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故事（孙继忠）

聂小倩

彩云

张德贵老汉打从上次赶集回来，就对新儿媳彩云另眼看待了。
这天吃罢早饭，他将两张十元钱票丢在彩云面前：“买件衣服穿吧！”
彩云甜甜地笑道：“爹，咱家不富裕，这钱，还是给弟妹们花吧！”
“花你的，他们都有一份。”
哪里是都有一份！前天老闺女跟他要五块钱，想买双鞋，他连一个子儿也没给。
彩云刷完锅，见公爹的褂子搭在堂屋的门上，就将钱塞进老人的兜里，又倚着门框，凝想了一会儿，就进了公爹的屋，边扫地边说：“爹，咱家人多，都扒拉那点地也不是路，还是搞点副业吧。”
张德贵一听，眉眼立刻笑开了：“我也是这么想。哎，听说城西的柳家营你有个表姐？”
彩云不知老人为啥提起表姐，茫然地答道：“是我姑的闺女。”
“我看咱就干她家那种副业吧！”
老人的话勾起了彩云的思绪，她两眼呆滞地盯着墙角。
年开春，彩云的表姐夫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手艺”，将稻糠制成假麸子，弄到集上当真麸子卖，每斤净赚五、六分。可是牲畜吃了那东西，不但不长膘，反倒越吃越僵巴。想到这，彩云的两眼突然闪出惊疑的光，急急地问公爹：“您也想做假麸子？”
儿媳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张德贵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可一看彩云那大惊小怪的神情，心里不免又不安起来：“是啊！上次赶集时才听人说你表姐家搞的那种副业，干那来钱，又不用下大本儿。不过那手艺你表姐夫是不外传的，我寻思着，你去了，他会告诉的。”说完，张德贵探寻地观察着彩云。
彩云听罢公爹的话，似乎想也没想，就干脆地答道：“好吧，我就去问问。”
张德贵一听很高兴，寻思着：看起来我那二十块钱没白花呀！于是又将五块钱丢在彩云面前：“别空手去，给你表姐的孩子买件衣服。”
傍晚，彩云回来了。一见公爹她就灰心丧气地说：“爹，我咋央求，表姐也不告诉我假麸子的做法，她还说，干那事坑人、缺德……她家早就不干了！”
张德贵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忙问：“你没给她的孩子买件衣服吧？”
“买了，她不要。回来我又退给供销社了。”
张德贵咂着嘴：“哎呀，你也真是，她不是不要，是嫌少哇。”说着，又拿出五块钱：“拿着，一半天再去……”
彩云笑了：“看您，人家不是那个意思，表姐说，要挣钱，得凭真本事，靠歪门邪道得来的钱，手发颤。”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这是三百块，表姐借给的，她让咱养鸡。”
见了钱，张德贵先是喜后是忧：“唉，养鸡倒也赚钱，可咱不懂技术，养不了哇！”
彩云忙接过话碴：“养鸡的事我包了。我做闺女时，就在大队养鸡场干过。”
张德贵乐了：“那好，我当你的帮手。咱爷俩好好干，挣了钱，先还账。”
彩云忙道：“我妈说，那钱不等用，留咱先花。”
张德贵一听，不由得愣住了。
彩云这时才觉出说溜了嘴……

瓜园

他渴了，渴得难受。前方的路旁，隐约现出一座小棚子的轮廓。“那儿是瓜园吧？”他梦境般地想着，狠劲儿蹬起了车子。这里是片西瓜园。一个戴草帽儿的老汉正在里面忙着什么，醉人的瓜香从他的脚下汩汩袭来。他不由得咽了咽嘴里的粘液，走过去，温和地问道：“同志，这里卖瓜吗？”老汉直起腰，见了他，本是和善的面容一下子变得不耐烦了，旋即又弯下腰去，这才甩出硬梆梆的两个字：“不卖！”
他很尴尬，脸也烧起来，本想走开，嘴里却不饶：“您这里有水吗？我……实在渴得够呛。”
老汉依旧忙着活计，依旧是撞倒人的口气：“有，屋里一缸呢！”
他喝完水，道了谢，想要上路，可不知什么时候，那老汉却双手托着一个大西瓜站在他的面前。他微微地眯着两眼问：“你……不是当官的？”
他怎么也猜不出老人的用意，就笑吟吟地说：“您看呢？”
“模样象，可说话办事……咳，是更好，咱喜欢你这样儿的。”说罢，只见他伸平右掌，然后往左手里的西瓜上一击，那圆滚滚的东西便成了两半。啧啧，还是沙瓤的呢，鲜红鲜红的，好不撩人胃口。
老汉将瓜往他面前一摆：“吃吧，大热的天，吃这，比喝水解渴。”
他不好意思地伸出手。老汉坐在那个破旧的、已被压弯了面儿的小凳子上，边吸着烟，边说：“我方才口气重了吧？可怨不得我呀，打从我这儿下来瓜，连大队带乡里的头头儿们，隔三差五就来几个白吃白拿的。就说方才吧，有两个乡干部，见了我，也说买瓜，可吃完瓜，一掏衣兜，说忘带钱了。我一听，就火了，一把将一个小子的褂子扯过来了说：‘没带钱，拿这个抵。’”老汉顺手一指，“屋里挂着的那件就是。”
那是一件雪白的丝织衬衫。
他的心一颤，不由得停住了嘴。
“吃吧，一个大小伙子，吃个瓜，还算啥。”老汉又递给他一块。
老汉又道：“不瞒你说，我一看你们这些干部模样的来我的瓜园，就起心里讨厌。”老人似乎对自己也不满了起来，蓦地一拍大腿：“娘的，我张老五多时把咱的干部当过外人？闹日本鬼儿那阵，打老蒋的时候，土改那阵儿……不信，四里八乡任他们打听！”
他实在吃不下去了，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格外沉重了起来。心想：该怎样对老人说呢？难道告诉他：我是咱乡里新来的党委书记，您放心，半年之内，我保证怎么怎么样。可是，他信吗？还是将来……
他坐不住了，他要立刻赶到新的工作岗位……。他站起起身：“您，这瓜得多少钱呢？”
老人忙站起，连连摆着手说：“钱？嗬嗬，过往行人，渴了，到我这里拿俩瓜吃，是不要钱的。你若走就走吧，你们工作人总是忙的。”
老人又摘来一个硕大的西瓜，往他怀里一塞：“拿着，路上解渴。”他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趁老人不注意，忙将二块钱放在瓜棚里了。


醉酒

无风无浪，潮白河里的水碧清湛绿，倘若有人将这河端了去，能当镜子用呢。微风拂来，河水轻轻一抖，便现出密不可数的皱褶儿来，日出霞落，皱褶儿处又影印出片片彩霞，宛若跳跃着的红玛瑙。哎呀，仙境又如何呢？
张奇老汉的小船儿就躺在这河的中央。
坐在后船帮上照着小镜子刮胡须的儿子，扭过头，看一眼在船舱里盘腿打坐的父亲，嘴唇蠕动了两下，到底没说出什么，只是摇头，又刮起了胡须。但是他终究忍不过，还是说了：“爸爸，您就少喝两盅吧！”
老汉又往嘴里倒了一盅，旋即撕了一块香气扑鼻的鲤鱼肉送到嘴里，儿子的话他像没听到，还是那么慢悠悠地咀嚼着。
一盅又一盅。老汉像喝着蜜，红扑扑的老脸上淌着不尽的笑意。
见父亲微醉，儿子就将他身边的那个映着七仙女飘飘下凡的古瓷酒壶拿了起来，刚要放到另一节仓里，就被父亲夺了过去。
“爸爸，您就少喝两盅吧！酒有的是，何必今儿个喝这么多？”
老汉又满上一盅，举到唇边，对儿子说：“咋，今儿个不是喝酒的日子？”“嗞儿”又是一杯。
“张国忠不是告诉您了吗，待会儿省里来记者，给咱爷儿俩照相。”
“他照他的，碍我喝酒啥事？”
“您若醉了，还咋照？”
“那就不照。”“嗞儿”又是一杯。“我说你也吃点啥，快走吧，晚上，多好的鱼也卖不出好价来。”父亲催促儿子道。
儿子不语，依旧鼓着腮帮修面。
老汉这才不情愿地放下酒盅，蓦地站起来，操起双桨，小船儿一抖，眨眼功夫就到了岸边。见儿子又将那件不常穿的褂子披在身上，老汉也没言语，把船上的那辆轻骑推到堤上。转过身来，又见儿子从箱子里拿出了皮鞋，就有些不高兴：“快走吧！卖鱼去，又不是走亲家，还打扮啥？”
儿子换上皮鞋，又捏起了筷子。老汉就说：“到城里吃去吧！”
儿子没好气地说：“今儿个不卖去了。”
“咋着？”
“等着照相。”
老汉蓦地啪了下轻骑后架上的鱼桶，“照是你，不照也你，在报上露露脸就多长出一颗脑袋来吗？你不去，我去！”
才买来轻骑那会儿，张奇喜滋滋地跨上去，也要试一试，可坐上去没跑多远，车身一颠，双手就脱了把，猛地摔倒了，鼻子嘴唇都是血，门牙也栽掉一颗。过后老汉就对人说“那东西看着倒挺地道，可那是年轻人手里的货，七老八十的骑那东西，是拿自儿个的老命闹着玩儿呢！”
儿子想起这些，只得下了船，但撅起的嘴唇能拴住一条大倔骡子。到了桶边，他又捞出几条鲤鱼。
父亲不解地问：“干啥？”
“待会儿您送给人家记者，让他尝个鲜。”
父亲“咦”地咂了下嘴：“哎呀，你年轻轻的咋就不嫌寒碜呢，谁也不认识谁，就往人家手里塞鱼，也不怕有人说闲话？”说着，就将儿了捞出的鱼又放进桶里。
儿子“哼”了一声，走了。老汉又到船里端起了酒盅……
堤上又有人喊：“张奇二叔，张奇二叔！”大队书记张国忠领着一位记者来了。
张奇爷儿俩逮鱼发了财，财发大了，就给村小学校添置了五十套课桌椅，这事传到上边，立刻就引来脖子上挎着照相机的大记者。
张国忠的喊声张奇听到了，但他动弹不得了，身子像瘫泥似地躺在仓里，他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