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宗罪

王小笨

作者：黑手指

我第一次见你是二十二年前，那年你二十岁。可看上去黑而瘦，像一片被挤干水分的叶子，苍老枯皱，嗅不出丝毫年轻女人的气味。我当时就蔫了，对母亲说：“我不干！”?

  母亲叹口气：“好歹能暖暖脚，总比热水袋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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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母亲又和你家人一再商议，你在旁边如一块木头，仿佛他们说的事与你无关。?

  你丑而迂，这是你第一宗罪。?

  仅仅如此也就罢了，结婚后我很快发现你的第二宗罪：笨。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田里割半个小时的水稻就会气喘吁吁，连我刚上初中的小妹手脚都比你利索。?

  母亲只好安排你在家里做饭，可你连饭也做得不像话，那些水灵灵的蔬菜到你手里，不知怎么就清汤寡水无滋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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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调教好几次后你总算强了点儿，可那以后你在饭桌上总是有一筷子没一筷子，搞得我们全家都没有食欲。母亲在背后说：“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莫非当初就不该应下这门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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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人的态度让我对你更加讨厌，好在婚后第三年，我幸运地在省城找到一份临时工作，不用再成天对着你的苦瓜脸。?

  好几次你都要来看我，每次我都无比坚决地拒绝了。但那年夏天你还是来了，穿着一条艳俗的尼龙裙，枯黄的头发上还扎了根大红的皮筋，背上是一个硕大的装化肥用过的纤维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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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到来在单位的集体宿舍引起轰动，同事们一窝蜂拥过来，他们笑着、推搡着、交头接耳着。我的脸比那个夏天的太阳还烫，你却不停地从纤维袋里拿葵花子、花生、地瓜、腌萝卜，热情无比地说：“吃，都来吃。”?

  你在那里只呆了半个月，半个月后就被我强行送上了火车。你走后很多人见到我依然不厌其烦地问：“嫂子呢？”这令我对你简直恨之入骨——你丑你土你笨也就罢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来出我的洋相呢？?

  你不识时务，这是你的第三宗罪。?

王小笨

但一年后我们的关系有了稍微的缓和，因为你生下了女儿，她依偎在愈见干枯黑瘦的你身边，仿佛老树上的花朵，让我惊讶。我尽量轻柔地抱起她，第一次对你心怀感激。?

  接下来我们度过了婚姻中最平和的四年。这四年里我每年回家两次，眼瞅着女儿一次比一次出落得伶俐可人；而我自己在单位顺利地转了正，还分了一个单间房。生活和事业上的顺心如意，让我觉得你看起来不是那么不顺眼了。有段时间，我甚至想过要接你来城里住。当然，主要是为了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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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就在这时候，祸从天降。那天，你在家里煮饺子，烧了满满一锅水，这时候有人在屋外叫你，你应声出门。几分钟后，你听到了女儿尖利的惨叫。女儿的右手伸进开水里，手臂迅速地肿起硕大的水泡。?

  因为乡下医疗条件太差，女儿没能得到及时救治，伤口很快发炎溃烂。尽管后来我带着她跑遍了几乎所有的大医院，她的右手总算保住了，但五个手指却失去了应有的功能，连最普通的蜷曲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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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个母亲你连自己的女儿也没有保护好，这是你的第四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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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后我提出了离婚，让我诧异的是，一向不喜欢你的父母和妹妹，在这件事上反响强烈，小妹甚至说：“你要是抛弃了嫂子，你就不是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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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婚的事就这样多拖了两年，两年后，我遇到现在的妻。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拦不住我了，你也没有拦我，你说：“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女儿得跟着你。”?

  你的话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早就做好了抚养孩子的准备，但我本来以为你说的应该正好相反。不过转念一想，你又老又丑，还离过婚，要是再加上一个“拖油瓶”，可就再也嫁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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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更加看不起你，你太自私，这是你的第五宗罪。?

王小笨

再遇见你是十一年后，那一年，母亲去世，临终前她告诉了我一个埋藏多年的秘密：十一年前令我们的女儿烫伤的人并不是你，而是小妹。那锅开水本来是放在炉子上的，是小妹把它移到了地上才导致了事故的发生。直到我因为这件事要和你离婚，她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憋不住把真相告诉了父母。而父母始终是护着自己孩子的，便叮嘱她不要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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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着母亲的话，突然觉得你很可怜——那锅伤害了你女儿并直接导致了你婚姻破裂的水，并不是你放到地上的，你却连这样关键的情节都毫无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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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是活得太稀里糊涂了，这是你的第六宗罪。?

  两周后母亲走了，我辗转了很多地方才找到你。让我惊讶的是你没有再婚，而且就住在我所在的城市的郊区。简陋的出租屋里，堆满了捡来的废纸烂铁。?

  你更老了，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有六十岁。?

  听我转述完母亲的话，你笑笑：“我知道，我当时看到小妹的样子，就知道水是她放在地上的。”?

  我几乎是瞠目结舌了：“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女儿已经那样了。再说，小妹当时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背得起这样大的罪？”说着你低下头去，“况且，你要和我离婚也不仅仅就是因为那事，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

  我怔在那里，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王小笨

我开始隔三差五去看你，慢慢地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

  你从小家里穷，孩子多，于是每次吃饭你总是早早放下碗筷，笑呵呵地看着兄弟姐妹围着桌子抢来抢去。排行第三的你，因此成了他们中最瘦小最虚弱的一个。?

  你是如此善解人意，以至于后来你大哥娶媳妇送不起聘礼时，父母第一个就想到了把你嫁掉。但他们后来还是选了你的姐姐，因为她大你两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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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姐姐一听男方的条件就嚎啕大哭：那样一个山高路远千里迢迢的地方，家里又特别穷。?

  父母为难的目光慢慢转到你脸上，你站出来说：“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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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新的家里，除了要忍受我们的挑剔，你的胃被地瓜和玉米棒子折磨得疼痛难忍，你的胃病大约也就是在那时候埋下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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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但依然没法不牵挂我。所以明知会挨我的冷眼，你还是硬着头皮去了省城。在我以开会加班的名义想方设法躲着你的那半个月，那些男同事女同事每天陪你聊天给你买零食吃，你走的前天他们还集体凑钱送了你一件新衣服。他们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轻视你。他们感谢你为他们洗衣服、煮汤、打扫房间和楼道，就像他们的母亲那样。?

  其实，你一直是个合格的母亲。所以离婚时，你坚持让女儿跟着我。因为你知道，只有这样女儿才会吃饱穿暧，才可以正常地接受教育。但你又始终放不下她，于是你在离她所在的城市不远的地方租了房，为的是每天捡破烂时都可以经过她的学校，偷偷地看她一眼——早在离婚时，为了不让她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你告诉她城里的那个妈妈才是她真正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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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得越多，我就越难过。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你：“我对你这么不好，你就从来没有恨过我吗？”?

  “有什么好恨的？本来我就配不上你。”你笑笑，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却差点落泪。?

  开始想着要为你做点什么，我想应该给你一点钱做个小生意；另外，我应该经常把女儿带来见你；我应该领你去医院治疗你的胃病……只是这些计划一个都还没来得及实现，你没有等到那天，也许你本来就不可能等到那天——因为我始终是薄情的，从来不肯为你付出哪怕一点点，尽管你为我已经付出了大半生。?

  你死了，死于胃癌。?

  你的遗言只有一句话：别让女儿来送我，更不要让她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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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这样一种人，一种和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相反的人：你爱所有的人，除了你自己。你像一面魔镜，照出人性深处的丑陋，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只要一想起你，我就良心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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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你的第七宗罪。也是你惟一被确认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