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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啦——滋啦——树上的蝉烈烈地叫,把春树闹得坐立不安:我这是咋着了?春树心里头这样问着自己,却早有一个念头跑到前头去了。春树望着当院那节又长又宽的玉米仓想:即便整个夏天没活儿干,我又怕啥?
可春树毕竟不是那人儿,就又往回想:这要是在往年儿,自己的网队早就闲不住了,也没啥大活儿,今儿给这家鱼坑围一网料台;明儿又帮那户儿倒几筐鱼苗儿,工钱挣得虽然不多,却能拢住这帮队员的心。总是老早就收了工,有些土地多的队员还可以到田地里转转,耪耪地,留留苗儿啥的,即使是在田埂儿上坐一会儿,抽只烟,也觉得塌实啊。可今年就不行了,一进入夏天,网队就一点活儿没有,有的队员说,活儿都让其他网队撬去了。春树总是不太相信这些话:就那几拨儿新成立的,也敢叫网队?他们都会逮鱼吗?白鲢、鲫鱼、拐子(鲤鱼)都分不清,说悬一点儿:鱼自己蹦到手上都攥不住!就他们?
夏天就一个热字,春树就借这个热字发挥。他说,夏天是最容易闹毛病的时候,尤其是皮肤病。这几年的鱼坑都用乱七八糟的鱼药儿,好好的清水都变成了药水儿,沾上皮肤就会起红疙瘩,你还别用手挠,一挠就会泛泛成一大片,刺扭儿着呢!大热的天儿,打网的连衩都穿不了,一下水就浑身湿透,连裤裆都湿得呱嗒呱嗒的,不要说前面的那东西会受病,就连屁眼子里都灌满了药水……一席话让队员们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春树瞅准时机,大手一挥:走吧走吧,地也该耪了,草也该薅了,别忘了庄稼人还得靠庄稼地!春树天天都这么说,天天春树就凭着这个理由,使那些队员们仍属于春树网队。可是这个理由渐渐失灵了,如今喷雾器一背,滋滋一喷,地里草刺儿不生,种有播种机,收有联合收割机……夏天简直就变成了庄稼人赋闲的季节了,特别是今年的夏天。这几天,春树再为没活找理由时,老七就会嘁鼻子说,跟着你没活儿干,还不许我们去别的网队?春树说你去呀,去了就别回来了!老七真格儿就一甩手走了,真带出了几分不回来的样子。说实话春树舍不得老七走,老七是他的左膀或右臂,这家伙有头脑,号召力也挺大的,他再捎带脚儿给你鼓捣走几个人……春树的心里不免“嘭嘭”地敲鼓。
这几天早晨,总有网车由春树家门口路过,春树家守着村头儿,不远处就是一条不太宽的乡间公路,两边是一棵棵高大的杨树。网车一过,突突突将凉气儿砸进了春树家。春树想:这是谁家出坑呢?附近的坑主和自己可是铁哥们,不会用别的网队吧?春树决定跟过去看看。路已经走出很远,春树觉得却很近,回头还能看到那些村庄。春树追到那辆网车时,车就停在那儿,队员们抱着鱼网费劲吧咧地向土坡上爬,春树却轻车熟路地由入口进去,冲那些抱网的长龙轻蔑地一笑:一看就没来过。坑主老九正与网头谈下网的事儿。到底是老板,人家事儿大,私交再好也得讲究个分寸,春树压了一下火儿,轻轻一碰老九的衣襟,老九一看是春树,脸就红了一下,瞬间就恢复常态。春树说,走,我有话说。老九没动:就这儿说吧,都不是外人。春树就直说,你咋用他们呢?毕竟有些怯,所以声音很低。老九无所谓地笑笑,那个外村儿的网头也不屑地笑笑。老九说,没办法,领车人找的网,我不能放着好价钱不卖啊?春树反问:领车的会为一只破网队,不拉价钱合适的鱼?这次未等老九说话,那个网头不爱听了:我看你是想活儿干想疯了吧?你还追到坑边来了?春树说,我看你是找挨揍了!网头一耿脖子:你吹呢!两个人眼看就要动手。老九急了:我老九在这片儿也算是个人物,还没看到有敢跑到我这儿来撒野的主儿呢!外来的网头不言语了,赶忙指挥队员们下网去了,春树也悻悻地离开了。春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逃走的,他觉得老九的话多一半是冲着自己说的,既然他和老九是朋友尽可以和他闹的,可是他是一个有身份的朋友,有身份的朋友到了应该显露身份的时候,只要你不想在人中出丑,最好远离他!到了只剩下你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再撒娇,想到这里,春树简直就要吐!
晚上,春树还是去了一趟老九家。春树把自己的难处跟老九一念叨,老九就表了态:好吧,谁让我俩哥们弟兄一场,三天以后,就三天以后,上我这坑围料台!由老九那里回来,春树就琢磨:这三天咋过呢?春树坚定地想:没活儿也得给队员们找出点活儿干!正好儿网该补了。
老七打电话来了,说他今天要给老丈人浇地去。春树心说,这个老七!还为前几天的事情和我执气,有本事就赶紧离开我这儿啊?亏得我对他还那么好。可也没办法,自己和他再亲也亲不过他老丈人,即使把他叫回来,就怕他媳妇找过来,就他媳妇那张嘴,春树可领教过,嘟嘟嘟地跟打机关枪似的。
定下了老九家的活儿,春树就想把这信儿告诉队员们,开始他想憋着,可是咋也憋不住,终于在补网时告诉了队员们。他们一听,纷纷告诉春树:那天有雷阵雨啊,天气预报早就说了。春树说,那玩意儿没准!……补完网开始装网。老七由老丈人家回来了。春树就问:老七那天你去吗?老七摇摇头,显出无奈的样子:我去不了了。春树继续装网,心说话:你爱去不去!老七却没走,和队员们说,听说那天还有雨呢?队员们接茬说,雷阵雨!春树心说,老七你少来这套,你要不说有雨,我还寻思寻思,你这一说有雨,我还非去不可了!
春树正在得意时,张松站起来说,老七让我过去帮几天忙。春树问,你也去给他老丈人浇地?张松红着脸说,不是,是——跟着他出几天坑。不知咋搞的,听完张松的话,春树紧绷的神经反倒松弛下来了。春树自言自语:好啊,好啊,终于说实话了。他突然把目光盯向其他人:还有谁去?及早说出来,别让我到时候没法安排!没人言语。春树的心里头热乎乎的。春树说,我去小卖部买些凉东西吃。大步流星地带出坚定的模样,春树是装给队员们看的,就是想让他们明白:你们都走喽,我又有啥害怕的?小卖部的路不是很远,拐了几个弯儿终于没人看着了,春树就像是二万五千里的长征,又似《西游记》里十万八千里的险途,一步一步地朝前蹭,每一步上都缀着一嘟噜心事。春树必须赶在步与步的间或中将这些心事解决掉,啊——好累呀。虽然一路上无妖无怪,更撞不到雪山,雪山?春树一激灵,牵回了神儿,疾步向小卖部奔去……春树搬着一箱子冰镇饮料回来了。只见傻小六不耐烦儿地在那挂被叠得整整齐齐的鱼网旁转悠。春树抱着箱子问:他们呢?傻小六看到春树撒腿就跑:二大爷,他们让我先在这儿看着网,等您来了我就可以走了!春树扯着嗓子再问:他们呢?!傻小六说,去饭馆了,老七请客!一下子就不见了他的影子。嗵,一箱子冰镇饮料砸到地上,春树的眼前就横起一座雪山,有一个妖怪藏在雪山的后面——老七!
老七买了一辆新三马车,鱼网买了三挂。出百八十亩的坑有两挂就够了,再大一些的鱼坑用三挂,十几亩几十亩的用一挂。水落到沟漕时就拆下来一截,这样算来老七的三挂网能顶六挂鱼网用。独——毒啊,你老七到底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身上还残留着我的痕迹呢!气愤过后春树心里还有点儿小小的得意了。老七招兵买马的那几天,春树一狠心将鱼网捅了几个大口子,春树的女人就数落他:你吃饱了撑的?刚补好几天啊?春树说,你知道啥?说完去喊傻小六。春树敲了半天门,傻小六才开门,揉着双眼问:干啥呀?二大爷。春树吩咐,补网去!哎,啊——傻小六脖子一梗:不补完了嘛!春树说,你还挺横啥?不想干了就别去了!……春树又来到了张松家,张松的老婆刚好出来倒脏水,她告诉春树:张松吃过饭就去老七那了。春树没好气地问:那他还在我这儿干吧?女人说不知道。春树又想去别人家看看,张松的女人说,您别去了,他们都去老七家了。春树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想去老七家找,可又想了想,也没啥劲。傻小六嚼着方便面赶过来了:二大爷,上哪补网啊?春树说,还补个屁吧!你还不快去老七家,老七领着咱们那拨人去打网了。傻小六一听撒腿就追:这老七婊子养的!
到了出老九家鱼坑的头天晚上,春树这边只剩下傻小六一个人了。老九说,这让我以后咋给你活儿呢?快打电话找金网头吧!老九又说我让他跟你联系吧。老九撂了电话一会儿,来电话了。春树抓起电话就问:是金网头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赵老四!咋连我的声儿都听不出来了?春树就一愣,心里像堵了一块东西。赵老四接着说,明天别晚了噢!你打这个电话跟老金联系吧。说完撂了电话。春树心想:你跟着瞎掺和啥呀!春树就拨通金网头的电话:金头子,明天你就多张罗吧。金网头说,客气啥,咱是熟人儿。春树心说,都说这人们是见面熟,我看听声儿一样熟。
第二天一见面,果真是熟人儿——正是前阵子也是在这地儿跟自己争吵的网头。唉,春树就觉得心里真不是个滋味。金网头说春树头子,今天就听你的了。春树刚应下,金网头就高喊一声:穿衩!春树一惊,忙说,围料台还用穿衩!到时候咋下水踩网绠啊?金网头说,你没看到阴天吗?这大冷的天儿,不能为了几个鱼把身子弄坏了。队员们也跟着附和:又想让我们学你那帮人干活的样子?春树心说,我这头儿还咋当啊?
老九拧开投饵机的开关,饲料射向料台前方,先是一两个长嘴鲤鱼探头探脑,然后一个鱼跃连接一个鱼跃地呼朋引伴儿,越来越多的鱼聚到这里,先聚成个疙瘩,再拧成根绳子,最后汇合成直径十几米的大圈圈,这些金黄色的鱼鳞,要是能在阳光的照射下肯定好看!
那水中仿佛有一棵硕大的树,那些浪花就是树上那些怒放的花朵。春树就坐在岸上数,可是咋数都觉得不舒服不那么顺畅,春树的眼前一亮,想起电视剧里刘罗锅子的那一套,一朵两朵三四朵,五朵六朵七八朵……你别说,还真是那意思,那些鱼开始还真随着春树数数儿的节奏窜来窜去的,然而它们毕竟不是飘落下来的,而且开放得奇快,一会儿春树就跟不上了。便在心里狠骂:那些个作花儿的鱼,到底是畜生脑袋,不解人的心情!春树的双眼却盯住那些人。
有两只蝴蝶在春树的身边嬉戏,打闹,一只粉色一只是黄的。它们由春树的脚跟开始飞舞,到了大腿跟儿,还绕着春树的档部穿梭了一阵,后来径直飞跃到头顶,就在那里盘旋不停。春树觉得这个过程很蹊跷,蝴蝶虽小,却是贼得很,你想碰它都难,今天它们竟敢肆无忌惮地贴着自己飞来飞去?傻小六憋不住了:快看嘿!那两个花风儿(蝴蝶)在我二大爷脑袋上配对儿呢!春树骂,瞧你个傻德性!骂完,春树也笑了,心说,到底是两个畜生,大风大雨就要来临了,还有这份闲情儿!呼——一阵疾风,夹杂着豆粒儿大的雨点,春树打了一个寒战,仰头再找那两只蝴蝶,已经不见了。哦,只见它俩在水里挣扎呢,一会儿就不动了,像两片花瓣儿,荡漾在水面上。它们哪里是在享受啊?在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争斗之中死去了。不值,真的不值啊!春树狠狠地像那两具小尸体瞪了瞪眼睛。
这阵子在村里起了一个争论:春树和老七到底哪一个是鱼神?春树说,这不吃饱了撑的吗?在鱼坑里逮鱼,不就是瓮中捉鳖嘛!会神到哪儿呢?春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他老七有啥资格和我比?这些马屁手们,就因为老七也做了网头吗?以后再有人提及此事春树就说,春树是春树,老七是老七,咋总把我俩往一块扯呢?春树的本意是不想再让他们炒下去了,可是言下也带出了他和老七水火不同炉的意思了。春树觉得老七也是水,他和自己根本就不存在水火不同炉之意。只是各自的流淌方式不同罢了,自己只会一味地直流,而老七则能施展闪、展、腾、挪的功夫,使自己不至于碰壁。
小时侯街上总有一个打着竹板儿的瞎子,老七也在。他俩就让瞎子给算命,瞎子对春树说,你水命!又一指老七:你火命!然后就向俩人要钱:一人五毛。那时的五毛钱简直就是块金子。在他俩好说歹说之下,瞎子才要了一个人的钱。那时他俩还真不信,可如今他俩还真弄个水火不相容了。
春树做过一个梦,有人对他说,你是神唯一的鱼,所以你是所有鱼的神。春树醒了就想:说这话的人是谁呢?模模糊糊的样子。后来一乐,还不是他张春树自己嘛!春树不免有些丧气。转念一想,春树又得意起来。就对女人说,就让他老七去当鱼神吧,再大也不过是些水兽的头儿!啊,兽的头头儿,那他不也是兽了?春树为自己的突发奇想兴奋不已。女人就提醒他:别忘了老七可是你徒弟。春树更得意了:是不是的,他那些本事还不是我教的!女人说,对呀,他一个做徒弟的都是兽的头儿,你这个教他的师傅该是啥呀?哗——地一盆凉水泼醒春树。女人说,春树咱不跟他争了,咱又不是非得一根绳儿上吊死。春树想想也是:要不说现在的人们不好管理,有私心杂念的人太多了——除我之外!
春树正这样想呢,还真由坑里冒出个鱼神来。他悠悠地行走在水面上,春树不但不怕,还故意抻长脖子观望,自然已经看出了蹊跷。离近了,春树大吃一惊:咋还长得有点儿像老七又有点儿像自己呢?那东西直逼春树,神情及其丰富,一会愁一会忧,一会儿又是鄙夷。还在不停地唠叨,不,春树也不知道该不该用唠叨这个词儿,更像是由那家伙心底流淌出来的:你咋就说春树是春树,老七是老七呢?你咋就说春树是春树,老七是老七呢?……可把春树吓坏了,一股暖流由心头慢慢下滑,春树转身尿了一泡尿。春树问那个人:你说我和老七谁才是鱼神?那个人把嘴一撇:我看你们两个都是个屁!春树的脸唰地臊红了。可又一想:反正没说我自己,还有老七呢!老七才是个屁!春树没敢冲那个人念叨。不过谁也做不成鱼神才好呢!看那人模样长得既像自己又像老七的,可他说话倒谁也不向着?由此春树就断定眼前的这位既不是人也不是神,神和人都不可能做到不偏不向。可他既不是人也不是神的,那他会是啥呢?春树猛丁一下想起来了,是秤杆子上的砣!春树低下头不敢看那人,正看到眼下那片开得正绚的黄花花,年年在这个时候都能看到它们,却叫不上名字……春树突然觉得所谓的鱼神不过是牵挂着出坑拉网的心神儿,是一种专心罢了。春树想明白了,神儿也收回来了,再抬头看:那个鱼神就没了。
神儿是啥东西?它是那种扎根于脑袋里,又漂浮于表面的一些东西。春树时常看到自己的神儿化成鱼形,在眼前游来游去。春树真想把这情景留住,拿到那些人的跟前给他们看:就这些……你们还愣说老七是鱼神?
围料台速度要快动静要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些吃食儿的鱼们围住,千万不能让那些鱼炸窝。有时春树反倒觉得老七做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轻而且快,等你察觉出来了,他连人马都给你拉拢过去了。
雨越来越密,和那些鱼兴起的浪花混在一起,大多数鱼被雨点儿一砸就沉入水底了,那些欢蹦跳跃着的已经是雨了。春树赶忙跳进水里踩网绠。他冲岸上喊:喂——下来几个踩网绠啊!雨水就不错时机地向他的嘴里灌。春上连一个人都没有喊下来。
春树见雨越下越大,就喊上面的人使劲拉网:你们再不使劲拉网,再不下来踩绠,还偷懒!上面的队员们还是漫不经心,春树嚷,快拉!不好好干及早滚蛋!金网头急了:我看该滚蛋的是你!我们可是你请来的!春树向岸上瞧了瞧,心里也明白——除了一个傻小六,再没有熟人了。春树只好忍下来了:好吧,你们爱咋拉就咋拉吧。春树一脸的茫然无助。
突然,春树看到老七领着人来了,他们把那些外村的人挤到一边:去去去,一边儿介,你们会拉网吗?就会欺负人儿吧!扑通扑通,张松领着几个人跳下水,来和春树一起踩网绠。老七高喊一声:一二!拉呀——!所有的人都跟着喊:一二!拉呀——!一二!拉呀——!在这片震耳欲聋的吆喝声中,金网头领着他的网队,灰溜溜离开了。春树想:这一切要是真的该多好啊。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还好有雨水伴着上面的人看不出来,春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心说:过几天我就把棒子打喽!你老七买那么多网不就是想八面都罩(照)着吗?我也置办几挂新的,比你的大而且更多,连去海里打网我都敢应!春树又狠劲儿抹了一把水,前面仿佛也清晰起来了。春树觉得脚底下的网绠时松时紧,好几次春树差一点被勾倒,身子向后一仰,春树沉着脸向岸上看看:那些人哪像拉网的样儿?特别是那个傻小六,像喝醉了酒。春树想发火又压住了,人家咋说也是外村来帮忙的,就用这么一次,没必要伤了他们。春树觉得有很多人都在和他作对,又由耳畔不断的雷声,想到老天爷也在同自己作对了。春树不再计较岸上的那些人咋拉网了,身子倾斜着头向后仰,那个方向的岸上有一座孤坟,荒草上面有一片马兰花开着。春树一下子竟想到了死,眼下的情况让他认为自己正在一步一步逼近着死亡。春树想:死就死呗,干啥让他找我?今儿我就去会他!想死想得越深,春树的身子露出水面的就越来越多,岸上的人喊:您该把脚放松点儿了,我们拉不动了。春树这才扭回酸疼的脖子,发现自己快到岸边了。仔细想想:人家哪有害我的心呢?是自己的姿势不对……那一网是春树意料之中的空网。
吃饭的时候,雨停了,天上也晃了日头影儿。春树自言自语:下午还得接着围呀——样子倒还蛮欣慰。傻小六凑过来问,二大爷,这得围到多天儿啊?春树看了看这位仅存的硕果:黑儿见了!老九过来告诉春树,下午不围了,鱼车不等着了。队员们一听就赶忙拾掇东西,傻小六乐得直撒欢。有一个队员就催春树:哎,头子赶快算帐啊!春树说先等等,耳畔却响起鱼车发动的声音。春树说,就让他们等会儿呗,太阳一出来,下网就稳拿鱼!鱼车的发动机越来越响,队员又再催,春树的心也慌乱了。
春树由队员们身边经过时忍不住说,老七真不够意思!队员们替老七说话了:人家没告诉您今天有雷阵雨?春树的脸憋得通红,脑门上的青筋乱跳:他那不是在——春树又把话咽回去了。春树的心噔噔地跳,却也无从发作,咋连外村的人都知道这事儿了?咋连他们都向着老七说话呢?
事后,春树忍不住去找老七:老七,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老七问,啥实话?春树说那天的事情是凑巧吗?老七反问,哪天的事?其实他心里早就明白春树问的啥,不过又不想接得那么快,稍稍做了一下铺垫,他就没等春树再问:我不想把他们伤喽。春树问,他们是谁?老七却走掉了。
酒桌上喝得晕晕忽忽的赵老四说,我有个朋友在气象台工作,他说三天之后定会有一场雷阵雨,没想到还真灵!老七呀?老七才把头抬起来,在这之前老七的头一直低着。赵老四继续眉飞色舞:老七这回你明白了吧?为啥让你下午过来,你可捡了个大便宜!赵老四一拍老七的肩头:跟我干吧,有我在准没他张春树的嘎渣!老七勉强地笑笑:你真是能掐会算啊。赵老四说,我能掐会算个屁吧!我咋知道这雨下着下着就停了?老七呀,这还得说你时气好,该你露脸啊!
一个亲戚打电话说,一个玉米贩子急等配车,高价配车。让春树在明天务必把棒子打喽。春树想:这价格几年都难遇。春树是晚上把电话打给队员们的,他几乎向每一个队员说,不管咋着,你们也得耽误一天来帮我打棒子,抓天儿啊。
女人问春树:你说他们肯来吗?反正我猜够戗!人家老七他们的手上还堆着多少活儿呢!哪有空来给咱打棒子。春树说,我叫老七了吗?老七他吹啥?还不是我张春树替他创下来的!说到这儿春树的心里一阵懊恼。
春树听到当院有哗哗的响声,他赶忙跑出去看:棒子粒正顺着棒子仓的缝隙间向外流淌。春树以为是假的,就故意喊他的女人:快来呀,咱家的棒子仓向外流粒了!女人跑过来也惊呼:妈呀,是真的啊,老天爷——然后撒腿去拿口袋。春树这回信了。于是感动得望着天空流泪。两口子开始抢灌,一袋一袋,家里的口袋都用完了,棒子粒仍然向外不停流着。开始两口子一阵阵地窃喜,后来就有些害怕了,分不明到底是那些已经盛入口袋的是真粒子,还是流了一地的是真的粒子,春树心里一急就醒了,是一场梦。这时外面的雷声已经响起来,老七领着队员们来给春树打棒子来了。春树说,老七你是啥玩意儿?领着我的人来买好我。老七把眼一瞪:你用不用吧?不用我们就走!春树赶忙喊:回来,用!春树一激动又醒了:咋还做这样的梦呢?咋就没完没了了呢?春树的额头沁出了汗珠。春树再不敢睡了,这连续的莫名其妙的梦境折腾得春树的心开始惶惶。
雨是在清晨下起来的,果真是老七领着人来的。春树仍然不相信老七他们是真心的,可不管咋着,他们能摆出在雨中站立的姿势来给他看。春树心想:算了算了,不就是多卖几个糟钱儿嘛!大不了我把棒子低价处理。想到这儿春树冲老七他们说,不管你们是真是假,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改天再说吧。说完就走进自家的院子,春树觉得一阵心酸。这时就听老七喊,搭棚!然后就听到叮叮当当和哗哗啦啦的响声。春树开始并不以为然,可是后来外面好像越来越乱,春树就没往好处想:心说又弄啥呢?最后听到突突突地柴油机声,再后来“哗啦啦,哗啦啦……”响声不断。
春树忍不住走出去看:在他的头顶支起一座天棚,棚是用塑料布和细木棍搭的,他们啥时弄来的这些东西?棚搭在新铺的砖道上,砖道砌得很高,雨水很容易流进两边的排水沟里。只是棚顶儿被存在上面的雨水压得很低,队员们在运棒子的时候都得猫着腰。春树赶忙喊他的女人:拿簸箕和口袋来,再拿一根长竹竿!女人很快拿来东西,春树告诉女人:你啥也别干,看到雨水压下来你就用竹竿捅,可别把塑料布捅漏喽!叮嘱完女人,春树也跟着去打棒子了。打到一半儿,雨就停了,等打完拆了棚,白花花的日头已经撒满头顶了。拉棒子的车来了,贩子嫌湿不肯拉,开车要走。老七急了,把贩子拽下车:不就是嫌湿吗?你下来等两个钟头。贩子说,我等不了,后面还有好几户呢!老七说,告诉你,你敢走我就打折你的腿!然后吩咐:把棒子粒儿摊开!其实棒子装在仓里已经半年了,早已经被风吹干了,今天并没有淋着雨水,只是需要出出潮气就行了。棒子粒被倒在塑料布上,就冒了一阵白烟儿,队员们又来回翻晒,不到一个小时棒子粒抓在手上就哗哗地响了,贩子同意收了。队员们装好车,春树的心忽悠一下:坏了,忘了!赶忙招呼女人:你快去三丫子家问问,冰柜里还有没有猪肉啊。刚才尽顾咱家的事情了。女人一乐:还等你告诉,我早把肉炖熟了,就等一完活儿,咱就揭锅!春树美得恨不能抱住女人的脸猛啃几下。可是看到这么多的人注视着他俩,就没敢,脸上却带出难为情的样子。
后来春树的亲戚告诉他:老七向贩子提了一分钱。春树的心里就感到别扭。女人说,算个啥事儿?不就一斤提一分钱吗?那钱又不是你花的。春树说,你倒会说话,贩子该咋看我张春树?女人说,那贩子心里还会装着你?再说了,他不一定猴年马月来一趟呢。
春树说,他把我的人都拉走了,还反过来拉着他们来我这儿买好!别让我撞见老七,要不,我非打扁他不可!女人说,你快得了吧,你未必就是人家个儿,再说人家单干有啥错啊?春树红着脸:他干啥我是管不着,可他也不该把我的人拉走啊?女人说,他们身上那疙瘩写着是你张春树的人呢?他们要真是不乐意去,老七能咋着?春树一想:也是啊,他们自己要是不乐意去,就凭他老七?管这些人叫二大爷也不行啊!春树天天吵吵着要见老七,可也邪了门儿了,一条街上住着,就是见不到,有时不过看个影子在晃。其实并不是没机会,很多时候春树见到老七来了就绕着走,而老七又何尝不是呢。不过他们还是相遇了。在一个小胡同,老七家就在胡同里面住。春树好久没从这里过了:不想见老七。可今天偏偏就撞见老七开门出来,也向这边走。春树转身想回去,可又一想:我怕他啥?早把那些揍扁老七的话忘记了。就在两个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老七忍不住回头问:干啥去?春树的心一动,不由得就回答:没事儿!老七转过身:上我哪儿喝酒去?春树没言语,紧迈了几步,到了老七家门口,一边向里迈步,一边说,你早该请我了。老七脸一红,跟着春树进了自家。
春树一边喝酒,一边问老七:一斤提一分,5000斤才50块钱呀,老七呀,你哪如明说,我咋着也得给你们一个工钱……老七并不言语。
春树不想向老七那样把事情做绝,他只想点到为止。春树从老七那张被臊得一红一紫的脸找回了自尊、自信和乐趣,他大口喝酒,放声大笑,仿佛这一刻才是自己的狂欢日。老七突然把手一扬“啪!”一只酒杯被摔碎,春树更乐了,心话儿老七终于恼羞成怒喽!都是因为亏心啊。老七吼,张春树你给我听好喽!柴油机的油钱是我花的,那几大块塑料布也是我买的,是啊,你只听说我一斤提一分钱,5000斤才多少钱啊?我们这些人真傻,咋就不多提几分呢?你张春树多会办事啊,可你多暂提过这些?张春树你就操蛋去吧!老七的话简直就是一个炸雷,劈倒春树的身子,吱儿——地一声,春树的魂儿逃了出去,风风火火想要找一处折臊之处。春树想:唉——人无论做了啥事情,都不能让人家咧嘴,更不能让人家撇嘴呀。
将要醉倒的老七点指着已经醉倒的春树,咬牙切齿地问:你咋说春树是春树,老七是老七呢?你咋说春树是春树,老七是老七呢?老七的一半脸庞渐渐地变成了春树的模样,只可惜春树和老七都没有看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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