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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黄灿灿的世界。太阳金黄,大地金黄。
子午正在割麦子。镰刀斩断麦子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一畦畦的麦子被割倒,弟弟说这简直就是给地球剃头。
父亲在一旁捆麦子。割去麦子的田地仍旧是金黄的。他的麦个子捆得非常漂亮,就像穿着金黄色连衣裙的少女。
爷儿仨回到家里的时候,午饭早已摆到桌子上,母亲在门槛子上扇薄扇,媳妇挺着个大肚子从院里端来一盆绿豆汤,子午看了觉得不好受,想去接过来,但终归没动。
父亲从里屋拿出一瓶酒,两个酒盅。子午觉得新鲜。父亲把一个酒盅摆在子午的面前,子午的脸便红了,他瞅瞅母亲。母亲什么表情也没有。过去每逢父亲喝酒,母亲总是唠叨个没完,那时候,子午曾下过决心一辈子不喝酒。
子午小心地陪父亲喝,等父亲喝够了,他也停了盅。吃着饭,父亲、母亲便和弟弟商量打轧的事,意见不统一,便没完没了。子午想发表意见,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去年的麦秋他没过着,而前年的印象早已淡漠了。
吃完饭,子午和媳妇到西头自己的新房里休息。平时,总是子午伺候媳妇,现在,媳妇给他打开电扇,又端过一盘冰糕,子午的心里便乱了。他看看媳妇晃动的大肚子,那种怜爱又冒上来了。
下午只割了一会儿,那块地便割完了,爷儿仨用小双轮车往家拉。车装得慢,子午和弟弟都着急,父亲却不着急,好像对自己的艺术品格外珍爱,生怕中途掉到地上。弟弟往车上扔麦子,父亲便骂他。弟弟的动作便也慢下来了,往年,子午定要认真地和父亲理论,今天,他却鼓了半天的勇气也没敢讲出来。
两年前,他娶了媳妇。媳妇是老丫头,他天天嫌人家不懂事,因此便草草地分了家另过。开头的几天,媳妇欢喜得嘴都合不拢,子午也觉得轻松快活。可是后来,当子午突然意识到这所长满了黄瓜、韭菜的大院子和这层新房除了他只有媳妇,而且什么事都要由他决定、由他去做的时候,他感到十分恐慌,他甚至想起小时候拾柴禾迷了路非常想父亲、想母亲的情景。
分家单上写得清楚,他每月要给父母二十块钱,他按月给,媳妇便不乐意,因为他俩确实没钱。子午没法,只好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到关外去耍手艺,打沙发,按月把钱寄给父母和媳妇。
平时,地是分着管的,收的时候便使一个场。去年的麦秋子午正在海拉尔,回不来,也不知是咋过的。等子午回来,正是大秋种麦子的时候,从那时起,媳妇便怀孕了。
媳妇一怀孕,地里的活便都是父母帮着他做,因此子午这次回来干活非常卖力气。到目前为止,子午仍然认为父母是世界上最亲的人。子午一趟又一趟地把麦子拉到家里。麦芒子划得他胳膊上满是小红疙瘩,一着汗,腌得生疼。
晚上,媳妇给他洗澡。她柔嫩的手指抚摸着子午的肩膀和胳膊,子午一下子觉得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媳妇便开始埋怨公婆使人太狠了,说那点地用不着这么拼命干,准是怕你过几天走了使不着。
子午便头疼。现在的事情让人头疼的太多了。娶了媳妇,媳妇让你头疼。该生小孩了。小孩让你头疼。刚刚把地分到家的时候,什么头疼的事也没有,许多事都让你欢乐,父亲母亲看着那片褐黄色的土地,眉里眼里连身上、手上都带着喜悦。那时候子午刚刚十八、九岁,躲开了白纸黑字的世界,溶身于这黄灿灿的大地,自然也是喜悦满身。他记得那时割起麦子来真是轻松自如。父亲在前面割,打好要子,分好堆。子午跟在后头,割下的麦子附在父亲排好的堆上,然后再捆起来,真正的流水作业。母亲那时也下地,领着弟、妹们拾麦穗。累是累的,可感觉不出来。只觉得天地一片金黄,热烈而融洽。
爹妈狠心使人的说法,子午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了,他没想到女人的心眼儿这么小。难道我的妈妈不再稀罕我了?难道我跟爸爸、妈妈之间有了一道感情的沟?是媳妇不对。可琢磨来琢磨去,又总觉得确实是有一点儿。
子午感到极大的恐慌。离开了爸爸、妈妈,现在又发现爸爸、妈妈不再稀罕自己了,这是多么可怕呀!
他想起了大兴安岭里的小县城。在那里,一年有两百天世界是银白的。他一边钉着木条,一边想着割麦子。他是那么想念家乡黄灿灿的世界。每当想起家来,他的脑子里就一片金黄。现在,他已淡淡地觉察出,这片黄灿灿的世界将离他远去了,或者,他只能从空中看那一片金黄了,而他却永远也降落不到那中间去了。
到麦子割完了,子午的疲劳渐渐地没了,他强壮的身体开始适应了。麦子垛在当街的场上,麦芒子向外舒着,整齐又细腻。现在应该找机器了。打麦机有了眉目,便可以开刀铡了。
这两天全家人有了短暂的闲空儿。一家人常常坐在堂屋里谈论。再热的夏天,堂屋里永远那么凉爽。没有风,或者只有小小的风,这里也像一个小小的风廊。坐在门槛子上,你可以感觉到风呼呼地从脖子两边、从胳肢窝通过。风中飘满了麦子的香味。
一家人谈着,充满了兴致。父亲的兴致最高,许多问题十遍八遍地谈论着。守着两垛麦子,谈着如何打轧,如何收藏,如何吃下去,如何卖成钱,多么开心啊。
媳妇这两天老闹肚子疼,子午便时常用手摸摸。媳妇的肚子还没有太大的变化,子午的大手一张便可以基本覆盖。这么抚摸着,媳妇便不说疼了。她便开始和子午谈将来孩子的管教问题。子午兴趣不大。他觉不出他和这个陌生的小孩儿之间会有自己跟母亲那样的感情。他觉得这不正常,可也没法。
机器老也找不着。父亲着急,弟弟却不着急,他说早打晚打不都一样么。子午说,不如先铡完了,多会儿有了机器抄起来就打。父亲说不行,说铡完了再垛起来容易捂发了,而且晾起来不容易。
麦秋的天气不平静,几乎每天晚上都阴天,而且常常掉下些零星的雨点儿。每天晚上,子午跟在父亲身后,用塑料布苫麦垛。摸着黑,抻齐了四角四边,再打上五花绳子,绳子的两头坠上砖头。每天早晨,太阳偏偏又照常升起,子午便和父亲撤掉绳子和塑料布,晾垛。看着金黄的麦垛一天天暗淡下来,父亲的眼泪便在眼圈里打转。
最后,还是按照子午的意见,开铡了。子午很高兴,干活更卖力气。他站在凳子上,掌刀。铡刀斩断整捆麦子的响声比镰刀割麦子的响声更大,更美妙。
子午看到,父亲每从垛上抽出一个麦个子,就有一层热气冒出来。铡刀一响,父亲把麦根子扔到身后,弟弟把麦头子扔到身后,一个大垛,慢慢地分解成了两个小垛,一边是根,一边是头。
中午,父亲没酒喝了。子午去村里的小卖铺买了一瓶。爷俩慢慢地喝着。子午说,“爸爸,气象台预报,夜间有中雨。”父亲说:“呃,后半晌要快铡。”子午摸摸自己的腰,“要不,叫几个人,抢一下。”父亲说,“那不行,晚上还得管一顿饭。”子午没再说什么,直到吃完饭,父亲才说:“晚上打夜。”
晚上,院子里灯火通明,四邻一片铡刀声。子午站在凳子上,看着一捆捆麦子被抡到白亮亮的刀片下面,看着刀斩处齐唰唰的蜂窝状的麦秸断茬,看着父亲那一双手不断地在刀刃边闪过,五指叉开,青筋暴起,铡下的麦根子一根不落地随手飞出去,他感到他渐渐又回到了这个金黄的世界。他忘记了大兴安岭银白的世界,忘记了平日老在脑子里翻腾的一切想法,大脑里一片灼热,他感到他和这铡刀已连成一体,他觉不出他在用力。他感到一阵阵的轻松,仿佛小时候和母亲在地里拾麦穗一样,那金黄的世界包溶他。
父亲执意要替子午。子午说什么也不肯。父亲简直发火了,小小的眼睛瞪了起来。猛然,子午想到了什么,他的眼圈儿一下子热了,他跳下凳子,扶父亲上去。父亲的活路真老辣,铡刀不紧不慢地上下启动着,每一个“嚓”声都一样长短,一样强弱。
母亲在一边喊:“歇会吧,甭着急。”铡刀停了,灯火中,媳妇又端来了绿豆汤。媳妇的脸上也满是虔诚。男人劳动的时候,妇女所有的恩爱都拿出来了。满天的星斗,看不到一点儿下雨的样子。一歇下来,所有的汗毛孔都张开了,汗水滋滋地冒出来,淌满全身。
快要铡完的时候,起了雷声,西北方闪电不断。母亲和媳妇便抄起叉子垛麦头了。子午很感动,他忽然觉得媳妇很懂事。父亲喊:“兰香,别干了。”但是媳妇不听。子午一边入麦子,一边扭头看媳妇。父亲说:“小心,别走神。”
爷儿仨以极快的速度铡完麦子,便抄起叉子垛麦头子。风来了,雨到了,零星的雨点儿个挺大,打在身上竟有点疼。没有说话声,只有叉子在地上通过的响声。子午碰到媳妇的时候,说一句:“小心点。”媳妇没理他。弟弟的大铁叉子突然间碰了子午的腿一下,像挠痒痒。弟弟干活真冲,他的叉子起得最大,他抡叉子的姿势真优美。转眼间,垛立起来了。它像幅油画,近看,零散杂乱,远看,则见棱见角,灯光照上去,美丽至极。
当雨把每个人的肩膀都打湿的时候,一个三间房那么大的垛已披上白色的塑料布,横竖打着的绳子像新衣服上的图案,雨点气急败坏地打在上面,然后,乖乖地流下来。麦根子是管不了了,它们像一座黄色的山,满不在乎地坐在雨中。
一家人退到堂屋,每个人都像刚打了胜仗的士兵那样充满了激情。父亲抽着烟,久久地瞅着那垛麦子,脸色庄重严峻。媳妇坐一会儿,便慢慢地走到子午后边,拍他的后背。子午站起来,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雨伞,和媳妇一起回西院。
第二天,雨仍在下着,院子被冲得非常干净。子午和弟、妹们打了半天的扑克牌。中午一家人只简单地吃了点炒面,下午,雨虽然停了,但天仍然阴着,场院不见干,也没法晾垛。子午便出去串门。
父亲上地里去了。他去看能否串茬种棒子。弟弟到厢屋看书去了。母亲坐在后门坎子上,想心事。最小的弟弟和妹妹开始下军棋。空闲了,每个人都有一份本职工作;重大事情来临了,这些人又会迅速地凝聚到一堆儿。
媳妇在他们的新房里靠被垛躺着。她很俊俏,烫了头发,整个脸孔闪耀着农村姑娘的质朴、憨厚。但是那只鼻子,鲜明地挺立着,给人一种聪慧、果断的感觉。她笨拙地穿针引线。她在给她的小孩缝衣服。虽然子午早已给她买来了一套进口的童装,而且婆婆也把子午过去用过的所有的小衣服都送来了,但是她仍然乐意自己缝制。她的脸色庄重而虔诚,挂着淡淡的笑。
这间新房仍然很空,除了一台电扇,再没有一件现代化的东西。她确实爱子午这个人,她看着子午那强壮的身体和沉着的举止,她相信眼前的困境都是因为刚刚分开家而子午的宏图还没来得及实现的缘故。她为了能够及早看到自己的小家庭富足幸福,曾经催过子午,把地也彻底分开算了,打轧也在两个场上。子午勃然大怒。她不理解子午对这个问题怎么这么敏感。她也知道没有公婆的帮助,她自己现在是经营不了那几亩地的。她盼望着孩子出世,她盼望真正和老家分开,她好一门心思地帮助子午实现他的宏图大业。
子午回来了,好像不太高兴。她问他,他也不言声。她现在非常恐慌,她不明白子午怎么有这么多的话不乐意跟她讲。她想到这一定跟公婆有关。她的肚子疼起来,而且有些呕吐的感觉,但她还是忍住了。她知道子午在外挣钱不易,回家这几天还要过麦秋,她不想让子午不好过。
“你说将来给孩子起个啥名儿呢?”她讨好他。
“我不管,起啥都行。”他确实气不小。
“叫子午线吧。”她笑着说。
“晨昏线!”他吼了起来。
换了几个月前,媳妇不会饶过他。现在她忍住了,而且心疼起子午来。女人怀了孩子,她的母性的东西便开始集结了,生了孩子,便会如小河一样往外流淌。
子午躺在炕上,满脸都是痛苦。他的眼睛盯着媳妇的肚子和肚子上的小红衣服,但是媳妇知道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她知道子午出去很必要,但她非常害怕那白色的大兴安岭和那几亩黄色的土地,她认为这是她的两大情敌。老嫂子们曾经告诉她,男人最终是属于她的,但是现在她怀疑了。她觉得一个男人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
她真的伤心了,她的孩子在肚里动起来,她又兴奋起来,她受不住这两股力量的冲击,嘤嘤地哭起来了。她知道子午最后会抚爱她,但她不知道今天要等多长时间,她更加伤心了。终于,子午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但只滑动了不远,便展翼起飞了。她听到那痛苦的脚步声出门去了。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爷儿仨先晾了垛,然后,便扛着耠子,拎着棒子种和化肥出发了。雨下得正好,不大不小,地舒松得像糠麸,哥儿两个拉起耠子。翻过的土地终于变成了黑褐色,被翻起的麦茬子东倒西歪。子午知道,中秋月圆的时候,这里又会是一片金黄。
但是,回家的时候,子午的心又难受起来。刚刚种上的地是属于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的,而属于自己的那块地什么时候种,父亲确实从没提起过。子午知道,回到媳妇身边,她准又会唠叨这个事儿。他想,也许是父亲忘了,也许是父亲希望我自己拿主意。是啊,究竟种啥呢?那块地洼,种棒子够呛,可种谷子已经晚了,难道只种几垅绿豆吗?子午发现自己真的和土地有些陌生了。他决定抓时间和父亲商量商量。
路上碰到了小旺,他穿着崭新的衣服,骑着锃亮的车子。子午停下和他说话。原来小旺是到外村联系活儿去了。他原来和子午一起到海拉尔,因为和用户打了两架,呆不住便回来了。小旺说,“西村的刘家,已经答应我了,月工资二百元。”“你的地种完了吗?”子午问。小旺愣一下,说,“可能是种上了吧。”他还没分家,地里的活儿他一点儿也不管。
子午见到媳妇,仍然一言不发。他现在老觉得媳妇是他的障碍。过了一个麦秋,他发现她有许多优点,但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她是个障碍。现在,她又要给他生个儿子了,这又将是一个障碍,也许,媳妇会以此为理由留住他从此不让他出去了。
在他的心里,他计划早早地过完这个麦秋,然后便回海拉尔。那里还有他的七、八个伙伴。他们都没有回来过麦秋。昨天,子午又到他们的家里核实了一遍,确实都没回来。他觉得自己不坚强了。他知道,他的心肠软。他看不惯别人不顾情面的作法。他觉得父母永远是父母,不能有一点怠慢。媳妇就是媳妇,而且媳妇又要生孩子了,他不能不回来。但是自打他回来以后,他就觉得他走不成了。他没有想到那些错综复杂的依赖会这么多,这么沉重。而且,他找不出产生这些依赖的原因。
媳妇没有说什么。她扳过他的肩膀子,在那红红的皮肉上抚摸。她的脸越发白净起来,眼神也比以前温柔了。
子午坐在炕上,抽烟。他的烟龄只有两年,现在却能一天抽一盒。他有好多话要对媳妇说。
“哎,你说我将来会稀罕咱们的小孩吗?”
媳妇瞅瞅他,不说什么。
“我总觉得我跟他一点儿感情也没有。他肯定忒好看不了。天天哭啊叫啊,有啥意思。”
“不用你管。”媳妇哭了。
“我像个当爸爸的样儿吗?我够资格吗?我自己还是个孩子……”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想起自己对父母的依赖,难受起来。
“你有啥就说啥吧。你是不是嫌我了?”
子午没回答。他被人家言中了。当然,他知道他并不真的嫌她。他只觉得这是个事儿,这个事儿,还有其他那么多事儿,不解决,他就不能放心地走。
“你说,南洼那块地种啥?”他说。
“啥也不种,栽葱!”
“对呀,栽葱。哎呀,你真是我的好媳妇。”子午高兴地拍拍媳妇的肩头。媳妇也乐了。
晚上,母亲在灯下缝线手套,这是为打麦子做的准备。母亲比父亲还显苍老。母亲的老刻在她的额头上,飘在她的头发上;父亲的老却在心里。子午看着父亲痛苦的睡姿,看着母亲夏天仍然满是裂口儿的手机械地缝那只手套,满心的亲情涌上来。他点燃一支烟,想陪母亲呆会儿。
母亲说:“后街的小明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小明的爸爸欢喜得呀,买了好几瓶三块多钱的酒,请街坊喝,一家伙喝多了,三天三宿啥也不知道。”
子午说:“小明在家吗?”
母亲说:“不在家。小明他爸酒一醒就说,明头呢?你小子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拉回来。这么大的事不照面儿,做买卖把心都赊出去了吗?整整哭了半响……”
“小明一年得挣几千。他起小就能吃苦。我们到潮白河滩里拾柴禾,就他拾得多。”
子午意识到,他竟上了母亲的当。母亲说这些事情,等于告诉他,你媳妇还有两三个月也该生孩子了,海拉尔这么远你应该等生下来再走。
子午说:“妈,海拉尔有一个风俗,挺好玩儿。孩子生下来八个月,他妈就把他扔到草原上去。孩子饿得哭,在草里爬,有的往家爬,有的往山上爬,还有的追着太阳爬,可到最后,准有人把孩子送回来。”
母亲说:“听说那地方冷着呢!”
子午说:“不冷。大皮袄、皮靴一穿,一点不冷。屋里更暖和。那地方的人没见过沙发,多少钱都有人买。有一回,我碰到一个老太太,她非得坐上试试,一坐上去就不下来了,她的几个儿子便抬起沙发,连老太太一起抬回家去了。我们几个一商量,多要了一半儿的钱。”
母亲陷入了沉思。子午也陷入了沉思。家里唯一的计时器——一台老式挂钟“咔咔”的响声灌满了屋子。子午说:“妈,南洼那块地我想栽葱。”
母亲说:“又是你媳妇的主意吧?你啥都听她的。她们那边的人懒,栽葱栽惯了。那块地没法浇水,咋栽葱啊?”
子午十分震惊。他知道栽葱没有水是绝对不行的。他看一眼母亲,“那种啥呢?”
母亲说:“明天跟你爸爸商量。”
子午觉得,母亲就是母亲,他永远也离不开母亲。他一下子回忆起从记事开始和母亲上姥姥家、赶集、拾柴禾以及和母亲赌气的事儿。他觉得母亲的恩情永远也报答不完。
母亲长叹一口气,说:“你弟弟今年要是考不上学校,明年也得说媳妇啦。”
母亲把他当老大,和他谈家政,他非常高兴。他说:“弟弟准能考上,考上了我供他。”
母亲说:“考上就好啦。可我看他考不上。那么大个身坯子,干活儿那么冲,天生靠力气吃饭的命。”
子午说:“考不上也不碍事,我带他到外面去。他的脑子比我快,三两年就能把盖房娶媳妇的钱挣回来。”
母亲说:“跟你媳妇好好商量商量,甭打架。你是老大,你下边还有这么多小的,你们不能光图省心。可话又说回来,你心里也要有底,你媳妇该生孩子了,到时候花销大着哪!得攒点儿钱。”
子午不再说什么。他已开始在心里筹划他的步骤。他在海拉尔只有二百块钱,他准备再跟哥儿几个借一百。他期望着回去以后生意能好点儿。他已按照自己的审美习惯设计了一个新的沙发款式,他有把握畅销。
母亲说:“你也不小了,啥事要有主见。你爸爸我们都老了,还有他们几个的事儿得操心,你自己的事儿就自己掂量着办吧!挑家过日子,不易呀。说到底,爹妈是爹妈,一辈子跟你过日子的是媳妇、孩子。现在的媳妇都不好管,孩子也娇,我知道你也不易。你媳妇这一麦秋脸色儿不好看,我也知道。其实我只是想让她知道点儿过日子的艰难。当初我就说,不如把这点地分彻底,你的院子也可以打场……”
子午很痛苦。他过去从来没听过母亲这样说话。他知道这是一篇宣言。他不敢抬头看母亲,但他此时多想看看母亲的面容啊。他看着像弓一样躺在炕上的父亲,想象着夜间父亲和母亲讨论问题的情景,脑子里嗡嗡地响起来。子午想起海拉尔的一位朋友跟他说过的话:爹妈是一粒种子,他们生出一棵麦穗,麦穗上那么多的麦粒成熟以后,都要离开爹妈,各自再去生根、发芽。他感到一生中关键的时候来到了。就像算命先生说的那样,他今年要交运了。他抽着烟、走到街上去。到处是灯光,街筒子里一块黑、一块亮,子午的心又乱起来。一位老人大声叫他把烟掐灭。他用力把烟捏碎,烟灰烫了他的手,他才觉得心里舒服些。远处,后街和邻村,传来打麦机隆隆的响声。他走到村外。一条小河快要干涸了,河边长满了柳树。他坐在树下,又点上一棵烟。
不知什么时候,凉风凉满了河筒子。子午整个身子都在凉风中,仿佛正在洗澡一样。河那边一片麦地,平坦坦的,一直伸到几里外一个黑糊糊的村子上。村子的角上,半拉月亮慢慢出来了。过了那个村还有一个村,子午拾柴禾的时候去过。那个村的南面便是一条大河。子午曾到那条大河边去过。那天正是大雾,子午把眼都看疼了,也不知道河那边什么样。海拉尔,那么远的地方我都去过了,为什么离家这么近的地方我却没去过呢?子午决定在回海拉尔之前一定去看看那条大河。或许,大河会让我明白眼前的事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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