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凌花（湘竹）

快乐晓生

     
　　只要生活在北方，冬季欣赏冰凌花，那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我对冰凌花，却有一种异样的情愫。
　　上小学时，大概是三四年级的光景，我借助字典读《安徒生童话故事选》和《格林童话选》，每晚都在父母催促几次后才躺进被窝，搂着书进入梦乡。儿时的我，虽活泼好动，喜形于外，但也多愁善感富于幻想。记得是在冬季，天冷得出奇。早上起床，看着影影绰绰布满冰花的窗玻璃，顾不得从棉衣袖子里伸出胳膊，便爬到窗台前，望着窗冰上那些美仑美奂变化莫测的花草、树木、溪流、山峰、云朵……我的思绪便飞进头天晚上刚读到的山清水秀神奇玄妙的童话世界。
　　一年年长大了。迷蒙的春雾，郁闷的夏雨，烦恼的秋风，使人心倦神疲。冬季窗冰花的世界里，却自如地添加了美丽的风景和圣洁的人物。后来求学及生活中总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我心中总存留一份童话般美好的希冀。
　　现在已是数九寒天。隆冬里，大自然的一切都变得生冷脆硬。寒风料峭中，麻雀们抖擞着翅膀，成群结队，顽强地在空中飞窜，寻找觅食的佳处。远在他乡谋生，我五冬六夏都在露天作业。穿行在不惑之年的深冬，虽冷风彻骨，心头却有着别人体享不到的暖意。
　　这几天，也许比往日更冷。每天早上，窗玻璃上都结一层厚厚的冰凌花。望着冰凌花，自然而然地想起高中时，我们几个男生曾给一位女生取过绰号，就叫冰凌花。当然，没有任何贬义的味道。她叫胡玉冰，多美的名字啊，一片冰心在玉壶，既经典高雅，又洁净丽质。“谁取的？”我们好奇地问。她骄傲地说：“奶奶呗。”“奶奶一定饱读诗书吧？”她却嫣尔一笑，面颊上漾起一对小酒窝，说道：“哪里呀，老胡家我这辈都用‘玉’字取名，伯父家有两个姐，一个叫玉霜，一个叫玉雪，到我这儿叫玉冰歪打正着了，不是刻意取的。”哦，她不拘言笑，却笑靥如花，她眸明齿皓，却冷若冰霜，看似对立的两种境界竟完美无缺地统一在她脸上，这是我们口头创作的原动力啊。她倒挺喜欢“冰凌花”这个绰号，后来竟以“冰玲”做笔名在校报上发表过几首小诗和几篇散文。
　　痴痴地望着窗上的冰凌花，脑海里便清晰地浮现出胡玉冰的影像来。她的面庞如眼前的窗冰花一样光洁晶莹，洒脱典雅。我不禁伸出手，捂在冰上，冰花吸收了手掌的温热，忽地融化了一块。我后悔了。我破坏了她完美的形象，但我恍惚看见了她娇羞的笑脸。我的心被她的笑脸拉回了高中时代的生活，拉回了一个也如今日一样寒冷的冬天。
　　那是在老家诸城一中读书时一个既平凡而又不平常的日子。新班主任就要开班会让我做检讨了。我的心情并不沉重，我的脸上也不愧色，因为我明白我自己没有错。让我检讨不过是新班主任为了自己的尊严，而在学生面前挽回面子的手段而已。随你怎样，我已没什么面子可要，怕什么检讨。
　　原班主任是落实政策恢复工作的老教师，有着丰富的教育和教学经验。他在班里成立了几个课外小组，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得到校长的赞誉和支持。校党支部书记却深表忧虑，怕耽误学习，影响升学率，有损学校声誉。
　　撤换班主任是在高三学年度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前，没有正式的交接仪式。上午第四节课上，政治老师趾高气扬的自我宣布，校领导研究决定，由他代理我们的班主任工作。下午，任语文课的原班主任一脸忧郁，他让我们听从新班主任的领导，安心学习。老师显然是怕控制不住自己愤懑的情绪，布置好题目便回办公室去了。我当时担任学习班长兼语文课代表，几天前老师指派我重排座次，打破男女生不同桌的旧格局，让男女生同桌，互助互学，大胆交流。说不清是不是对原班主任的恭敬，也道不明是不是对新班主任的不屑，我在作文课后贴出了刚拟好的新座次表。同学们一呼百应，按新的位置坐定。
　　不识时务，擅作主张，引起了新班主任对我的极大不满，小鞋也穿定了。此后他时时处处为我障碍。我据理力争，在一次次“谈话”中持正如故，没有因师道尊严而忍让。从一次面红耳赤的争执到班会上点名批评，我的情绪在周折中日趋低落而无处宣泄，致使我失去了优异的学习成绩，并且在同学们默默的学习中开始失去了他们对我的理解和信任。我尝到了四面楚歌的滋味。同学们对我的冷漠是我愈加沉默、孤独，我甚至发现部分趋炎附势的同学讨厌我了。
　　在那个寒冷的冬日，那个既平凡而又不平常的日子里，早上起床，抹不掉头天晚上新班主任在办公室勒令我准备书面检讨是那凶神恶煞般的形象。而凝望着窗上的冰花，我仿佛置身于一个温馨的童话世界，暂时忘却了苦涩和烦忧。那天上午，我呆呆的上了两节课，课间操没上，便跑到了校外。我有点受不住，在校后的麦田里徘徊了很久、很久……等我回到教室，同学们已经吃完午饭，回寝室午休去了。那时是集体打饭，课间操后由值日生收取饭票去伙房预定。囊中羞涩，饭店去不得，伙房又不卖零，肚子咕咕叫也没办法。干脆，我不吃了，开始写检讨书吧。
　　铺开文笺，正要动笔，忽听后面传来一位女同学的说话声：“先吃饭吧，饭快凉了……”我回头时，她已经把两个馒头和一份热菜放到了我的课桌上。她就是被我们称为“冰凌花”的胡玉冰，我们班最小的一位女生。胡玉冰平时默默寡言，主动跟人说话的时候更少，加之身体娇小，丝毫引不起别人注意。她很害羞，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红了脸。我默默的看着饭菜，使劲咬着嘴唇，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他。在同学们疏远我的时候，她，一个以前和我没说过几句话的女同学，却在我要做检讨时给了我温暖，给了我所渴望的。我真正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悲哀，又感到了莫名的幸福。哦，在四面楚歌中，这一句话充满了友情，这普通的饭菜带着醇和的香甜。我终于吐出了一句话：“谢谢你。”竟忘了给她饭菜票。
　　“别客气，没什么，今天我值日……”
　　她没说完这句话，就回到座位上学习去了。我默默地吃完了饭，吃完了这顿平常又与往常不同的饭。
　　下午的班会上，我的检讨是逃脱不了的。例行公事，照本宣科，还端着架子，检讨用语随意发挥，模棱两可，诙谐滑稽，也有点玩世不恭。新班主任无可奈何。同学们的目光，有的欣喜，有的惊异，有的迷惑，有的麻木。而我分明地发现，她在颔首微笑，明亮的眸子里回荡着一片温情……我的心，应该说是我的灵魂，刹那间一阵震颤。
　　就像秋日的一片落叶，这件小事早已溶入了我匆匆的岁月中，但，我一直珍藏着，珍藏在我人生启迪录的扉页。
　　尽管我不愿回忆高中时代残败的一梦，但惟有这件小事总从心底浮起，并且，从那以后，冰凌花对我来说，赋予了更加细腻温润的情感内涵。尤其是在冬日，我时常怀着跳动的心去享受那短暂而又永恒的温暖。因为，是她，胡玉冰，一个冰凌花一样圣洁美丽的女孩子，教我懂得了一个道理——温情可以成全他人，淡漠可以毁坏他人。
　　将近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记忆底片上的胡玉冰还是那么娇小玲珑。多少个冬季，多少个玻璃窗铺满冰凌花的早晨，我躲在温暖的巢里，神差鬼使地注视着窗冰里童话般美好的世界，寻找着她的影子……
　　只是，不知她还记得我否？不知她还在用“冰玲”做笔名发表作品否？所谓冰玲者，大概是以冰心、丁玲自喻，自励。我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