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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并图/宁雨
不知怎的,我这个惧怕寒冷的人,居然深深迷恋上华北的冬天。我感觉到自己是着了魔,就像在经历一场恋爱,满心里都是它的影子、它的眼神、它的气息。
我跟它认识40年有余。一直,我以为我们只是路人,年年都必须碰上,谁也躲不过谁,但永远不打招呼,彼此不往心里去,也说不上什么恩怨冲突的那种。但突然有一天,这一切因为一个场景的出现嘎然而止。或者,这样的场景,其实出现过无数次,但种种的原因,他们一一错过了我过往的生命。
那是连续12天大雾之后的一个清晨。推开单元楼的楼宇门,西北方向来的风清冽而柔和地抚到我脸上的肌肤、我的鼻子和眼睛。夜幕尚未撤去,但眼前景物的轮廓清晰而爽利,院外橘色的路灯下光影分明,雾霾逃遁于无形。仰头,黛蓝的天空干净而悠远;下弦月和疏落的星子,那辉芒犹如童话的语言。蓦然,我的心悸动了一下,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从睡眠中唤醒。我大张开嘴巴,把冬季晴朗而干冷的味道吞咽到腹腔,把手伸向天空,似乎要抓住什么。我真的想呼唤谁,只是没有勇气做邻人们睡梦中的疯子。
我没有计算过,这是第多少次看到冬天的容颜,但看得如此真切而震撼,这是第一次。此刻,天空已是透明的淡蓝,星子隐没,月儿如一弯白眉,别出心裁地高高悬挂。那些风、那些或浓或淡的霜、那些零下的温度,如同一个影片大制作里的化装师,经过多少个耐耐心心的程序,已经把街边的国槐、刺槐、栾树、火炬树,公园里的西府海棠、木兰、枫树,还有谁家院子里的香椿、白杨,做成了清一色的光头,悬铃木的阔叶倒是留下了三五片在晨光中轻摆,如同红褐色的夏的标本,呼应着那些圆圆的长满尖锐的刺的种子;三瓣草们一律匍匐在地上,干瘪了肉身,把城市里少见的土地呈现于人们的视野。一切自然的物态,都没有了修饰,摆脱了形容词的纠缠,赤身裸体地醒着或睡着。在我的脚步移动中,一卷干笔画轴徐徐展开,是的,是干笔画,没有水墨的泼洒和渲染,它单纯扑面,平淡扑面,简远而肃穆,宁和而静美;这画轴,裹挟着一个看不见的场,那个场的力量神秘而劲健,似要把人的魂魄托举并升腾,剥落所有的喧嚣、所有的繁复、所有的掩饰和伪装,去达成一次引渡、一次点化。
我想落泪。我想奔跑。我的青春,我的纯美的灵,在这个清晨归来。
我得承认,我早不是一个清醒的画梦者。我只是一个逃兵或者懦夫。我这么些日子以来的所谓悟化,不过是给自己衰微的心一个厚厚的壳,或者说是一层心茧吧。那茧子,偶也开出绚烂的花,呈现一种美丽的幻象,骗得周围人们的艳羡和钦敬。甚至,那些优雅的华美,也欺骗了我自己,让我的眼前迷障重重,把雾霾里的蜃楼海市当作了真实。
在2007年的岁末,我读王朔的《致女儿书》,并感动于自己所瞧不起的一个文痞的字。我明明知道,那些字的商业化指向,它们所饱含的追逐铜臭的欲望。可以,我依然感动,为那种掏心掏肺的表达。我相信,在一个一个写字的瞬间,那个文痞曾扒开过胸膛,忍受鲜血绽放,然后把五脏六腑赤裸在空气中。依照我的价值尺度,那不是鲜红的,不是纯净的,甚至有点丑陋和邪恶,有点另类和乖戾。但是,赤裸,就是一种力量!它无论呈现的是什么,都要强过带着面具的“假嗨”。而不知道始于什么时间,“假嗨”竟然成了一种公众语境,让一个世界深陷其中。
我的期待,我所欣喜,不是王朔式的赤裸饶舌。这个冬天的早晨,它终于为我揭开千找百寻的答案。其实,我所要的,只是一棵光秃的白杨面对蓝天的姿态,舒展、坦诚而不倨傲;是裸露的原野与璀璨星空的对视,一览无余而贴心贴肝,不需要注脚,也不需要即使是从善意出发的隐藏。于是,我一次又一次意乱情迷地与赤裸相约,在早晨,在午后,在黄昏,在清夜。我不再那么在乎寒冷,一意穿行于静寂,孩子般流连着曦光、落日、火烧云还有夜那干脆的蓝;那些直指天空的无叶的树冠、那些谦虚的冬眠前的小草和麦苗,还有那些灰鸽子的剪影,在冬日的天光云影里,居然都是干净的、透亮的,美得无可挑剔。
是的,这样的场景,仅是21世纪初叶可有可无的童话。诗意的本真早与身体的饥谨、心灵的煎熬一起下葬。然而,我的高张的旗帜,我的灵,却与那个早晨一起归来。
我想让神把我的身体化成枯笔竭墨,就这么与一个冬天相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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