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爱你（七 月）

聂小倩

深夜中，我醒来，突然开始哭泣，歇斯底里地哭泣。因为我曾经拥有过的现在已经不再拥有，那么多的过往，仿佛都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一直都没有写过什么东西来给我的父亲，一直以为有机会，一直以为我们还有很长共同的路要走，但是在突然之间发现，他已经不再伴我左右。我们一起生活过的日子也如同风中的尘土，被吹散，曾经熟悉的音容笑貌，散落天涯。
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如同幼年时第一次离家，即使拼命地不舍也终究要离去，于是只能哭泣，无力地挣扎。
我常常会在突然之间非常非常地想念，想念我的父亲。朦胧中会回忆起他手掌中的温度。黑暗的楼道里，他会握住我的手，告诉我，有他在我不必惊慌。但是现在，我冰冷的手指在黑暗中往往无所适从，再也，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那样握住我的手，让我相信：我不必惊慌。
生来便是个自负的人，早在少年时便已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再也不要父母的庇护，可以独自去经历风雨。可是直到父亲离去我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在他们的庇护之下，直到有一天，撑在我头上的伞破掉了一半，我才看见了头顶上的天，并且无助地承受着天上的风和雨。少年时叛逆的挣扎原来一直是徒劳，我事实上不可能挣脱骨肉相连的牵念与保护，原来，只要他在，他就会站在我的面前，为我挡风遮雨。
某一个时刻，时空变幻，我看见他站在我的面前，熟悉的笑容，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手心里的温度和气味。我用手心贴着他的脸庞，却失去了言语，我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对他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希望他不再离开。
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殡仪馆的大厅里。隔着花丛和玻璃罩子，看起来他瘦了好多，脸色因为擦了很厚的粉而显得苍白，额头上的伤口虽然经过了缝补和遮盖但是还在那里张扬着。我眯起眼睛看着他，觉得恍惚，甚至无法判断那个男人是不是我的父亲。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陌生？偶然间看见他的耳朵，我熟悉的形状，我的手指曾经无数次轻轻滑过它的轮廓，那么熟悉。然后我向前走，我想走过去，揭开玻璃罩子，看清楚他，但是不知道是谁拉住了我，好多只手拉住了我的手臂和肩膀。我几乎跳了起来，因为这时有人把那个躺在玻璃罩子里的人推走了。我只是想过去问问他是不是我父亲。我开始大声地喊叫，我说你们放开我，我要去看看他是不是我爸爸。
我只是想过去再摸一摸他的脸，因为我知道，过了今天他就会化为灰烬，变成一个温热的盒子，在我的手心里，那么轻，又那么重。
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失去后才值得珍惜，我以前都在说不是的，我会珍惜一切，我会珍惜我身边的一切。但是现在想来，那么多的遗憾就那样留在了我的生命里，密密麻麻，无法挽回。
一直固执地认为爱情是广义的，对父母也是如此。对他们的感情也像爱情一样，有过争吵，也有过温暖。但是骤然失去后才知道，原来人间的感情是那么脆弱，我们曾经一起生活，那么快乐，那么真实，可是转眼间，一切都被抢走了。父母的爱是无可替代的，无论是谁，一生一世，失去了，便无法弥补。
曾经，我拥有的，简单而平凡，但是现在看来，那平凡竟是一种奢侈。简单的一句：“爸爸，我回来了。”现在却再难出口。突然发现那么宝贵的东西就这样被我挥霍了许多许多年。
每次梦里见到他都是他年轻时的样子，只是头发斑白了。忘记了是哪一年的下午，我坐在他自行车的后架上，看见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这样就老去了。就像我不明白他怎么会就这样离开了我们一样。
一生，在他的一生里，我只说过一次爱他。虽然仅仅有一次，但是我很庆幸，至少我曾经告诉过他，至少我曾经亲口说过：“爸爸，我爱你。”
不知道最后那一刻，他有没有记得。我相信，他一定记得。有人曾经告诉过我，人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会想起自己最爱的人。他曾经告诉过我，我是唯一的，在他的生命中我是最重要的。所以我知道，他一定记得。
他的照片很好看，黑色和白色组成的笑容格外温暖。

总是在想，会不会有一天，我回到家，打开门，看见你就那样小跑着出来，拥抱我，叫我的名字，告诉我你很想念我。我也会告诉你，我想你。非常非常地。
你记得我爱你吗？爸爸，你要记得哦！
你要记得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