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飘零归何处（湘竹）

聂小倩

一
韩月清从内心想把茶水一饮而尽，但她迟疑了一会儿后还是慢慢地呷了一小口。回敬同事吴志修，女士以茶代酒本无可厚非，可吴志修端起酒杯时提出了要求，以茶代酒回敬可以，得一口干。没有干掉有失礼之嫌，个中缘由只有韩月清自己心里明白，一则她这两天闹肚子，油腻的东西吃不进去，肚里没本儿，喝不得茶水儿；二则她怕在坐的老师们看出什么破绽；三则她尚未做出清楚的判断和正确的抉择，说白了，还没弄清楚是否值得跟对方一口闷。
那天下午，区教研室督导组后撤离。蛤蟆塘镇中心小学的老师们个个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今年听课全是优，校长成刚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为酬劳老师们，他脱口说出到新兴餐馆大吃一顿声音不大，却似平静的池塘里扔过去一块石头，办公室走廊里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
新兴餐馆在学校后门斜对过，一放学，老师们便穿过操场抄近路鱼贯而入。雅间是从大厅边上隔开来的，十六位教师正好填满了两张大圆桌周围的空隙。成刚校长方脸短发，中等个，背微驼，稳稳坐在斜对门主座上。
据说成刚校长出生那年正赶上大炼钢铁，成刚的身为生产队长的父亲高树茂，带头砸碎家里的铁锅，为大炼钢铁很出了一把力。缺衣少食的母亲嚼一口用铁勺子熬成的鸡蛋羹，瞅着怀里面黄肌瘦嗷嗷待哺的孩子，眼泪汪汪地念叨：锅成刚呀锅成刚。这一下高树茂可乐不可支：哦！咱儿子就叫郭成刚了。
原来，高树茂祖籍山东，本姓郭，其祖父郭宝贵只身背井离乡逃荒要饭来到京东，遇好心人收留并撮合入赘了高记理发铺。高树茂秉承“三辈不归宗，天打五雷轰”的训诫，顺势为儿子起了这个刻有历史烙印的名字“郭成刚”，算是对先辈也是为后辈做了一个交待。郭成刚志大才疏但根红苗正，搭上了工农兵大学生的最后一班车。伴着新世纪的曙光，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郭成刚承缺替补当上了梦寐以求的小学校长。按习惯简称“郭校”极易让人联想到他微驼的脊背，所以下属们便约定俗成称呼他“成刚校长”，听起来亲切有余庄重欠足。
成刚校长名字听起来挺硬气，其实性格温和好人一个。他从不掺和老师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今儿个酒过三巡，说几句工作宴上该说的冠冕堂皇的话，照例破格享受女士儿童待遇，到一边喝饮料吃菜肴去了。吴志修是学校业务主任，名副其实的二把手，还兼管电脑房，这次给老师们做课件幻灯片跑上跑下，为争创全优立下了汗马功劳。韩月清的语文课免不了制作幻灯片，不得不求吴志修，这又让他逮着了大献殷勤的机会。
韩月清把杯子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地慢慢呷，吴志修竟也莫名其妙地一口一口呷着他杯中的啤酒。在一旁的尹玉镯故作镇定地斜视着他俩，胸腔里却醋意大发，军是她将起来的，她既希望韩月清能明目张胆地与吴志修旧情复发为自己垫背，又舍不得吴志修这块已经吃到过嘴里的肥肉。等忧郁良久的韩月清把茶水干净地咽下肚去，吴志修以胜利者的姿态自居，故意剩了小半杯酒放在桌上，并从内心里为自己留下的这点后手而沾沾自喜起来。

二
爱喝不喝。韩月清说完，把目光聚焦在溜肥肠旁边那盘素什锦上，自顾自夹菜吃起来，把吴志修晾在那儿。
韩月清和吴志修住前后村。从读小学一直到师范毕业，都是同班同学，毕业以后又是同事。说起来，韩月清姑表姐的婆婆跟吴志修的继父的前妻是堂姐妹。凭着这层八秆子划拉不着的关系，师范毕业那年夏天，吴志修的母亲鬼使神差般亲自出马到一箭之遥的韩月清家里为儿子提过亲。这事儿被韩月清的父母挡了回去，韩月清压根儿就不知道这桩事。
上师范时，吴志修读了三年琼瑶小说，架上了高度近视眼睛，虽然学识平平但脑门子上宽下窄，象成名后的葛优给人很有学问的感觉。他个头不高，表面为人谦和，不擅辞令，内里却稳重精明、深沉谨慎，做事从不打无把握之仗。这次他母亲背着他独出心裁胆大妄为的行动让他真正知道了自己的身价，这不亚于他游街当众出丑，让他的自尊心受到刀割般的伤害。亲娘呀亲娘，您拿咱家这有史以来第一个秀太当回事，您的心思儿子理解，您可知道，俺班好几个仪表堂堂、才华横溢的男生对韩月清垂涎三尺都遭婉言拒绝，您就是借我八个籁蛤蟆胆子都不敢对她有那份心思呀！作为对多管闲事母亲的抗议，也作为对自身先天条件不足的惩罚，他一屁股蹲下去，象无缘无故地挨了一顿胖揍一样号啕大哭一场，然后，茫然地瞪着生他养他的母亲倒退出家门，接着围绕门前的水坑愤愤地转起圈来，搞得左邻右舍都丈二摸不着头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吴志修最终还是娶了本村一位务农的漂亮姑娘为妻，内秀腼腆的韩月清嫁给了一位分配到本镇畜牧兽医站工作的大专毕业生。
造化弄人，一切人和事都在时间的胚胎里沉浮着。学生时代的韩月清堪称标兵，参加课外美术小组，一心想在绘画上有所造诣。毕业后，教学上兢兢业业颇具佳绩，但成婚过早，工作的繁忙和家庭的重负使她的理想化为了泡影。她的愿望从没得到过丈夫的理解和支持，思想情趣的不同和行为习惯的差异使她历尽了婚姻不幸的磨难，最终摆脱了大男子主义的丈夫，平静了一段时间后，孤独地尝尽了宝贝儿子不在身边的苦楚与辛酸。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在适合的年龄就得去寻找他或她的另一半，否则在世俗的眼里就是缺陷，就是不圆满，再度成婚后，韩月清生下一个水灵灵的女儿。孩子由姥姥照看着。韩月清不但本职工作井井有条，业余绘画作品《陋俏群芳》还荣获了本市教育系统年度书画大赛二等奖。天有不测风云，异地工作的配偶有了出轨另觅新欢的事儿。眼睛里岂能容得了沙子，既然婚姻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和欢乐，再次离异也就谈不上悲伤和痛苦。这一次，她争取到了女儿的抚养权。
这次工作宴，韩月清是带着读六年级的女儿乔虹来的。开局，成刚校长带完三巡酒后，吴志修便不失时机地为乔虹斟满饮料，故意抬高嗓门嚷道：来，这一杯敬咱们的小花朵，赏脸的一齐干杯。按理说长辈对晚辈不能称敬，酒席上也有个老少长幼，可在学校这个环境里，孩子是花朵是未来，既便教师是主导，学生还是主体呢，所以也就没有谁甘愿非君子地冒昧去猜度吴志修别有用心，何况他多少顶着点纱帽翅，别人不许点灯，他可随意放火呢。
乔虹似懂非懂但礼貌地干了杯子里的非常可乐，老师们都给面儿，喝酒的全干了，喝饮料的成刚校长和喝茶的女老师也都沾沾唇表示一下，韩月清也不例外。

三
只敬“小花朵”不行，也得敬大师姐一杯。尹玉镯发话，露出一副指挥若定的架势。吴志修乖乖地敬了韩月清一杯。礼尚往来嘛，韩月清回敬，既代表乔虹，也代表她自己。跟受敬时一样，韩月清忍着肠胃的不适，呷干了茶水，瞅一眼吴志修放在桌上的那小半杯啤酒，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喝不喝，一边旁若无人地低头夹起素什锦来，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神色。
吴志修再次被晒在一边尴尬得无话可说，再也不好意思重新端起那小半杯残酒。他只能从鼻腔和口腔的结合部发出一个微弱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的音节——哼！不便说出又忍不住去想的那个念头是：哼！敬你时慢慢腾腾，回敬时磨磨蹭蹭，倒成了我不识抬举，爱喝不喝！这个念头憋在心底，噎得他仿佛食道里灌了水银又满又胀，咀嚼不得，消受不下。
说起好歹吴志修娶妻生子，二十年来家庭上倒没起大的波澜。他的妻子刘雨薇属于传统型的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妯娌间也从不抢占高枝。再说了，刘雨薇不傻，这些年社会上尊师重教蔚然成风，教师工资一个劲儿地疯长，丈夫也算个吃皇粮的人，还不得象大爷似的伺候着，哪有自己闹屁的道理呢？至于感觉不对劲儿的地方，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吴志修读琼瑶时做过大量的读书札记，练得一手好字，工作后，常被镇政府借调帮助整理材料。他烟瘾不大，口袋里总装着当时高档的红塔山，见了镇上大头小脑门不论职位高低都不慌不忙地发一颗。啥人啥命，有福之人不用忙，吴志修虽然没有实现爱情上月朦胧、鸟朦胧般双栖双飞的美梦，归根结底还算沾了媳妇老舅由邻乡党委秘书调到本镇荣升工会主席的光。是亲三分享，便更深层地意思了意思，虽没有脱离教育口，但毕竟被看情顾面地指派为镇中心小学的教务主任。
上了这个进身的台阶，吴志修仿佛有了向韩月清这位老同学靠近的资本。而她呢？昔日娇嫩羞涩含苞欲放，如今经历两次婚变，已成残花败柳。他对她的遭际有所同情，因为毕竟是多年的同学同事，但他忘不了年轻时提亲失败的耻辱。他要争这口气，使自己倾斜的心理得以平衡，他拉屎攥拳头暗使劲儿，下决心要点小小的情趣玩一把。说不准，也许野花还真的比家花香呢。
“非典”那年的“十一”长假，吴志修稍稍动了下心思，便不费吹灰之力安排她与自己同一组看校。离婚独处的日子可想而知不好过，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大庭广众之下凑上前来说个话还得有胆量呢，所以她对他的关怀和接近从内心里甚为感激。三楼的大办公室宽敞明亮，微凉的风从纱窗吹进来，他的内心仿佛裹着一层在严冬里用炉火炙烤着的将要退就的疤痕，既痒痒又舒服。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太安分的奢望，想玩点欲擒故纵的深沉，耍点猫玩耗子的伎俩。
改变一下吧，老同学。吴志修把两只穿着皮鞋的脚跷起来搭在办公桌上，自命不凡地把脊梁连同椅子的靠背紧紧顶在后面的墙上，仰起脖子貌似悠闲地吹了个蹩脚的烟圈儿。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理想、什么追求、什么奉献，会来事儿往上爬才是正道儿，承认你有真才实学，可改变得了仍拿小教一级工资的事实吗？他一边绅士地灌输着自己的歪理邪说，一边甩出一打子用电脑下载的资料掐头去尾、七拼八凑缀成的文章。她知道，晋级小高需要述职者拥有近五年内区县获奖市级认定的多篇论文，但她不想参考那些抄袭来的假大空。他拗不过，接着说，这年头你不知根知底投其所好不行，下周六局里某位头头的姑娘出阁，到超市打个卡我就给你送去，三千两千算个啥，没有花钱的不是，下月中旬又要评职称，要是别人，我才不会支招呢。
时光荏苒，韩月清照例我行我素，吴志修照例变着法儿讨好她。他以秀才办事假斯文的面目含蓄地展开一轮又一轮的攻势，她假装不知所云，偶尔回复也只是隔靴搔痒地敷衍一下。他还把达尔文的“用进废退”的进化理论搬来佐证，搞得韩月清啼笑皆非。人家是有妇之夫呢，我深受第三者之害，怎能再做可悲的第三者呢？道德的力量约束着韩月清。
机会终于来了。次年秋后，县里从每个乡镇抽调两名优秀教师参加北师大新编小学语文教材试用研讨会，吴志修私下通融了一番，成钢校长便马马虎虎似清非楚地填上了吴志修、韩月清两个人的大名。开会的空档，他邀她同游香山。接受同学邀请无可厚非，她也没有介意，再说从小就是相识的伙伴还怕什么孤男寡女的嫌疑呢？只是偏偏忘记了说话做事仨人为公俩人为私。枫叶正红。一片落叶随风悄然而下，朝他俩飘来，象磁片落到水里一样，忽悠忽悠，潇洒而不失厚重，沉静又不失轻柔。他轻轻接住，放在她的掌心。他动情地说，你看这片落叶，多像一颗心呀！现代人可以没有家庭，但不能没有爱情，尽管我们的思想感情不同，爱好志趣不同，在感情的领域里却是相通的。照实说，我暗恋你二十年，二十年呀！我的话也许给你带去一片涟漪，但你是自己的主宰，我们永远是朋友。
周围层峦叠嶂树木葱茏，鸟儿在树枝上欢快地叫着，树荫小道显得幽静和神秘。鱼见食而不见钩，人见利而不见害，韩月清没有听出吴志修的弦外之音，她透过树缝望着天空上那朵朵白云思绪翩翩，托在掌心的这片落叶仿佛凝聚了她二十年的爱恨情仇，沉淀了她二十年的悲欢离合。听着吴志修的诉说，低头望一眼掌心，只觉得那片树叶上好象泛起了水珠，一忽儿又好象浸润了潮水。她的眼睛湿润了，树叶越变越模糊啊，越变越红，她用双手把树叶合在了掌心。热泪挡住了她的羞涩和矜持的视线，一阵晕眩袭来，她迷迷糊糊地投向了他的怀抱。
品鉴过瞬间的永恒，或者说是永恒的瞬间，吴志修心里掠过一丝悸动，严格说来应该是掠过一丝异样的成就感。他仿佛觉得昔日的臭牛粪成了今日的香饽饽，不觉间在嘴角露出一丝诡谲的微笑。难怪说“贞妇爱色纳之以礼”，一片潇潇而落的秋叶竟令她心旌摇动，天助我也。他对她的感情很复杂，完全用人性中低俗的欲望和自私来评判多少有些偏颇，说他对她的经历幸灾乐祸也欠确切，他的确没有因为她婚姻道路上的波折而高兴起来。
往事的回忆多少冲淡了酒桌上的尴尬。年轻的同事刘光远讨好地倒满杯子，掩盖了剩下的那小半杯酒。不成想吴志修没好气地端起来一仰脖子干了大半，把新剩的小半杯啤酒举在半空。

四
吴志修死乞白赖地抢喝那刚倒满的上半杯酒；个中缘由，尹玉镯心知肚明。
尹玉镯是那种挺现实的人，学历高、工龄短在中学评定等级不占优势，她便想方设法到了小学。她看到吴志修的利用价值，千方百计地拉拢他。都是过来人，吴志修与韩月清的事她多少猜出些眉目，她没有敢为人先，也不情愿甘居人后。吴志修的三哥在京郊办了一家小型塑钢门窗厂，他妻子刘雨薇在厂子里当保管，每个周末回家一趟，尹玉镯便乘机隔三岔五地添双筷子多个碗让吴志修到家里吃一顿。
尹玉镯家住清水观，曾祖父那辈得到道士真传，扎纸草兼做面祭以养家糊口，到了祖父那辈被当做牛鬼蛇神连同道观一并铲除。
改革开放之初，尹玉镯的父亲尹大甲沾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光，把祖上做过的生意发扬光大、推陈出新，纸糊的电视机呀冰箱电扇呀甚至各种款式的小轿车应有尽有，竟比传统的聚宝盆和摇钱树热销。让死去的贫民也荣幸地成为阔鬼到阴曹地府里风光一番，也算标新立异、大快人心之事，尹大甲自然春风得意、财源大发，成了当时四邻八乡首屈一指的富裕户，率先在村后头国道边上盖起了二层小楼。女儿也是传后人，尹大甲决议让尹玉镯读大学出人头地。
功夫不负有心人，尹玉镯高中毕业复读三年考上了天京师专。人往高处走，毕业后找个天京师大毕业的范金斗嫁了过去。谁知这个范金斗天生好喝一口，见了酒比见了亲娘还亲，一天三时顿顿不落，人称“半斤酒”。酒是色媒人，折腾自己媳妇整夜睡不安宁天皇老子都管不着，可是他竟斗胆数次对女同事出言不逊、跃跃欲试。尹玉镯一气之下与这现眼的玩意儿离了婚，和女儿一起过日子，一晃就十多年。
吴志修媳妇在外，他又经常到尹玉镯家里坐坐，看见的人难免说些咸的淡的。尹玉镯自认为行的端坐的正，不怕和尚光着腚。她发明的一句名言是：浪漫生活等于二百五，理性生存等于五百二。当然了，她不是不缺男人那二两肉挠痒痒，但她总能绷紧脑海里那弦。要是守不住屁瓣子，及早让他得手，还会珍惜她吗？所以仅容他动手动脚而已，关键部位尚未发生零距离接触。在尹玉镯看来，人和人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什么感情不感情，何况她从内心深处有点膈应吴志修那猴精作怪的模样。
吴志修也不是拿闲钱补笆篱的人。好在尹玉镯是过日子的主，吴志修送来一把学校的笤帚，都会让她高兴一阵子，送来一本发奖品剩下的笔记本，也会让她感动好几天。尹玉镯宿舍的门走了扇，闭不上了关不严，吴志修牺牲中午休息时间，到仓库里找到前不久从男厕换下来的旧门板，拆下上面没有烂折的角铁，马不停蹄地钉到尹玉镯宿舍的门上。
在吴志修眼里，尹玉镯与韩月清不是一路人，比较而言，他并不怎么欣赏前者，之所以与她走的近一些，多少有做样子给韩月清看的成分，所以始终没有穷追猛攻的兴致。这一点，尹玉镯有所察觉，所以等吴志修讨好地敬完小花朵后，后来者居上的高傲心理和大度姿态摆了起来。酸味十足地指挥吴志修敬了大师姐一杯。熊掌和鱼翅兼得，何乐不为。吴志修借风使船死皮赖脸地喊着师姐真心真意地敬酒。故弄玄虚地领受回敬了，留点后手也无妨，恬不知耻地抢喝，怎么也有些过分，这令尹玉镯多少有些气恼和痴妒。

五
韩月清个性十足而不失温柔，面对尹玉镯不软不硬的挑衅，没有正面接茬儿。只是心里说，自己啐出来的东西，竟有人捡去当宝贝。
当韩月清不慌不忙地回敬完吴志修，夹完素什锦放下筷子的时候，正好看见吴志修一仰脖子喝了大半杯刘光远添满的酒。剩的不还是原来那小半杯吗？她并没有那么苛刻地说出口。吴志修的眸子里流露出献媚和感激的神色，端着那小半杯残酒，胳膊僵在那里，不知是想喝还是想放下，仿佛尚未向世人表明和被世人确认自己真的识抬举似的，多少有点可怜相。
韩月清感觉到自己的血在脑门子里奔涌，被吴志修那副只有她才能读懂的可怜相搅得眼前发黑，一股久违的失落感在头上打着旋儿。回到从前吗？偷情只是昙花一现，既不真，也不美，更谈不上善了。可吴志修在他的小圈子里是一个成功人物，没有张三陪会有李四伴，他可以轻松自如填充一下心灵的空隙。昔日掖在兜口里准备随时孝敬大人物的红塔山换成了时髦的江山，在赏识他或被他赏识的异性面前不时地叼上一颗，真可谓指点江山激“浊”扬“清”了，管他泾渭分明不分明，都是我黄河之流的囊中之物。
对一个女人来讲，一生太平静或太干净也许并不完全是幸福。那次香山旅游使韩月清消魂蚀骨如临仙镜，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躁动，她寂寞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呼他。乞求来的快乐和虚假的幸福每次都让她暂时得到满足，周围的一切也都让她感到温馨，让她神清气爽，她默默地祈祷，只要不出纰漏，就是天大的胜利。当然，她的体贴与渴求更使吴志修充满意气风发的豪情。
可是，这样的时光并没有持久多久，她渐渐觉得自己失去了体面和尊严。她不敢正对别人的眼睛，别人在一起说话时间久了，她仿佛听见人家正在议论她不小心漏出的蛛丝马迹。她好象站在半空中左右摇晃的钢丝上，找不到本真和宁静，更无法调适自己的心态，她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曾经多少次克制着自己不再去想他，可结果总是在一次次地提醒自己再次想起他来。每次短暂的相聚和瞬间的满足只能带来长久的孤寂。说穿了，她被欲望的魔鬼牵着鼻子走，让自己的心受着甜蜜的委屈。做陌生人她将忍受没有朋友的空虚，做朋友她又总期待着他的抚慰，就这样她一次又一次地在痛苦和快乐中挣扎。一次次，她试图解开一个萦绕在心头的疑问：他真的爱我吗？
其实答案只有一个，即使他不是苍蝇，她也是一个有缝的鸡蛋。所以，在一个深夜，当他露出那根虽不肥硕还算坚挺诱人的本钱时，她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恨恨地趴在被窝里哭了一场，然后愤怒地把他推出了宿舍。他顺坡下驴，表现既有志气又有胸怀，临走时留下话，有什么事说一声，作为老同学当鼎力相助。
此后，韩月清也曾约见过吴志修几回，每次不由自主地躺在他怀里不是啜泣忧伤就是诉说郁闷，令他在男女私情上兴味寡然。不久，吴志修便与尹玉镯走得近了起来，而且不背人耳目。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尹玉镯的确神通广大，吴志修也知投李报桃，在评小高的过程中帮她击败包括韩月清在内的对手，稳妥过关晋级成功。韩月清对暗箱操作嗤之以鼻，但晚评一年职称，就少拿三四千元的工资，这是不争的事实。
四十岁的不惑之年，要不再不找个对象，漫漫长夜确实难熬。女子也要自强自立，韩月清决定先用公积金贷款买房，再考虑个人婚事。首付的费用还缺一点，她试探性地找到吴志修。吴志修随手掏出兜里的两千人民币，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别嫌少，语气里包含着多了没有的厌弃，也含有着无需归还的慷慨。她接过钱的时候，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言状的屈辱，她恨不得把钱撕碎甩到他脸上，可终于忍住，在几天后，找个借口把钱还给了他。
那边桌上男老师们吆山喝海地热闹着，这边显得异常地冷清。满屋子的烟气酒气加上火锅的蒸汽使韩月清如坠云里雾里。恍惚中，举在吴志修手中的那半杯残酒仿佛变成了昔日那片在秋风中摇曳的香山枫林中的落叶。

六
韩月清梳理了一下这段思绪长河里寥落的情感，为掩饰内心的苍凉，也为打破眼前沉闷的气氛，她向老师们宣布了一个消息，新购的住房装修完毕，元旦搬家，凡是瞧得起的，届时到新居一聚。
在这个节骨眼上，韩月清提到搬家请客，让吴志修颇费了一番思量。请客可是宁落一桌不落一个，她不会给这个难看，只是有过那层关系了，好意思仅仅凑个份子随大流去喝喜酒吗？
说不定她嫌上次给的钱少这次又向我抛来橄榄枝呢，我虽非才俊之士，卷土重来成为她的座上客和心上人也未可知呢。凭什么？在蛤蚂塘中心小学，已没有人怀疑我这小子的能量，也不由你韩月清不服。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处置场合上让她头痛的小半杯残酒。不喝怕韩月清认为瞧不起她，更怕说他自己小肚鸡肠不够意思；喝了不但有贪杯的嫌疑，还怕老师们嗅出什么味道来。他暗地里记恨刘光马屁拍得不是时候。
郭校你说，吴志修象是落水的人捞到一跟救命稻草似地求援。酒后无德，管他称呼的是郭校还是锅校，成钢校长接过吴志修递过来的江山，猫着本来就从未直起过的腰杆站起来打圆场，说了句以新换旧也通得过，回敬的酒志修没少喝的囫囵话。
尹玉镯对吴志修今天的表现耿耿于怀，她临阵倒戈，俨然三把手似的，连一把的面儿都没顾，拿腔捏调话里有话地说。不是计较半杯酒的事，大伙你是你我是我，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原则和生活方式，互不干涉，凑一块儿和睦相处是正理。喝酒就光谈酒的事，这酒一掺和可就分不出个高低上下，但哪有添满了再喝原先那一半的道理？话又说回来，放下杯子就犯了规，光远倒得权当是罚酒，现在杯子里还是敬酒呢，天底下竟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就是点啤酒吗？就是敌敌畏，没人喝，我女流之辈也替他喝了！
一席话蹭得吴志修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吴志修愣在那儿，不得不乖乖就范，喊了声光远添满再罚半杯，像是无毒不丈夫地震唬一下光远这个马屁精，又像是瘦驴拉硬屎般自己给自己找面儿，然后砰的一声把那个举了半天的酒杯蹲在桌上。待光远起立双手捧瓶子斟满了酒杯，吴志修一饮而尽。尹玉镯还是不依不饶，说自罚半杯将功补过，再唱歌一首，以资鼓励。酒壮英雄胆，吴志修竟自鸣得意地哼起了百唱不厌的那两句，寂寞的人在风雨之后。末了还和韵加了两句，喝完罚酒喝敬酒，稀里糊涂度春秋，搞的满堂皆大欢喜。好人没做成的郭校虽然窝着一肚子火，还是进退有度地在一旁带头叫好。
其实郭校心里明镜一样，自己快退居二线了，按区教委的新规定，吴志修也已超出晋升校长的年龄。况且握着你的短儿呢，能蹦出我的手掌心不成？别以为咱不知醋从哪酸盐从哪咸，我这甩手校长还得使唤你几年哩。
等男老师们再来几个循环的推杯换盏，服务员换上主食驴肉锅贴。风卷残云之后照例是尹玉镯打包，把剩饭菜带回家喂狗。临走时顺便提溜上按主任吴志修吩咐由大师傅早备好的两盒菜，一盒松仁玉米，一盒宫爆鸡丁，等读高一的女儿刘爽下了晚自习享用。

七
散局回家，韩月清刚安顿乔虹睡下，手机铃响。一个熟悉的手机号，吴志修发来的信息，今晚十一点老地方不见不散，如不赏光请回信息。
正当交往，面子还是要给的，也可顺便看看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韩月清锁好门出了家属院，顺学校东墙往北走不多远往东一拐上了汪清河大埝。大埝上一排排高大的杨树枝枝稠叶茂，微风吹得树叶唰唰作响。吴志修早倚在那棵最高大的白杨树上等着她的到来。
一对不相干的人且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中年男女深夜相约，即使在这人性解放的二十一世纪，也有悖人情世俗。一种罪恶感悄然袭上韩月清的心头，她压抑着蠢蠢蠕动的私欲，告戒自己决不能靠近他或是让他靠近，以免再整出点骚事来。
吴志修今晚倒显得落落大方，口唇里以守为攻妙语连珠，编织着美丽的谎言。他说曾请一位颇有名气的预测大师批过她的生辰八字，结论是有蜜不甜有甜不蜜命。意思是说有份无缘有缘无份不宜结婚。他见韩月清不动声色、良久不语，急忙拐了个弯儿惺惺相惜地接着说，我从内心里感到愧疚和自责，毁坏别人的名声这是最大的过错，作为补偿也作为添宅的利市，区区三千元聊表寸心，谨望笑纳。
韩月清透过朦胧的月光，冷静的望着吴志修只见他掏出一个红色塑料包，伸展开对嘴一吹，鼓成一个红桃心型。他为自己的杰作沾沾自喜，这是一个用儿童玩具气球先剪个口子塞进钞票后再拿透明胶条粘起来制成的。
他想给韩月清一个惊喜，他自认为体味到了琼瑶笔下那些幽男怨女“情到深处恨无尤”的寂寞与悲鸣。吴志修坚信韩月清会联想起那片心型的落叶，会重新钩起她那甜美温馨的回忆，韩月清却异常平静地说：“你想以初战告捷的资格宣布新的游戏规则，你想重新唤起你心灵深处的缺憾和损失，让我以无可奈何的身份重新投向你的怀抱，做你一辈子的情人，是吗？恕我直言，收起你的心吧。请想想师范毕业时校长的训话“文高为师、德高为范”，我们还配为人师表吗？你的美梦该醒醒了，虽然人知羞不知足，但动物才知足不知羞，一个不思进取、阿谀奉迎的平庸之人，挖空心思、恬不知耻地在女人身上沾点腥气找感觉，只能证明他的人生有真正的成就感。当然，承认你有良知，也多谢你的关照，但别忘了你是有家室的人，珍惜你的所有，爱你的所爱吧。我们娘俩不缺什么！”
这番话仿佛触动了吴志修心中的伤痛，他知道韩月清是个城府不深但极有尊严的人，她不容许任何人对坎坷履历的她幸灾乐祸。而他自己缺少的正是这种人格魅力，他知道，他永远不会赢得她的心。
深秋时节，夜风微寒。韩月清望着婆娑的树影若有所思，她希望有一位爱她和她爱的人陪她重新度过一个个成熟的秋天。是啊，一年时光里有个春夏秋冬，人生一辈子也有多个春夏秋冬。莫谈人到中年万事休，沮丧感更要不得，只要心里有阳光，寒冬腊月都温暖呢。
韩月清收住漫无边际的思绪，诚恳而并非不无一丝歉意地说，“我是一片随风飘落的秋叶，不曾装扮过你生命之树的春天，也本不该沾染你生命之秋的枝干，快乐分手，保持距离，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你说呢？”没等搭话，她踏着坚定而沉稳的步子朝宿舍走去。
吴志修抱着自己苦心经营的那颗红心，枯木似地在汪清河大埝上伫立了很久很久。唉，喝酒误事，刚记起上午收到的信息，移动家园卡新华网新闻快讯：今晚六点半至七点半，夜空将上演木星合月的奇特天象。都这时了恐怕要到阿富汗才能看到木星与弯月在西南方夜空相依相伴了。
事过境迁啊，吴志修惆怅地望着夜空，自知明日水月已与他这枯木无缘。哼！你不也成为我的昨日黄花了吗？我还有个永不败的雨薇和明日黄花尹玉镯呢。吴志修从内心里发出一丝冷笑，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看你这飘零的落叶将归往何处！借着酒兴，他来了点雅兴，不失孤独求败的英雄气概，给韩月清发出一条信息：木星合月天际尽，意乱情迷为伊人，玉树临风金叶落，月貌花容何孤枕。
韩月清回到宿舍，乔虹早已睡熟。孤枕难眠，她知道吴志修不会死心。手机铃响，她打开手机，把吴志修来的信息加入“免打扰信息”行列，接着启动“来电防火墙”，把吴志修的机号储入黑名单，然后毅然决然地回复最后一条信息；明月又铺全，培土待早春，根深枝自傲，叶落护花魂。

笑剑

顶了

五月情缘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