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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逃   亡(许晨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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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26 15:08: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他们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妈呀,三十七个人,把客厅和卧室挤得满满的,家里立刻鼓荡起解放牌胶鞋的味道。我从来没想到平时其貌不扬的爸爸在老家还有如此的威望。我赶紧退缩到了阳台上,客厅里蒸腾出的大蒜的气味欢快地跟踪过来。我听见有个嗓音沙哑的人在大声介绍着:这是你四叔。这是你二大爷。这是你六侄子。这个是你三孙子,别看他满脸褶子,老齐头家呀,他爸小名叫骚头。这是小吵他妈,你兄弟媳妇……人丛中传来妈妈鹦鹉学舌般机械的问候,我想象不出妈妈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但绝对没有中央台上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那么潇洒。
  “好,都见过面了吧?侄媳妇,咱们霍家有事就是心齐,人心齐泰山移。霍华德如今有了难处,就需要大家站出来,患难之中见情深,千人搭手好过桥。好了,现在你们可以下楼了,饭不吃一口,水不喝一滴,东西统统都放下。走,走,走。”沙哑嗓子的在指挥,人们一个个鱼贯而出。我趴在阳台上,屋里的人还没走净,前头的已经从楼口冒出头来,此起彼伏的喧哗声蔓延整个楼道。这些人在楼下站定,等待后面的人。屋里妈妈和沙哑嗓子的还在交谈。妈妈赧红着脸说:“大家大老远的来的,水不喝一滴,饭不吃一口,我怎么忍心啊。饭一定要吃的。麻烦您带乡亲们到外面简单用一点,就在对面的鸿起顺饭庄,很方便的。”妈妈从衣柜里取了钱,不由分说就下了楼。楼下的人很有秩序,乖顺地在妈妈的带领下去了饭店。
  地板上乱七八糟地躺满了一捆捆大葱、一辫辫大蒜、一袋袋花生、一瓶瓶香油、一兜兜白薯……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战场上激战后哀鸿遍野的场景,那大大小小的一堆堆东西分明是一具具缺头少臂的死尸摊在地板上。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看来我们的麻烦真的来了。
  又有热闹的交谈声响彻楼道,毫无疑问,是奔我家来的。就听门外有个妇女大声说:“没错,402,是华德二叔家。”门铃随后就尖叫起来。
  这次来的是九个人。一个宽下巴细眼睛的男人对我说:“你是霍琳妹子吧?我叫霍金,是你大哥。”然后他挨个把其他人向我作了介绍。我才知道,他们也是从霍家庄来打探爸爸的消息的。
  我的爸爸霍华德是消防工程公司的业务经理,就在人们以为他的事业蒸蒸日上时,却传出了他有挪用公款贪污受贿等违法犯罪的嫌疑。也许人们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我的爸爸在一个深夜突然离家出走了。三个月了,没有他的一点音讯。我们母女马上意识到,爸爸逃亡了,他可能永远不敢回家来了。他去了哪里呢?
  一直羞涩不敢启齿的问题终于摆到了桌面上,我的爸爸失踪了。母亲有先见之明似的说,纸里包不住火,哪如当初就跟大伙说。
  其实母亲是不该给老家写那封信询问爸爸的下落的。她不但没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反而从乡下招来了一群恶狗。族人虽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但不满是明显地摆在脸上的。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指手画脚,一副热血沸腾的模样。他们还在纷至沓来,他们要摆出对逃亡在外的爸爸无比关怀的姿态。
  “你今年有15岁了吧?”那个自称为我大哥的霍金问我,他已经坐在沙发上打开了蓝带罐啤,仰着脖一下一下往下灌,喉结支支棱棱地上下移动。“17岁。”我一边回答他,一边把客厅地板上的东西往阳台上搬。“那你是属兔的?我刚好比你大一圈,我是属兔子的,属兔子的都温顺。咦,你妈呢?”“带老家的人去饭店吃饭了。”
  当!霍金把啤酒重重地礅在茶几上,啤酒泡沫四溅,在茶几上噼啪作响。“这帮狗东西!都是什么节骨眼了,还有心有肠下馆子。一定是霍之瑞撺掇的,这个祸事端。”我对霍金马上就充满了好感。这几个月来,我们母女哪里有什么心思做饭啊,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有个妇女遗憾地说,“我们晚来了一步。”霍金把眼一瞪,“什么叫来晚了?你们谁饿了,去厨房自己煮面条。霍琳,你也没吃饭吧?”我讷讷地点了点头,“我吃不下。”
  霍金的媳妇桂荣主动下厨房,为我煮了面条。她劝我:“吃吧,一定要强打精神吃。”我很是不快,你乱不乱啊,早上我们刚刚吃了一锅面,看见面条胃里就泛酸呢。她肯定是误会了我的神态,坚持要我吃。我用筷子拨了拨碗中的面条,又放下了。“你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我白了她一眼,我的爸爸还没死呐。她补充道,“我是说只有吃好有了充足的体力我们才有力量把我二叔找回来。”
  又有人按门铃。我打开门,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霍金为我介绍,这是三姑,霍家的姑奶奶。我看到她手里举着两串红辣椒立在门口,像一根竹竿上挑了两块破抹布。三姑大声质问:“霍家有事为什么不通知我们姑奶奶?你霍金当个治保主任还要一手遮天啦。”霍金气囊囊地说,“我能遮天?都是祸事端一手遮天。”“他人呢?”“让华德婶子带着去饭店了。”三姑一听,忙问我:“他们去哪里了?他们去了多长时间了?”得到我的回答后,三姑把辣椒胡乱朝我怀中一塞,噔噔噔地下楼了。霍金把我手里的辣椒提过去,伸手扔向了楼道,“他妈的,几个破辣椒就想换顿饭吃?”
  霍金他们已经打开了VCD,拣了周星驰的片子看起来。见没人理会我了,我就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盯着雪白的屋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泪不知不觉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按理说这辣椒现在还不该摘,可你三姐父非要让我给你们带来,自家出的,吃个新鲜。”准是三姑把辣椒又捡了回来。“不用,菜市场里什么都有。”这是妈妈的声音。“呦,菜市场的东西,有化肥。咱家的可是绿色食品,全部施的是鸡粪。”我心想,把你的这两串吃完了呢?总不会永远不去菜市场买吧。我出来一看,客厅里妈妈正和那个三姑谈话呢。三姑手里举着猪蹄在啃,还不时地嗍着手指头。再看霍金几个,除了霍金眼睛还盯着电视外,其他几个也如蚂蚁般攒在茶几前咧着大嘴饕餮,一准在吃妈妈带回的折箩。我一阵恶心,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我的妈呀,这就是请你们来的初衷么?
  又有人陆续回来,酒足饭饱后的满意僵在脸上。妈妈把我叫出来,让我认识认识家人。我才知道那个沙哑嗓子的辈分最高,我该叫他五爷。
  远支的族人已经被打发走了,近门的几家留下。我数了数,还有八个人。五爷重新向我们介绍:“你看这群人,都是自家知己。他是霍华春,霍琳你应该叫他大伯,曾经做过村主任。霍金现在是村里的治保主任。你三姑现在是他们村里的计划生育宣传员。我在乡建筑公司当过门卫,大车小辆的见的多了。咱霍家现在是兵强马壮,特别是咱们这一支,飞黄腾达了。风光啊,荣耀啊。喏,这是霍旭,12了,四爷那屋的。明年霍旭就不上学了,支书说要把他培养成电工呢。咱霍家可了不起了。当然了,就是没有我们几个在村里支撑,有霍华德在城里戳着,也没人敢小瞧。大树底下好乘凉嘛。”我提醒五爷,“可现在我爸爸都失踪了。”“是啊,是啊……所以呀,我们必须找到他,这也是我们来的目的呀。霍华德是我们家族的骄傲、象征、金字招牌。我们不能没有他。”
  我们母女都没有想到他们会住下来,太出乎意料了。五爷对走了的某些家表示不满:真是疾风知劲草烈火炼真金啊,这事能跑么,你家的几亩地几头牛羊就那么重要么,你们平时少得到霍华德的恩惠么。晚餐上,五爷把着酒瓶子絮絮叨叨地发泄着他的愤怒。妈妈感激的表情是明显地写在脸上的,她有了主心骨,脸上积存多日的阴霾被五爷酒气熏天的话扫得荡然无存。我好心地提醒:“如果大家要赶回去,可要抓紧时间了。再晚恐怕就没有公交车了。”五爷打着悠长的酒嗝,“霍琳,什么话,你太瞧不起霍家的人了。你爸爸不在家,我们能撇下你们母女溜之大吉么?天塌下来有你五爷在这里顶着。我们不走了,我们来之前都把家里安置好了。你爸爸多会回来,我们才放心地回家。”
  “那,那让琳儿 去联系旅店吧。”发觉了他们的意图,妈妈也有些蒙,但还没乱了方寸。我知道妈妈现在的心情一定复杂,就像麦收在即的农民渴望的及时雨来了却夹杂着劈头盖脸的冰雹。
  霍金说:“二婶,我们是来为您分忧的,不是来享受的。我们不去旅店,我看这地板上就满好。五爷,是不是啊?”
  五爷的面容有些僵,随后他不自然地笑笑,“是的,是的,睡地板,比家里的炕头干净多了。”他又语焉不详地补了一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晚上,他们执意要睡到地板上。妈妈翻箱倒柜忙乎了半天才把他们安顿下来。自然我搬到了妈妈的床上,把我的房间极不情愿地让给了酒气熏天的五爷。可三姑说她的风湿性关节炎犯了,不待别人推让就径自爬到了我的床上。我像啃了苦瓜似的咋舌,我怕她在被窝里还没完没了地嗍她那油腻腻的手指头。半夜,我去厕所,忘记了白天的事情,蓦地见到地板上横七竖八的几条黑影,吓了我一跳,心惊胆战地从他们身上迈过去,在卫生间里我好长时间都没尿出来。
  我们本来焦躁的生活马上又添上了无休无止的忙碌。几天下来,妈妈天天要费好大的精力奔波在厨房与菜市场之间。每当吃饭时看到妈妈举着勺子为八个人添菜的情景,我就会想起小时候学的一篇课文《饲养员赵大叔》来。我知道爸爸逃亡在外我还有如此心境是不严肃的,我至少应该为眼前的妈妈分担一点压力。但我怎么好破坏妈妈那可怜的幻想。如果爸爸有猫一样的嗅觉,他一定会被这腥味十足的八条鱼吸引着寻上门来的。爸爸啊,你逃亡到哪里去了?
  三姑在给三姑父打电话,“我在这里挺好的。二舅妈照顾周全。霍琳已经毕业了,天天在家……”我讨厌三姑的这种腔调,这种做派,情不自禁地瞥过去厌恶的目光。三姑的电话打完了,她并不计较我的态度,笑嘻嘻地说,“你姑父问你好呢。对了,琳儿,附近有没有影碟店,你给我租几张戏曲片来,《李二嫂改嫁》、《花为媒》、《小二黑结婚》什么的。”我知道家里的那些碟片早给他们翻来覆去看得没了胃口,可你们来我家就是为了看影碟么?
  妈妈的脸越发憔悴。
  妈妈拉我出去买菜。在街上,她抑制不住叹息道:“你爸爸留下再大的金山,也架不住他们这样挖啊。”妈妈终于觉悟了。
  “妈,为什么把主动权交给素不相识的他们?难道只有他们在这里爸爸才回来吗?”
  “可是他们是好意。我们怎么好说闲话。再说他们也确实惦记着你爸爸。等等看,也许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走的。琳儿,你要学会忍耐。”
  “不行,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他们滚蛋。凭什么在我们家作威作福。”
  好像知道了我和妈妈的谈话内容似的,等我们回到家时,家里的气氛陡然凝重了起来。霍金说:“婶子,我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们要出去寻找二叔。”“什么叫坐以待毙?大海捞针,无益。”五爷的话就像是从鼻子里喷出来的,他把脖子扭向了窗外,显然刚才他们是在争论。几个妇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喋喋不休,妈妈茫然地看着他们。他们情绪高涨,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争辩。平时他们说话板着还不明显,激动起来,敢情霍家庄的人就是这么副腔调!他们的说话太难听了,像捏了嗓子的公鸡呕呀呜鸣。我才知道爸爸的普通话说得多么不容易了。妈妈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看看插不上嘴,就踱到厨房做饭。一会,五爷过来,“侄媳妇,我跟你说点事。”看来他们终于达成了一致见解。
  他们决定去寻找爸爸了。曾经当过村主任的霍华春为一路,村治保主任霍金为一路,他们都做过干部,遇到情况知道怎么处理。五爷在家留守。他们要尽快找到爸爸,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爸爸解救出来。妈妈黯然地低下头,叹了口气,“要知道他在哪里,我早就去了。”
  “他在这里。”五爷拍了拍手,他手里叠着几张纸。我凑过去一看,上面详细写着人名地址电话号码等。“这是他出门时住过的地方和接触过的人,我们顺藤摸瓜,不愁找不到他。”对呀,我们怎么没想到呢。这无疑是一张网,爸爸不会钻出这个网去。因为离开了这个网,他活不下去。妈妈的羞愧跳上了脸,在我们去菜市场思虑如何驱逐他们时,他们绞尽脑汁正在为我们出谋划策。我们误会他们了。
  事情既然决定了,他们却迟迟不动身。我明白了,是行动的经费。我不禁义愤填膺,你们口口声声说着爸爸的好处,却一点血都不出,看来爸爸是白认识你们了。我忽然大声对妈妈说:“我们也跟着去找爸爸。”我们的钱为什么要他们随心所欲地花,难道我们自己不会花么?
  妈妈好像明白了我的意图,对五爷说:“那就有劳五叔和三姐费心照看家里。”也许是终日囚禁在家里,妈妈想换换空气了。妈妈先给霍华亭6000块钱,又给五爷留了500块钱。“那个,那个,侄媳妇,我守在家还怎么好……穷家富路。”五爷先接过钱,话却置后出口。“我们还有。”母亲说话时态度雍容。我知道,我们并没有多少钱,妈妈三年前就下岗了,我还要上学,我们就靠爸爸留给我们的那点钱。自从爸爸出走后,我们好长时间没有进项了。我们这次恐怕要把家底全折腾出去了。
  五爷斩钉截铁地对霍华亭说,“为了联系方便,你这一路要是有个手机,你去买一个。”
  霍华亭面露难色,“我来的匆忙,没带那么多钱。”
  我知道妈妈该站出来了,妈妈果断地说:“我去买。也没什么,事后就留给琳儿用嘛。”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6 15:08:5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立刻声明:“我不要。”
  霍华亭沾沾自喜,“谢谢兄弟媳妇。也别买太好的,我看盖子上有个大M的就中。”
  桂荣插话,“您还摩托罗拉了。我们霍金可是自己的手机。”
  “话费统统由我来付。”母亲及时说。
  “婶子见外了不是。”霍金把桂荣拨到了一边,“外姓人就是不行。什么话费,寻找二叔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要你抛头颅洒热血上刀山下火海的你还不冤死。婶子,别往心里去啊。”
  看样子霍金再说就要把妈妈的眼泪说下来了,对老家的人持否定态度的我也开始转变了看法,遍地稗草也能产出一株稻谷来。所以当五爷问我们与谁在一组时,我毫不犹豫地站到了霍金一边。
  霍金高兴了,“好,我们在一起,一窝兔子不嫌骚嘛。”
  可我们都没有兴致应和他的调侃了。
2
  燠热的夏季我们开始了寻找的征程。霍金桂荣夫妻要按图索骥将纸条上的符号变成实物,希冀从实物中牵出我的爸爸霍华德来。我和妈妈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盼望着计划一步步成为现实。本来爸爸答应了暑假带我去旅游,看来这次他是找了个很好的托词自己去了。如果没有寻找他的使命,我们四人倒很像是结伴而行的旅游者。可是,如果不去找爸爸,我们还有必要出来么?
  据说这是一家三星级宾馆,门前有一尊巨大的雕塑,是一个夸张地伸开双臂要拥抱众人的青春少女像。我们进去时,就要从她的臂下穿过。我纳罕爸爸为什么选择了这么个宾馆,他在这里休憩时就愿意在她的臂下踽踽徜徉么?
  经理是个精瘦的人,这倒出乎我们的意料,现在满街上都是人比猪肥。由于我们不打算暴露身份,就以普通旅客身份住下,霍金给我们要了四楼的一个三人间,他自己去一楼住了。
  没有丝毫的迹象表明爸爸在这里,也许是他看见我们望风而逃了。我们查了宾馆的登记簿,没有他。我们挨个房间找了,的确没有他。我们并不失望,我们没奢想出门就把他找到,我们已经做好了遇到艰难险阻的准备。
  晚上,桂荣提议去上街观观风景,我们母女都提不起兴致,慵懒地歪在被子打盹。桂荣见话不投机,讪讪地拽上门下楼去找霍金了。我呆呆地看着墙壁,想着家里一定闹翻了天,那个狗屁三姑没准又钻进了我的被子兴致勃勃地嗍手指头呢。
  墙壁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污痕,隐隐约约好像一个脚印。我下了床,趿拉着鞋仔细瞧了瞧,是一个脚印,也许是一个旅客闲着无聊时踏上的,后来服务员发现后用抹布擦但没擦干净。我心里蓦地出现一个念头,是不是爸爸踩的呢?他在逃亡中心情肯定是郁闷难捱的。我用手指丈量了一下,差不多。我叫着妈妈,让她来判断一下。妈妈思忖了一阵,摸摸我的头,“琳儿,想你爸爸了?”
  是我走火入魔了。我为自己可笑的举动弄得涨红了脸。
  门被猛地推开了,桂荣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她满脸洋溢着喜悦之情。妈妈噌地一下立起来,我的心也一紧,莫非有爸爸的消息?桂荣兴奋地说:“婶子,太好了,霍金跟经理喝上酒了。”我以为是什么好消息,我颓丧地坐到了床上。妈妈希冀着出现意外,“经理知道你二叔的下落?”
  原来霍金去找经理攀谈时,无意中看到他办公桌上压着爸爸的名片,他问经理和爸爸的关系,才知道爸爸是这里的常客,与经理非常熟悉,这里的人也都知道爸爸的辉煌。霍金才和盘托出我们的身份,不过他留了个心眼,没有提到爸爸在逃亡。经理马上通知餐厅准备了一桌酒席,要请我们。桂荣上来就是告诉我们统一口径,千万别说漏了嘴。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线索,我们的眼前就好像暗室里被钻出个洞,露出一线光明来。
  不用说,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们受到了隆重的优待。我们沐浴在爸爸打造的灼目的光芒中。霍金羡艳地说,“我他妈的都想贪污了,二叔这辈子没白活,可惜我没有那个本事。”霍金有些春风得意,我理解他,毕竟他自以为是的干部身份不过是村里小小的治保主任。经理的热情让我们有了找到爸爸的信心。霍金千叮咛万嘱咐,“我们一定不能露出二叔失踪的消息,太没面子了。我们要明察暗访。”其实,我和母亲都看出来了,霍金夫妻整天享受在阳光雨露中,我们已经变成了不察不访。
  “婶子,我们要回请一下经理。”霍金对妈妈说。
  我不同意,“我们又不是像爸爸一样到这里来发展业务,凭什么要请他?”
  “大妹子,这你就不懂了。你们想,二叔现在会傻到明目张胆地登记入住么?经理是本地人,他随便找个地方就能把二叔掩藏起来。”
  “别说了,霍金,给你钱,你出面去请他。”妈妈是个红脸汉子,即使花木兰在场,她也未必输。
  我和妈妈单独在一起时,妈妈说,“我们不是来观光的。经理一直蒙在鼓里,我看必须把事情揭开,否则我们永远得不到你爸爸的消息。”
  第二天就有了机会。霍金一早就带着桂荣出去了,我和妈妈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发呆。经理上来了,他想让我们通知爸爸来给宾馆的灭火器换干粉。妈妈嗫嚅着,迟迟说不到正题。我急得在后面直捅妈妈的腰。妈妈终于鼓足了勇气试探着说:“跟您说实话,霍华德出门有好几个月了,我们一直没有他的音信。我们这次来,就是寻找他的。”经理惊讶地愣了半天,许久才目光游移地安慰我们:“我也纳闷霍老板怎么好长时间不露面呢,还以为他在外面租了房子成立办事处了。哪知道是这样。你们不要着急,慢慢找,真是的,一个大活人。”
  “他不在本地么?”妈妈有些绝望。
  经理信誓旦旦,“没有,绝对没有。我用我的瘦脑袋担保。我跟老霍可不是一般的关系。如果你们来了就开诚布公说明来意,我不会耽搁你们怎么长时间的。”
  下午,我去荷花池边看金鱼,一个服务员找到我,她说:“你们赶快回家吧,别瞎耽误工夫浪费钱财了,你爸爸肯定在外面另立了家庭。不过这话千万不要向你妈妈说起。对了,如果你们不走,明天宾馆开始收费了。”
  “另立了家庭!”服务员的话不啻当头一棒。我的泪流下来了,难道爸爸不爱我们了?难道爸爸不要这个家庭了?难道爸爸呕心沥血开创事业的辉煌就为了享受妻妾成群的快乐?
  我回到房间,看见妈妈默默地在收拾东西。她一定是有预感,爸爸不会在这里出现了。
  晚上,霍金骂骂咧咧地上来了,原来餐厅不让他赊帐。当妈妈告诉经理已经明白真相时,霍金对我们的行动生气了,但他不敢表现出对我们的不满,只好去破口大骂经理,“势利,势利,势利!”我们都不搭理他,我们打当初就没想占人家的便宜。霍金万分沮丧地坐在椅子上,我知道,我们的富贵戏演不下去了。
  妈妈掏出钱来,“走,我们不吃他们餐厅的饭了。辛苦几天了,我们去大酒店,我要好好犒劳大家。”
  霍金这才打起精神来,兴冲冲地头前带路。
  妈妈不该让霍金喝酒的,况且喝了那么多。我和桂荣架着他回到了宾馆,到了床上,他就像条死狗似的睡着了。
  我们回到了四楼的房间,我突然想起了下午服务员的话,低声说:“妈,明天我们得交住宿费了。”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妈妈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清晰地记起妈妈这样抚摸我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爸爸出走后她好像就忘记了她的女儿的存在。想到这,我的泪像断线的珠子淌了下来。
  妈妈和桂荣有些失措,她们拿着纸巾不停地为我擦。我扑到了床上,把自己罩在被子里,抽噎了许久。
  夜里,我忽然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屋里已经不见了妈妈和桂荣,我吓得忙穿上衣服,开门去找妈妈。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我循声而下,看见一群人聚集在一楼,妈妈和桂荣裹在人群里。发生什么事了?一种不祥的念头涌上来,我三步并做两步跳下了楼梯。
  霍金在呜呜哀鸣,他被宾馆的几个保安踩在躺在地上。原来,霍金睡了一觉醒来,摇摇晃晃去了服务台,见服务员闭目养神,他竟从后面抱住了服务员……
  挨打是自然的。早就有人通知了经理,还有人恶意地煽动要把霍金送到派出所。妈妈和桂荣在央求人家。经理从玻璃门拱个小口就挤了进来,妈妈和桂荣又转向央求他。也许是近来经理与霍金成了酒友,经理有心包庇他,就用息事宁人的语调调解。围观的人散去,经理让霍金赔偿服务员1000元了事。桂荣极不情愿地交出了身上的400元钱,就用救助的目光看妈妈了。妈妈立刻掏出了600元递了过去。我知道,我们必须赶路了。
  我们离开时,外面非常闷热,门口那个青春少女一如既往地伸开巨大的双臂要拥抱众人。我从后面看过去,倒像她要倾倒的样子。等我们从她的臂下穿过时,我不禁又抬头看了看,她的手指上翘,完全是拒绝的姿势。她在拒绝谁,是我们,还是爸爸?
3
  如果我们就此回家,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了。虽说如此结束有些遗憾,但我们连想都不敢想的更大遗憾在等待着我们。
  妈妈是不甘心打道回府的,因为她期待中的爸爸并没有出现。霍金和桂荣也是不愿意回去的,他们也不是到这里扔出400元就算完成了使命。我,一个17岁的女孩子,能有什么力量左右局势呢,舍命奉陪下去就是了。
  我们的下一站是去一个小镇,找一个叫赵长发的。他在三年前与爸爸过从甚密,他们曾经合作了不少商场的防火工程。我们预想他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没想到却在一条肮脏破败的小巷尽头的一处平房找到了他。这里就是他的家,屋里摞满了长方形的纸箱子,家里的摆设相当简朴,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妈妈愕然。她的思维还停留在这个号称北方小温州的小镇的浮华上面。她凄然地坐下,椅子吱吱呀呀地唱起歌来。“这是你的家?”霍金狐疑地问。不光是霍金,连我都认为赵长发在表演,在回忆万恶的旧社会。
  赵长发还弄不清我们的身份,拘谨地立在屋子里有些手足无措。“既然这是你的家,那么你的家属呢?”“媳妇带着孩子跟一个东北卖蜂窝煤的跑了。现在我的家就我自己。稍等,我去给你们打水。”赵长发提着壶出去了。霍金屋里屋外转了转,立刻做出了判断,“这小子是在演戏。他一定是随便租了这么一处房子,专门对付要帐的。这套花活我见的多了。他在别处肯定有家产。我们就住在这里,看他怎么收场。糟了,他去哪里打水了,别是找个借口跑了吧。”
  我们立刻不安起来。赵长发就像一根导线,他能连接起我们与爸爸之间的联系。如果他来个金蝉脱壳,谁来给我们传导电波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不时地看看油漆斑驳的房门,希望他能破门而入。外面的汽车鸣笛声非常刺耳,我脱口而出,“他也许真的跑了,呼啦一下进来四个,就是心里没鬼也得害怕呀。”我好像看见赵长发匆忙地追上了汽车,破水壶扔到地上叽里咕噜地翻滚,他在车上冲着我们得意洋洋地笑哩。
  我扭过头看看妈妈,妈妈神色自若,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的情绪倏地传给了我,一下子让我平静下来。
  霍金掀开纸箱子,翻了翻,全是电熨斗。“看来赵长发在唬我们。消防工程与电熨斗风马牛不相及呀。总不会他是拿电熨斗喷出的水雾去灭火吧。”
  我觉得门都要给太阳晒化了时,门开了,赵长发走了进来。他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把上下摞着的四个玻璃茶杯紧紧地搂在胸前,大汗淋漓。他冲我们笑了笑,“抱歉,家里没有杯子,顺路买了几个。”
  赵长发给我们倒完水,又从里屋端出一个脏兮兮的搪瓷缸子,哗地倒了满满一下子,咕咚咕咚灌了起来。我有些失望,这就是曾经在市场上叱咤风云的赵长发?别是同名的吧。我问他,“你认识霍华德吗?”
  “认识。岂止认识,现在我一天默念100遍他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就为这一箱箱的电熨斗。”他激动起来,“就是这个霍华德,他搞的我倾家荡产,他搞的我妻离子散,他搞的我名声狼籍,他搞的我……喔,你们请喝水。”
  我可见不得一个大男人如此痛苦的模样。如果他的不幸是由爸爸造成的,那可真是罪过。可是,文弱的爸爸会有一颗炸弹那么大的能量把别人炸得人仰马翻么?
  “几位是什么人?跟霍华德是什么关系?”赵长发心里要不是痛楚到了极点,他是不会口无遮拦疯狂发泄后才想到这个本该见面先提起的问题的。
  妈妈沉重地说:“我是霍华德的妻子。霍华德现在逃亡在外,我们来这里寻找他。”
  “什么,逃亡!……噢,是,是,咎由自取,我知道了。”赵长发兀自说着。
  不必说,我们到这里来将会一无所获。爸爸有近两年没到这个小镇来了。当初他与赵长发合作时,他们共同创造了本地消防事业的高潮。这里许多商场的整体消防工程是由赵长发承包的,而消防栓这部分就用了爸爸公司的产品。爸爸有些忘乎所以,他利用好多商家不大懂消防技术的空子,利令智昏地把一些过期的消防栓推销给了赵长发。不知情的赵长发马上把它们堂而皇之地摆到了商场的消防箱中。也是该他们出事,在一个商场的开业典礼前,前来视察的一位领导突然心血来潮要试验一下消防栓。自然,事情败露。虽说赵长发不是主要责任人,但一个个商场都拒付他的所有工程款。逃之夭夭的爸爸就这样把赵长发害了。赵长发求爷爷告奶奶,只有一家商场可怜他以积压的电熨斗抵了他一些工程款。他对爸爸的信任给他换来的就是成屋子的电熨斗。
  无疑,这一箱箱电熨斗就是赵长发目前的生活保障了。
  妈妈就在赵长发的叙述后刹那间做出了决定:我们住下来,我们在寻找爸爸的同时,帮他把那一箱箱电熨斗推销出去。
  平时我们为了买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电熨斗常常是煞费苦心,但这里满街上的门脸都可以看到丝丝地喷云吐雾的电熨斗。当然,这很能说明赵长发创造了非凡的业绩,却也使妈妈的推销有了难度。电熨斗不是馒头,谁家会摆上三五个电熨斗在屋里?
  霍金屡次催促妈妈,“婶子,我们走吧,从这里不可能得到有用的信息了。”
  妈妈一斜嘴角,嘲讽味十足地说:“是没什么油水可榨了吧?”
  霍金显然是受不了妈妈的抢白,他咣当一下坐在纸箱子上,阴阳怪气地说,“我无所谓,瞎子掉井——哪都避风。只是婶子别忘记我们出来的目的,我们来不是学习雷锋的。”
  妈妈决定帮助赵长发的动机很明显,她要为爸爸赎罪。
  妈妈很执着,她不管霍金夫妻东游西逛,自己每天早出晚归。她很辛苦,不过借着推销员的身份做掩护更方便了她打探消息。
  赵长发的家里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霍金成了主宰,他津津乐道地为赵长发出谋划策,大有帮他重整河山的气派。而赵长发却像一个小伙计,唯唯诺诺,服侍在霍金左右,为他摇旗呐喊。每天赵长发推着电熨斗准时出去,回来时鱼肉蔬菜俱全,然后自己在厨房忙得满头大汗,做好后恭请我们入座。我对赵长发的感情发生了变化,这样的人被爸爸骗了也不足惜。有一天,当赵长发又去给霍金买酒时,我告诉霍金,“你使劲欺侮他。”霍金说:“二叔就是有手腕,把堂堂的总经理拾掇成这样,胆小不得江山坐呦。二叔,I 真服了YOU 。”正巧赵长发回来,用酒瓶子在胸口上滚着,“我要用那平坦的电熨斗,熨熨我那起褶的心。”呦,都这局面了,还酸溜溜地抒情呢。
  霍金喝了酒,舌头就大了,“长发,长发,长头发,头发长,见识短,女人哩。桂荣,明天你帮长发去卖,婶子都在帮他呢。”
  桂荣一口凉水喷在了霍金的脸上,“怎么了你,当个鸡巴治保主任就屁眼朝天了,别惹我,我大哥可是乡里土地协助员。小心你的老婆也跟打蜂窝煤的跑了。要去就一起去,你不愿去就别胡乱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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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6 15:09: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霍金竟乖顺地推着借来的小车去卖电熨斗了。几天下来,霍金和桂荣对推销工作乐此不疲,原来他们能从中牟利。执迷不悟的赵长发还以为遇到了恩人,隔三差五地邀我们喝上一顿,他辛辛苦苦的一点钱全变成了酒桌上的菜肴。我瞧不起赵长发,认为他跟阿Q一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告诫赵长发:“你应该恨我们。是我们让你过上了今天清贫的生活。”
  “我恨,但我恨的人是你爸爸,是他的不负责任让我结不回账。而你们热心帮助我,让我看到了人性美的曙光。这是两个概念,我不希望你混淆。再说,你爸爸现在这样了,我也不该落井下石,对他的家属怒目相向。”
  真是个阿Q!他文绉绉的话让我哭笑不得。
  晚上,我们就睡在他家的地板上。赵长发把床垫子铺在地上,他说跟日本的踏踏米差不多。月光从窗户爬进来,我看到端坐的妈妈成了泥塑。整天圈在家里的妈妈可能对外面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的感觉,可新鲜劲一过,她也就从浪漫的虚幻走向了忧伤的现实。
  “你和我不要去卖什么电熨斗了,我们去附近的乡村找你的爸爸。”妈妈断然决定。不是我们的工作不好开展,而是我们的工作解决不了赵长发的根本问题。卖完了电熨斗,赵长发的生活就高枕无忧了?妈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妈妈也没有更好的主意,看来这个账必须要爸爸亲自来偿还了。
  我和妈妈就像个没头的苍蝇似的乱闯了。只要看见火红的消防标志我们就莫名的激动,我以前是看见火红的东西头就晕的。阳光下的火红格外刺眼,可为了找到爸爸,就是眼睛瞎了,我们也要勇往直前。
  还真有好多人认识爸爸的,不过,爸爸在这里的声誉并不好。许多人在指责爸爸,看来遭到坑害的并不是赵长发一个人。有个人对我们直言不讳:“你们不要找他了,他一准让人宰了。你们想,他骗了别人,别人会心甘情愿地被他骗么?你们要知道这里有多少人想割下他的脑袋。”
  也许是忠言逆耳,妈妈被他们的话泼醒了。
  妈妈把赵长发家收拾得焕然一新,我们要离开这里了。霍金夫妻却颇为留恋推销员的生涯,一派乐不思蜀的模样。我打趣他们:“留在这里发展事业吧,爸爸为你们牵线搭桥,也算他做了一点贡献吧。”
  晚上,赵长发悄悄地约我出去,我跟他走了好长时间,也走出了好远。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他站住了,踟躇了许久,终于从兜里掏出了一小包东西。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漂亮的红纱巾。我愣住了,“你为什么给我买红纱巾?”赵长发的泪流下来,“我也有个女儿,她现在也有你这么大了,可惜被她母亲带走了,至今杳无音信。在我事业兴旺之时,我一心扑在事业上,从来没有照顾过她。有一年她生日前,她只要我给她买一条红纱巾作礼物,可那几天我盯在工地,我忘记了这件事。事后我也没顾及到她的心情……这条纱巾是她离家后我买来的,是为了想念女儿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我,我不能接受。”我的泪也下来了。从前对他的不满一扫而光,敢情他也是个血肉丰满的男子汉啊。爸爸啊,爸爸,你怎么好坑害这样的人哪。
  赵长发的情绪有些平稳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惊慌地说:“霍琳,你妈妈是好人,我提醒你们,霍金不是个好东西,你们要提防他。”我不明就里,他们不是天天黏糊在一起么?赵长发慢慢解开了衣扣,脱下了衬衣,把后背朝向了我。借着路灯光,我看到他的后背青一块紫一块的。赵长发把衣服穿好,转过身来,“我不伺候他他就打我,我惹不起他。他打了我我又不敢说。其实我的积蓄已经被他挥霍一空了,我现在是举债度日……”赵长发说不下去了。
  我们回去时,发现霍金在外面喝醉了酒,正在床上折腾。妈妈生气地说:“霍金你不是说打死也不喝了么?”
  霍金蹒跚到赵长发面前,伸出食指点着,“你是谁?谁敢不让我喝酒,我拿刀劈了他。”霍金蛮横的姿态让人恶心,我知道,他并没醉到那个程度,他是在杀鸡给猴看。母亲还真是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扭身进了里屋。
  天一亮,妈妈就收拾好了东西,我们决定回家了。霍金凑过来,“酒能乱性,以后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喝了,婶子您一定要管我,大妹子和桂荣也要加强监督。婶子,不要抛下我们。二叔还没找到呢。”
  “我们不找了。他霍华德生死由命吧。”妈妈冷冷地说。
  “不行!既然肩负着寻找二叔的任务,我就要对整个霍家负责。虽然守株待兔多半会无济于事,但婶子不要心灰意冷,我们才刚刚开始。踏破铁鞋无觅处,也许二叔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呢。”
4
  四十二岁的霍华德一定没有想到,他的仓皇出逃会与这么多人休戚相关。
  五爷的电话来得恰到好处,使僵持在赵长发家的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我的爸爸在渔阳城。据五爷说,霍华亭他们到了渔阳城,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发现了爸爸的线索,爸爸将在7月31日这一天去一个姓沈的老板家,大家现在可以去沈老板家等。
  柳暗花明了!我们的寻找终于出现重大转机,生死未卜的爸爸终于有了音讯,我们一个个心花怒放。我们立刻动身去渔阳城。
  五爷的消息其实有一半是错误的。爸爸曾向沈老板借了一笔钱,按照约定的最后期限,他将在7月31日归还。依爸爸的人格,他会在这一天出现的,可现在他是在逃亡,他还会不会遵守诺言前来践约呢?沈老板已然知道了爸爸的近况,所以当霍华亭找到这里时,他立刻把他们“留”下了。浑然不知的霍华亭是以人质的身份向五爷打的电话,五爷没弄明白,却指挥着我们前仆后继。我们的到来无异于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沈老板见到我们洋洋自得,他龇着大牙高兴地说:“有这么多鱼饵,还怕他霍华德不上钩吗?”我对爸爸的到来并不乐观。他不是封建时代迂腐的古人。知道这里是陷阱,他会闭着眼往里跳么?以爸爸的聪明才智,他肯定要耍了他们。
  沈老板给我们看了爸爸写的借条。的确,是爸爸的亲笔。他的签名我是熟悉的,特别中间的“华”字由他的习惯写成了繁杂圆润的“華”字,并且最后那一笔竖出奇地长,使整个字好像一棵挺拔的塔松。再看内容,即使是再不懂数学的人,也知道这是高利贷。妈妈的泪下来了,“他不到山穷水尽,是不会这样子借债的。”妈妈质问沈老板,“你怎么能这样让他借。”沈老板换了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为什么不呢,钱生钱说明人民币的生命力旺盛。”母亲凄婉地埋怨道,“你们不该纵容他,这是在把他往悬崖上推……”沈老板意味深长地说,“脚上泡,自己走的。”
  这张借条至少透露出这样的信息:1,爸爸还没有死。2,他应该躲藏在附近。3,手头拮据,生活窘迫。
  我问沈老板:“我爸爸的事你可能听说了,你应该在人困难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而你却乘人之危,高息渔利,太不够朋友了。”
  妈妈哀求他:“你放他一马吧。”
  沈老板拒绝了我们。原来他和爸爸并不熟悉,更谈不上交情。爸爸在穷途末路中才通过一个姓司马的朋友找到了他,万般无奈借下的钱。提到司马叔叔,我和妈妈都舒了一口气,他曾经多次到过我家,我们很热情地招待过他,我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我问:“爸爸的人格会让他按时来的,但环境允许不允许他呢?”
  沈老板说:“我们有信心,霍华德他一定会来。他胆敢耍我,青龙帮的弟兄会拆了他的。”
  我们只好耐心地等了。
  沈老板的家就在渔阳城里,他的家也是他的公司,一个用氨纶纱织袜子的企业。我们的活动被他限定在公司的一角,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小伙子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知道受到了非法监禁,谁也不敢造次。虽然离7月31日还有好几天,谁也不知道那一天真的来到时会发生什么。我倒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我不愿意看到爸爸可怜的绝望的目光。
  公司里有食堂和宿舍,但需要我们交费。每到吃饭时,霍金就带领大家去就餐,几个人走在一起,颇为壮观。这种时候,妈妈常常躲在宿舍里,愣愣地想着心事。我只好把饭给妈妈端回来。霍金几次想给五爷打电话,甚至想到了打110,都给妈妈制止了。她想看见爸爸。如果我们不理智,只能保全自己解除沈老板的禁锢,但我们就有可能永远地失去爸爸。沈老板显然明白这一层,他没有没收我们的手机。我们好像悠闲的客人一样,食堂、宿舍,宿舍、食堂,束手无策的烦恼绵绵细长,无穷无尽。
  沈老板的人对我倒是很放松,也许他们认为一个女孩子对他们没有什么威胁。我可以随便在公司出入,但在这个陌生的渔阳城,我能去哪里呢?
  霍金开始不满意这里的饮食了,他不愿意每顿饭和工人吃的一样,他要吃一些好的。妈妈发愁了,“霍金,我们的钱要省一些花,谁知道以后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你们抛家舍业出来,我怎么招待你们都不为过,可是我们的路还长着哩。”霍金不言语,他径直去找沈老板。他说:“我二叔只不过借了你的钱,他又不是不还。你没有资格扣留我们,这是非法的。其实你没必要看管我们,现在的形势扑朔迷离,你就是撵也撵不走我们。如果你想交朋友,也得像回事似的招待我们呀。”沈老板倒是非常爽快,立刻满足了他的要求。
  我们自由了。霍金他们有些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竟然在公司里猜拳行令大快朵颐。霍金常常高声叫着:“霍琳,给哥哥买包烟。”“霍琳,给哥哥买袋茶叶。”“霍琳,给哥哥买瓶洗头水。”
  我常常是装聋做哑,躲到了一旁。这点钱我们还拿得出,只是有个问题梗在心里,你应该清楚我们是干什么来了。
  30日晚上,我们不自觉地聚在了一起,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明天,我的爸爸就要如约前来,本来这是大家期盼的事情,现在它却像只沉重的秤砣坠在大家的心上。每个人反复核计着,爸爸潇洒地带着钱来会怎么样,爸爸身无分文来会怎么样,爸爸不来我们又会怎么样……
  31日这天,我早早地出去了,我急切地盼望着爸爸出现。几个月没见到他了,他的头发是不是长了?他的胡子是不是该刮了?他身上是不是还是那身咖啡色的西服?
  从旭日东升到夜幕降临,我一直焦急地在公司的门口等待,爸爸没有来。期间,我一次次地往院里跑,希望爸爸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翻墙而过,正坐在沈老板的屋里数钱呢。可是他没来,跟我的预感一样。
  妈妈偷偷叮嘱我们,如果爸爸不来,看样子沈老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大家要做好安全离开的准备。霍金挽起了袖子,“打他狗娘养的。”妈妈不满意地摇摇头,她反对的原因也许是不喜欢暴力也许是自知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妈妈把头扭向了霍华亭,这个曾经做过村主任的男人把头深深地埋在了怀里,一副浑浑噩噩的神态。太让人失望了。我想,如果多几个霍金这样的人,沈老板对我们可能就是另一种态度了。
  我是不会像大人们那样有定力稳坐在屋里的,心神不定地里外彳亍。我从公司大门出来,站到了街上。一个男人慌慌张张地从我身边过去了,咖啡色西服!“司马叔叔。”我惊叫了一声。那个男人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你是霍华德的女儿霍琳吧?”
  啊,是司马叔叔,爸爸的一个朋友。“司马叔叔,我爸爸呢?”我急切地问。
  爸爸现在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自从他们消防公司有人检举他有经济问题后,警觉的爸爸马上卷了一笔钱离家出走。他确实在各地的朋友家里躲躲闪闪,希望由于自己的失踪逃过公司甚至国家的惩罚。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就秘密托人和蛇头联系,准备潜逃到国外。可他手里的钱毕竟有限,情急之中他开始借高利贷。
  “爸爸出去了么?”我对爸爸如此绝情有些不满,但我马上又原谅了他,他得活命呐。
  司马叔叔说,爸爸还在本地,他住在茶淀的李子花家,不过快了,他有可能去布宜诺斯艾利斯。今天他是替爸爸还钱来了。
  我把我们在渔阳城里的遭遇大略地跟他说了说。他急得直跺脚,“你们一定是被他们绑架了。你快逃命吧。”我不寒而栗,“我听说他们认识青龙帮的人。”“什么认识,他们就是青龙帮。快跑吧。我得进去了。”他急匆匆要走,我拉住他,“司马叔叔,求你带我们去找爸爸吧。”他点点头,“你等我,一个小时还不出来就是我和他们起了纠纷,你就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记住,千万别报警。”
  不到半个小时,司马叔叔就和妈妈他们喜笑颜开地出来了。看来是司马叔叔过虑了,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其实事态并没有那么严重,沈老板并不是只吃人的老虎。
  我迎了上去,“司马叔叔,谢谢您。赶快带我们去见爸爸吧。”
  司马叔叔向我摆摆手,“对不起,我今天还得住在这里,沈老板让我三天后才能离开。我没有办法,我家里还有老小哇。茶淀最好不要去了,就是你们见到了霍华德,他也不可能跟你们回家,况且沈老板也不愿意你们去。”
  我懵懵懂懂地明白了司马叔叔话中的意思。沈老板岂止是只吃人的老虎,他简直是个吃人的恶魔。
  我们一群人忧心忡忡地在街道上行走,好像迷失了方向。据说渔阳城已经有1300年的悠久历史,这里至今还存有辽代统和十七年建造的斗拱结构的独乐寺。可美丽的渔阳城在我眼里全变了色彩,它留给我的是一片伤感的记忆。
  我悲哀地对妈妈说:“就让爸爸远走他乡吧。我们回家了。”
  霍华亭说:“说不定华德二弟已经回家了。快入伏了,家里的萝卜也该播种了。”
  霍金停住了脚步,眼瞄向了上空。妈妈催他快走,霍金说:“我不走了。既然婶子请我来,我就要尽心尽责。不找到二叔,我绝不回去。家里的杂事还值得提么?地不种了,不外乎荒芜一年,要是找不到二叔,可留下的是终生的遗憾啊。你们走吧,我要只身去寻找二叔。”
  霍华亭羞愧地低下了头。霍金见众人的目光又聚到他身上,掏出了手机,给留守在家里的五爷打电话,请他定夺。结果他在电话里遭到了五爷的呵斥:“怎么搞的,办事不利。霍华德是咱霍家,咱村,乃至全乡的品牌,怎么说丢就丢了。村支书都来过电话,亲自过问工作的进展,他说连霍华德的影子都找不到,你的村治保主任还干不干了。”霍金把电话举给了妈妈,五爷跟妈妈说:“侄媳妇,别灰心,吉人自有天象,你们一定能找到霍华德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嘛。哦,对了,家里的米已经没有了,我已经在粮店赊了帐,你不介意吧?”妈妈强作欢颜,涩涩地说:“五叔,家里让您操心了。”母亲放下手机,霍金接过去鼓捣了几下,“娘的,话费跟夏天的冰激凌似的,一晒就化没了。”妈妈欲开口,我知道妈妈又想给他付话费,就扯了扯她,妈妈把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按照原计划,还是兵分两路。霍华亭不由分说,带着原班人马乘着夜色匆匆离去。我虽然对他们没有什么太多的接触太深的感情,但这样的分别让我的伤感又增添了几分。
  送走了霍华亭他们,霍金对妈妈说:“婶子,我们是不是先找个地方住下?这几天圈在这里,心惊肉跳的,现在您太需要调整调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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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6 15:09:4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还是决定冒险去找李子花。我们已经从司马叔叔的嘴里知道她是一个小姐。去一个小姐处寻找爸爸,显然让妈妈感到无比尴尬。
  茶淀离渔阳城并不远,霍金给我们四个人租了个电动三码车,小三码车嘭嘭嘭地三转两转,没用一个小时就到了。茶淀只是一个村子,爸爸能把消防业务拓展到如此基层,可见他还是有些敬业精神的。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村边一座颓败的古庙,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孤零零地趴在农田里。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我们到了村子里,破败的街道,简陋房子,乏善可陈。只有村边的那条小河还有点意思,河水潺潺流动,清澈见底,岸边的杨柳依依,好像在欢迎着我们的到来。我有些不敢相信,爸爸真的会躲在这里么?
  村子里竟有两个叫李子花的,村里人问我们找哪一个,我们踟躇了半天没能回答上来。我们一点李子花的信息全没有,我们总不能说要找村里的一个小姐吧。我们倒也没必要担忧,第一个被我们找到的李子花是一个小姑娘,五六岁的样子,天真烂漫。显然她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但从她喋喋不休的嘴里,我们知道了另一个李子花恐怕也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那个李子花是个男的。这倒让妈妈打起了精神,“小姑娘,麻烦你带我们去找他。”
  很不巧,李子花家的大门上了锁,家里没人。霍金不停地拍着大门,好像能把李子花从门里拍出来似的。妈妈制止了他,“我们还是找别人问问吧。”
  一群年轻人在一棵大柳树下打台球,他们激烈地争论着桌面上的局势,漠视了我们的到来。霍金只得拍了一人的肩膀,把他拉出来,恭恭敬敬地递上烟,谄媚地询问。
  年轻人斜着眼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说:“瞧我这记性,李子花去给他的母猪配种了,几天以后才能回来。”
  我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霍金凑到妈妈耳边,“我们是不是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只好这样了。可村里并没有旅店,问来问去只有一个小吃店能接纳我们,住是免费的,但一日三餐要在它这里用。妈妈知道到了这个地步除了伸着脖子挨宰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希望李子花的猪交配成功,他能按时回来。
  我们住下了。晚上在这里吃饭的人寥寥无几,我们的到来勉强给小吃店增了一些兴旺色彩。霍金举着酒杯天南海北地和店主胡吹,桂荣也举着啤酒在旁边应和着。他们夫妻最近越来越默契了,一副夫唱妇随的样子,好多时候我都体会不到桂荣的存在,只觉得霍金身后多了一个影子一条尾巴。
  “老板,再拿盒烟。好,谢谢。记在帐上。”霍金倒有一个优点,无论什么质量的饭菜都能保持良好的胃口,都能保持良好的心情。有时我就猜想于我陌生的隔膜的农村人生活,希望霍金夫妻是个典型,让我设想出中国几亿农民就是这样生活的。
  闲暇时霍金也和妈妈讨论如何对付李子花。他们甚至想到如果李子花有意躲避又如何去做,李子花死不开口时怎么撬开他的口。自然,霍金对付农村人有经验,治保主任嘛。一个字,钱。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样的事,你只要把钱桶过去,就是泥人也哇哇地开口了。
  妈妈清点了一下兜里的钱,结果很不妙,我们的钱不多了。我们只能是暗暗祈祷,希望能顺利地从李子花身上得到爸爸的准确下落,并能尽快找到爸爸。
  妈妈带着我开始在村子里寻访,霍金反对我们这样,瞎耽误工夫不说,没准还会打草惊蛇,假如爸爸真有隐情不愿见我们的话,他会望而却步的。妈妈在没人的时候对我说,“琳儿,不光是思念你爸爸使我心焦,我们的钱都快花光了。”看到妈妈憔悴的样子,我很心疼。爸爸啊,你快现身吧,我们要弹尽粮绝了。
  我说:“那我们偷偷回家吧,甩开他们。”妈妈说:“我们抛下霍金他们恐怕不合适吧。”“合适?霍家庄的人不把咱们的骨髓吸干是不罢休的。”“可我们回去了又怎么样呢,家里还有几个人,见了五爷他们怎么交代?”“死。就说爸爸死了。让他们绝了念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妈妈捂住我的嘴,“不许胡说。”“那我们不会自己找?咱家的钱花不出去了吗?”我终于说服了母亲。
  一个老太太悄悄告诉我们,李子花出去躲债了,我们不好等到他。老太太的话把我和妈妈送上了她家的车,她家正好要去县城买化肥。在经过小吃店时,我们把头低下,惟恐屋里的霍金夫妻发觉。店主大声吆喝着追了出来,他想让车主捎一袋土豆来,他发现了我们,就大声询问我们去县城干什么。屋里的霍金乖觉地出来,他可能意识到了什么,提议同去。妈妈沮丧地车里爬出,“去散什么心么,我就不该由着琳儿的性子。霍金你来说说她。”妈妈利用她的聪明在遮掩,我也一脸无奈地假戏真唱非要去县城逛逛了。
  我们不成功的逃跑给霍金提了醒,他开始对我们严加防范。我明白,我们已经成了一根线上的蚂蚱,谁也别想随意蹦达出去。天真的我终于明白,回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了。想着来时的憧憬,就像探囊取物一样能轻松地找回爸爸,那是多么幸福的幻想啊。
  李子花回来了。他见了我们很是惊恐,一种早就预感到我们要来的模样。这让我们很奇怪。当他一听到霍华德三个字,就把头耷拉到怀里不做声了。霍金朝妈妈使了个眼色,妈妈会意,掏出了100元递给了霍金。霍金信心十足把钱往李子花怀里塞,“朋友,我们都是霍华德的家人,只是来打探一下他的消息,麻烦你帮忙。”李子花勃然变色,把钱砸在了地上,“告诉沈老板,我想过几天安稳日子。别再一次次试探我了。”
  我们不禁大惊失色。怎么还是沈老板?我忽然想到了司马叔叔的叮嘱,看来事情真的很复杂。望着如坠五里烟雾的我们,李子花愤怒地说:“回去告诉沈老板,我什么也不会说,求他不要再派人来了。”
  我糊涂了,爸爸只不过是个搞消防工程的人,怎么会有如此盘根错节的关系?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是他在逃亡途中发生了巨大变化,还是他一直在唬我们,为了避免让我们担忧,平时留给我们文文静静的形象纯粹就是一种假象?
  越这样,我越加深了对爸爸的担心。看看妈妈,她的心也揪起来了。
  妈妈沉默了一会,平静地对我们说:“你们去小吃店等我,我单独和这位兄弟谈谈。”
  我们只好听从妈妈的吩咐。我们不知道妈妈要和李子花说什么,我们只希望妈妈用她那并不伶俐的话语打动他。
  又到了那棵大柳树下,还是那群年轻人在打台球。我真羡慕农村人的生活,他们真闲适,他们有的是时间。霍金又见到了上次问话的那个年轻人,年轻人像跟我们很熟似的走过来,关切地问:“找到李子花了么?他的猪难配哩,一点也不配合,要是人,八胎都做下了。”见我的脸红了,他知道他的话过于不正经,就严肃地说,“如果你们要问村里的一些事,也没必要非去问他,都是土生土长的茶淀人,我们都知道。”
  霍金把他拉到一边,掏出烟来,恭敬地献上,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你知道有一个叫霍华德的人么?”年轻人大叫,“德哥啊,熟识的很哪。你们这两天就找他呀?问我啊,我跟德哥是莫逆。狗日的李子花能说出什么子午卯酉来。”
  我们像捞到一根稻草似的围上了他,“你们跟我来。”他拔脚就往村外走。
  一路上,年轻人向我们谈到了爸爸。爸爸到这里来可不是来发展业务的,他把一个女人藏到了这里。由于大家不知道她叫什么,就把她的房东李子花的名字送给了她。爸爸很开放,给闭塞的乡村上了很好的一堂性交知识普及课。“什么什么课?”霍金来了兴趣。年轻人好像怀才不遇的举子见了主考官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起来。霍金还饶有兴趣地和他讨论爸爸荒唐生活的种种细节。我羞红了脸,这话我姑娘家没法听啊。我停住了脚步,桂荣也讪讪地停下来陪我。他们谈的很投入,竟没有发现我们掉队了。
  我问桂荣:“嫂子,你说我爸爸会是那种人么?”
  “谁知道呢。听这个人说的活灵活现,很难让人不相信。不过,就是属实,也没有什么,这是男人的光荣啊。”
  他们已经到了村边那座颓败的古庙,跟最初我们见到它时一样毫无生气,仿佛随时有可能塌陷。难道爸爸会在里面?我不想跟过去,可我又忍不住对爸爸的担心与思念。
  霍金好半天才出来,用手帕使劲地擦着眼,见了我眼圈红红地说,“大妹子,二叔他,他,他……”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竟蹲在地上抱头恸哭。
  桂荣感到了不祥,揪着他的衣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呀。”
  “二叔他,他一年前在这座庙里上吊了。”
  “死了?二叔呀,”桂荣疯狂地向破庙跑去。
  我浑身嗖嗖往外冒着凉气,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问向我走来的年轻人:“你敢肯定是霍华德吗?他长的什么样?”
  年轻人不屑地说:“霍华德还能有错吗?他和一个女人一块吊死在这里,好恐怖呦,那女的舌头伸出有一巴掌长。”
  “尸首在哪?”
  “埋了,就在庙后面的滩涂上。你不相信,我可以带你们去看。”
  我没有言语。我跟着他向滩涂走去,我在想象着爸爸的逃亡生活。如果这是真的,这个女人给了孤寂中的爸爸多少慰藉不得而知了但爸爸在这里肯定度过了他一生最为艰难的时光。孤零零的两个小土包,难道爸爸就睡在这里面?霍金夫妻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我还是不相信,我一点也寻找不到爸爸的影子,一点也捕捉不到爸爸的信息。我转到坟的另一面,见坟前分别立着小小的石碑,一个上面写着“本·拉登先生之墓”,另一个上面写着“莱温斯基女士之墓”。
  我拂袖而去。
  母亲已经在小吃店等我们了,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她的身上,把她分成了斜斜的几个长方形块,显然她从李子花那里得到的情况也不妙。我想把刚才的见闻告诉她,可我怎么说呢?一个男人在穷途末路的逃亡中竟然还拈花惹草金屋藏娇,这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情啊。爸爸本来有着很好的业务网,能游刃有余地解决生活和事业上的问题,他的利欲熏心使他不可避免地走上逃亡之路。可谁成想他竟胆大包天,在外面胡作非为。我知道妈妈要面子,爸爸的所作所为让我们每一个人都脸面无光,也会让妈妈心如死水的。
  霍金夫妻哭哭啼啼回来了,悲痛欲绝地向妈妈报丧。妈妈出奇地平静,只换了个姿势端坐椅子上。我质问霍金:“人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是见了棺材就落泪啊,你也不看看那是谁的坟。”
  霍金说:“大妹子,你还年轻啊。二叔结交了朋友,也结怨了敌人。谁敢在上面写真名呢。”
  霍金说得声泪俱下,但妈妈并未为之动容。她说:“依你所说,他和那个婊子一块殉情了?”
  桂荣说:“婶子,你不能把屎盆子往二叔头上扣。”
  妈妈理了理鬓角的头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扣?扣上这顶帽子我好看啊?”
  “婶子,你不要污蔑我二叔了,他光明磊落,不会不自重的。他是咱霍家人的榜样。这里面肯定另有隐情。”霍金痛心疾首地说。
  “回去,我们回去。”妈妈终于开了口,看来她不想进行徒劳无益的争论。妈妈既然认定了爸爸有这样斑斑劣迹,那么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了。
  “婶子是不是去给二叔烧一些纸?毕竟二叔客死他乡。”桂荣建议。
  “死了死了,万事皆了。霍华德愿意做孤魂野鬼,我们就遂了他的意吧。”
  霍金急了,“婶子,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怎么能让二叔做孤魂野鬼?我计划好了,立刻雇几个人,起出二叔的骨殖,重新装殓。我们要披麻戴孝,扶灵柩回家,到霍家庄隆重安葬二叔。”
  “可以,你二叔有你这样孝心的侄子可以含笑九泉了。可我们身上没钱了,再不走就得跟坟墓里的人一样了。”
  桂荣捅了捅霍金,“取了钱我们不会再来么,反正坟墓又跑不掉。”
  茶淀啊,茶淀,你就是这样让我记住了你。我的爸爸霍华德啊,你要知道我们一路的艰辛就可以了。我发过誓,即使你在天涯海角,你的女儿也会把你找到。可在这里我体味到了你的荒唐你的可恨。
  我们租了一辆双排座的汽车,车主将把我们送到火车站。车主是一个戴墨镜留着板寸发式的胖子,他得知我们的遭遇后说:“那个年轻人有神经病,那两座坟墓是假的,他自己堆着玩的。茶淀的人都知道沈老板已经把霍华德安顿好了,霍华德已经平安地抵达了南非,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了。”
  “他们别是把爸爸卖到黑非洲当奴隶了吧。”我说。
  “也许吧。但有带着小蜜去当奴隶的么?是李子花陪他去的。”
  “你胡说。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你还可以去找那个司马核实,你爸爸临走时把自己的咖啡色西服送给了他。你可以先鉴定那套西服是不是你爸爸的东西。”
  上了火车,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就垂下粘涩的眼皮,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她醒了过来,见我还瞪着眼睛没有入睡,就附在我的耳边说:“咱们在茶淀遇到的那几个人都是青龙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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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6 15:10:13 | 显示全部楼层
6
  据李子花讲,爸爸给妈妈留了一笔钱,存放在泉州市南平村的纪长天家。这对景况窘迫的我们无疑是雪中送炭,即使找不到爸爸,先找到那笔钱也好啊。我们对逃亡中的爸爸感恩戴德,这不就是久旱的秧苗哗啦一下遇到一场倾盆大雨么?
  由于经历了沈老板那帮人,妈妈的心思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还要倚重霍金。她也许对自己和我没什么信心,虽然霍金是条需要喂养的狗,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出门在外,有时也需要人仗狗势啊。
  南平村刚刚遭受过一场劫难。我们到达南平村时,村子的一半已然是满目狼籍,断垣残壁,瓦砾颓墙,树木剩下秃秃的黑干,灰烬随风飘舞。显然这里发生了特大的火灾。我们心里本能地一紧,火!
  我们的预感没有错,这场火灾跟爸爸又有关系。我们刚一提到霍华德,就呼啦一下围上了一圈人,一个光着脊梁的小伙子上去就给了霍金几拳,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他妈的,往枪口上撞。狗日的霍家还有人呐,把你们霍家拳亮出来,跟你爷爷拼个你死我活。”霍金被打蒙了,木然地呆立在那里。有个人提来一只破灭火器,从老远就向我们扔过来,吼道:“和尚走了,庙却送上门来。你们把那干粉给我吃了。”
  不用说,爸爸在村里犯下了滔天罪行。就在我们被围困时,村里的治保主任来了,我们才知道父亲经由纪长天把他的假货卖给了南平村。不巧村办制线厂发生了火灾,火借风势烧起来,燎去了大半个村。纪长天知道自己的责任,当他发现防火门首先燃烧了起来水带刚加压就爆开灭火器根本就喷不出粉来时,便首当其冲一次次扎进线厂的车间去抢救财产,但他没能在厂房塌陷前跑出来,被一棵横梁生生砸死。我的爸爸呀,你怎么能干这样的缺德事啊,人应该以诚信为本,你怎么欺骗人家。我想到他每次出差后买给我们各种各样的衣服各种各样的食品,他就是用这样的得到的钱来换取我们母女的欢心么?
  村治保主任拉过一个孩子到母亲面前,“纪鹏,你叫她妈妈。”妈妈像挨了电一样摊在了地上。这是个孤儿了,妈妈无声息地流泪了。这可不是李长发的电熨斗,爸爸推给了我们一座山啊。霍金镇静了下来,对治保主任说:“我在村里也是干这项工作的,别颐指气使的好不好。”治保主任看都没看他,冲我们一指,说:“把这个狗鸡巴留下,X们给我滚。”妈妈说:“我不能走。这事与他们无关,你放过他们。”在我的搀扶下妈妈站了起来,我没想到妈妈有如此的勇气。霍金刚想挪动脚步,就被几个小伙子扑上来,一阵拳打脚踢。治保主任找来一根烧焦的木棒,嚷道:“你们闪开。”对着要抱头鼠窜的霍金横扫过去,霍金应声倒在了地上。妈妈扑了过去,抱住了治保主任的腿,“我是霍华德的妻子,要打就打我。”治保主任住了手,把木棒拄在地上,冲众人一挥手,果敢地说:“打。”一群人蜂拥而上,我们只能听到霍金的哀鸣了。治保主任对妈妈说:“你放心,打他之前我就预备着给他治了。我们打他,只是让霍家的人长点记性。”
  妈妈束手无策了,只有愧疚地垂头滴泪。
  南平村的人发泄完心中的愤怒,丢下哀号不已的霍金聚拢了我们。我看着妈妈,又看看桂荣,桂荣已经吓得尿湿了裤子,尿液顺着裤腿淅淅沥沥地滴到了地上,我手足无措,惊恐地看着众人。治保主任告诉一个人去开拖拉机给霍金看病,很快拖拉机就蹦蹦蹦地开过来,几个人像拖死猪一样把霍金扔进了车厢,拖拉机喷着黑烟扬长而去。
  “几个骚娘儿们,去乡卫生院找那条狗吧。永远别到南平村来,要是再让我看见你们,把X给你们撕两半。”治保主任带着众人走了。
  我害怕了,我真怕前面再出现一个个凄惨的故事,有关我的爸爸霍华德伤天害理的故事。我绝望地说,“妈,我们回家吧。”
  爸爸的表现也让母亲伤心欲绝,“琳儿,你爸爸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
  是啊,我也接受不了,可这都千真万确啊。事实就是这么残酷无情。
  “他们一定是在造谣。”桂荣缓过劲儿来,信誓旦旦地说。
  “琳儿,我们一定要找到你的爸爸。他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要找到他,你说是不是?”妈妈已经朝村外走了,我的眼前仿佛是一条充满泥泞的道路,我没有了信心走下去。
  我们在乡卫生院找到了霍金,除了左臂骨折,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血一块的并无大碍。桂荣扑到他身上莺莺地哭,妈妈也用手背不住地抹泪。看来卫生院对这样的事是司空见惯的,把霍金草草处理后安排进了病房,竟没有一个大夫询问伤病的缘由。
  病床上的霍金很是沮丧,眼睛盯着输液瓶子不说话,看着药液一滴一滴地下落。桂荣摸着他胳膊上的石膏说,“我们为什么要来呦。”后悔之情溢于言表。霍金也没了开始时激昂的气派,幽幽地说,“该种萝卜了。”
  在桂荣强烈要求下,霍金给五爷打了电话,五爷批评了霍金,“就会站着说臭话,不会跪着说软话,当个狗屁治保主任就不知道姓什么了,让霍华亭去给你擦屁股吧。”
  妈妈黯然地摇了摇头,他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霍华亭他们迅速赶到了,所幸他们手里的钱还没花完,霍华亭责无旁贷地承揽起我们大家的生活来。卫生院对面是一个私人小旅店,我们6个人住了进去。妈妈知道霍华亭手里的那点钱支撑不了几天,要不了霍金骨伤痊愈就会盆干钵净。她无奈地对我说:“琳儿,我们得回去取钱了。”
  我把妈妈拉了出来,“我们溜了吧。”
  “那怎么行。不管怎么说,霍金是因为我们而受伤,我们不能抛下他。”妈妈毅然决然地说。
  没办法,妈妈让霍华亭陪着我回家去取钱。我们回到了家,家里已经乱得跟猪窝一样,五爷斜在沙发上打盹,把两只脚高高地举在扶手上。三姑光着膀子在客厅铺了凉席有滋有味地看VCD,她的风湿性关节炎难道好了?那个叫霍春的12岁的孩子把我的写字台翻得乱七八糟,正在我的笔记本上画美少女呢。我没搭理他们,径直去卧室找存折。外面五爷在批评霍华亭一群人办事不利,我没心思去听,只是想拿到存折就走。糟糕,存折到哪里去了?我的汗下来了。“霍琳,你是找存折吧?在我这里。”五爷在唤我。我的心里拱起了三千六百丈的火苗子,连我家的存折都给翻去了。“给你这张一万的。你家存折上面都有密码,我取不出来。”五爷没穿鞋就走了过来,袜子上的两个洞被脚趾撑得一缩一张的,让人恶心。
  我一把夺过存折,瞥了霍华亭一眼,“我们走。”
  等我们回到乡下那个卫生院时,霍金已经把胳膊吊在胸前在院子里散步呢。妈妈见了我的神态吃惊地问我,“琳儿,你怎么了?”我的泪夺眶而出,“妈,那个三姑戴了你的项链呢。”妈妈倒放下心来,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看来这是她意料之中的。
  重新团聚使霍家庄的人兴奋无比。霍金张罗着去饭店庆祝一下,但霍华亭想分了那一万块钱继续寻找爸爸。他说现在霍华德生死未卜,我们还不到吃庆功宴的时候。妈妈同意他的观点,把我刚交给她的钱分成两份,拿出五千块递给霍华亭,“大哥,费心了。”
  “桂荣,跟我去买点菜,吃完了好让他们上路。”霍金很快把情绪调整过来,热情洋溢拿着妈妈给他的100元出去了。
  妈妈神色凝重了起来,对霍华亭说:“大哥,我们这是在大海里捞针,我看一点希望都没有。我们找到哪里,哪里都怨声载道,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就这样到哪里哪里骂,我看用不着找到他,我们就被大家骂死了。实在不行我们就回去吧。”“不行,霍华德没了音讯,我们怎么回霍家庄,我们没法向村里的父老乡亲交代。你是想让我们长期住在你家么?说个不好听的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老了还得进霍家的坟地哪。”霍华亭的话语重心长,顿了顿,他又说,“人是一定要找的,不过以后到了一个地方,你们四个最好分头行动,这样费用少些。再有,你们不要到一个地方就住大酒店,我看霍华德他目前不敢藏在城市里,肯定躲到乡下去了,多往乡下找找。”我见母亲长长地松了口气,我知道她在默默地感激霍华亭。幸亏他没说爸爸躲避到了布达拉宫,那样我们就得上青藏高原了。
  桂荣抱了一大堆熟食进来,霍金用他那一只右手竟然提着用尼龙草捆好的八瓶啤酒回来。他把攥在左手里的零钱交给了母亲,“婶子,你要吃烧鸡么?小卖部里有烧鸡。”
  匆匆吃过饭,霍华亭一行上路了。临行前他给我们看了看他的行动路线图,他们去过的地方已经用红笔圈掉了。我把整个图展开,在揉皱的白纸好像趴着一条长长的蜈蚣,只有蜈蚣的头是红色的。他们任重道远啊,万里长征只迈出了第一步。
  妈妈突然想到了纪长天,想到了那个叫纪鹏的孩子,她要我们等她,她要给那个孩子送点钱去。霍金急了,“婶子,你别犯糊涂,难道你没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么?”
  妈妈的固执劲上来了,抽出一千元就独自向村子里走去。我不放心,紧紧地跟在她的后面。
  妈妈到了村子时才意识到她是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几个妇女在治保主任的授意下不由分说就对妈妈推搡拉扯,并用恶毒的语言羞辱妈妈。一个烫着黄头发的女人竟然用力过猛撕坏了妈妈的衣裳。妈妈双手抱紧了胸脯,埋下头听任她们的侮辱。我已经见识过村里人是怎么对待霍金的,难道也要妈妈重蹈覆辙么?我大叫,“不要欺侮我妈妈。你们有本事去找我爸爸算帐,把他千刀万剐我都不眨眼。”
  治保主任一把顶起了我的下巴,“小毛孩子,胆子不小啊,你也不看看到了谁的地盘。再叫,我割了你的舌头。”我马上噤若寒蝉,我知道他们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的。妈妈终于得到了说话的机会,“各位父老乡亲,我是给大家赔礼道歉的。霍华德让村里蒙受损失,我就是当牛做马也赔偿不起。纪家的那个孩子如果你们放心,我把他带走像儿子一样抚养他。”一个妇女朝着妈妈脸上啐了一口,“呸,瞧不起我们农民啊。别说一个纪鹏,就是千百个纪鹏我们也养得起,交给你我们还怕你把他害了呢。”这村里人怎么都是榆木疙瘩不开窍呢,妈妈肯定懊悔自己这次冒失的行动了,她不再说话了。
  那帮人直到把我们羞辱够了才散去,我们母女像呆立的木鸡在村里戳了好久。妈妈自怨自艾地说:“我招他们干什么,干什么?霍华德的账让霍华德来还好了。”
  既然看清了爸爸的面目,我们还有必要寻找下去吗?我把目光投向了寂寥的天空,天空中有几只燕子在展翅飞翔,它们看起来无忧无虑,充分享受着大自然给予它们的自由。
  我心里一动,拉着妈妈朝村子的另一个放心走去。妈妈懵懵懂懂地跟着我,趁着她的脑子还乱着,我得加快脚步。妈妈发觉了,狐疑地问我:“琳儿,你要去哪里?”
  “我们回家。我烦了,如此没头的苍蝇乱撞,我厌倦了。”
  “可你爸爸还下落不明。我们一定要找到他。”
  “如果他跑到了美国,我们也要追到美国去吗?”
  母亲鄙夷地瞟了我一眼,“你倒想出国哩,有那个命么?”
  “要是找也行,一定要摆脱霍家庄的人。否则我自己回家。”
  妈妈动摇了,她心里一定也很矛盾。她一定后悔当初把电话打到霍家庄去了。
  我盯着妈妈的脸,见她始终游移不定我急得直搓脚。现在我们是多好的机会逃跑啊。什么叫机不可失啊,我的亲妈妈。
  一辆大发车开了过来,到我们身边停下,车里是霍金夫妻。霍金又着急又胆怯地叫着我们,“快上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完了,我们跑不了了。我只好把妈妈推上了车,霍金催促司机快开车,他一准是怕村里再出来一帮人打他。桂荣已经从包里给妈妈找出了一件衣裳,妈妈胡乱地套上了。
  车子开出南平村好远,我问霍金我们去哪里,他还惊魂未定,说:“先回泉州市吧。”
7
  泉州市房屋建筑勘测设计院有一个工程师,叫霍之麟,老家是霍家庄的。爸爸到泉州市发展业务时曾经找过他,他也在设计图纸时指定爸爸的公司为生产厂家。但设计院大多设计的是平房,消防设施很少涉及,就是偶尔有一些消防工程,建设单位也不一定就听从设计单位的。爸爸索性就不跟设计院打交道了,与霍之麟也就很少见面。
  按村里的辈分我该叫他爷爷,霍之麟其实比爸爸还小三岁。我们先在旅馆办好了手续,霍金觉得举着伤臂太招摇,就让桂荣和妈妈去拜访霍之麟。既是长辈,又有求于人,我们只好备了一份礼物并请他到饭店吃饭。
  霍之麟见了我们很是惊讶,他把我们拉到了一间屋子,神秘地说,“你们怎么来了?霍华德为了躲避公安司法的追查逃亡到这里,你们一来不是把行踪给暴露了么。”
  我们有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惊喜。妈妈激动地拉住霍之麟的手,“这么说他在这里?”
  霍之麟听了听门外的动静,趴在妈妈的耳边轻声说:“你们猫在旅馆里不要张扬,听我的通知,到时候我会带你们去找他。”
  这应该是我们出行以来最可靠的消息了。想到种种遭遇,妈妈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开。霍金倒很乐观,好像爸爸唾手可得,竟悠闲地从街上地摊买了一堆八十年代的《大众电影》,边吹着口哨边把眼钩在刘晓庆陈冲等女明星的胸脯上。
  吃饭时,桂荣就会假惺惺地给妈妈提醒,“婶子,不要给他要啤酒了,他都快吃成猪了。”这时候,他们夫妻一齐用眼光瞄着母亲,母亲不假思索地就把手伸进了钱包里。
  霍金在饭桌上开始谈论着爸爸小时候在村里的故事,这对我倒是全新的。看来,于我最亲最近的人,我还有很多的东西不了解。我向妈妈投去疑惑的目光,母亲眼里也是一片茫然。霍金很随意地讲着爸爸的逸闻趣事的用意,是借以表明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但连缀起来,他的话常常是破绽百出,我知道是霍金在编故事了。霍金每每在讲了一段爸爸的故事后就停顿一下,痛心疾首地说:“你们看,我跟二叔如此莫逆,他不见了,我怎么能割舍的下?我不努力去找,我还配姓霍吗!”
  霍之麟终于来见我们了。他把自己罩得严严实实的,像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他的神秘陡然使屋子里的空气紧张了起来。他告诉我们,爸爸在逃亡中几经波折到了他这里,他们确实在泉州市里寻欢作乐了一段时间。以后霍之麟打探到检察机关已经对爸爸进行立案侦察,他才吓得把爸爸藏到了乡下他的岳父家。现在我们就要去他的岳父家,我们终于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爸爸了。
  屋外霍之麟已经雇好了一辆马车,车厢就是用席子搭成的棚子。霍之麟说这样到了乡下才没人注意,我们佩服他做事的周密。
  我是第一次坐马车,新奇的刺激使我的内心躁动无比。我们很快就来到了一条大河边,河堤下有一个巨幅牌子,上面写着“绿色食品种植园区”。这里被分成了大小不一的条条块块,分别种植着各种蔬菜。马车经过窄窄的田间土路,在绿色掩映的采畦中穿行,一他小土屋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难道这里就是爸爸的栖身地?
  霍之麟招呼我们下来,他把我们领进了小屋。屋里一个干瘦的老头在睡觉,呼噜打的惊天动地。爸爸就是在这样的呼噜声中进入梦乡么?霍之麟推醒了老头,“爸,我老家的那个人呢?”老头突然被叫醒有些迷糊,他睁着惺忪的眼问我们:“几位是买葡萄吗?”等弄明白了我们的用意后,老头揉着眼角的眼屎说:“他剪完了枝后看没什么事就出去看朋友了,已经好些天了。”“他去了哪里?他多会能回来?”妈妈焦急地问,汗从她的额头沁出来,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我们也预感到不妙,难道老天爷对我们的捉弄还不够么。老头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他不可能给我们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了。
  霍之麟说:“过些日子他一定还会回来的,再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既然现在看不到他,你们不妨先回家,一旦有了他的消息,我尽快通知你们。”
  也只能到这个份上了。虽说这与我们的初衷大相径庭,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寻找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
  爸爸在这里公开的身份是果园管理工,谁能想象得到堂堂的公司经理提个特大号的剪刀给葡萄剪枝,或背着喷雾器站在田间喷洒农药。爸爸的铺盖卷放在土炕的一角,被子上落满了尘土,枕巾上布满了油泥。我们静静地听着老人回忆爸爸的生活。在葡萄园在段时间应该是爸爸逃亡生涯中最安逸的时期,但他的心肯定的忧郁的。这里没有摆放一件他喜欢的东西,难道他怕暴露自己的身份?我回忆了一下,他在这段时间一个电话也没往家里挂过,他自己在默默承受逃亡中心惊胆战的生活。
  妈妈问:“他去市场上卖葡萄么?”
  “不。我们的产品行销三市八县,供不应求哩,人们都到我这里收购。”
  霍金说:“我们那里吃的葡萄一定是你们产的喽?”
  老头想了想,肯定地说,“没错,一定是,‘巨蜂’,蜜死个人。”
  霍之麟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让我们先回去。妈妈迟疑了一下,“叔,我们,我跟琳儿能不能留下几天,万一霍华德要是回来呢。”
  霍之麟思忖了一下说:“也可以,你们就装做新雇来的小工,委屈你们干点零活,不会引起别人怀疑的。”他去跟老头交代。霍金说:“本来我们要生死与共的,可这里怎么好养我的伤……”妈妈拿出1000元递给他,“你们还去旅馆等我们,一旦有了你二叔的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们。”
  送走了他们,老头带我们去摘葡萄。说实话,要是不因为爸爸事情的牵扯,我倒很愿意在果园里随心所欲地玩玩。我们摘了满满一篮子葡萄,挎回来,老头把葡萄洗干净了,端到我们面前殷勤地说:“吃吧,新鲜呢。”我们忽然有了到家的感觉,毫不客气地一顿饕餮。
  晚上,老头给我们支好了蚊帐,他自己则抱着凉席到了外屋。妈妈过意不去了,坚持让老头住里屋。老头说,“这你们可别争。地里蚊子多,玩命地吸人血,你们吃不消的。我会熏艾草,没事的。”老头说得诚恳,妈妈也就不在争了。老头要去河边采艾草,我们便跟他同去。
  河边比较凉爽,潮湿的空气中带着甜甜的青草味儿。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宛如一条白练铺在地上。静谧中就有了神秘感。我们很快就采好了艾草,又在河边伫立了一会,就回到了小屋。老头捡了几根粗壮的艾草,用剪刀剪成了筷子般长短的小棒,放在手中把玩。妈妈看出了门道,问他:“您这是在算卦吧?”老头并不言语,只是点点头。我好奇地凑过去,“算算我爸爸现在在哪里,我们多会才能见到他。”老头气定神闲,井然有序地把艾草在两手间倒腾,终于停了下来。“遇冰而止。”他说。
  这时节哪里有冰啊,难道我们要去北冰洋么?我多么希望他能给我们一个遇水而止的谶语啊,屋外的大河就是昭示我们全家团聚的地方。老头没有解释,趿拉着鞋到外屋睡觉了。我们也不敢追问,怕泄露了天机。妈妈躺下了,她处心积虑地想着老头的话。我眼睁睁地看着屋外,借着皎洁的月光,我看到燃烧着的艾草袅袅升起了浓烟。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要逃亡了,为什么不向老家跑了。他不会投河自尽吧。我想象到他走投无路,在山穷水尽之时,也许只有大河才能接纳他。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爸爸在河水中挣扎,他手里托着两片荷叶绝望地向我求救,一河的星星被他扑打得飞向了空中,就在他快要成功地上岸时,一只大鲨鱼张开了血盆大口……我被惊醒了,吓出了一身冷汗。我不敢给妈妈说,我怕汹涌而来的河水吞噬了妈妈。
  早上起来,妈妈对我说,“琳儿,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爸爸在这条河里。”我脸色苍白,“他是不是手里托着两片荷花?”母亲先是直愣愣地看着我,然后嗷地一声背过气去了。
  老头把妈妈掐了过来,妈妈无精打采地坐在土炕上,眼神迷离。我独自一人偷偷地跑出了小屋,走在了大堤上。河面上雾气沉沉,氤氲缭绕。爸爸该不会真的投河了?要不我们母女为什么做了相同的梦?我心里敲着鼓,两腿直发软。妈妈已经悄悄地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指向对岸,“琳儿,看那边,桃花。”
  我努力地朝远处望,影影绰绰的,但绝对没有桃花。“这是夏季,怎么会有桃花呢?”“可我分明看见对岸是桃花嘛。”妈妈在强词夺理。我忽然想到了《诗经·桃夭》里的一句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花)”,这是用来形容桃树枝叶茂盛,桃花盛开。我一遍遍地念着,仿佛要从中参透玄机一样。桃不就是逃么?夭夭不就是遥遥么?没错,桃之夭夭,就是逃之夭夭,我的爸爸已经逃跑了。
  “琳儿,你爸爸在愚弄我们。”
  “为什么?他算计你了?他迫害你了?他侮辱你了?”我的一连串问话让妈妈瞠目结舌。她的脸色不好看,我知道我有些残酷,但她不应该怀疑自己相濡以沫的丈夫啊。
  “他在外面怎么这样呢。”看来妈妈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生活的逼迫。商战中不是鱼死就是网破。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我大言不惭地给妈妈上课。其实爸爸的表现很让我失望,我倒情愿没有这样的爸爸。如果不出行,我们母女一直生活在爸爸为我们搭建的虚幻的天地里该有多好啊。
  “琳儿,你怎么能这样。”妈妈显然曲解了我。也难怪她的女儿说出如此的话她实在是接受不了。
  爸爸肯定离开了这里,如丧家之犬的他绝不会以葡萄技师的身份坐以待毙的,要是怎么都不能摆脱法网,他一定要在他最后的自由期限内尽情享受人生。我们再执迷不悟地追查下去,只能是以后的路上多遇到几株荆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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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6 15:10:31 | 显示全部楼层
8
  霍金夫妻进来时愁容满面,他们怎么又杀了回来?难道他们的钱这么快就用完了?妈妈去地里摘葡萄不在屋里,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我知道他们不会带来令人愉快的消息,就懒洋洋地躺在土炕上假寐。他们在屋里坐立不安,桂荣焦急地催促霍金,“快去找婶子啊。”霍金无奈地出去了。
  原来他们在旅店里接到了五爷的电话,家里已经让法院封了。幸好存折等都让五爷带出来了,他们还在痴想着人聚齐后让妈妈说出密码取钱分钱,然后各自回家。也许他们也不在乎露出狼子野心了,他们信誓旦旦地寻找爸爸是来感情投资的,以为爸爸的事是蔽日的浮云,等微风拂过,拨云见日,爸爸又会叱咤风云的。现在幻想破灭,他们没有理由寻找了,甚至惟恐避之不及。
  妈妈听到这个消息,不啻头上炸响了一个惊雷,手里装满葡萄的篮子咣当掉在了地上。摔落的葡萄珠滚了一地,妈妈顺势瘫在了葡萄上,身下的土地被葡萄汁染得蓝蓝的。如果说以前她对爸爸的埋怨气愤有负气的成分,现在是真切地绝望了。我才知道以前她对爸爸的不在乎是装出来的,其实爸爸在她心目中是杆大旗,大旗倒了,冲锋陷阵的士兵无疑该作鸟兽散了。
  现在到了我们切实地考虑出路的时候了。我希望霍家庄的人大度一点,接纳我们母女,给我们漂泊的心灵以慰藉。但是他们回避了这个问题,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想挽留我们。以前过着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我们,何曾想到今天无家可归啊。
  霍金知道他该挺身而出了,可他不是雪中送炭,而是落井下石。他明白该主客置换了,他命令我们一起回到泉州市里,等待五爷。妈妈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拍了拍身上的土就往外走。我赶紧跟了出来。
  到了河堤上,妈妈沿着河岸跑了起来。我向小屋那边一看,霍金夫妻正悠闲地坐在葡萄架下吃葡萄呢,他们现在不怕我们跑了,我们怎么跑也跑不出他们的手心了。妈妈也一定清楚我们目前的窘境,看她一步快似一步地飞奔,她是不是要去河水里寻找爸爸?我的心一紧,玩命地撵了上去。
  “妈妈,你要去哪里啊?”我好不容易追上了妈妈,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妈妈好像根本就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她停住了脚步,用手指拢了拢鬓边散落的头发,目光茫然了,“是啊,我去哪里呢?琳儿,我们现在是有家难回了。”她凄然地落下了眼泪,颓丧地坐在了河岸上,风梳理着她的头发,衬衣让风刮得猎猎作响,妈妈无奈地叹口气,“听天由命吧。”我知道,我们得乖乖地听从霍家庄的人指挥了。
  回到泉州市里,我们像关在笼子里的动物,既不敢声张,又不敢随意走动。霍金拿出当家人的气派,指手画脚,运筹帷幄。我们母女只有听从的份儿了。
  “琳儿,去给大哥买罐啤,记着,别再买青岛了,要蓝带。”每天我至少听到三次这样的支派,我实在忍不住了,没好气地说,“我没钱了。”
  “婶子,给她钱。”霍金把对我不满的目光转投向了妈妈。见妈妈不情愿,霍金就说起了爸爸小时候的事,满嘴是诋毁的话。最后他总结道,“霍华德二叔小时候就抠门。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敢情婶子也这样。”
  他又说,“花费的钱你先记帐,大不了回了霍家庄还给你,我堂堂的治保主任不打诳语,不就是俩破钱么。”
  如果我们再不明智一点,他一定会拿着刀子抢劫我们的。妈妈利索地掏出钱,我接过来,痛快地买蓝带啤酒了。
  霍金也知道五爷来之前不能轻举妄动,知道戏要演下去就得节制着花钱。开始时大宗如泄水一样地花费的日子没有了,现在他连买一包烟也要算计着来了。以前是母亲面子热,主动买,但母亲很快就识破了他的计谋,把钱包看得牢牢的。霍金明白了,就明火执仗地要,他们也看出我们穷了,就像挤牙膏一样花样翻新地想着掏钱策略。
  也许是沛然而至的连绵大雨阻挡了五爷他们的行程,四天了,他们还没到泉州市。也许五爷他们回霍家庄了,我好像看到五爷成功地破译了存折上妈妈留有的密码,取了钱,带着三姑与那12岁的未来电工崽子顶着瓢泼大雨踏着泥泞道路,风尘仆仆地向霍家庄逃遁。
  桂荣把封建社会女性传统美德发挥到了极致,鞍前马后地伺候着霍金,像一条谄媚的叭狗令人恶心。就在我们母女忧心如焚神情憔悴时,霍金夫妻却优哉游哉,忙得乐不思蜀。他们其乐融融地遛公园逛超市,根本就不在提及落难中的爸爸了。他们应该感谢爸爸的逃亡为他们提供了游山玩水的机会,是的,他们满足于这种形式。妈妈实在看不惯了,“霍金,霍华德是在逃命,不是去旅游,他不会围着景点转的。”“婶子,大隐隐于市,穷山恶水能遮住人么?”我嗔怪妈妈怎么还有那么多的话跟那副嘴脸说,这里根本就嗅不到爸爸的气息。自从遇到那条大河以后,爸爸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在寂寞难耐的日子里,妈妈带我去了那条大河。由于连日的暴雨,河面上波涛汹涌,浑浊的河水奔腾而下,好像唱着一首荡气回肠的歌。妈妈为什么带我到这里?看着她那虔诚的模样,我忽然明白了,她这是不是有祭奠性质?我不寒而栗,惆怅地望着翻滚的水流,希望它们静下来,静下来,凝结成晶莹的冰块,我的爸爸就会面带微笑从对岸走过来……
  回到旅馆,我们才发现这次出行损失惨重,妈妈的钱包不见了。谁都清楚小小的钱包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暴跳如雷的霍金也不得不低着头同我们一道从旅馆到河岸来回找了两遍。丢了,妈妈确实把我们生存的资本丢了。霍金遗憾地说,“要是让我管,就不会出事了。”妈妈说,“明天我就去找活干。偌大的泉州市还养不活我们几个人。”
  妈妈第二天一早就出去了,不过她没有去劳务市场,而是到银行卖了她的戒指。
  我急了,伤心欲绝地冲妈妈大叫,“你不能卖戒指,这是爸爸跟你结婚的纪念物。”
  “琳儿,我在这里卖了它,不就是对他最好的纪念吗?”
  我知道,这次出行,让妈妈认识了一个全新的爸爸。爸爸在家里是那么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他待人有礼貌,从不会大声说话。见人话没说笑先流出来。就是见到一条狗,他也是面带微笑的。他在对家庭与事业的处理上反差太大了,简直就是自相矛盾。
  浑浑噩噩中,我绝望地说,“妈妈,我们回家吧。”
  “琳儿,我们回不去了,我们没有钱了。”
  桂荣淡淡地说,“有钱你们也回不去了,法院已经封了你们的家。”
  “不可能,有我们娘儿俩,法院就不能封。我们也得生活。”妈妈坚持着自己的看法,但她的话十分轻微,我们感到霍家出了霍华德真是丢人。
  有了卖戒指的钱,总算能应付霍金变本加厉的盘剥了。
  早晨起来,就听到他们夫妻争吵不休,原来霍金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偷偷地去外面泡小姐了。桂荣怒不可遏地连哭带叫,惊动了旅馆的所有人。她见围观的人多,气焰就嚣张了,声色俱厉地说,“警告你霍金,我哥哥可是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别以为你没有王法,他可以撤了你这个鸡巴主任,他可以让派出所拘留你。”当妈妈弄清他们争吵的原因时,悄悄地退出了人群,她比他们还感到羞愧难当。霍金撵了过来,低低地骂着,“狗娘养的,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去外面找个乐子都不行,便宜,才50元一宿。”桂荣风风火火地追上来,不依不饶地叫骂。霍金气急败坏地对妈妈说,“婶子,借我50 ,还那个狗娘儿们。” 窘迫的妈妈伸手就要掏钱,我急了,“妈,你连他嫖娼的钱都出么?要是让爸爸知道了,你怎么跟他交代。”
  我忍无可忍,拉着妈妈就跑到了街上。
  我们徘徊在泉州市的街头,跟流浪的乞丐差不多,一个下肢瘫痪的人跪在地上向我们伸手求援,我纳闷妈妈怎么视而不见,把钱给他也比给霍家庄的人强啊,什么叫同病相怜啊。妈妈醒悟过来似的停住了脚步,拿出50元给了他,弄得残疾人连连磕头,旁边的人也愕然地看着我们。“这50总归比给霍金有意义。”妈妈说。
  等我们回去时,霍金夫妻已经和好如初了。看着他们夫唱妇随结成了统一战线,我知道我们的末日来临了。
  霍金神秘地对妈妈说,“婶子,等五爷他们来了,你不要把钱全支给他们,他们在这次寻找活动中又没出多大力。现在二叔逃亡在外,手头肯定拮据,我们还是要想方设法找到他,给他送去温暖。”
  妈妈黯然地说,“不,他霍华德愿意逃亡就逃亡,愿意自首就自首,我是不管了。那些存折我也不去取了,既然是不义之财,我花着心里也不安。”
  当听到妈妈拒绝去银行取钱时,他们显然失落之后被激怒了。其实他们应该明智一点,现在的银行联网,既然法院能封了我们的房子,也就能封了我们的帐号。他们总是想抱着侥幸心理,瓜分不知道还是否属于我们的那些钱。桂荣沉不住气地说,“五爷他们该不会得了霍乱吧,就是蜗牛也该爬过来了。再耽搁下去,那钱恐怕真是要让银行冻结了。”
  吃过饭,我建议妈妈出去散散步,总是憋在旅馆里会闷出病来的。妈妈同意了。霍金要我们给他买一条烟来。阳光下的霍金乜斜着眼,一派骄横无比的模样,他一定记起了他在村里的架势。他的脸一半暗一半亮,很是恐怖。我们母女漫无目的地彳亍在街头。烈日下一家家店铺的门帘无力地垂着,好像瞌睡人的眼。路边的树,被太阳晒得冒烟。妈妈抹着额头的汗珠,“琳儿,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我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我们去车站。”“去车站?”妈妈茫然了,“去车站,到哪里?”我想了想,决然地说,“去海角天涯。”
  一路打听,我们到了长途汽车站。望着售票口上面不停闪烁的巨大屏幕,我们都犯了难。通向四面八方的汽车,哪一辆能带我们去安乐幸福的地方呢?我们踌躇着选来选去,决断不下。
  “婶子,婶子。”
  “霍琳,霍琳。”
  糟糕,怎么是霍金夫妻。难道他们知道了我们的意图?他们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妈妈的脸色惨白,我的心也低落到极点。是老天爷在跟我们过不去么?
  桂荣说,“你们怎么知道五爷他们来了?谁告诉你们接站的?”
  原来是这样。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们只是觉得五爷该来了,就溜达着来碰碰运气,没想到预感真的灵验。”
  我费力遮掩着。霍金盯着屏幕上的车次算计着时间,桂荣忽然大叫,“婶子呢?”
  是啊,妈妈不见了。
  一辆去哈尔滨的长途汽车徐徐开动,一片藕荷色的手帕悠然飘下。我马上跑了过去,没错,是妈妈的,妈妈一路上在用它擦汗呢。我捧着手帕哭了。妈妈为什么抛下自己的女儿离开了?她去遥远的哈尔滨干什么?是他们,是可恶的霍家庄的人挤兑的。妈妈一定知道五爷到来后的场面没法收拾,才不顾亲生女儿的死活自己跳上去哈尔滨的汽车走了。表面上谁都没看出她有如此的决心,她一定是思念爸爸太切,她一定是万念俱灰了。
  “妈妈——”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霍金惊慌失措了。桂荣说,“还愣着什么,赶快打个的去追婶子。”“租车的钱呢?”桂荣掏出了一卷钱,“他奶奶的,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五爷来了,他会报销的,把人弄丢了,问不到密码,什么钱也得不到。现在你还怕谁斗心眼啊。”霍金风风火火租了一辆大发,踅过来,催促桂荣上车。桂荣忽然放心不下我了,“霍琳,上来。”霍金狠狠地拉上了车门,“去他奶奶的,还顾得上她呀。”大发车绝尘而去。
  我痴呆地望着远去的他们,泪珠一串串地流下来。
  有人拉了我一下,是妈妈。原来聪明的妈妈使了调虎离山计。妈妈拉我就跑,我知道这样跑是不行的,他们一会就能发现我们没在车上,随后就会发现我们。他们甚至连车都不用停,强行我们上车,然后把我们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杀了我们的。我急中生智,看见旁边的调度室,领着妈妈钻了进去。里面的调度吓了一跳,惊魂未定的我们向他求情,央求调度骗走霍金。
  就在我们还没说清经过时,那辆大发车已经转过来了。调度迎了出去。霍金问,“师傅,看没看见一个17岁的女孩子?”“也许旁边还有一个40岁的妇女,是娘儿俩。”桂荣补充道。
  由于调度面对着我,我从门缝里能清晰地看到他诡秘地一笑,然后摇头,“没看见,没看见。”
  桂荣捅了捅霍金,霍金会意,掏出了香烟递上。调度深吸了一口,吐出悠长的烟,对着焦急的霍金,“你们问的人,好像刚才就在这里转悠着。”我明显地感到妈妈的手紧紧地攥了我一下,这个调度,为了一颗烟,他要出卖我们了。我们刚才为什么不向他行贿呢?
  桂荣掏出了10块钱,塞到调度手里,“求您告诉我们,那两个女人在哪里。”
  我的眼紧盯着调度的手,如果他拒绝桂荣的钱,我们就有救了,如果他接受了,我们就完蛋了。调度把钱抖了抖,然后坦然地揣进了自己的衣兜。他接受了桂荣的10块钱,我想我们完了,我们被出卖了。
  调度向霍金一笑,“这位大姐比你会来事。那两个女人搭了去呼和浩特的车去内蒙古了。看,就是往那边去的,你们快追。”霍金叫骂着气急败坏地指挥大发疾弛而去。
  调度站了一会,才想起我们似的过来,进来他大声地问我们,“他们为了一个错误的消息,还要付出10元的代价。我保护了你们,你们准备出多少保护费啊?”
  我浑身战栗,我知道我们已经身无分文。霍金碍于本家情面只是盘剥我们母女,而这个陌生的男人对我们会怎么样呢……
  一辆豪华大轿车开过来,在调度室旁减速。调度把我们带了出来,售票员高声对我们嚷,“去广州,去广州。小姐,去广州吗?”
  “你们想去广州吗?”调度问我们。
  我无助地看着妈妈。妈妈坚定地点了点头。
  调度掏出200元,塞给我们,“广州不错,是名副其实的花城。我老婆就是那边花县的。”
  我搀扶着妈妈,毫不犹豫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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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26 18: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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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2 14:30:13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6楼仙凡之隔于2010-10-26 18:52发表的  :
好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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