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好的纪念（碧丹）

快乐晓生

　　田玉江一晃就做了16年的教师。本来他从上大学时起就有金戈铁马壮怀激烈的抱负，很不幸进了教师队伍。虽然有些气馁，但他把做教师看成是跳板，至多是个临时的码头，一旦有机会他会立即跳出去施展才华的。没想到老天爷一直没给他义无返顾跳出去的机会，更没想到这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一做就做了16年。田玉江心想，39岁了，一辈子恐怕就这样交代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由青年教师到现在的中年教师，显而易见，等待他的无疑是老年教师，这颗蜡烛就这样燃烧完了。每当想到此，田玉江心里就涌起淡淡的悲哀。
　　田玉江想留一点纪念了，以前工作是心不在焉，能对付就对付，总有一种人在曹营心在汉的感觉，他甚至从来记不住学生的名字，当然他根本就没打算记住他们，上课时张冠李戴的现象总有发生。现在再上课，对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庞就分外有了亲切感。
　　曹雪芹可以留下《红楼梦》，李春可以留下赵州桥，祖冲之可以留下3.1415926，连臭名昭著焚书坑儒的秦始皇还留下了伟大的万里长城，我田玉江能留下什么呢？学生，学生，学生！只有学生是他的作品。可是能像孔子一样留下三千弟子么？一度田玉江也曾信誓旦旦要效法孔子做个伟大的教育家。他在小学，他的学生不外乎像小鸟一样嗷嗷待哺，可他们翅膀硬了就扑棱扑棱地飞，大多数是“黄鹤一去不复返”，偶尔有一两个工作后做出成绩的也把贡献记在了中学教师的帐上，他这里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田玉江这时才真切体会到大家把老师比喻成蜡烛的含义了，照亮了别人，自己也完蛋了。如果真的就此完蛋，他田玉江是心有不甘的。
　　也许只有亲传弟子才能存有感情吧。亲传，目前最好的方式就是做家教。以前总是有好多人找他为孩子辅导，毕竟他是正宗的师范大学毕业，可田玉江一概拒绝。现在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傻事，多好的名利双收的机会啊，可惜都给糟蹋了。
　　再有请做家教的，一定不要推辞了，田玉江叮嘱着自己。一次同学聚会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叫邸立新的学生需要补课，田玉江满口答应下来。他的爽快让大家诧异不已，连田玉江自己都弄不清是不是酒喝高了应承中是否有十足的诚意。
　　酒醒过来田玉江还是感到自己做了一项正确的选择。他决定就从这个邸立新开始，一颗豆一颗豆地播种下去。田玉江眼前仿佛满是广袤的待开垦的田野，丰盛的收获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到了邸立新家，才知道他的家长是县企业局的局长，再一寒暄，局长竟然是自己的校友，高自己五届，是工农兵学员。“师弟呀，孩子就交给你了。”田玉江可不敢冒昧认这个师兄的，他赧红着脸，“邸局长，我一定尽心。”
　　给邸立新上课十分轻松，这孩子天资聪明成绩优异，学习上根本就不用田玉江多费口舌。所谓的家教其实在邸家就是要一个保姆。邸立新是邸局长和第三个太太所生的孩子，被视为掌上明珠。只要孩子不去网吧酒吧舞厅，田玉江甚至可以在家里陪邸立新聊天画画听音乐就算完成任务。田玉江觉得自己的教师工作名不副实，暗忖，还得多找几个来教。见街上有征家教的启事，立刻把电话抄下来准备联系，田玉江仿佛自己是坐在帐下点兵的淮阴侯韩信，多多益善。
　　打电话一联系，才发觉人家早已经找到了满意的老师。田玉江愤然，怎么现在的家教比街上乱飞的垃圾袋还多。再三推销自己也无济于事，鸠占鹊巢谈何容易。
　　总算又找到了一个，学生叫戚瑞雪，父母离异，她跟母亲过，连姓都改随了母亲。母亲又下岗了，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田玉江班里倒是有不少这种情况的学生，这样的学生一般来说奇笨无比。戚瑞雪也没让田玉江出乎意料之外，五年级的学生四则混合运算还搞不清。田玉江咧了咧嘴，他多么希望戚瑞雪像邸立新一样学习优秀啊。
　　戚瑞雪的母亲告诉田玉江，女儿是自己生活的惟一支柱，她希望通过田老师的调教让女儿考进清华北大，也不枉老师的一片苦心栽培。看来戚瑞雪的母亲一定要摆脱贫穷身份，让戚瑞雪出人头地。田玉江第一次感到了压力。
　　手下这两个学生可没少让田玉江伤神。邸立新活泼得过了头，俨然一头顽皮的小山羊。田玉江使出了浑身解数，忙乎得像只德国牧羊犬。戚瑞雪笨得滴水不进，就好像铁钎子凿在花岗岩上，石头没怎么样，钎子却弯了。在她母亲哭诉中田玉江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一周里，田玉江在聪颖与愚笨中交叉跑动，颓唐不堪。捱了三个月，他当机立断，辞掉了这份挠心的差事。
　　田玉江很沮丧。想靠这两个宝贝将自己发扬光大，无异于痴人说梦。自己就这么小小的寄托，看样子也要灰飞烟灭了。
　　我怎么能留下点纪念呢？
　　田玉江还真动了心思。他是教小学语文的，他曾经把一沓沓试卷悄悄带回了家，规规矩矩地摆放在柜子里。时间一长，柜子里堆了一摞，田玉江有了成就感，自己亲手判的试卷很好地证明着自己。妻子有一天找衣服，蓦然发现了那一摞试卷，妻子一头雾水，茫然地问田玉江要干什么，当她明白田玉江的用意后，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她黯然地对他说：“田玉江，你老了。”
　　光小学教师就做了16年，我能不老么！田玉江并没有把妻子的话放在心里，仍然乐此不疲地把一沓沓试卷带回家。一次，妻子展出他收藏的一张张试卷，说：“这二三十分的试卷，能证明你是优秀啊还是……”田玉江没等妻子说完，就抱着试卷冲向了垃圾道。
　　一次作文课上，田玉江别出心裁地出了个题目：《我最敬爱的一位小学老师》，之前的指导他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立意啊，选材啊，布局谋篇啊，谴词造句啊。学生们心领神会，用花团锦绣的文字毫不吝惜地将敬爱的田老师描写得德高望重德才兼备功崇德钜貌美德劭，乐得田玉江嘴都歪了，翻译成明代宋濂的话就是：“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他耐心地为学生批改后，又让学生工工整整地抄在40×40字的稿纸上，用钉书机整齐地钉好，贴上封面，上题“三类文——年月日”，田玉江耍了点小聪明，三类文都这水平了，一类文呢？他为自己的工于心计感动了。
　　每周一次的作文逐渐增加到两次，除了学生叫苦不迭外，学校大小领导都赞赏，于是在学校大小会议上已届不惑之年的田玉江老树开新花，得到的表扬分外多了起来。田玉江也不把作文带回家了，就摞在办公桌上，一段时间下来，他的办公桌前就出现了一道山峰。他想，要是坚持到了退休，肯定是蔚为壮观，也许这就是今生今世留给自己最好的纪念了。田玉江终于找到了事业有成的感觉，惟一遗憾是自己才渐入佳境，不管怎么说16年来总算有了一丝慰藉。
　　放暑假，田玉江把学生作文一包包捆好，放在一个大纸箱子里，用胶带严实地将口封好，嘱咐同事，假期中千万不要把箱子当废纸卖了。
2
　　就在暑假期间，田玉江所在的县城招考正科级公务员，条件是40岁以下的大学学历的事业单位人员。田玉江怦然心动了一下，自己无疑是符合条件的，本来已经心如止水，却让这一纸公告溅起波澜。是自己的最后机会了。田玉江决定去试一试，到了这个年龄，也不一定要如何如何了，俗话说的好，一过三十八，当官不开花，过了四十三，啥表也别填。这一点田玉江是理解的，革命队伍年轻化嘛。自己现在虽说开不了花了，填填表还有机会的。16年前的志愿又在田玉江的心中燃烧起来。他偷偷去报了名，看到蜂拥攒集的报名者他心里直打鼓，都比自己年轻，净是机关干部，老气横秋里透着朝气蓬勃。他仿佛看见一根肉骨头上挤满了蚂蚁，而一只39岁的老蚂蚁的触角勉强顶在众多蚂蚁的屁股上。
　　从考场上出来的田玉江踌躇满志了，题目很轻松地答完了，他报考的是县企业局安全技术科科长的职位。很顺利，他在三百名考生中夺得第一名。就好像有人在他脑子里撒了一把酵母粉，田玉江感觉连身体都蒸腾开了。自己年轻时的远大志向不是空穴来风，自己有实力嘛。他恨老天爷捉弄他，为什么这个机会姗姗来迟。田玉江觉得自己的这双手竟然连续不断地拿了16年的粉笔真是不可思议，对自己能圈在三尺讲台内很是吃惊，又不是孙悟空金箍棒画的圈，自己怎么那么老实站了5840个日夜？
　　所有的手续都是在暑期办完的，放假前还是小学教师的田玉江开学时已经坐在了企业局安技科科长办公室。期间他曾去学校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别的物品很快就拾掇好了，只是那个装满作文的大纸箱子让他踌躇了一下，不做教师了，作文还有用么？但他并没有过多思考，一用力，就把纸箱子抱上了车。看看地上明显空旷出来的那片地方，田玉江竟莫名生出许多眷恋。
　　正式上班时，田玉江才见到了局长，邸立新的父亲。老师兄兴高采烈地领着他到各屋转了转，田玉江跟着，有了狐假虎威的意味。
　　企业局的人逐渐知道田玉江是才华出众的人物，特别是笔头了得，尊敬之情油然而生。大事小情都来求他，有工作上的，也有生活上的，田玉江来者不拒，人家是看得起你呢。田玉江感到自己是一条放进大海里的鱼，可以尽情畅游嬉戏弄潮击水，以前的那么多年无疑是晾在沙滩上了。
　　田玉江很快就适应了安技科的工作，并且逐渐有了游刃有余的感觉。这里的人员素质不高，如果他田玉江想出风头，他会把风光占尽的。“太好了，终于来个能写的了。”邸局长高兴地说着，把许多分属于办公室秘书科写材料的活都推给了田玉江。田玉江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好在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当老师的哪一天不批改一摞又一摞学生的作业呢。真要是让他闲下来，也许还不舒服了。那些笔杆子们嘴上说求之不得，心里可就像戒烟的人看见别人抽烟，知道有害身体却瘾得难受。田玉江也明白那些人就像一条狗，啃剩丢弃的肉骨头，被自己拣了来，却招来他们的心有不甘。
　　好在企业局的人生活非常丰富，他们管理着全县的乡镇企业，也就有很多文章可做。缺衣服了，去服装厂；没家具了，去木器厂；该过节了，去屠宰场；想钓鱼了，去砖瓦厂，没事就吆三喝四地找饭辙。整天闷在屋里的就田玉江一个人，弄得安技科里的人战战兢兢，斗地主时都不敢大声地出牌。
　　年终，田玉江得到了先进生产者、劳动模范、业务骨干、优秀共产党员等一大堆光荣称号，大大小小的奖状摆满了一桌子。田玉江还是在学生时期得过奖状，这么多年与奖状无缘，猛地抱回一大堆，还真有些不适应。他把奖状抱到了街上的装饰公司，为它们配上了华美的镜框。然后运回家中，挂在墙上，立刻满室生辉，富丽堂皇。
　　田玉江满意地坐在荣誉中，自己的价值就写在墙上了，自己一定要多努力，让满室奖状的光芒照遍全球。田玉江的心思又转悠到以前了，他纳闷自己怎么就那么鼠目寸光满足于当个让学生敬爱的小学老师呢。
　　人家给了你荣誉，也就对你有了要求。各项分内分外的工作纷至沓来，让田玉江焦头烂额，甚至连打字室的小李都给他布置任务，“田科长，我老婆高自考要一篇论述李清照词的论文作业，麻烦你代劳。”
　　田玉江在电脑里评论着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感伤的情调一点也不亚于那个逃难到南方死了丈夫饱尝人生苦难的北宋女词人。“难道我来这里就是给你们写作业的么？我40岁的人跑到这里当跑堂的么？”他愤然怒骂，差点把Windows骂瘫痪了。
　　牢骚归牢骚，活还是要干的。田玉江就在这方面有优点，当过教师的都有任劳任怨特性。
　　局长也找他，让他给邸立新辅导作文。这倒正合田玉江口味，多好的和领导联络感情的机会啊。凭着自己扎实的功底，把个邸立新修剪成第二个韩寒也未必可知。局长满意地去看DVD了，田玉江眉飞色舞地给邸立新讲解文章的起承转合凤头猪肚豹尾。等到邸局长不在家时，邸立新就撺掇着要领他去洗头房潇洒。田玉江正色道，“别忘了我以前也是老师，你们的班主任我还认识呢。”邸立新噤声，懊恼地说，“你怎么不早说。”没过几天，田玉江就听到生产科长老胡背后说他教的不中，灰心丧气的田玉江知道遭狗崽子的陷害了。
　　单位里有两个姿色平常的女科员一直对田玉江有好感，能如此保持着热情让田玉江很受感动。他不是没有非分之想，舒服地享受着她们的目光抚摸语言挑逗。有时下去到企业指导工作，也有人给他准备了腐化节目。田玉江开始很不适应，难道我努力半天考到这里就是来堕落的么？
　　田玉江想到了屈原，世人皆醉惟我独醒，出污泥而不染。田玉江心里是景仰那些人物的，但他还没迂到那种地步。学问是什么？是烂泥塘，能生长莲藕，也能呛死鱼虾。历史是什么？是贾瑞手里的那面风月镜子，能照出美人，也能照出骷髅。他要小心翼翼避开雷区，走向坦途。
　　虽然风风雨雨的，但田玉江还是迎来了自己的收获季节。他的各种奖励源源不断地到来，他的人生的春天到来了，风言他已经被县委组织部列入了局长候选人考察对象。
　　田玉江叮咛着自己，千万不能造次。一帮副局长虎视眈眈地盯着局长的位子，哪里会有自己的，不要痴心妄想，目前的状态就很好。
　　闲下来田玉江开始反思，人生之路就这样走下去了么？如果满足于一张张代表荣耀的奖状，那么和自己在学校里有着闲情雅致收集学生的作业有什么区别呢？自己呕心沥血就是为了换来这一张张纸片么？这就是自己人生最有价值的纪念吗？如果不是，现在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呢？田玉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幼稚，甚至对家里那满屋子的奖状感到了厌倦。
　　有一天在家里的储藏室，田玉江看见了一个大纸箱子，是什么东西？他纳闷，打开，竟然是自己做教师时学生的作文。他抽出一本，98届六年级习作，主题就是“作业”。田玉江津津有味地翻起来。这是一篇有关爷爷奶奶的：“一垄垄锄翠了的豌豆苗，是爷爷写给奶奶的作业。白鞋底上一行行针脚纳短了日光，是奶奶写给爷爷的作业。你不及格，犁地怎么也犁深了额头。你更是错，把白线往乌发里抹得越来越多。烟袋嘴替代孙子抢走的那个车，象棋盘上一人一边共同写作业。尿布上的圈圈记录着输赢，别悔招儿，下局你还接着顶笸箩。”这是小学生写的作文？这是我的学生写的作文？我教的学生能写出这样的作文？田玉江不敢相信了。他揉了揉眼，继续看下去。这是一篇写父母的：“婚前，爸爸的作业写在一束束玫瑰上。婚后，爸爸的作业写在传呼机一条条留言上。现在，爸爸恐怕连作业都忘记写了。题目不但有选择还要判断着对错。电视频道调试爸爸的生活。你先睡吧，子夜还有足球赛场直播……”这一篇明显是写学生自己的：“我把作业写在猫眼里。猫眼外空空荡荡，我写在脸上孤独的作业没人来圈阅。数着雨点——这生活的时钟，盼望着爸爸妈妈听见生活的闹铃。买了把伞，外面天已放晴。买了指南针却缺了指家的方向。连学校的老师都说，大人，也有迷路的。”
　　翻着翻着，田玉江的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竟呆呆地在储藏室里坐到了后半夜。
3
　　田玉江有时也和谈得来的同事探讨有关人生价值问题。老贾说人不是草木，人生在世就是要留下珍贵的纪念，人生的价值是奉献，我把全部精力都奉献给了本地的外地的小姐。田玉江差点没乐出来，冠冕堂皇下竟然是这样的内容。老贾大言不惭地大谈找过的小姐，竟然有一百多了，有收集她们的**做凭证。妈的，要是让生，孩子至少有一个加强连了。老顾人生最得意之处是房子，目前已经有三处了，听他神采飞扬地大谈房产，田玉江感觉自己的家是个耗子窝。老刘爱好品各种酒，已经沾过舌入过脾的有865种，田玉江吃惊天下竟有那么多的酒，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混在企业局屈才。小孙就单纯了，攒钱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论的。我攒的都是美圆，什么房子啊汽车啊女人啊酒啊都不在话下。田玉江暗暗佩服小孙人小志大，比那几个高了层次。回头一想，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这些问题田玉江不是没想过，都在他脑海中闪现过，但觉得太浅薄，太庸俗，跟尧舜禹那时的人差不多，甚至主要属性可以跟动物媲美。人还是要有一些精神上的追求，才好不枉为人生留下最美好的纪念。但自己在追求什么呢？他有些茫然。
　　他觉得他们的追求都很有内容，虽说世俗了点。自己是无所事事虚度光阴了。有时也想，他们算他妈的哪门子追求啊，跟自己当老师时储存学生的作业有什么两样啊。
　　田玉江还真就这个问题排遣不开了。由白求恩张思德雷锋推开去想，有价值的人生无疑应该是青史留名。那么，就为了青史留名而干吧。
　　一次去石桥乡检查锅炉设备，便鞋厂、五金厂、苇编厂、刨花板厂依次转下来，就到了童装厂。乡镇企业为了压缩开支，常常在锅炉检修方面打马虎眼，这是不安全隐患。安技科就是要把不安全隐患找出来，强令他们整改。田玉江是第一次到童装厂来，看着花花绿绿的童装，感觉进入到了一个天花烂漫的世界，他油然想起自己在小学教书的经历，自己的学生穿上这样的衣服该是多么活泼可爱啊，可惜他们让古板划一的校服禁锢了。看着田玉江爱不释手地摸着童装在车间里流连忘返而不去检查锅炉，厂长以为他想要几套衣服，就向车间主任使了个眼色。车间主任会意，马上拣漂亮的衣服包了几套，悄悄地塞进了田玉江的车里。
　　田玉江公事公办地检查完锅炉就到了午饭时间，童装厂已经在饭店准备了一桌酒席，但田玉江坚持在厂里的餐厅吃，厂长只好让人把饭店把饭菜送过来。由于是初次来这里，本来就不胜酒力的他让热情尽地主之宜的厂里人灌得一塌糊涂。吃完饭，他涨红着脸摇摇晃晃地去了厕所。那边的女厕所里出来了几个嘻嘻哈哈说笑的女工，其中一个仔细端详了他一会，鼓着勇气招呼他，“田老师，田老师。”田玉江站定，看了半天，猛地认出是戚瑞雪的母亲，在这里遇见她很是出乎意料，在这样的场合多少也有些尴尬。几个女工见状撇下她走了，田玉江才知道她在县城里生活艰难已经搬到了这里的娘家居住，戚瑞雪也转学到了这里。田玉江一脬尿憋在肚子里也不好多说，焦急地顾盼左右。她看出来了，就简短地结束了交谈，最后她问，“田老师，您能去看看瑞雪么？”田玉江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没问题。你去车里等我，我们马上就去。”
　　到了车里田玉江才发现那一大包衣服，当他听说戚瑞雪正患腮腺炎在家里休息，立刻打定主意把衣服送给她。车里她还喋喋不休大谈他那有限的辅导使戚瑞雪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希望有机会还能得到他的教诲。田玉江忙把自己的际遇跟她说了一遍，她听着听着就陷入了沉思。田玉江想是不是她因为自己做不成戚瑞雪的家教灰心了，但自己可以凭着科长的职位为她安排工作啊。
　　戚瑞雪对田玉江还有好感，唠唠叨叨地数说他给予自己的恩惠。说得田玉江赧红着脸，十分惭愧。他觉得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么笨拙的人竟也能说出让人如此熨帖的话来。借着酒劲，田玉江海阔天空地举了好多例子鼓舞她上进，清华北大的大门对谁都是开放的。
　　戚瑞雪的母亲拿来了一个档案袋，庄重地递给了田玉江，“这是你们局长贪污受贿的材料。田老师拿去吧，也许对你有一些用处。”
　　田玉江不相信地看着她，脑子在飞速地转着，她怎么会有邸局长的材料？她和邸局长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恩怨？
　　“拿着吧。我曾经是他的妻子。”
　　田玉江吓得霍地跳了起来，敢情她就是邸局长的第二任妻子。田玉江不寒而栗了。摸着手里的一沓材料，他不知所措了，怎么办？戚瑞雪在他们谈话时讨乖地举着本《格林兄弟童话选》装模作样地看，她也就这个层次，不知道她怎样去圆她母亲的清华北大梦。
　　床上有一册影集，显然是戚瑞雪闲着无聊随意翻看的。田玉江注意了一下，里面大多是她们母女与邸局长的合影。“这是我爸爸，他在县里当大官。”见田玉江看影集，戚瑞雪忙指给他看。
　　“是想假我的手来收拾他么？”田玉江感到这个女人不简单。
　　“田老师你误会了。要想整治他，我早就把这包东西交给检察院了。我是想让你提防他，他这个人阴险狡猾，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算计你的。这也许就是你活命的稻草。”
　　田玉江的酒一下子醒了，这是多么重的情谊啊。
　　坐在车上田玉江才明白她叫自己到她家来的目的，在工厂里绝对不是邂逅，而是处心积虑地把材料交给自己。田玉江苦苦思索着她这样干的原因，这可是个棘手的问题，他清醒的脑子又疼得涨了起来。
　　她为什么这么信任我呢？难道她对我……田玉江不敢往下想了，他忽然打了个寒战，天啊，如果这里面有什么阴谋……田玉江把把那包材料扔到了座椅上，像一团火惟恐烧到自己。
　　企业局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到田玉江忙碌了起来，他明显地爱往企业跑了。按说下基层是本职工作，可局里的人泡办公室习惯了，不是去企业吃饭要东西，人们是根本不下乡的。田玉江等于在扭转机关作风，他坚持着下去，颇有一股雷厉风行的劲头，并且乐此不疲。
　　邸局长在赞许同时也提醒他要适度，你这么干别人还怎么呆啊。田玉江温和地笑笑，不置可否。邸局长见状爱怜地摇摇头，于是就有副局长找他下象棋、科长们找他打扑克、科员们拉他去吃饭跳舞，有好多厂长经理经常来局机关借汇报工作之名带他去洗头房。田玉江惊竦了，这些内容是不是邸局长的有意安排？
　　田玉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可他有自己的主见，企业系统的安技工作焕然一新了，但这并不完全是他的目的，他想像蜘蛛一样织一张自己的网，预谋着有朝一日能为自己的辉煌人生派上用场。
　　事情好像并不以他田玉江的意志为转移，在机关，在企业，田玉江渐渐感到办事上处处受到掣肘。怎么会这样呢？一定是自己的荣誉太多了遭人嫉恨。可田玉江不能不要荣誉啊，优秀先进扑面而来，他就有了上进的资本。那一张张荣誉积累起来，换到的肯定是局长的委任状。你在机关呆着，不就是靠你能否不断进步标明价值么？
　　机关的人再精明，也猜不透田玉江私下里忙些什么。由于他的努力，戚瑞雪和她的母亲又回到了县城，并在他的干预下戚瑞雪的母亲被安置在了企业局劳动服务公司。全局上下一片哗然，把矛头直接指向了邸局长，现在满社会都在闹下岗，邸局长原来的太太怎么能再就业？邸局长怎么还跟她藕断丝连？这件事弄得邸局长十分狼狈，好像是田玉江在有意使他难堪。
　　不久，在一个承包水暖工程上发生了分歧，田玉江与几个副局长科长闹得不欢而散。他躲在屋子里生闷气，企业局一帮人沆瀣一气，长此以往，他田玉江肯定是孤家寡人。郁闷之中他彳亍到了劳动服务公司，经理诡秘地一笑，“田科长，是不是找小戚啊？”“小戚？”田玉江懵懂了半天，他猛地想到她现在已经成了一颗炸弹，自己可不是来引爆的。他急忙踅了脚步往回走，戚瑞雪的母亲已经追了出来，“田老师，瑞雪写的作文看了么？”“什么，什么作文？”“就是我上次装在档案袋里的。”“还，还没有。我，我没时间。”田玉江期期艾艾了，他的头皮发麻，心想，你也太不谨慎了，怎么敢公然提那袋材料。
　　“一定要认真看一看，真实、具体、生动，论点鲜明，论据充分。如果有可能，也可以考虑推荐到外面发表呦。”
　　她的话田玉江全都听懂了，在她意味深长的微笑中，田玉江匆匆离开了公司，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其实从得到那包材料之后，田玉江就在考虑如何使用它。在他沾沾自喜地满足于自己在企业局的风光无限时，他根本就没考虑到它，甚至想把它销毁。而今他在这里有了众叛亲离的迹象，不知道是不是邸局长导演的结果，如果是，那么那包材料就应该像储存了一百年的窖酒，可以开封了。
　　进入9月，风平浪静的企业局忽然喧闹了起来，邸局长组织了一系列慰问教师的活动，一会是献物资表爱心，一会是请老师做报告并赞助出版教研论文集，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这在企业局可是破天荒的。邸局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田玉江，他说田老师教坛耕耘十六载，育得桃李满天下，净默默奉献了没人知晓，现在要大张旗鼓地为田科长营造身在企业心系校园的声势，使全县的教师都知道企业局的田玉江曾经是一个多么好的教师。
　　邸局长的苦心没有白费，默默无闻的田玉江一下子成了教育界尽人皆知的人物，县电视台好为他做了专题报道。教师节那天，有好几个学校带着学生文艺队来演出，答谢企业局对学校献的爱心。田玉江工作过的那所小学也来了，一群小学生稚声稚气地唱着她们自编自演的歌，当唱到“敬爱的田老师，我们永远爱戴你”时，坐在下面的田玉江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对邸局长充满了感激之情，是他给自己送来了这人世间最动人最珍贵最美好的纪念。
　　第三中学给大家表演的是由二十四个女生组成的新疆舞，随着奔放的音乐，姑娘们把大家带入了异域风情中。田玉江总看着一个女生面熟，就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了。旁边的邸局长捅了捅他，“怎么样，我女儿跳得不错吧？”田玉江恍然大悟那个人是戚瑞雪，哦，她都上中学了。一曲临近高潮，戚瑞雪魔术般地举出一朵上写“师恩难忘”的大红花，羞红着脸献给了田玉江，却不看邸局长，径直跑了。
　　田玉江透过还在载歌载舞的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学生，用目光追踪着戚瑞雪，有些依依不舍，又有些怅然若失。
4
　　邸局长下台是大家意料之中的，田玉江调到县农技中心却是出乎意料之外。如果说一个教师到一个科长角色转换不适应的话，还令人信服，而田玉江是太适应了。他应该水到渠成地升副局长、局长，至少科长的位子应该是坚如磐石的。
　　田玉江走时把自己精心养的几盆花分头送给了各科室，他讪笑着说，“别人走茶凉，留个纪念吧。”
　　在教师节联欢会后田玉江修正了自己的看法，如果说人世间有最优美的纪念，对于他田玉江来说，应该是一张局长委任状。也许就是戚瑞雪离开时的背影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一群孩子记住你算得了什么，应该让社会记住你。而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就是那一级一级高升的职位。目前人们记住的是田科长，以后人们记住的应该是田局长、田县长、田市长。短短的科长经历，就让他有如此风光，可他整整16年的教师生涯，谁人知晓呢。一定要把局长的位子拿下来。田玉江像一首歌中唱到的该出手时就出手，他除了自己积极的努力，还把那材料当杀手锏挥了出去。也许是老天爷对他官场老谋深算的“褒奖”，一纸任命，田玉江调到农技中心当正科级调研员。
　　田玉江在忙忙碌碌教书时曾经设想过，有朝一日当个副校长，不再任课了，优哉游哉地管管学校里劳动啊卫生啊什么的，闲下来可以多看看书。那时以为能混个科级副科级是天方夜谭想入非非。现在科级在手，可想回学校去管管劳动啊卫生啊什么的都不大可能了，回不去了。
　　现在倒是有的是时间看书了，自己独处一室，一天下来除了工勤送水送报外，连个人影都晃不进来。田玉江倒是从家里用自行车驮了一大捆书到单位，可上班三个月了，它们还依旧捆在那里，尘土落上去老厚。
　　田玉江终于下定决心要看看书，可味道与做教师时比却大不一样了。那时是见缝插针如饥似渴地学习，可现在精神怎么着也集中不起来。书摊在桌子上，可以说他根本就没往下看，两眼瞪着雪白的墙壁出神。
　　一天，他去农技中心外闲逛，外面是绿油油的返青麦田，虽然还不是春意正浓，但他觉得很是惬意，不知不觉地信步走出了很远。前面有嘹亮的声音传过来，田玉江为之振奋，是久违了的广播操的声音。走到近前，发现是一所乡村小学，操场上十几个大小高矮不同服装不一的男女学生在一个老师的带领下做操。田玉江的情绪受到了感染，雄壮的乐曲让他觉得分外亲切，他控制不住自己，在一旁伸臂踢腿地比画起来。操做完了，学生们发现了他，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老师侧着脸，盯了他很久，他快步走过来，“田老师。”“你是……”“邸立新。”“邸立新？”田玉江想不起眼前这个帅气的小伙子是谁了，当他听到三个月的家教企业局邸局长等名词时，才依稀记起了他，“我还辅导过你写作文呢。”邸立新热情洋溢地拉着田玉江的手，高兴地告诉他，“我已经考取了华东师范大学，到这里是提前来感受一下教师的角色。”“可你有实力进清华北大的。”“对，我今年考了全省第一。难道华东师大比它们差么？它是我最心仪的学校，我认为人生最好的职业就是做教师，崇高、美好，太阳下最灿烂的职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如果自己有什么寄托，就像接力赛跑一样，还能把接力棒由学生一代代传下去。”田玉江嗫嚅了一下，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他不知道邸立新的选择是喜是忧，他恍惚记起自己当初就是毫不犹豫地报考师范大学的。
　　田玉江好为人师的性格开始暴露无疑，本来是一个靠边站的调研员，可他极不明智地要组织全县各乡镇农业技术员培训。他跟教育局联系教室，跟省农学院联系教师，并亲任辅导员穿梭在各乡镇督促学员做作业搞实验，农技中心的那辆桑塔纳简直成了他的专车，整天在乡间公路上奔驰，弄得农技中心上上下下怨声载道。
　　过年了，单位没一个人来看他，田玉江很是失落。妻子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他一个人在家里走来走去，想干点什么却又什么也干不下去，身体疲乏得厉害。门铃丁冬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屋内很是触目惊心。几个他在小学教过的学生来了，他们个子高高的了，男生说话瓮声瓮气的，女生说话慢条斯理，都有了成熟感。学生们给他带来一兜橘子十几个猕猴桃，寒酸地堆在茶几上。田玉江很高兴，拿饮料端瓜子剥糖块沏茶叶，忙得气喘吁吁。坐定后他就开始了唱独角戏，东拉西扯，信马由缰，滔滔不绝，仿佛又回到了课堂上。一个学生情不自禁地品评他，“田老师还是满堂灌。”
　　田玉江不好意思地笑了，看着自己多年前的学生，恍惚是几个世纪前的事情一样，他一一介绍着他们小学时个头长相习惯，连当事人自己都莫名其妙显得很陌生。
　　该告辞了，学生们才道出来的目的。他们各自掏出作文，求老师审阅。《最美好的纪念——回忆小学时代的田玉江老师》，这是同题作文，是必须要交的作业，要主人公签字的，这是县教育局组织的一项尊师重教的活动之一。哦，他们是这样才来的。田玉江有了一丝遗憾，教育局这么多年才想到了尊重小学教师，学生们这么多年才想到看望他们的教师。但田玉江随即又欣慰了，每个孩子有那么多的老师，他们能不约而同地想到自己，足见自己给他们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
　　还记得自己，这也很难得了。田玉江欣然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才认真地读了起来。“我小学时代的老师很多，但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田玉江老师。他有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势……”千篇一律的开头。田玉江翻到结尾，“我希望我的老师还是站在讲台上为我们讲解东周列国，讲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敬爱的田老师，您不觉得我们是您的接力棒，能得到永生么？”田玉江迫不及待地翻开了另一篇，“我想留给我小学时的田玉江老师一幅布贴画，上面是朝霞，我的老师是一个托起太阳的人，我们是中国的太阳。”老生常谈。田玉江不喜欢歌功颂德的文章，自己没有彪炳千秋的功绩，无端地拔高只能增加笑料。
　　有一篇副题为《犁深了生活也不行》的作文引起了他的兴趣。“田玉江老师是给他点阳光，他就灿烂；给他点洪水，他就泛滥；给他一科一处，他就吃喝嫖赌。”田玉江惊悸了，学生们不在一针见血地总结自己么？
　　学生们一直在注视着他，田玉江能感觉得到。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把这篇作文看下去。他抬起头来，“把这篇作文放在我这里可以吗？我想细读。”学生们诚惶诚恐了，“田老师，希望您不要介意，如果您仔细看看，我们都写的是您的缺点。这是我们商量好的。”田玉江连忙又拿过刚才看过的那两篇，果然是写了自己备课敷衍了事上课心不在焉批改作业潦草马虎教育学生简单粗暴等缺点，只是开头结尾有些与中心大相径庭的阿谀之词，虽然真挚，但也不无讽刺意味。田玉江脸红了，如芒刺在背地不自在。
　　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说，“跟那些虚伪矫饰的老师比，我们更爱率真的你。”
　　田玉江的泪流下来了，用手一抹，涕泪纵横的脸搞得一片狼籍，像一个淘气受到惩罚的孩子。
　　学生们一下子被他弄得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