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零一天  (中篇小说)

飞翔的鹰

连载十一



几天以后，瘦猴领回一帮男女学生，他一看，差点晕过去，其中之一好像是语文老师，走近一瞧，果然是她。语文老师身穿一件肥大的旧军衣，胸前佩带一枚茶碗大的毛主席像章，夜明的，发着绿宝石光。他记得这还是他送给语文老师的，送的那天，语文老师高兴，他也高兴，他难得看见语文老师在笑，她只顾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块塑料泡沫，上面嵌满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她小心翼翼把他送的毛主席像章别在上面，他惊呼，“语文老师本事太大啊。”她笑了，男校长送给过她毛主席像章，她忘不了，那语文老师能把他忘了吗？

上面嵌满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



他有意躲进恩济寺的大殿里，里面阴森森的怕人，语文老师也跟着进来了，她眼睛真尖。“你怎么在这儿。” 语文老师问。“那你呢？”他也问。“他们让我筹办展览，写写解说词什么的。” 语文老师说。“瘦猴是我哥们儿，他让我陪他在庙里当几天和尚。”他说。“这儿好吗？你想出家？” 语文老师笑他。“瞎说呗”他说。“我想出家，不骗你的。” 语文老师一语惊人。“为什么？”他问。“不为什么。”语文老师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他像是想起什么。“我忙。”语文老师有点心不在焉。“上次让你受惊了，怪我。”他小声说，说实在的，他从心里感激语文老师，不然，他肯定会被当成流氓，让红卫兵爷爷打来打去，，比小狗小猫还惨。

真惨，你还记得那个摔死的小和尚吗？
记得，为了安低音喇叭从大庙顶上摔下来，丢了小命呵。
那时候人死得真容易。
那天，你都吓傻了，瘫在地上起不来了。
我怕血，怕死人的眼睛。
瘦猴还不错，让我陪陪你。
是，不然我不敢在恩济寺里呆着。
你老做梦，夜里把大家都喊醒了。
我梦见了小和尚。

他在恩济寺住了一个星期，大家也管他叫小和尚，就因为他永远剃光头。刚闹红卫兵那阵子，男红卫兵都剃光头，女红卫兵剃成比阴阳头好看不了多少的短发，觉得神气极了（什么审美观啊）。他不是红卫兵，不敢剃光头，等到红卫兵都换成长发了，他却上剃光头。别人问他，如今连庙里的和尚都留长发了，你怎么剃光头？他说舒服，不上火，还卫生呵。他没告诉人家他爱当红卫兵，爱剃光头、戴红袖章、骂他妈的。他认为这样一来时尚风雅（比现在吃鱼翅饭喝雹鱼汤还爽）。瘦猴给了他一只红袖章，缎子的，听说是用从天主教堂抄来的红袍子撕下做的，红卫兵三个字是黑的，他连睡觉都戴在胳膊上，神气非凡，外号小和尚他倒不在乎。


他连睡觉都把红袖章戴在胳膊上

飞翔的鹰

连载十二


他在别人面前比红卫兵还红卫兵，而在语文老师眼里，他还是他，还是那个被红卫兵吓的神魂颠倒，哆里哆唆的小笨蛋，他从不在语文老师面前装出红卫兵的架势，那才他妈的呢。
你现在真神气。
有什么神气的？
不吃中药了吗？
不吃了。


他悄悄告诉语文老师说，在恩济寺里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细，瘦猴叫来的人不是“联动”，就是“老兵”（“联动”“老兵”都是红卫兵的称谓），跟清华附的宋彬彬和瘦猴一起造反出身的，毛主席在天安门城门楼上给宋彬彬的名字改成宋要武时，他们可能也在上面。瘦猴走南闯北，一年多没见他，当然不知他的底细，所以，恩济寺的红卫兵都有点怕他，怕他的光头。


他和语文老师又天天见面了，实际上他们同住在恩济寺大殿东侧的配殿里，男生住大间，女生住小间，没有床，只是用稻草铺的地铺。他和语文老师住隔壁，那个墙不隔音，晚上躺下来，他和语文老师还能隔墙聊天。

飞翔的鹰

连载十三


今天聊天时，他发现语文老师很能喝酒，也会抽烟，烟圈吐得又圆又轻又多。她还会什么？他发现语文老师陌生了，当然文章写的一定不错。他又想，要是男校长活着，语文老师一定会在中学教一辈子书，也不会学了喝酒抽烟。他希望男校长活着，那倒不是再想吃顿忆苦饭，他是想着语文老师和二十年前一个样。
到我家坐坐？
太晚了。
不晚。
好吧。



语文老师现在住的房子是旧的，里面的家具是新的，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像个教堂，拱型的窗户，五彩缤纷的花玻璃，光线暗，潮湿阴冷，他坐在沙发上，就像掉进棉花垛里。他从语文老师手里接过桔子，剥了桔皮，月牙般的桔瓣挤在一起，真舍不得放在嘴里吃了。吃吧，吃吧，吃了还有，还有什么？一个爱吃零食的女人和一个不爱吃零食的男人。他笑了，女孩子的毛病难改。


在恩济寺里语文老师也爱吃零食，什么时候看见她，都在咀嚼，嘴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平时，语文老师爱穿那件黄军装，四个兜里总是沉甸甸的，她看见他时忘不了给他塞一把瓜子花生水果糖，后来他渐渐也爱吃零食了。有一次，他在恩济寺后园子偷偷揪了两把和尚们种的花生，回来用盐水煮煮吃，花生嫩嫩的，粉红的，好吃。他告诉了语文老师。
晚上去没人看见。
那月亮门锁上了。
那跳墙啊。
行吗。
行，去吗？
去。


他和语文老师那几天晚上都去揪花生，他们悄悄溜到后园子的墙根下，他翻墙而入，语文老师在墙外放哨，他揪几把就有几斤花生，于是，拉着语文老师跑到大殿后面，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盏昏黄的孤灯，一只破煤油炉，一个没有盖儿的饭盒，花生一会儿就煮熟了。
花生嫩嫩的,粉红的好吃


盐少吗？语文老师问。
打死买盐的啦。他呲牙咧嘴。
去，到和尚屋要点水。语文老师说。
不，我怕闻和尚身上的味儿。他说。



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密，盐水煮花生也越来越少.夜静极了,大雄宝殿飞檐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地撞响,奏出一支支天籁之音,太美了.

飞翔的鹰

连载十四

这几天他没再去花生园子,也没和语文老师一起煮花生吃.天一擦黑,他就躺在暖暖的被窝里蒙头大睡,在梦里他还闻到香喷喷的煮花生味儿,醒来昏昏沉沉的象中了暑,天还是黑的,只有黑夜,没有黎明, 没有太阳,这是人过得日子吗?他猛然掀开被子,狠狠掐了下大腿,疼,还活着,他又睡去了.


喂，你醒醒。
我醒了。
你说梦话了。
我没做梦。
一根碧青的草伸进他鼻孔，他睁眼，，一片拧檬黄，和一点朱红，仔细一瞧，是肥大的黄军装和一枚毛主席像章，他眼前是语文老师。


他能睡，可以不吃不喝睡它一天一夜，他也爱做梦，尤其爱做不着边际的梦。在他的梦里，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而梦一醒，一切都是空空的，
梦其实是个骗子，做梦的人倒不一定是傻子，他总这么安慰自己，狼来了，狼来了，喊了几次就没人信了，而做梦呢？有时醒了也信。


“你这几天怎么啦？” 语文老师问他。“犯睏。”他说。“那么睡该睡傻啦。” 语文老师告他。“也许吧。”他又说。“你好像变了个人。” 语文老师说。“什么人？”他问。“我也说不清楚。” 语文老师答。
他们又在大庙后身煮起花生



晚上，语文老师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花椒，大料什么的，他们又在老地方煮起花生，红里透蓝的火苗舔着饭盒边边，滚烫的开水嘶嘶啦啦地响个不停，一颗颗丰硕的花生冒着诱人的香气，湿漉漉的花生扔满一地。



“没想到你胃口那么好。”他对语文老师说。
“你也能吃。”语文老师说。
“我是男子汉啊。”他说。
“男子汉？”语文老师看这他黑茸茸的胡子，枣一样的喉结，前额的青春痘，无语了。语文老师从来没把他看成男子汉，而把他看成自己的学生。在她的心中，他学习成绩优秀，为人稳重踏实，守纪律，有一定组织能力，能明辨是非。凡是老师都会喜欢这样的学生，语文老师也是。怎么现在会突然蹦出个男子汉呢？语文老师想不通。

飞翔的鹰

连载十五


他不知道语文老师在找什么东西，大衣柜，小衣柜，写字台的抽屉几乎翻遍了。“太晚了。我该回家了。”他说。“不晚。再喝点桔汁。”语文老师挽留。“不了，晚上喝多了爱做梦。” 他又说。“做梦？我让你做二十年前的梦。” 语文老师终于找出一本活页夹，从里面找出一张照片扔给他。那是一张展览会开幕那天全体工作人员的合影，黑白的，那么一丁点地方，挤上了十几口人，模样穿戴都差不多，也都有红卫兵的气派。他使劲儿地辨认着照片里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在那群人里不像红卫兵，像电影里的资产阶级大小姐。“就缺你一人，你跑哪儿去啦？还传你是联动分子，冲公安部被抓了。” 语文老师质问他。他实在想不起来那天为什么没照相，不会失踪吧，那个年代倒是天天会有人失踪，没人给登寻人启事。照片上的人模样穿戴都差不多


那天晚上，他告诉语文老师去打个电话，就再也没回去和语文老师一起吃煮花生，他是从恩济寺后院的小门溜走的，永远离开了这个佛门之地。那天，他感到肚子涨得厉害，就拼命吃冰棍，奶油的，小豆的，水果的，不知吃了多少根冰棍，才勉强回到家。


第二天，他又病倒了，病症和上次一模一样，又是那个稀奇古怪的病。他跑去找那个脸上有一道阴森长疤的中医老头。他钻进那间又黑又小的疹室，才知道中医老头死了。车祸，一把老骨头被汽车撞进路边的澡堂子，真惨。坐在中医老头座位上的是个肥胖的老太太，他发现中医老太太脸上也有一道阴森长疤，他打个冷颤，怎么中医脸上都会有长疤？他想不通。他后悔自己不该看中医来，他的旧药方子还塞在枕头底下，要么去看看西医？可他又怕疹断书上莫名其妙的问号和大夫不阴不阳的脸。



蜂窝煤炉子也是不阴不阳的，煤里掺了黄土，爸爸妈妈的脸也是不阴不阳的，叫人好伤心。他整天缩在被窝里，盯着温度计那条讨厌的水银红线，才零上5度，永远恒温。此刻，他盼着熬中药，喝中药，喝药能暖身子，可是治不了病。




“你倒底得了什么病？”妈妈几次问他。
“大夫也说不清楚。”他说。
“说不清楚算什么大夫？” 妈妈说。
“是脸上长疤的大夫。” 他又说。中药里掺了黄土？他想。是脸上长疤的大夫开的药方，现在什么都能忘，就忘不了那条阴森长疤。

几天一后，学校复课闹革命，通知所有学生第二天必须上学校报到。一年多在外面世界闯荡，谁也不原回学校，大家的心都野了。可是，有人还传出返校后就毕业分配，上山下乡，不到学校者档案一律放到家庭所在街道的小道消息，学生们只好从命。
他也马上利用中午最后再去一趟那间又黑又小的疹室，疹室外面的长椅上坐满人，中医老太太确在优哉游哉地剔牙，桌子上平摊着一本又旧又黄的线装书。他马上想起语文老师家里也有这本线装书，他曾经翻过，里面印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奇怪的是字他一个也不认识，篆体字？甲骨文？英文？俄文？又都不是。他问过语文老师，她只是微微一笑，就把话题岔开了，再以后，在语文老师的家里，他再没看见过这本线装书，他知道里面一定有秘密。

飞翔的鹰

连载十六

那本又旧又黄的线装书不知什么时候让中医老太太藏起来的，他还想翻翻，还想看看那本线装书和语文老师家里的那本线装书一样不一样。中医老太太见他看完病不走，挺奇怪，问：你是哪个学校的？他说，鲁迅中学。中医老太太又问，你认识语文老师吗？他一惊，你也认识语文老师？中医老太太神秘一笑，我给她看过病。


那间又黑又小的中医疹所和那本线装书



自从他偷偷从恩济寺后院的小门溜走以后，他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语文老师了。语文老师也病了？也是那个古怪病？也喝那个难闻的掺了黄土的中药？他不相信。此时，他最想见的就是语文老师了，最惦记的也是语文老师。

飞翔的鹰

连载十七



他二十年后再坐在语文老师面前，他没有一点点的惦记和放心不下，也许他已经长大成人，也许他的心地更宽。不知为什么，他此刻感觉语文老师陌生极了，不过他倒在语文老师家里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苦涩苦涩的中药味儿，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二十年没喝过中药了，可是他一辈子忘不了中药味儿。
你病啦？
我很健康。
那为啥喝中药？
没喝。
我闻到的。
你鼻子过敏。
他又沮丧了，只要说起过去他就沮丧。过去是什么？是记忆？是脚印？是经常张嘴说不出口的故事？



语文老师好像没觉出他此时的情绪变化，絮絮叨叨地又把二十年前他失踪的事说了一遍。那天，学生大返校，全校又恢复了一年前（文革前）的热闹，在学生大返校前，语文老师他们教职工连续三天打扫卫生，运出的垃圾足足有三十辆解放牌大卡车还多。那天上午，同学们各自分成三群五伙，在校园里闲逛闲聊，聊他们一年中间发生的说不完的事。其实，当天只是语文老师他们教职工集中办学习班，同学们没事干，他们看见“文革”开始时那些被他们批斗得大喊红卫兵爷爷的人，也衣着整洁，趴在桌前记笔记，同学们就敲玻璃窗逗他们呢。校长出来制止，引来的是同学们的哄堂大笑而已。那时只要你按时来校报到，校长就一千个知足，一万个知足。校长最伤脑筋的是全校二十来个无理由不返校的学生，其中就有他。


“你当时为啥不返校？” 语文老师问他。
“我回老家了。”他说。
“你是不是在躲上山下乡？” 语文老师又问。
“不，我当时真的病了，乡下清静。” 他说。
他一五一十地讲了他失踪以后的事，他还告诉语文老师，尽管他不在学校，可是学校里发生的事他都知道，先是两拨红卫兵打群架，“猛虎”战斗队把“东方红”战斗兵团的人打了，事情闹到市革委会。接下来是整班整班地发毕业证书，不管你是初一初二初三的学生一律算初中毕业，然后全部上山下乡，开始是去内蒙牧区和云南西双版纳，接着是东北兵团，山西陕西插队，不到一年的时间，学生们就走光了，校园从此显得空空荡荡。





去山西陕西插队






其实，他的心更是空荡荡的，他没有再回过学校，没有再见过语文老师，毕业证书是同学交给他爸的，从此，他和鲁迅中学再也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他记得前两年他曾路过学校，只是顺着大门缝往里瞅了一眼，校园没变化，只是陌生了许多。

二十年前失踪的事，他对语文老师有所隐瞒，隐瞒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失踪的原因，他是因对语文老师的那个“单相思”而不辞而别的，另一个是他在老家农村插队时认识了一位无论长相、身材都像语文老师的姑娘，最终建立了美满的家庭，他始终相信这两个事，别说是人，就连鬼都不知道的，只要他不说，就会永远烂在肚子里，成为新的世纪之谜。

飞翔的鹰

连载十八


他对语文老师说了几次要告辞回家，可屁股还是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现在他真的要走了，那个像语文老师的妻子不管多晚都会等他的。语文老师去了另一间屋放老照片，他站起来，看见墙中央挂着一幅黑白照片，走近一看是个老头，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是中医老头，没错！他觉得头直冒冷汗。此时门开了，看的不是语文老师，而是一个老太太，蹑手蹑脚地把杯热茶放在桌上，他想谢谢老太太，猜想她是语文老师的妈，赶紧说一声伯母辛苦了，但他仔细一瞧，却把他吓坏了，老太太脸上也一道长长的疤，她竟是那个中医老太太！

墙上照片里的老头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

“干嘛这么急的走。” 语文老师看着刚刚还没去意的他起身要走，想不明白。他有些支吾。“二十年没见了。” 语文老师挽留。他还是要走，“你还来吗？” 语文老师问。“当然。”他不自然的一笑。
夜黑黑的，路也黑黑的，他走了，再也不想来了，为什么？他不想对任何人说起，永远埋在他心里。一路走去，中医老太太端来的那杯热茶还浮现在他眼前，黑黑的，稠稠的，一看就是掺了黄土的中药汤，幸亏太烫，没喝。他想。

管儿

看完了，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