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想爱你(上)(中)(下)
楔子他有许多问题想问她。
而这些问题大多以“为什么”开头。
为什么出身名门的她当年会爱上他这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
为什么她能够不顾一切与他私奔,甚至下嫁给他?
为什么当他好不容易打开紧闭的心扉,迟疑地欢迎他想都不敢想的幸福时,她却又弃他而去?究竟,为、什、么?
他有太多问题想问。
但他没机会问,或者说,还未建立起在听到她的答案时,不被打倒的自信。他不想在她面前发狂,不想她认为他毫无理性像头野兽,他的自尊不容许自己在她眼中看见一丝丝鄙夷。所以,他耐心地等。
他知道,当自己能够质问她的那天来临,他必须是冷静的,必须拥有和她平起平坐的地位,甚至必须站得比她高,才能从容不迫地俯视她。如今,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没没无闻的穷小子了,他在金融界闯出了一片天,有名有利,小有权势。或许,他终于可以问她了。
他将出现在她面前,以她所想像不到的姿态,淡淡地问她一句——难道,你不曾后悔?
第一章
阳明山上,有间钢琴餐厅,蓝白色的屋宇,在几株月桂树间若隐若现,大片大片的落地窗,欢迎阳光的亲吻,铜雕招牌挂在屋檐,玻璃门边,风铃轻巧地摇荡。这间餐厅,便唤做“月桂”。
关于月桂,有个凄美的传说--据说太阳神阿波罗与戴芙妮原是一对彼此相爱的恋人,但太阳神的光芒太强太烈,戴芙妮一靠近便有灼伤之虞,她痛楚地想躲开,太阳神却紧迫盯人,不肯放过她。每一次接近,都是伤害,愈是亲密,伤痛就愈深。最后戴芙妮终于受不了,哭求父亲将自己变成一株月桂树,永远,永远,拒绝了阿波罗。这是来自希腊神话的故事。
而月桂餐厅的女主人,也有个故事。
人们说她也曾像神话里的月桂女神那样深刻地爱过、痛过,有个倔强狂妄的年轻人,吸引了纯真甜美的她,他和她疯狂地相恋一场,最后留给她的却是满身伤痕。于是,她不再爱,男人们也不忍爱她。
那么温柔又那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如果不能确定自己是那个能给她幸福的男人,他们不敢追求她,舍不得在那脆弱可爱的玻璃心再添上一点点伤口。他们舍不得让那透明的眼眸蒙上阴影,她年过三十,却还有一双少女般的眼瞳,高高地凝看这世间,不染一丝尘埃。她是每个男人的月桂女神,所有骄傲的自满的卑劣的怯懦的男人都是阿波罗,亲近不了她。她是殷海蔷。
“……这些男人,简直快把你捧成女王了!”殷樊亚似真似假地叹息,俊唇衔根烟,俊脸漫不经心地承接著众多灼热的目光。他习惯了,每回他来找这个堂姊,总要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女人们恨不得当那根被他呵护在唇里的香烟,男人们则觊觎著殷海蔷给他的特别待遇。没有哪个男人能和她分享同一张沙发,唯有他。
“你确定我们真的不需要换个隐密一点的地方吗?”殷樊亚单手闲闲地挂在沙发背上,半认真地望向殷海蔷。“我还希望保住一条命,看明天的太阳。”“你够了喔,樊亚。”殷海蔷眯起眼。“跟堂姊说话也敢这么油腔滑调?是谁教坏你的?”“是恋爱教坏我。”殷樊亚笑嘻嘻,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正陷入爱里,并且因而心情大好。殷海蔷仔细审视他,从他眉飞色舞的表情,到薄染春意的眼--这是从前那个视爱情为无物的男人吗?这转变简直天差地别啊!她忽地轻轻笑了。
“看来李相思的魅力很大啊!唉,我开始嫉妒了,我最疼爱的堂弟,就快要离我远去喽。”她夸张地感叹著,还刻意伸出玉手,捏了捏堂弟俊俏的脸颊,十足姊姊样。殷樊亚原本就容易因薄醺而脸红,经她一作弄,绯色更放肆地直蔓延耳根。“你做什么!”当著那么多客人的面,她是故意令他难堪吗?
他推开她的手。
“干么?姊姊摸一下自己弟弟都不行啊?”她装无辜。
他瞪她。
“好啦,我也知道,弟弟谈了恋爱就是别的女人的了。”樱唇噘起。“连碰一下都不行了,好跩啊。”“你这女人!”殷樊亚磨牙,一时还真想不顾形象地当场拍这个堂姊的头,不过就比他大两个月而已,老是姊姊、姊姊地自称,气人哪!“你脸色看来好像不太好啊,樊亚,是不是酒喝多了?”
“你明知道我千杯不醉。”
“还是病啦?是不是感冒不舒服?”
“我的确不太舒服。”
“那怎么办?要先到我办公室休息一下吗?还是Call你的爱人秘书来接你?”“相思不是秘书,是特别助理。”
“要Call她来吗?”
“如果你想多一个人欣赏自己呆若木鸡的表情,我不介意。”
- “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会呆若木鸡?”
“因为我即将告诉你的‘好’消息。”殷樊亚淡淡回应,端起酒杯,好整以暇地喝一口。优势易位,不妙。
殷海蔷凝睇堂弟,面上虽仍是笑盈盈,心里却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什么‘好’消息?”“有个你认识很久的人,想见你一面。”
“谁?”
“他说我们殷家,够资格跟他谈判的只有你一个,我没办法,只好答应安排你们见面。”“谈判什么?到底怎么回事?”殷海蔷一头雾水,完全状况外。
殷樊亚却也坏心地不立刻帮她厘清状况,故意拿高酒杯,就著昏蒙的光线细细研究著变化多端的棱面,直到殷海蔷曲起藕臂,作势要给他一拐子,他才仿佛惊醒似地开口。“简而言之,为了保住我总经理的职位,以及‘弘京科技’,我需要一笔庞大的资金,而那个人可以帮我,只要你愿意跟他谈判。”“为什么你要保住总经理的职位?‘弘京科技’发生什么事了吗?那个人到底是谁?”“这个说来话长。”殷樊亚语调深沉。“总之,我决定跟我爸全面宣战了。”“全面宣战?”殷海蔷愕然扬眉。“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我爸一直逼著我娶谢爱云,我考虑过了,我决定拒绝这桩婚事。”“为了李相思?”
“嗯。”殷樊亚坦承。“要是他知道我打算拒绝这桩利益联姻,肯定会大发雷霆,说不定还会联合其他董事革我总经理的职位,我必须未雨绸缪。”“爱情果然会让人疯狂啊!”殷海蔷怅然微笑,一面为堂弟找到真爱而欣喜,一面又为他反抗父亲的决定感到担忧,她端起红酒杯,深思地浅啜一口。“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樊亚。”
殷樊亚毅然颔首。
殷海蔷沉默,良久,无奈地叹息。“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我也不拦你了,我只希望你们父子之间别闹得太不愉快。”肯定会撕破脸。殷樊亚冷冷一哂。因为他这回不只防守,还打算主动进攻,抖出殷家这些年来几桩涉及政商利益输送的丑闻。只是这事不能告诉海蔷,虽然她对家族丑陋的一面并非毫不知情,但女人总是心软,要她眼睁睁看著自家长辈进监牢,太折磨她……“对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人是谁了吧?为什么非要由我来跟他谈判不可?”清亮的声嗓拉回殷樊亚阴郁的思绪。“这个嘛……”他望向殷海蔷,眸海缓缓地涌起一波诡谲。“那人其实跟相思有点渊源,为了报复我们殷家,他特地把相思派来我身边当间谍,本来是想收集一些‘弘京集团’的机密资料,没想到相思会爱上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殷海蔷不解。“你说他要报复?为什么要报复?我们殷家哪里对不起他吗?”“你刚刚不是才说吗?爱情会让人疯狂。”
“那又怎样?”秀眉轻颦。
“还不懂吗?那人是因爱生恨,才会想报复。他就是那个曾经跟你热烈相爱过的男人啊!”酒杯霎时坠落,滚在地毯上,地毯吸去了碰撞的声音,却吸不走在殷海蔷耳畔嗡嗡作响的震惊。正如殷樊亚所预言的,她现在的表情,真的只能用呆若木鸡来形容了。
“你的意思是……你是说、那个人就是--”
“卫襄,你的前夫。”
殷海蔷,他的前妻。
一个理应葬在过去的名字,却从来不曾放过他,总在不经意时,缠绕他的心,束紧、挤压,令他几乎无法呼吸。忘不了她。
卫襄坐下,将身子深深沉进沙发,闭上眼,眉峰习惯性地蹙拢,冰凉的酒杯安息在骨节嶙峋的掌指间。殷海蔷--他过去的爱恋,现在的执著,未来……他很希望是一个对他毫无意义的符号。卫襄睁开眼,冰冷的目光望穿酒杯,看到的是回忆。
当年。
她出身政治世家,养尊处优,他则是个从小在育幼院长大的孤儿。
她在一流大学读书,他白天兼好几份工作,晚上念技术学院。
她无忧无虑,灿烂得像一朵春花,他却像乌云,威胁著要卷来狂风暴雨。她若是光,他便是影。
根本不该交会的两人,却因为偶然的机缘相识了,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典型的千金小姐与穷小子的故事,结局却一点也不童话。
童话是不存在这世界上的,他早该知道,却让爱情冲昏头,一时忘了现实的残酷。卫襄对回忆的画面冷笑。
或许不该说那是个笑,他只是微微地、略显不耐地扯了下嘴角,冰封的唇其实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便不太懂得怎么笑了,如今,偶尔出现的淡薄笑容更只是他交际应酬的面具。他站起身,端著半满的酒杯,在屋内缓步踱行,像一头王者之狮巡视自己的领土。这栋位于阳明山半山腰的别墅,是他去年底买下的,依山势而建的倾斜外貌,颇有义大利比萨斜塔的味道。这是一个鬼才建筑师的搞怪之作,他用大片的玻璃和原始粗犷的木材,堆叠出一栋欧洲不欧洲、亚洲不亚洲的房子,既无都会风的摩登,也不是淳朴的乡村味。这样一副挑战传统、前卫又不对称的外型,如果不是有些特殊品味的人,是不懂得欣赏的,因此那位鬼才建筑师一开始就没有出售的打算。但他不想卖,慕名想买的人却络绎不绝,倒不是真喜欢如此奇诡的房屋,只是因为建筑师本身名气太响,人人以住他的房子为荣。卫襄透过房屋仲介的安排,好不容易见到屋主,脾气古怪的建筑师劈头就问他,究竟喜欢这屋子哪一点?他说,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栋房子。
-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买?”
“因为台湾的富豪都想跟你买,如果最后买到的人是我,他们便会极力打听我是谁。”“那又怎样?你那么想成名吗?”
“对,我想成名。”他回答得很干脆。“我要台湾上流社会的人,每一个都听过我,我要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认识我,跟我交往。”“为什么?”
“把房子卖给我,你就会知道为什么。”
“你的意思是,等你真的在上流社会掀起一阵热潮,我就会慢慢懂得你想做什么了?”“没错。”
建筑师揉捏下巴,兴味地打量他。“你是个很懂得谈判的男人,明知道我这人好奇心重,最爱看好戏,而且你这人说话也够坦白,不像其他人那样对我摇尾巴,拚命赞美我这栋房子,却说不出好在哪里,哼……好吧,我这房子就卖给你也无妨,不过你可不要以为随便出个价就能买到。”“你想要多少?”
建筑师漫天喊了个数字。
卫襄不动声色。“我给你一半。”
“一半?开什么玩笑!”建筑师哇哇叫。“你这人,不是要打入台湾上流社会吗?怎么出个价还这么小里小气的?”“这房子,就值这价钱,你自己很清楚。”
建筑师眯起眼。“你说你在哪里工作?投资公司?”他翻看卫襄的名片。“果然精打细算。说实话,如果你真的接受我开的价码,我反而要怀疑你脑筋有问题了,我可不想把自己的作品卖给一个蠢蛋,呵。”他嗤声一笑,手指爽快一弹。“好,成交!”一个月后,房屋过户完毕,卫襄正式成为这栋怪奇屋的主人。
他料得不错,得知这房子卖出去后,人人急著打听买主到底是谁,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说动建筑师出脱自己的得意作品。他却不急著宣扬,保持神秘,任那些好事份子四处打探消息。
低调,有时候比高调更能令一个人动见观瞻,这是卫襄这些年来在工作中学到的。除了低调,他学到的还有,事业上的辉煌成就绝对能够彰显一个男人的价值。一念及此,卫襄又是微微冷笑。
他来到三楼,玻璃打造的屋顶及菱形墙迎接星光洒落,窗边,立著一架天文望远镜。他轻轻抚摸那价值不菲的望远镜--曾经,拥有一架属于自己的高阶天文望远镜是他最大的梦想,但如今,这梦想已微不足道。相较于过去的一文不名,现在他拥有的物质生活足以教大多数人羡慕不已,他有一份点石成金的职业,挂管理董事头衔,手上有权运用的资金高达数十亿美金。他管理的基金连续三年拔得绩效评比的头筹,在私募基金领域,“Sean Wei”这名字等于赚钱的保证。而且,是赚大钱。
公司高层极信赖他,甚至任由理应常驻东京亚太总部的他,不时飞往台北,短暂停留。他们不管他来台北是为公为私,是寻找潜在投资标的也好,寻欢作乐也罢,总之一切行程由他自己作主。他只对一个人报告,那个远在纽约华尔街的最高Boss,谭昱。
但就连亲手拉拔他的谭昱,也常常无法掌握他的行踪,他在公司是出名的独行侠,没有朋友,心事成谜。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老爱飞台湾,没人知道他在阳明山买下这栋怪奇屋,还有一个更重要、更私密的理由,透露他隐微的内心。他俯下身,墨瞳贴近望远镜的视窗,左手扶著镜身,移动角度,不一会儿,他便抓到了他要的画面。一株月桂树,浓荫下,飘动著一截紫色衣袂。
月色迷蒙,慢慢地,晕染出一道纤细的女子身影,她露出半边清美的脸蛋,手上把玩一片月桂叶,若有所思。卫襄锁定她。
目光阴郁,心跳猛烈,铜色肌肤隐隐约约似发著烫,臂膀肌肉紧绷地隆起,他全身进入戒备状态,如一头饥渴的野兽,相中猎物。他看著她在月下发呆,然后,一个服务生忽然过来唤她,她惊醒,盈盈一笑,跟著那年轻人一起回到自己开的餐厅里。他目送她,直到那清淡的影成了他眼底一枚脱不落的血色印记,他仍凝定不动。殷海蔷--迟早有一天,她会踏进他所设下的陷阱。
为了布好这陷阱,他花了整整十一年的时间,十一年来,每一天,他都在筹划。终于,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手机铃声响起,磅礴的乐音催动他体内嗜血的兽性,他几乎是兴奋地对著萤幕上陌生的来电号码微笑。他接起电话。
“……是我,海蔷。”
无线回路那端,传来一道清澈的嗓音,像朝湖心里抛入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卫襄深呼吸,语气是不为所动的冷漠。“殷海蔷?”
“是。”
“好久不见。”
“对啊,好久不见了。”她安静两秒。“你还好吗?这些年来。”
“还不错。”
“听樊亚说,你现在在美国一家很大的投资集团工作,他说你们公司是专做私……嗯,是私募基金吗?”“是。” “那是什么?跟一般基金有什么不一样?”
“是针对特定投资人进行募款的基金。”他简略地解释,见她没什么反应,又淡淡补充。“我们不接受一般大众的资金,因为我们投资的标的风险都比较高。”“这样啊。”殷海蔷有些伤脑筋似地叹息。“老实说,我对这些金融投资上的东西不太懂。”“你不必懂。”身为殷家的大小姐,她只管知道怎么花钱就行了。
“樊亚说,你能当上这间公司的管理董事,肯定是付出一番心血的,这些年来,你很辛苦吧?”他没听错吧?她的口气似乎蕴著几分对他的怜惜?何必!
他微掀唇。“这没什么。你这个本来可以茶来伸手的大小姐自己出来开餐厅,才算辛苦吧?”“我觉得你好像在讽刺我?”她苦笑。
“你听错了。”他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她沉默半晌。“樊亚说你想跟我见面?”
“殷樊亚的公司需要我的资金挹注,我只是想找一个比较能信任的人跟我谈而已。”“这么说你还信任我?”
“你不会跟我玩阴的。”
“樊亚也不会啊。”她低语。
卫襄听出她话里的淡淡无奈,剑眉一拧。“你跟殷樊亚好像感情很好?”“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海蔷对我很重要,我很喜欢她,所以你最好别伤害她。
略显阴沈的嗓音在卫襄耳边回荡。
当初,他提出跟殷海蔷会面的条件时,殷樊亚曾如是警告。
除此之外,殷樊亚还告知他一个令他震惊的内幕,只是那内幕是真是假,还有待确认……“那我们要约在哪里谈?”殷海蔷柔声打断他的沉思。“你的办公室吗?”“我在台湾没有办公室。”
“那,还是来我的餐厅?”
“到我这里。”他冷声道。要谈判,就得到他的地盘来。
“哪里?”
“我住的地方。”他解释。“就在你餐厅附近,再上两个弯道就看到了。”“你--”她半犹豫半惊奇地问。“该不会是说那间奇怪的玻璃屋吧?”“不错。”
“原来那间屋子是你买下的?我们一直在猜到底是什么人呢。”她轻轻地笑了,笑声如风铃清脆。“你的品味……还满特别的。”“很怪?”他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也不是啦。”她委婉地否认,顿了顿。“你真的喜欢那房子?”
“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买?”
他轻哼,不语。
话题陷入无言的僵局。
殷海蔷又是无奈一叹。“好吧,那我们就约在你的住处见吧,至于时间,就今天晚上可以吗?”“我没问题。”
“那好,我待会儿过去。”
订好约,她却还迟迟不挂电话,他听著她细微的呼吸,仿佛能看到她脑海的思绪纷飞。“你还想说什么?”他主动开口。
“卫襄。”她低唤他的名,就像从前一样,轻轻地、温柔地,拨弄他心弦。他恨自己仍感到些许震撼。
“你到底为什么想见我?”
为了想问你为什么。
他冷冷地想,嘴角冷冷地牵起自嘲的弧度--“因为我想跟你谈个交易。”
第二章
他要跟她谈个交易。
什么样的交易?她很好奇,好奇催动她心韵怦怦地跳。
是好奇吧?殷海蔷扪心自问,如此强烈的撞击,如此窒闷的痛感,当然是因为好奇,不是因为对过去还有一些些眷恋吧?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对自己发过誓,不去想,也不后悔,就让回忆风干成灰。
但今夜,她就要见到他了,一个来自过去的男人。
晚风有些凉,殷海蔷披上羊毛披肩,走在山间道路,转过一个弯,一幢奇形怪状的屋宇赫然出现眼前。
她停下来打量这房屋。
原木跟玻璃,都是她喜爱的建筑材料,但那位鬼才建筑师就有办法将之组合成一种她捉摸不透的风格,就像她曾深深爱过的那个男人,她喜欢他身上的许多特质,但最后,却发现自己永远无法懂得他。
他是个谜。
殷海蔷吁然长叹,伸手轻轻推开屋外的木篱笆,院落里,傲然长著一棵老榕树,粗大的枝干间,系著一张帆布吊床。
庭院面积不小,但显然疏于照料,杂草横生,枝蔓凌乱,角落几株玫瑰花容失色。
一座毫无生气的院子。 殷海蔷怔然凝望眼前景致,心口一阵揪拧。
说到底,他从没真正把这间房子当成家吧?
她别过眸,不忍再看,盈盈来到门前。
大门半开,刚巧让出容纳一个人走进的窄道——唉,他这意思是要她自己走进他的王国吧?他不会迎接她,她必须自行找到他。
她穿过玄关,大厅的奇景令她目瞪口呆,建筑师竟然挖了一条长长的水道,看起来像游泳池,池畔是一张原木咖啡桌、一张舒服的躺椅。
屋里,所有的东西都只有一套,一张沙发、一张餐椅,餐桌上一套餐具……到庭是建筑师诡异,还是他诡异?这里摆明了不欢迎任何客人。
殷海蔷站在大厅中央,一时有些眩惑,仿佛来到了某种异次元空间,她环顾周遭,找不到男主人。
看来她的难题未解。
她苦笑,走上斜斜的楼梯,二楼是毫无隔间的开阔格局,有家庭剧院音响、书柜、沙发、吧台、撞球桌——撞球算是一个人玩的游戏吗?她戏谑地想,眸光流转,凝定墙上一幅普普艺术大师安迪沃荷的作品。
这画,当然是真品吧?以他现今拥有的财富,大概不屑买赝品。
话说回来,他人到底在哪里?
殷海蔷微微颦眉,不一会儿,找到一架木梯,上方天花板开了个窄口,很像是通往某间阁楼或储藏室。
难道他在里头?
殷海蔷扶著木梯,慢慢地爬上去,俏脸刚探出窄口,一见室内装潢,她倒抽口气。
这里完全不是她想像的那种阴暗狭窄的阁楼,而是一个宽敞阔朗的空间,四面墙全是大片大片的落地窗,屋顶更完全由玻璃打造,仰头望,一弯弦月勾在天际。
原木窗台边,栖息著一盏盏造型各异的小灯,点亮了,宛如一带银河与星空争辉。
而他,就坐在银河畔,双腿伸长,跨在窗台上,修长的手指间夹著烟。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戒掉抽烟的习惯——殷海蔷恍惚地看著那一点在烟头跳跃的红火。
趁他专心吸烟的时候,她悄悄观察他,他肤色比以前白了点,或许是长期待在办公室内吧,脸部的线条成熟了许多,下巴的弧线隐隐带点岁月的苍凉感。
他的鼻梁,好像有些许歪,是因为受伤断过吗?她心弦一扯,胸口微闷,目光再往下,看他比以前更宽厚结实的肩膀,更有男人味的身材。
他长大了。她微微一笑,年轻时那残余的青涩已完全褪去,十足是个大男人了。
她握著木梯把手,下颔歪在微凉的木地板上,静静地看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脸。
眸光在空中交会,思绪进出火花,回忆在花火里闪耀、升华,然后,慢慢黯淡。
“好久不见。”她说了他在电话里曾说过的开场白。
他没有回答,烟衔进嘴里,深吸一口,然后吐出。
“你还是没戒烟。”她幽然低语。“你答应过我要戒的。”
他冷冷勾唇。
她痴望他两秒,小心地离开木梯,爬上阁楼。
往外看,悬在山崖边的高度令她有些晕眩,她收回目光,压抑恐惧感,直视许久不见的男人。
卫襄好整以暇地吸烟。
他知道她怕高,也猜到她站在这样的玻璃阁楼肯定很不自在,他是故意让她走上来的,故意要她面对自己的惧高症。
“这房子……很有意思。”她找话题打破僵凝。“楼下的水道是游泳池吗?”
“嗯。”他漫应。
“好特别。”她微笑。“我喜欢院子里的老榕树还有吊床,你会躺在上面睡觉吗?”
“我没那种闲情逸致。”
“说的也是,你现在工作一定很忙,做你们这一行,大概经常要加班到三更半夜吧?”
“还好。”
“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
“谈不上喜不喜欢。”
“那生活呢?”
“还好。”
“你平常除了工作还做些什么?”
“哼。”他以冷哼代替回答。
奸难进行的对话,这样交谈下去,永远也无法了解彼此,她害怕这样的沟通方式。
殷海蔷闭了闭眸,深呼吸。
还是开门见山吧!
下定决心后,她睁开明亮的眼。“卫襄,你是不是恨我?”
卫襄震动一下,没料到她问得如此直率。
“为什么恨我?”她轻轻地问。
他不可思议地眯起眼,香烟在指间灼烫。
为什么?这还用问吗?
她却仿佛真的不能理解,盈盈走向他,在他面前落定,眼眸是两潭漫著哀伤的秋水。
“樊亚说你为了报复殷家,把相思派到他身边当商业间谍,为什么你要那么做?我们当年是平和分手,不是吗?”
- 平和分手?!她把那样惊天动地的争吵视为平和?
是她太不痛不痒,还是他太大惊小怪?
卫襄在烟灰缸里重重捻熄烟,心上凝结一层冰。“你真的认为我们当年是平和分手?”他涩涩地问。
“难道不是吗?”她迷惑的神情显得好无辜。
太无辜了,教他怀疑真假。
意味深长的视线在她脸上雕琢,殷樊亚之前警告他的话语蓦地在脑海浮现——
“殷樊亚说你失去部分记忆,是真的吗?”
“是吗?”她一愣,好似很意外。“樊亚那么说?”
“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我……应该不会吧。”殷海蔷莫名其妙。“如果我真的失去记忆,樊亚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也就是说,你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失忆的迹象?”
她摇头。
这究竟怎么回事?殷樊亚故意作弄他吗?卫襄深思,眼色阴晴不定。
片刻,他站起身,拿起窗台上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文件,递给她。
“签协议吧!”
她怔怔地接过文件。“什么协议?”
“殷樊亚需要钱,我需要女人。”他解释得很简洁。
钱跟女人?
殷海蔷脸色顿时刷白。他在电话里说过要跟她谈交易,该不会……他该不会是要她拿自己的身体做抵押,交换樊亚需要的资金吧?
“你……卫襄,你在开玩笑吧?你、你不可能是想要……”震惊,是她唯一能说出口的语言。
“有什么不对吗?我现在有钱了,工作稳定,我养得起女人,何况以我现在的年纪,也差不多是该考虑结婚的时候了。”
结婚?!
殷海蔷一呛,胸海剧烈翻腾。“可是、可是我不能!我们离过婚,有过一次失败的教训,我们不可能——”
“你在想什么?”他冷冽地打断她,眼潭冻成北极冰海。“你该不会以为我想要你吧?别傻了!”
她怔住,呼吸破碎。
他不想要她?那他……要什么?
“你说的交易,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要你当红娘,介绍我一个像你这样的豪门千金,她除了家里有权有势之外,还要够聪明、有格调,我讨厌没有脑袋的女人,也不能长得太丑,我相信台湾的美女千金应该不会太少吧?”
嘲讽的语气,听得她耳膜发麻,心发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因为我要打进台湾的上流社会。我需要岳家有足够的人脉替我扩展事业,也需要一个拥有高贵血统的妻子来替我生育下一代。”
“你!”殷海蔷难以置信地瞪著眼前的男人,他面无表情,言语比冰风暴还残酷。
他想要的不是她,他只想侮辱她!
她全身僵硬,脑子热呼呼地融成一团,思绪凌乱,胸口窜流一道火山熔岩。“你要的不是妻子,是商品,你以为台湾的女人会欣赏你这种大男人主义的思想吗?”
“会不会欣赏,要看你这个红娘的功力了,你们女人不是最有本事把黑的说成白的吗?”他冷笑。
她气得牙关发颤。“卫襄,你别太过分了,我不做这种助纣为虐的事,你要女人,就拿出真心去追求,不要用这种到商场买货挑货的方式!”
“你刚不是也说过了?我工作很忙,哪有多余的时间追求女人?”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那殷樊亚的问题,是不是你的问题呢?”他淡淡地弯唇。
她愕然。
“为了你最亲爱的堂弟,你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吗?我又不是要你奉献自己,只是想请你帮我介绍一个好对象,你就当撮合一段姻缘,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
一般人不也会替自己的单身朋友安排相亲约会吗?她又何必如此排斥?
殷海蔷心神不定,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愤怒。
“而且,如果有我中意的女人,我也会花心思的,看你是要我送花还是听音乐会,只要记住一个原则,你拟定的作战计划,最好让我以最少的成本达到最大的效益。”他凉凉地声明。
成本?效益??
他还真的把追求一个女人当成到市场买菜?
殷海蔷轻轻咬唇。“那爱呢?”她挑衅地问。“你应该知道,婚姻最重要的基础是爱情吧?”
“别告诉我你信那一套鬼话。”卫襄讥诮地掀唇。
“我当然信!”她瞪他。“婚姻里不能没有爱情。”
“是吗?”他冷哼,嘴角噙的嘲讽如刀,深深地刻进血肉里。“那你告诉我,我们俩从前那段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又怎么会失败?” 她哑然无语。
他是她的“一期一会”。
一期一会,这是来自日本茶道的观念。
每一杯茶,都是举世无双,每一个人,也独一无二。
一生,就这一次最美的相会,错过的因缘,或许永远不会重现,曾经谈过的那场恋爱,也不会再重来。
她曾深深地爱过他,她想,就算以后再让她谈几次恋爱,都不会像初恋时那般疯狂了。
她永远不会再是那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孩,爱著一个别扭的阴沈的大男孩。
殷海蔷微笑,回忆起两人的初相遇,唇畔噙著抹怀念的甜……
“喂,你!把工具箱拿给我。”
那天,她和社团同学拜访一家育幼院,陪院童们唱歌玩游戏,她团康带累了,一个人偷偷溜到角落休息。
正靠坐在墙边假寐时,一道很不客气的命令忽地在上方扬起。
她愕然抬头,找寻声音的来源。
“是我在叫你。”那声音好粗鲁。
她眨眨眼,总算在屋檐边瞧见一张半隐在阴影下的脸孔,他像是正趴在屋顶上,伸手往下跟她要东西。
“你要什么?”
“工具箱啊!就在你脚边。”
在她脚边?殷海蔷犹豫地垂下眼,果然在草地上发现一方小小的塑胶工具箱,里头乱七八糟地装著铁锤、铁钉等工具。
“你要这个?”
“对!阿明那可恶的小鬼把箱子丢在地上就跑了,你把它递上来给我。”
递上去?
她捧起工具箱,踮起脚尖,尽量伸长手,却还是构不到他的手。“抱歉,我不够高耶。”
“那边有梯子,你不会爬上来拿给我吗?”
要她爬梯子?
那可不成!她有惧高症。
她慌张地摇头。“你不能自己下来拿吗?”
“我要是可以的话,会要你帮我吗?”他不耐地瞪她。“我的脚卡在木板破洞里了,你快把工具箱拿上来。”
“可是……”
“别可是了,动作快点!”沈郁的黑眸在阴影中闪亮,有股奇特的魔力。
她顿时失神,无法推拒,只好不情愿地点个头,走到铁制扶梯边,一手抱著箱子,一手紧紧抓住横条,一步一步往上爬。
她不敢往下看,目光一直盯著上方,终于,她看到屋顶了,她将箱子在上头放好,双手紧张兮兮地抓著屋板边缘。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转头,找到坐倒在屋顶上的他,他的腿卡在一块破口的屋板问,嘴上叼根烟,一手扒梳著乱发,烦躁又无奈的模样很像某种误触陷阱的动物。
她忍不住哧笑一声。
“你笑什么?”他瞪她。
“没事。”她忙收敛笑意,抿著粉唇。“你怎么会卡在那里?”
“我上来修屋顶。”
“然后呢?”
“然后就卡住了。”他捻熄烟,一副不想多加解释的冷淡表情!大概太糗了,有损他的男性尊严吧?
她悄悄弯唇。
“给我锯子。”他又下命令。
“锯子?是什么?”她狐疑地看工具箱内。
“不会吧?你连什么是锯子都不晓得?”他翻白眼。“就是那把像刀子、锯齿状的东西。”
啊,看到了。
她慢慢地抽出锯子,对著那可怕的形状蹙眉。“是这个吧?”
“拿过来给我。”
拿过去?她迟疑地估量自己与他的距离,看样子两个人的手还是不够长,她非得爬上屋顶不可。
唉,她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种麻烦呢?早知道假装没听见他的求救就好了。
她对自己扮鬼脸,深呼吸,凝聚全身的勇气,然后往上爬,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移动,直到整个人都攀在屋顶,她如受惊的小动物匍匐著。
他奇特地望她。“你干么缩成这样?”
她没回答,继续以一种诡异的姿态龟速前进,她知道自己这模样很丑、很难看,但没办法,她已经害怕到顾不得形象了。
换他哧笑出声。
“你、你不要笑啦!”她懊恼地抗议,喘著气,将锯于贴著屋顶往他的方向推。“给你。”
他接过。
“那……我要下去喽。”任务完成,她可以闪人了吧?
“你走吧!”
可是,走不了了,她跪坐在屋顶上,发现自己双腿整个软了,进退不得,无助地卡在原地。
他拿锯子锯开屋板,抽出腿,揉了揉,转头看她还僵凝不动,浓眉一扬。“你不是说要下去吗?”
“我……动不了了。”她朝他苦涩地牵唇。
- “什么?”他愣了愣,眼见她粉嫩的娇容惨白,额前冒出一滴滴细碎冷汗,心下恍然。“你该不会怕高吧?”
现在才看出来?她娇嗔地白他一眼。
“你怕高,干么不早说?”
“因为……我看你需要帮忙嘛。”
“你现在帮了我倒忙了。”他半谐谵。“等会儿我还要把你弄下去,不是更麻烦?”
“你……可不能丢下我喔。”她惊慌地强调,仿彿很怕他真的丢下她不管似的。
他却不肯正面回应她,撇撇唇,轻哼一声,她忐忑不安地看著他拿起铁锤,将一块新木反钉上,补住破洞。
他的手臂——看起来很有力,肌肉结实,肤色黝黑,挥动铁锤时,汗水在阳光下晶亮。
他身上穿著工人衣裤,沾满了五颜六色的油漆,一顶白色的帽子,也让脏污染成了灰色,他穿的运动鞋是她从来没听过的品牌。
他跟她认识的那些出身豪门的男生很不一样,他们不会晒得这么黑,在健身房也锻炼不出这样的肌肉,他们的衣著不会如此率性,染上油彩也不管。
她无法想像他们挥舞著铁锤做木工,就连学校那些男同学,也很少做什么真正的粗活。
她近乎著迷地看著他的手,他的手指很修长,轮廓生得很好看,但上头却一粒粒的都是粗茧。
“会痛吗?”她恍惚地问。
“什么痛不痛?”
“啊。”她一怔,这才惊觉自己无意之间将内心的疑问说出口了,尴尬地笑了笑。“我是说你手上的茧,会痛吧?”
“不会啊。”他皱眉看她,仿彿奇怪她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待目光落上她修剪得漂亮有型,还搽著浅色指甲油的水葱手指,忽然懂了。
那手,一看就知是双养尊处优的玉手,沾不得一点阳春水。
“你洗过碗吗?”他匆问。
“没有。”
“扫过地吗?”
“很少。”
“你在家里不做家事吧?”
“我们家有人会做。”
“谁?佣人吗?”
“嗯。”
“原来你是个‘大小姐’。”
她不喜欢他略带不屑的语气。“那又怎样?”
“不怎样。”他淡淡地。“不好意思,大小姐,刚刚我不应该麻烦你拿工具箱上来。”
“别那么叫我!”她微微提高嗓音。她也有脾气,不愿遭受如此莫名的轻蔑。“我有名有姓,殷海蔷,你可以叫我殷小姐。”
“哼。”
又来了!又是那种意义不明的轻哼,她真是受够了!
殷海蔷咬牙,无法再忍受和他单独相处,一股恼火在胸口焚烧,烧去她的理智与恐惧,不顾一切地往扶梯的方向爬去。
可不一会儿,她便知道自己错了,下扶梯时,她重心摇晃得太厉害,一不小心踢歪了梯子,下半身在空中摆荡。
她惊声尖叫,手肘狼狈地撑在屋檐。
“你这笨蛋!”他见情况危急,身手矫捷地过来,扶正梯子,自己先在阶梯上站好了,然后揽过她的腰。
她惊惧地不敢放手,依然紧紧地抓著屋檐。
“放松,靠著我。”
“我不敢。”
“快放开,我会接住你,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可是……”
“殷海蔷!”他厉声唤她。
她还是不敢,摇摇头,泪星在眼眶里闪烁。
“你白痴啊?”他气得想飙脏话,但见一颗珠泪楚楚可怜地挂在她细密的羽睫上,他蓦地心软。“殷海蔷,你放手,相信我。”声嗓转柔。
她心弦一扯,怯怯地望向他,他深邃的眼既温柔又严厉,她犹豫地松开一只手,改抓住他衣襟,他用力旋过她腰身,她另一只手也自然地坠落,整个人倚偎在他怀里。
湿润的娇颜埋在他脏兮兮的衣衫间,她嗅著他身上融合著油漆与木屑,以及一股形容不出、很阳刚很好闻的味道。
他让她与自己站在同一级阶梯,她站稳了,他却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一手仍紧握著她盈盈纤腰。
男性与女性的曲线暧昧相贴,刚强的他,与柔软的她,未熟的情欲在年轻的躯体间缠绵。
他低下唇,找到她洁白的额,轻轻吻著,她屏住气息,动也不敢动。
他顺著那俏丽的脸缘蜿蜒往下,她身上甜淡的女人体香迷惑著他,他拨开她细软的发丝,找到那羞怯的唇办。
他品尝她。
咬著、吮著、逗弄著,她芳心悸动,几乎跳出胸口,粉颊红似霜叶。
- 他们在阶梯上相吻,在高处相吻,但她完全忘记了害伯,只知道自己将永远记得这甜蜜的、清新的吻。
她会永远记得这个与她在高处相吻的男人——
“殷海蔷,我是卫襄。”他用沙哑的嗓音对她下蛊。“记住这个名字,别忘了。”
第三章
他们的相遇并不特别。
之后那场旋风式的恋爱也不特别,只是一些些青春的热烈与疯狂,一些些rou体的缠绵,一些些初生的情欲呼吸著彼此。
就像世上千千万万的年轻恋人一般,殷海蔷和卫襄谈著年轻的恋情。
下了课,她喜欢窝在他狭窄的住处,用那小小的电磁炉,为他下一碗简单的汤面,她学著打扫他的房间,纤美的手指搓破几个细细的伤口,她不怕痛,只希望忙碌的他回来后有个温馨舒服的休憩处。
偶尔他有空闲的时候,两人会挤在一张行军床上,在电脑萤幕上放映电影。她喜欢文艺爱情片,他爱看动作悬疑片,他会嘲笑恋人间的愚蠢对白,她则对著血腥场面皱眉头。
夜晚,他们还是在那张行军床上,拥抱著彼此,看窗外夜景,她会指著天空那一颗颗不明亮的星星,缠著要他说星星的故事。
他从小爱观星,最大的梦想是拥有一台专业的天文望远镜,她知道了,在他生日时买了一台送给他,他却似乎并不高兴,在她极力怂恿下,才勉强架起望远镜,看了会儿月亮。
那夜,她睡在他床上,凌晨醒来,才发现他一夜未眠,坐在房间角落,嘴上衔著烟,往窗外吐烟圈。
“你怎么了?”她沙哑著嗓音,用手指梳理了下乱发,裸著纤足,来到他身后,藕臂挂在他肩颈,俏脸撒娇地贴著他的颊。“睡不著啊?”
他没说话,默默拾起她的手,在掌心里把玩。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看你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她忧虑地问。
他捻熄烟,翻弄著她柔细的小手,忽地,在她食指发现一道伤痕。“这是什么?”
“啊。”她抽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切水果的时候,不小心割伤了。”
他转过头,若有所思地横她一眼。
“好嘛,我知道自己笨手笨脚。”以为他要笑她,她抢先自嘲。“不过我已经有进步了喔,今天我削苹果,苹果皮连了好几圈才断耶,厉害吧?”
“……”
“你知道吗?听说女孩子在午夜时分削苹果,如果苹果皮从头到尾都不断,就可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未来的真命天子,我好想试试看。”
“你不会成功的。”
“你这么瞧不起我啊?”她不悦地嘟嘴。
他转过身,揽住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大腿上。
她甜甜地笑,望著他的眼也甜得几乎滴出糖蜜来。“干么?”
“海蔷。”他哑声唤她,星眸忧郁地寂灭。“我们分手吧!”
“什么?!”她怔住。
“我们分手。”他重复。
她不敢相信,他怎能在两人如此甜蜜相偎的时候,说出这般无情的话?
“为什么?”她惊愕地跳起身。“卫襄,你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这么说?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你生气吗?”
“我没生气,你也没有哪里不对。”
“那为什么——”
“因为不可能。”他静静地打断她。
“什么不可能?”
“你跟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不可能。”
“为什么?”她嗓音颤抖,执意追根究柢。
“你还不懂吗?”他深沉地注视她,那幽暗的眸海,总让她透不过气。
她挣扎著呼吸,努力不让惊惧的情绪击溃自己。“你又要搬出那套门当户对的理论了吗?因为你是孤儿,而我家里很有钱,所以我们之间不可能?”
“我们成长的背景不一样,价值观也不一样,我不懂得你,你也无法理解我。”
“那你就告诉我啊!”她激动地掐住他肩膀。“我不懂的地方,你可以跟我说啊!我会试著去了解你的,不论要花多少时间,要付出多少心血,我都愿意的,只要你肯给我机会。”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怀疑。
她却坚决。“因为我爱你啊!”
“你真容易爱上一个人。”他撇撇嘴,她看不出那算是讥诮,或只是单纯的冷漠。
“这什么意思?”她感觉胸口有条虫在咬著自己。“难道你……你不喜欢我吗?”
他沉默。
- “卫襄!”她慌了,手足无措。“你……讨厌我吗?”
他摇头。
“对我没感觉?”
又摇头。
“不是讨厌,也不是没感觉,那,就是喜欢喽?”她慢慢拾回冷静,唇角一飞,竟然笑了。“没关系,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你给我时间,我保证会让你愈来愈喜欢我。”
他震惊地瞪著她,这种时候她竟不像一般女人那样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还笑得灿烂无敌——唉,他被她打败了。
“你白痴啊?我当然喜欢你!”他懊恼地又掏出一根香烟。“你看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这是我的房间,我会让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进来这里吗?”
“呵,我就知道你喜欢我,可你一定还没弄清楚我有多喜欢你,否则你不会说出刚刚那种话。”她翩然投入他怀里,笑容似春天的第一道阳光。“卫襄,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是我爱你,很爱很爱你,我决定跟你在一起,一辈子都跟著你!”
她的宣言来得太快太突然,他竟有些慌,焦躁地翻找著火柴。“你只是一时被爱情冲昏头。”
“就算是冲昏头也没关系,我决定了。”她从窗台上拈来火柴盒,调皮地在他眼前晃。
“你很笨,殷海蔷,你总有一天会后悔。”他伸手,想抢火柴盒。
她藏到身后,就是不给他。
“我不会的。”
“你真傻!”
“是你让我变傻的,谁教你让我爱上你。”她对他扮鬼脸。“不管,卫襄,你要负责。”
她的表情好娇,口气好甜,他恍惚地看著她红润润的唇,一股冲动的浪潮蓦地打上心房。
“我不会让你受苦的,海蔷。”他扣住她后颈,方唇灼热地占她便宜。“总有一天我会成功,会赚很多很多钱。”
“钱不重要。”她低语,一面著迷地回吻他。
他轻哼。
“你又来了!”她猛然推开他,颊叶气红。“你很讨厌耶,为什么老是哼哼哼的?把人家当笨蛋一样!”
“你本来就笨。”他敲她额头。不笨的话不会硬是喜欢他。
“我生气喽!卫襄。”
“哼。”
“又哼?!你真欠扁,卫襄,看我扁你!”她揪住他衣领,粉拳在他眼前威胁地摇晃。
他不躲不闪,一派悠闲地逗她。“瞧你这么粗鲁野蛮,哪像个大家闺秀啊?”
“你不是说你最讨厌那种装腔作势的千金小姐吗?所以我就不装淑女,让你好好见识我最真实的一面。”
“哇!原来女生都那么会假仙吗?我真是受教了。”
“你现在才知道啊?哼。”她翻白眼,也学他冷哼。“现在明白还不算太晚啦!”
他看著她气呼呼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微笑了。“海蔷。”
“干么?”
他扯过她一束发绺,缠绕在自己指缝。“你要说到做到。”
“什么啊?”她不懂。
一辈子跟著他的诺言,要说到做到。
他用一个紧紧的拥抱代替口头回应,紧紧的,像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自己骨血里,然后他自嘲地笑了。
“我从来没像这样抱过一个女人。”
「这么说你用别的方式,抱过别的女人喽?”她故意挑他语病,使女人的小心眼。“是谁?什么时候?你很喜欢她吗?”
“没有。”简单两个字。
“嗄?”
“从来没有别的女人。”他淡淡地牵唇。“我甚至怀疑那个把我生下来的女人,有没有抱过我。”
她惘然凝视他,虽然得知自己是他唯一的女人很开心,但他提起生母时漠然的语气又令她心痛。
她痴痴地抚摸他的颊。“卫襄,你……会想找到自己亲生父母吗?”
“不必了。”他神情冷凝。“他们既然选择抛弃我,那就当彼此都不存在吧。”
“可是……”
“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你才不是一个人。”她捧住他两颊,不依地声明。“你记著,从今以后,你有我了。”
有了我,你不会再孤独。
他仿佛能听见她话中的余韵。
心跳乱了,胃袋有种奇待的力量在擂击。
“对啊。”他强迫自己轻松地微笑。“我差点忘了有人说要缠著我一辈子了。”
“你怕吗?”她俏皮地偏过脸蛋,眼眸亮晶晶的,如同他最迷恋的天上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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