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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厂子因为一再亏损,终于关门了。我们这些人也就歇菜了,就是没饭碗子了。眼看着以往热闹得像小菜市场的家属院门口只剩下了卖豆芽卖白菜的一两个卖主。接着是谁家孩子的对象吹了,人家嫌这边孩子连个正式工作也没有。再接着是两口子吵架闹离婚的多了,他嫌她一个老娘儿们天天在家撒疯使气儿,她嫌他肩膀上支个男人头却不会想法挣大钱------怒、躁、吵、骂,还找了局里找市里——我们是国营厂的工人,上边不能不管。
后来大伙儿癔症过来,靠谁不如靠自己,瞎急瞎闹腾也没用,有那功夫有那精气神儿不如自个儿去抓挠个法儿、抓挠个钱。于是别管有本事的还是没能耐的都钻墙拱缝地忙起来了:先一层的是托亲靠友调工作,调事业单位,调不了事业单位的调有钱的单位,能开支的单位;二一层的是找门路找地方打工,开门市,买出租车,帮着什么单位跑业务;下一层的摆地摊——卖冰棍、炸菜角、修鞋、卖菜、补铁锅------
彩霞和爱英见街上每到天黑卖馄饨的都挺火,还能避开白天的税收,俩人嘀咕了几天,各自从家里凑了蜂窝炉、筷子、碗、勺、案板,还在家和好了面、调好了馅,也搭着架势上街卖馄饨去了。可是到了那以后——彩霞说:“娘啊,俺俩谁也不敢吭声儿。” 头一天,俩人像是俩偷儿,缩头缩脖地一碗没卖出去。收摊的时候包好的两大箅子生馄饨没法拾掇,俩人只好把各自的男人、孩子叫来煮煮吃了。
大蔫巴老成,终于架不住了媳妇的一声声叹息和叨唠,灰着脸赌着气,于一天的早上带着儿子去一地批发了一麻袋韭菜,又避开熟人熟地远远地跑到另一地卖去了。可是第二天,院里还是传遍了这样一个笑话:老成五毛钱一斤批的韭菜,到市场上卖七毛钱一斤。有买主给他讲价,五毛五卖不卖?老成很硬气:“告给你说,高了五毛钱不卖,啊!”孩子在一旁扯他的衣裳:“爸,爸。”他吵孩子:“一边子去。”孩子又扯他的衣裳,他吼孩子“滚一边子去!”四毛五卖给人家两斤。孩子问他:“爸,咋咱五毛钱批的韭菜,你四毛五卖给人家?”大成一愣:“娘,忘了咱是卖菜的啦。”
还有大柴,批了半麻袋五香花生米到街上摆小摊,还没等卖出去一小袋,一帮戴大沿帽的城管人员轰轰烈烈地驾着摩托开着汽车过来了。大沿帽连吆带喝地撵大柴他们这些路边占道摆摊的。大柴是厂标兵,平时在厂里总是被表扬着被敬着,没被人这样吆喝过。他脸红脖子粗地兜着花生米退到了路边,还被一大沿帽指着鼻子训斥:“下回再占道非掀了你摊子不可。”训斥大柴的人临走又顺手拿了他两袋五香花生米,就为那巴掌大的两袋花生米,大柴忽地抓过旁边熟肉摊上的割肉刀举着就奔过去了:“把花生米给我放下!放下!”两袋花生米能值几个钱?听说那天大柴直闹得叫来了110。
那时,那些常年在国营厂上班的人,都习惯了听着上边的话做事,习惯了按部就班地干活。到了自个儿不得不出门找事做的时候,真是两眼漆黑,不知规矩,不知行情,不知事该咋办,不知话该咋说。这啥事能做啥事不能做,遇啥事该求啥人,对啥人该说啥话,岂是一会儿半晌能练就的功夫。怕是没有那样走过的人,很难理解当了多少年工人老大哥的大柴们,一下子从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意识形态上跌落下来,跌落得是多么地摸不着边沿,找不着南北。
哈,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意识形态——这话说得有些文绉绉的。当时,我是厂广播员,常写个表扬稿啥的,有时难免那个一点。后来,我被挟裹着也做起了买卖,卖棉袄。很难忘第一次去进货的情形,天冷起得又早,瑟缩在一件又旧又厚的军大衣里,直劲地委屈,怕见着熟人,还觉得辛苦受罪。但是,站在路边等着搭车的时候,我看到了许多比我起得还早还辛苦的人。我没想到在那样的一个寒冷的大早上,街上会是那样一番景象:车辆熙熙攘攘,人也熙熙攘攘。我顺势向着车、人涌来的方向,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望过去——竟望见了太阳下,一支浩浩荡荡的商贩大军,荡着漫天的红尘,正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初升的太阳红红地照着众人众物,滚滚红尘中,这支商贩大军自东向西从家从菜地从各种的批发站批发市场向城中心流动。有的开着三码,有的驾着摩托车,有的骑着自行车,还有汽车。每辆大大小小的车上都载着蔬菜、水果、活鸡、一扇扇的猪肉和各种各样的大小包货物。其中还有步行挑担的和在大中城市早已灭绝了的排子车。有的排子车上还坐着抹着鼻涕的孩子,而驱动着排子车向前滚动的力量是,女人从车上牵出一条长长的绳子在前面抻着脖子扯着筋地向前迈,男人在后面同心协力地架着辕。虽然西北风刮得人寒冷难耐,但他们头上有的是热气,而且不少大人和孩子的脸还红彤彤的。他们中有大老板、小老板、小商小贩,还有工人、农民。
那天我望着他们:这些人大多是没权势可仰仗,没关系能得到好工作,也没个好单位能领工资、分到房的人。要想把日子过下去,把日子过好,得一分一分地挣,一分一分地攒。虽然他们期盼的不过是菜棚里的菜和地里的庄稼长势好,喂的鸡、养的猪长的壮,能卖个好价格,今天批的货经营的东西能出得手赚到钱,但这情形却让人感到一种强盛,一种生命力的强盛。
那天我感受着他们:没有谁娇宠他们,也没有谁在意他们,他们只是被管理者。他们的感觉常常被忽视,他们的感情常常得不到尊重,他们的自尊也常常不知道给弄到哪儿去了。正因为如此,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变化,都更会让他们有一种企盼和梦想,都能诱使他们更舍得出力流汗。他们总是在尽心尽力地生活着,一门心思地生活着,满怀希望地生活着。
面对着他们,我自身的许多脆弱、娇气和羞怯被化解了,那一刻我也知道了我将能承受许多我以为我无法承受的东西。”
那时离这时并不遥远,却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上个世纪的那段行走时常还会在我的眼前激起红尘。我知道现在已经是又一个新世纪了,我还知道时间的车轮总不会停下,它承载不了的东西还会被甩下,但是,没啥,有大地接着。结实的大地是一粒粒的能被激起的红尘。
作者:张小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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