乐,小女孩隔会儿喝一口。估计用不了几分钟就能喝完,东来悄悄跟着。这时,母亲又回头催他,东来应了一声,却依然磨磨蹭蹭,他又不是不认识表姨家,一会儿加快脚步就是了。
跟了一会儿,小女孩在卖棉花糖的摊子前站住,吵着要吃棉花糖。男人刚要掏钱,被女人制止住,女人皱着鼻子说不卫生,城里都是用罩子罩着的。女人这么一说,男人就跟着说不卫生,还说奶奶会做棉花糖,一会回家让奶奶做。小女孩却不买账,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喊,不吃不吃,奶奶做的才脏呢!男人满脸通红,嗫嚅着说,看看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女人不耐烦了,回头命令道,不许吃就是不许吃!
小女孩不吭声了,低着头,撅着嘴很不高兴。脚下似乎被棉花糖粘住,磨磨蹭蹭,一会儿就被父母落下很远。
东来踮着脚,抻着脖子往前看,母亲早已不见踪影,母亲一向腿脚快,说不定现在已经到了表姨家。东来就有点着急了,更让他着急的是,小女孩没心情再喝可乐,倒握着瓶子,边走边哗哗地摇,摇出一瓶子泡沫儿,以此向母亲抗议。女人走在前面浑然不知,却抗议出东来一头白毛汗。东来自己对自己说,走吧走吧,相亲是大事儿,迟到可就糟了。乡下人穷理儿不穷,老么忌讳呢。东来是这么想的,可脚丫子却不听使唤,左掰右掰都掰不动。
路边又有一份卖棉花糖的,东来突然灵机一动,掏出一块钱买一支。紧走几步追上小女孩说,小妹妹,想不想吃棉花糖,叔叔跟你换咋样?小女孩抬头看看他,笑了。
东来刚接过可乐瓶子,女人突然冲回来,一把打掉棉花糖说,不许吃生人的东西!女人惊恐地瞥东来一眼,迅速将小女孩拽走。东来听见女人跟男人说,早听说乡下有拍花的,多危险,下次再不来了。
东来看看手里的可乐瓶子,突然蝎子蜇了似的一蹦多高,一个瓶子卖一毛,一支棉花糖花一块。东来脆生生给自己来个嘴巴。
东来刚拐进表姨家的胡同儿,就看见一群人迎面走来。母亲走在最前面,母亲似乎想拦住身后的人,但又不敢拦,像只老猴子似的忽左忽右,给几张生面孔赔不是。看见东来来了,母亲将他指给一个老太太看。可那老太太目不斜视,凝着满脸褶子,擦着东来鼻子尖儿走过去。其他几张脸也一样,个个冷若冰霜。
母亲不甘心,一把抓住走在最后面的年轻姑娘。母亲一只手抓着姑娘,另一只手够东来的口袋,整个人像是要被撕开一样。母亲从东来左口袋里抓出一把壮阳宣传单,没好气地丢在地上。母亲又够他右口袋,终于掏出那瓶化妆品。母亲说,娟儿呀,东来在城里开公司,专门从大商场给你买的。
小娟拿过化妆品看看,突然惊喜地喊,哎呀!真的是专门为我买的吗?这个牌子很贵的,我们村赵红在南方干美发,她就用这个牌子。
小娟扭头瞥东来一眼,四目相对,东来像被电到似的,心头噌棱噌棱直冒火星子。小娟冲东来嫣然一笑。东来觉得小娟很美,眉是眉眼是眼,不像城里姑娘画得都跟五眼青似的。东来还想多看几眼,但那老太太又踅回来,凶狠地将小娟趔走了。东来默默看着小娟的背影,竟有几分失落。
二叔叹口气说,姑娘人样子不错。
媒人表姨也叹口气,瞅东来一眼,回头对母亲说,表姐先这样,以后有合适的我再给来子张罗。
母亲勉强挤出一丝笑说,没啥,急不得的事儿。
晚上,二叔二婶来了,身后跟着东国。二叔开门见山,让东来带东国进城见见世面。东来脸上稍一犹豫,二婶就开腔了,说以后别再隔那么久打电话,家里多不放心,又不是不方便。母亲也说,是呀是呀,一个月太长了,一年不才十二个月吗。
东来心里明镜似的,二婶表面上关心,实质是在揭他的短。用她家电话那么容易,带东国进城咋就这么难?东来突然想起上次二婶接电话时的热情劲儿,问他在城里干啥活儿,赚多少钱,原来那时她就打算好让东国跟自己进城了。
东来再犹豫,二叔的脸色也阴了。父亲年岁大了,家里地里的活儿都是二叔帮着干,二叔是觉得有资本才开这个口。东来叫苦不迭,他想跟二叔挑明。但二叔知道就等于二婶知道,二婶知道就等于全村人都知道,那还了得。
夜里睡不着,东来还在想这事儿,他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到城里再慢慢跟东国解释。他俩从小好,东国会帮他保密的。
转天一大早儿,东来正收拾东西,媒人表姨来了。表姨身后跟着小娟,小娟身后跟着她两个妹妹。三个姑娘欢天喜地往东来面前一站。表姨说,媳妇小姨子我都给你带来了,到城里给她们安排个工作,你丈母娘说完秋回来就结婚!
东来脑袋里轰隆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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