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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五更
村前有一汪池塘。
那时候,池里还是一汪清水。
不知是酝酿已久,还是心血来潮,书记打发村里新买的小四轮拉来一车鱼苗。
鱼儿乍入水中,银光闪闪,万头攒动。
银色丛中点点红,里边还有几尾金鲤。
待到惊魂稍定,鱼儿们见真的没了约束,便急忙交头接耳,奔走相告,霎时间四散开去,无影无踪。
书记抽身上岸,一溜旋风来到大队部,打开广播。
于是,各家墙上的小喇叭便传出有关鱼池的一系列注意事项。
最后,书记郑重宣布:从现在起,“不对头”肖五更不再看青,改看鱼池!听到广播,既是走马上任。
肖五更火冒三丈,一蹦老高。面对权力,终究还是无可奈何。
萝卜不大长在背儿上。肖五更年纪不大,辈份不小,在这村里,好多人须得叫他五爷。五爷行五,又是五更生人,这五更本是儿时的乳名。待到开蒙入学,先生一番斟酌,摇头晃脑,咬文嚼字: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但愿此子日后能够悬梁刺股,出人头地!于是,五更这名字便摇身一变,登堂入室。
也算贴谱,肖五爷虽然从未起五更爬半夜用功念书,看起青来成宿整夜在庄稼地里转悠却是常事。
得意即能忘形。高兴之余,书记似乎忽略了一点,五更最听不得别人叫他“不对头”。
那一年,肖五更同全村的壮劳力一起到大洼兴修水利。
大洼在东南方向,距此地大概有百八十里之遥。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人定胜天!
伟大的劳动人民,就是要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于是,年复一年,年年冬天,冬闲变冬忙,人们挥汗如雨,水利工程热火朝天。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隔三差五,村里的大车就要往返一趟,送粮送菜送烧柴。
赶车的把式自然免不了给大伙捎这带那,一张便条,三两件衣服,几句口信。即使邮差,又是信使,把式一下子身兼数职。
这回,车把式就像耍把戏大变活人,带过来的是肖五爷家的五奶奶。
五奶奶当时正是三十岁左右年纪,虽不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却也是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走起路来小腰一扭一扭,逗引得蜂飞蝶舞,算得上俊扮人物。
五奶奶的娘家在“河北儿”莲花营。这里的“河北儿”不是“河北”。人们习惯以潮白河为界,将两岸村庄叫做“河南儿”或是“河北儿”。
那一年,春节刚过,肖五爷到“河北儿”串亲戚拜年,正赶上村里走花会扭秧歌,五奶奶便在其中。
五奶奶实在引人注目,正是如金似玉的好年华,两条乌黑长辫,一张粉嘟嘟俏脸,俊眉亮眼,身姿窈窕,水葱一般。
看过一眼,五爷仿佛一下子灵魂出窍,一顿丰盛的待客饭竟实在难以下咽。回家之后仍是欲罢不能,每日里溜冰过河,一村一村辗转相随。一天两日,日久生情,几番四目相对,五奶奶转弯抹角,将这小伙儿打听得知根知底。终于有一天,五奶奶眼波流转,情不自禁,轻启朱唇,莺啼燕啭唱出几句:“……奴家本姓胡啊,名字叫秀英,家住城西莲花营啊,路北村西有门庭啊哎嗨呦……”当时的情景,至今还时常有人提及。
唱者有意,听者有心。五爷一下子心花怒放,紧锣密鼓,马不停蹄,托媒人上门提亲。
自然是水到渠成。不久之后,胡秀英变成了五奶奶。
秀英给五更带来些衣服鞋袜,逢人便一再声明,说起来很不好意思,家里有些事情要当面和五更商量,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路途遥远,大车转天才能回返。大家自是心照不宣,漫漫长夜,不论什么事情,两口子尽可以慢慢交待。
翌日,秀英粉面含春,羞羞答答而去。
工地上的人们个个眼布血丝,呵欠连连,仿佛同时经历了一夜劳作,费力伤身,极大影响了工程进度。
又是一年春草绿,依旧十里桃花红。转年暮春时节,五更家喜事临门,添人进口,秀英生下一名千金。
欣喜之余,五更出得门来,总觉得背后有人点点戳戳指脖领子,周身上下似是落了无数白眼。
定下心神,五更掐指细算。唉呀,不对头!从工地一夜到如今,满打满算才……莫非……怪不得这小娘们儿非要到工地找我春风一度?
不能这么揣着明白装糊涂!五更炕头上兴师问罪。软硬兼施,软磨硬泡。
任他有千条妙计,秀英自有一定之规,低头垂泪,一语不发。
看着秀英泪珠涟涟,五更一声长叹,一阵柔情似水,将秀英揽入怀中。不对头就不对头吧!问出个究竟又将如何?难得糊涂。
自此后,五更对大人孩子依旧百般疼爱,毫无二致。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五更却也让秀英揪住了小辫,一直是不依不饶。
那时候,政府号召大伙养猪积肥。
家家户户都有猪圈。
猪圈方位不一,前院垒在西南角,后院砌在东南角。
无一例外,圈里养的都是“五花头”。周身漆黑,脑门及鼻梁满是皱纹,一幅历尽沧桑的样子。
不论个头大小,这些猪的肚子都很大。
难怪。一天三顿吃的是刷锅水沏成的猪食。别看他们吃起来一拱一拱,鼻腔里哼哼有声,似乎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实际上很不满足。这玩意儿糊弄不了肚子。刷锅水稍稍加热之后,加上一点麸皮棒子糠之类就像撒“芝麻研儿”,剩下的便全是草面儿。
草面儿自然是用干草粉碎而成。
麦收之后,几场透雨,田间地头,沟渠荒坡,满眼绿色,野草遍地。若是用来晒干,最好的当属爬蔓儿和水稗。这其中,爬蔓儿又比水稗强些,因为水稗水分过大,晒起来麻烦。
晒草的时机选在伏天过后,秋收之前。这地方的汛期多在七上八下,即七月上旬,八月下旬。汛期过后,百草结籽,天长日足,青草晒起来即上干又出数儿。
一午一晚,大人收工,孩子放学,野地里背筐拿镰的人们缕缕行行。这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拿镰背筐意不在草,另有企图。
青棒子刚刚晒完干花花浅儿,甜而又嫩,烀吃烧吃两相宜,落花生花落果生,白薯拱得地皮裂缝,看起来让人心动手痒,……神不知鬼不觉,埋入草筐背回去,一家人既饱肚子又尝鲜。
偷秋掠穗屡禁不绝。看青守夜,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人有失手,马有漏蹄。这天,耳听得不远处响动有些异常,肖五更仄起耳朵循声摸去。哈哈,一个青年女人正仰脸掰着玉米穗子!定睛细看,是邻村的一个寡妇。逮个正着!五更一声断喝,扑过去攥住筐沿。
女人激灵灵打个哆嗦,挣开草筐撒腿就跑。
筐子落处,青草与几个玉米棒子撒落一滴。这草筐不是荆条,看起来是用柳树枝杨树条杂凑编成,并且手艺不高,整个歪七扭八,像一个土造的半截鸡笼。
五更撒手扔筐,穷追不舍。
眼看着难以脱身,女人收脚站住,一手颤抖着扬起镰刀,一手捂胸大口喘气:“别过来,再过来我喊人了!”
“我不怕你贼喊捉贼!”五更一声冷笑,“你喊!你喊!……你不喊我还要喊呢!……走!……背上筐!跟我去大队部!”
女人放下镰刀,煞白的脸上泛出些许红晕:“您……您是这村看青的?……我……我还以为遇上了……”
“月科儿的孩子一把掐死……你也真下得去手!”五更望望地上的青玉米棒子,一阵惋惜,“少废话!快走!”
女人突然扔下镰刀,双腿跪地,两眼垂泪:“……大哥,您放了我吧!……跟您说,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家里两天没动烟火,烟囱上都要长出青草……三个孩子饿得又哭又闹……跟您说……”
眼看女人凄凄切切,五更愣怔怔不知如何是好。
略一迟疑,五更轻叹一声:“你快走吧,……只当我啥也没看见……”转回去一折三弯蹲下身,收拾散落的青玉米和草筐。
“大哥,您真是个好人!”女人满脸泪痕微微一笑,凑过来归拢地上的青草。
剩下一个青棒子滚落稍远。刹那间,两个人一同伸过手去。五更将玉米抓在手中。女人一把攥住五更手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五更一时间周身燥热,五指蓦然失控,棒子落地,骨碌碌滚了几滚。
女人迟迟不愿松手,一时间羞羞答答,两腮晕红,一双大眼春水汪汪:“……大哥,跟您说……要不……我……您……”
五更扔火炭似的抽回手,稳定心神立起身,轻吼一声:“快走!”
怎奈何野地里的事情,草棵里有人偷听。也是旁观者不清。这件事不知怎么传扬出去,被人们添油加醋,演绎成若干个版本。直气得秀英炕头上私设公堂,屡审“花案”。
老会计
定而无疑,老会计的怀里揣着宝贝。
说这话的人指天划地,吹胡子瞪眼,脸红脖子粗,一副由不得你不信的架势。
思前想后,细细揣摩,莫非此言果然不虚?
确曾有人见过,闲暇之时,老会计每每手捧一个小小布包,凝神良久。拿样子,简直像足了老和尚入定。一旦有人走近,又总是大梦方醒一般急慌慌揣入怀中贴胸处,生怕旁人看出究竟。
看来,这东西非同小可。
真是让人费尽疑猜。
老会计麻杆儿腿,马蜂腰,长脖细项,一颗硕大的梆子脑袋分外显眼。就是这么其貌不扬一个人,村里人们却都把他说得神乎其神。传言他十指能拨两架算盘,双手同写梅花篆字,就像那左右开弓的双枪老太婆……
他的身世也很离奇。
老会计是他爹捡回来的。
他爹是个车把式。
有一年,把式出门拉脚。也是忽发少年狂,碾棚中蜷缩一宿,便想活动一下筋骨,通通血脉,老头子一时兴起,长鞭一甩叭叭响,轰牲口放起车来。一匹辕马,两个拉梢的骡子翻蹄亮掌,一溜奔跑,穿街过巷也未减速。
乐极生悲。不提防一家院内冲出个小孩子,匆忙间收不住脚,直朝大车奔过来。把式暗叫不好,忙拉车闸,却也是迟了一步,车轱辘咯噔一下,从孩子身上碾轧过去。
大祸临头。把式惊出一身白毛汗,跳下车辕俯身察看,那孩子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伸手指探探口鼻,竟是气息全无。
这可怎么得了!把式四顾无人,不及多想,抱起孩子放入车尾拴着的铁皮草料笸箩之中,急急忙忙盖好自己的老羊皮袄,又压了一条装满碎谷草的麻袋,蹿上辕子摇起大鞭赶牲口急走。
急急如惊弓之鸟,惶惶如漏网之鱼,一口气跑出五六里,方才惊魂略定。风寒霜冷。几丘荒冢淹没在衰草蓬蒿之间。霍地哇哇两声怪叫,直惊得把式脊背发冷。定睛观瞧,一只寒鸦缩在坟顶,冷眼旁观这尘世之中的人马大车。
红缨大鞭在手,百邪不侵。这条大道不知来回往返过多少次,把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心神不定。真正是为人怕做亏心事。
把式喝住牲口,打算停下来喘口气,却听得隐约有小孩哭声。这声音断断续续,悲悲切切,似远似近。
冤魂不散!这么快就找上来了!
饶是把式惯走夜路,胆子赛过斗大,这一回也不由得满头短发根根直竖,一下子汗湿衣背。他颤哆嗦放下鞭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中默念:好孩子,你可千万别缠着我!我知道你死得冤屈!等会儿我刨个深坑好好埋你。到家之后,按时八节多烧纸钱,让你在阴曹地府也能冬棉夏单有衣穿,手里不断零花钱,及早脱生转世……
“妈……妈……”,车尾几声哭叫,噪音稚嫩。
“孩子,你放了我吧!我不是故意撞你的!”把式抱头跳下地,筛糠一般缩成一团。
“啊!……啊呀!……”扯着嗓子大哭大嚷,变腔变调,似是受了惊吓?
把式满腹狐疑睁开双眼,稳定心神偷偷望去。啊!那小孩推开压在身上的老羊皮袄和草料口袋,晃晃悠悠坐了起来!
把式魂飞天外,脸色焦黄,双腿瘫软,跌坐地上。发昏当不了死!豁出去了!把式又一转念,将心一横,乍着胆子定睛细看。太阳已经升起老高,牲口鼻子里喷着白气,小孩抽抽嗒嗒,满脸泪痕,孩子和车马一样,在地下投着长长的影子,一切都是那么清晰而实在。
把式晃晃脑袋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伸手挨挨脑门,热乎的!摸摸小手,热乎的!再捏捏胳膊动动腿,孩子只是怯生生望着他。
把式懊悔不已,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像是火候掌握不好,用力过猛,疼得他咧嘴咝咝吸气,伸手轻轻揉起来。
小小子哪儿见过这种阵势,不由得小嘴撇了几撇,叭嗒叭嗒掉开了眼泪。
虚惊一场!想必是当时背过一口气,看来身上并无内伤外伤。……送回去没法交待,浑身是嘴怕也说不清楚,人家还不以为自己是拍花的!只怨当时吓昏了头,光想早点离开是非之地,落得如今无法收拾。……忽而心念一动,自己和老伴至今没有个一男半女,……趁这孩子年纪小不记事,何不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搬倒葫芦撒了油?……
于是,把式因祸得福,撞回个现成的儿子,长大后娶妻生子,承担起传宗接代的重任。到如今,伺候得把式老两口躺卧在野草荒棵之中听上了蛐蛐叫,当年的小小子也成了声名远播的老会计。
老会计的本事有目共睹。八个生产队,五个副业厂,粉坊,臭豆腐房,代销点……不论什么样的烂账,到他手里,准能捋得一清二楚。从腊月初八到二十八,全村的对联差不多出自他一人之手,楷行隶草,龙飞凤舞,神采飞扬。素日里谁也见不到他忙活,常常看到的,就是他一个人坐在桌边闷头下棋,围棋,象棋,跳棋,军棋,用土坷垃,草棍因地制宜信手拈来的顶棋,甚或是小孩们玩的“十人打虎”,全凭兴之所至。没有对手,他自己就是交战双方。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
老会计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十八担。学问多的上尖下流,自然要想法折腾出去一点儿。因此,一有空闲,老会计就寻寻觅觅找知音,圈住孩子们讲古。《七侠五义》、《三侠剑》、《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尤其是《三国》,老会计简直是倒背如流,讲起来声情并茂,兴起时还能唱上一句:“我站在城楼观山景……”听得孩子们如痴如醉。不过,老会计从来不讲《红楼梦》,一句话,相距甚远,看不进去。
老会计的后辈儿孙都很孝顺。孝敬老人本为天理人伦,无可厚非。可旁观者冷眼看来,这孝顺若是隐约之中与宝贝遗产之类内容扯上关系,其中的动机就不能不使人怀疑,孝顺程度不得不在人们心中大打折扣。由二八到三七,由三七到四六,由四六到对成,……一跌再跌。
终于,老会计瓜熟蒂落,驾鹤西归。谜底揭晓,勾人心魄的布包打开在光天化日之下!然而,其中的内容实在超乎众人想象:半片庆贺婴儿百日的长命锁,普普通通,麒麟送子的造型,中间四个凸字:长命百岁。年深日久,镀银斑驳。锁头边缘錾一行小字,某县某乡某村某某某。与锁片放在一处的,还有薄薄一张发黄的纸片,纸片上两行蝇头小楷:后辈儿孙,见此物后,将骨灰一分为二。一半埋入村中公墓,随待二老左右,另一半循錾字所示,葬于亲生父母旁边,也算认祖归宗,叶落归根!
老总
最先让这家发迹的是一只神奇的米缸。
缸内的小米总是保持在一定的高度,不多不少,也就是多半缸的样子。不论舀出一升半升,还是十升八升,第二天准能复原。家里人一经发觉,自然是喜出望外,秘而不宣。从此以后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顶礼膜拜。
这种状态维持了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
一年春天,一家人外出串亲戚耽误了功夫,直到日头偏西晌午歪还不见人影。
家里的一名长工饿得头昏眼花,支持不住,便打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舀米焖上一锅小米干饭。
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长工自然是先寻米缸。
找到之后,掀开缸盖,不由得大吃一惊:一条长蛇,粗绳一般静静盘卧在金灿灿的小米之上。见有人来,大蛇扁头昂起,鲜红的信子一吐一吐,喷出阵阵腥气。更让人称奇的是,长蛇头上竟长着一朵雄鸡样鲜红的肉冠,随着蛇身起伏突突乱颤。
长工不及细想,用一根木棍挑出长蛇,抄铁锨拍碎蛇头,将蛇身断成几截,扔到村外水池边。
转回来再看,不得了!长蛇依旧盘绕缸内。头顶红冠,口吐红信,若无其事。
这长工也算胆大包天。奋起精神,依旧将长蛇打死切段。这回他多了个心眼,将几截蛇身分别扔在了东南西北,四面八方。
长工唱唱咧咧回来,再要舀米焖饭,缸盖一掀,那大蛇似是捷足先登,已经早他一步盘卧在米缸之中,小脑瓜上大红冠子一晃一晃,分叉的信子吐得更长。
长工妈呀一声,头发根根直竖,抱头鼠窜。真是越想越怕,日子不多就病在炕上,从那以后就一直没起来。
人们都说,这长蛇就是“财神爷”显灵,庇佑这家发家致富。……
……嗯?说到这,讲古的老头稍一愣神,止住话头,抬手摁住了自己的肩颈。
老头人称“老总”。“老总”挺让人纳闷。闹不清他是否在什么旧军队里当过兵,也就不知道这称呼的来龙去脉。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老总”不会是瞎字不识,看样子应该是上过几年学,并且走过南闯过北,对这个弹丸小村的今昔了如指掌。如若不然,肚子里不会有这么多故事,嘴里也就不会有这么些个“文词儿”。这么齐全的货色,恐怕不只一个杂货铺,简直够得上批零兼管的百货公司。
“老总”已经将近八旬,一直是孤身一人,看上去还很硬朗,腰不弯,背不驼,虽说略有松动,原装的牙齿仍旧一颗不少,嚼得动铁蚕豆,大果仁。
正是暑伏时节,天和地之间扣了屉一般。这时的“老总”坐在十字街口一家墙角的半截碌碡上,敞开前襟,胖大魁梧,像一尊欢眉笑眼的大肚弥勒。
一堆熏赶蚊虫的麦秸碎草冒过大团的浓烟之后,突突燃起几簇火光。些许微风,火光摇曳不定。散坐的人们惊奇地发现,“老总”移到前面的一只手里竟攥着一条一尺多长的活物,扭身摆尾,盘来绕去,如同一段沾了灵气的稻草绳。人们心中隐约有一种期盼好戏开场的窃喜。“老总”有一只巴掌长的烟袋,此时正与烟荷包一边一个,对称地挂在脖子上。这烟袋黄铜锅白铜嘴,乌油油的竹节细管。年深日久,烟袋里满是黑乎乎的烟油,“老总”不时找一截笤帚苗或席篾儿通上一气。据说长虫最怕这玩意儿。
“老总”哈哈两声,口中连道:凉快,凉快!随即弯腰放手,那小东西曲曲折折,划着接连不断的弧线游走了。
小东西渐行渐远,人们发现,“老总”的眼神竟似望着蹒跚学步的婴儿或是刚刚抱回的一只小小猫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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