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枣（张殿成）

聂小倩

青瓜绿枣，人见人找。在乡下，摘别人家几个瓜枣充饥解渴是不被当作贼的。
我们就更不算贼了——我们是一群十来岁的孩子。
刚刚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靠“增量法”保住小命后，我们开始了蹿长、疯玩。不争气的是，肚子虽然由玉米高粱土豆红薯加咸菜填饱了，口中长期见不着油水的“味蕾”却对美味佳肴有着强烈向往——肉是不能指望的，除了过年和八月十五外，再吃肉就只能“咬自己的腮帮子”了,于是很现实的我们便将目光转向了另外能解解馋的东西。
我们瞄向了老姑家的那棵枣树。
这是经过我们缜密思考和仔细侦察的，理由自然充足极了：一是老姑家是外来户，与我们每个人都不是本家.，偷外姓人的东西我们良心上过得去；二是老姑家只有三口人，白天老姑和老爷爷老奶奶都要去生产队里劳动，偷着方便；第三也是很重要的一条，老姑的哥哥侄子都在南方，一旦“失手”，老姑一个姑娘家怎么也不会将我们“暴打”一顿——这是我们的行为底线。而顶顶要紧的是，我们在那树下游荡时发现有些枣子已半红!那东西隐在树叶当中，经阳光一照再被风一吹，发出一闪一闪的光，分明是在诱惑和挑逗我们！
我们受得了吗？
吞下无数次口水后，我们决定采取行动。
老姑家的宅院是由高粱秸夹成的寨子围起来的，枣树就在寨子边。那一人多高的寨子是根本不被我们放在眼里的，不然我们平时练就的“叠罗汉”、“蹿房越脊”等软硬工夫岂不是白练了？大家迅速用脊背搭成了一个梯蹬，将一个身轻如燕的伙伴送进了院内，打开用木棍支顶的寨子门后，几个快手“噌噌”几下就爬上了树。对了，我们爬树的本领比猴子都大。先抢到树上的伙伴迅速将摘到的枣子送进自家嘴里大嚼起来，时不时也抛下几个周济周济地下如饥狼一样眼巴巴的同伴。
不成想，我们在树上“作业”的时间才进行了几分钟，就坏了事了——老姑回来了！
老姑打开家门后就发现了我们，她并没有追过来捉“贼”，而是站在门口大声吆喝起来：“嗨！嗨！”分明像是在赶一群偷食儿的鸡。
可这声音在我们听来却是在打雷。
“快跑！”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树上的慌忙跳下，和树下的人一起转瞬间便作鸟兽散。
老天作证：我们谁也没真正吃到几个枣子，何况有的还根本不甜！险险儿被逮住不说，精神上又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一个倒霉的同伴跳下树时还崴了脚——这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丢人太吃亏太不划算了！
我们不甘心。
经过一段时间的韬光养晦， 我们再次聚到了老姑家的院子外，令我们震惊的是寨子门已被铁链子锁上了！哼，竟然提高了防范级别！这是干什么？这分明是拿我们当贼看待！简直是对我们业已建立的人格进行污辱！村前村后打听去，我们哪个不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孩子！我们当中连一个“地富子弟”都没有，这样对待我们公平吗？我们愤愤然捶打着铁链，越想越义愤填膺。
但很快，我们的不良情绪就被新发现转移了：树上的枣子差不多都红透了！
越红的枣子越甜，这是实践教给我们的真知。我们直勾勾地瞪着那浑圆的、红澄澄的枣子，像是一群小妖仰望着吊在房梁上的唐僧肉。“钩镰枪！”一个看过《水浒传》小人书的伙伴喊了起来。大家如醍醐灌顶，纷纷跑回家拿来了镰刀、木棍和绳子，做成了几个长枪状的镰刀，将枣树枝割下来钩出，再将上边的枣子细细受用。将能吃到的枣子全吃进了肚子后，我们心满意足了——没有谁对寨子里外那狼藉满地的树枝树叶看上一眼，就相互追逐着去河边戏水去了。
晚上回到家，我们才知道祸事临头了：
大人们虎着脸，劈头盖脸地责骂我们是贼、是小偷！不仅偷了人家的东西，还“祸害”了人家的树，简直比小偷还不如！越说越气的大人们纷纷用拳脚和棍棒与我们的肉体进行了“零距离”接触！
第二天统计，有三个脑壳上起了包，五副臀部烙上了红手印。另一个带着哭音的同伴说，他被一脚从堂屋踢到了门外，还给活生生地饿了一顿饭。
在忆苦会上，我们一致认定是老姑挨家告了状，老姑是一个大大的坏人。我们决定，再不与她说话和管她叫什么“老姑”了！还有那棵让我们倒了大霉的枣树，就是那上面的树叶全变成了枣子，我们也决不再看它一眼。我们可都是有志气的男子汉，说话算话！
于是，我们向老姑祭出了“杀手锏”：见到她装作没看见！
没过几个月，老姑便在我们“冷战”的打击下妥协投降了：过年时，老姑给每家都送来了一大捧枣子。这让我们又惊又喜。我们一点也没客气地吃起了老姑送来的枣子，呀！经过晾晒的枣子甘甜绵软，馨香满口，令人满口生津，回味无穷，顿时我们便把对老姑的恨减去了一半，吃到最后，连剩下的那一半也发生了动摇。想想也是，用镰刀砍人家的树总是有那么点儿不对；再说挨打也是自家大人打的，打在哪儿反正也记不清了，现在还记恨人家就显得太没有男子汉的胸襟与气度了！于是，过完年我们便全面恢复了与老姑的“对话”关系。
春暖花开后的一天，大人说：去看看老姑吧，她要嫁人了，婆家挺远的。人家还给你们送枣子来着呢。
我们不知嫁人的含义，只知是喜事，弄不好还有糖吃，但到了老姑家却发现不对劲儿：老姑和老奶奶全都眼泪儿汪汪的，就连收拾东西的老爷爷也没有半点儿高兴的样子。我们很吃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一拉溜儿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老姑。
老姑走过来，摸了摸我们每个人的头，柔声说道：“老姑要走了，以后你们要常来看看老爷爷老奶奶，老姑过年回来后还给你们送枣吃……”话没说完，眼泪已一串串落了下来。
我们从未见过大人哭，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送走老姑后，大家都沉默了，想想老姑的话，依稀觉得老姑在托负着什么。
一下，我们仿佛长大了许多。
从那以后，我们再未偷过别人家的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