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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李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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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人有雅号者不少,最广为人知的,如王维曰诗佛,李白曰诗仙,杜甫曰诗圣。李贺亦有雅号,曰诗鬼。正如王维的诗并非皆具佛气,李白诗并非皆具仙气,李贺的诗也并非篇篇都有鬼气。仅就那些在《昌谷集》中数量并不太多的“鬼诗”而言,也并非仅仅表现为一团鬼气。正象李白之被称为诗仙,是因为他的诗里体现了他的“手把芙蓉向太清”的飘逸和超然的仙人气质,李贺被称之为诗鬼,则是因为其诗多写“牛鬼蛇神”、虚幻荒诞的缘故。然而也正如李白并非纯然的诗仙,而有“大鹏起兮云飞扬”的雄伟的气魄和“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无为的寂寞;李贺也不是纯然的诗鬼,亦复有“若个书生万户侯”的不凡的胸怀和“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无尽的沉哀。李白有时尚能摆脱痛楚和寂寞,驾驭以酒做成的兰舟去遨游远离尘嚣的“仙境”,获取短暂的心灵的麻醉;而李贺则无时不忍受着激愤和苦闷的折磨,他只有以他的诗,以他的带有鬼气的诗,来表达他所认识和切身感受着的这不公平的人间,以及这不公平的人间所“给予”他的敏锐的心灵感触。李贺,实在是比李白更可悲叹的一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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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是有着杰出才华的诗人,可惜他命短,只活了27岁就怅然逝去。在他短短的27年的生命中,写诗,几乎成了他全部的生活内容。但是,李贺决不是为了写诗而写诗,他是用他的诗,来抒发他的深阔的怀抱,来抒发他对美好未来和理想的憧憬,来揭示坎坷的生活经历所带来的痛苦,来借此一吐胸中积郁着的愤懑不平之气!他的那些鬼诗,则正是他的锐感和愤懑的“最恰当”的表现。
我在阅读李贺的全部诗作后发现,在他科考遇挫以前的那些作品的格调,一直是浪漫而又乐观的,这个才华横溢,自视甚高的青年,毫无顾忌地诉说志愿,畅叙襟怀,在他看来,未来是一派坦途呢。然而,当他知道自己无法进入仕途,甚至连考取进士的资格都被剥夺了的时候,他的诗的格调一下子就变了:
别弟三年后,还家一日余。
醁醽今夕酒,缃帙去时书。
病骨忧能在,人间底事无?
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
这首《示弟》诗,作于元和八年(813)。据清人方扶南说:“此当是以父名晋肃不得举进士而归”时所作。元和五年(810),21岁的李贺雄心勃勃地参加了河南府试,以其过人才力,轻而易举取得了乡贡秀才。下一步,就是去长安,参加进士大考。他信心十足,心情畅快,以为金榜题名,指日可待了。在长安,他一面温习书卷,一面广泛交游,还拜访了名重一时的大文豪韩愈。韩愈很看中李贺,也认为李贺必能折桂蟾宫,决无疑问。——李贺的大名,长安很多人都知道了;李贺的诗文,在士子中间传诵着。一些嫉贤妒能的士子放出谣言来,说,李贺父亲的名字“晋肃”,与“进士”犯“嫌名”,如果李贺应进士试,就是对父母不孝。谣言不胫而走,竟闹得满城风雨,虽有韩愈这位“超重量级”的人物为之辩护,终于于补无事。迫于舆论,李贺放弃了考试。失意归来,心中自不免悲伤和怒愤,而还家与久别的亲人团聚,又使他感到由衷的快乐和欢欣。弟弟并不因他的落魄归来而冷落了他,用“醁醽”美酒为他接风洗尘。想一下自己病体支离的情景,虽未能进仕,而终于能够活着还家,何尝不是不幸中的大幸?管他人间的是非黑白呢,管他是否能成为一名进士呢,我李贺有亲人欢欣以待,有美酒的温香以待,这就足够了!这首诗写得多么“旷达”!然而在这种达观的情调的背后,所隐藏着的悲苦和沉恨又该有多么的强烈而深痛。悲极无泪,愈是装成笑脸,愈是加倍地苦痛。这苦痛,却道与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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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阶入仕的路是行不通了,然而李贺并没有因此而抛弃了自己的理想,他很想在人间做一番大的事业,好在青史留下个美名。但是在唐代,所谓成大事业必须以入仕途为阶梯,入仕既无望,成大事业的理想也就空幻缥缈了。李贺陷入如此的苦痛之中,他感到自己是这般的寂寞和孤独,时不我待,白驹过隙,年纪轻轻的他已经生出无数的白发来了。“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梁王与武帝,弃之如断梗。惟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头上无幅巾,若蘖已染衣。不见清溪鱼,饮水得相宜。”(《咏怀二首》)汉时的大才子司马相如,曾在景帝时任武骑常侍,武帝时拜为孝文园令。孝文园令,乃是一种管理皇家陵园的闲适的官职,而这与司马相如的绝世才华,该多不相称!他不愿忍受这“不见用”的苦恼,终于辞官而去,闲居茂陵家中。在茂陵,纵有爱妻卓文君每日操琴相伴,而胸中的悲愤不平之气,却一日也未曾消减。待司马相如死了,汉武帝才发现了他的才华,才“真正”认识到了他的“真正的价值”所在,将他的遗文铭刻泰山之顶,作为自己躬行实践的“指南”。但,司马相如的生命的全部价值只是那“一简书”吗?司马相如是悲愤而寂寞的,他纵然得到了死后的虚荣,而他生时的冷落实在是可悲的呀!李贺为司马相如一生的郁郁不得志而深感惋惜,——这何尝不是自惋!对镜而视,看到自己的白发增添了许多,慨然搔首,素丝落在案前,他只有微微苦笑。除了这辛酸的苦笑,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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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贺毕竟是不能由此而死心。安史之乱留下的混乱局面尚有待收拾,藩镇的叛乱又在此起彼落。李贺很想成为一名战士,他很希望自己能够驰骋于疆场之上,建立起赫赫的军功,他的《燕门太守行》一诗,写出了他的这一志向: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首诗,如果放到王昌龄,岑参,高适的边塞诗中亦足以“乱真”。诗人是瘦弱的,他的“长指爪”未必能拿得起刀和剑,然而从他的“通眉”之中却迸发出精英之气!我们不能将李贺的建功沙场的理想视为他不着边际的天真的狂想,李贺的这种珍视自己生命价值的精神,还是十分宝贵的。
李贺的这种建不世之功的理想的产生,不是偶然的。他出身于贵族的家庭,与李姓王朝的当权者是“同宗”,只是随着年代的渐远,李贺的家庭已不见一丝皇族的气派,反倒日趋衰落了。但是“家族的显赫”,是李贺深以为傲的,“衰落的家庭”,又是无法不正视的客观现实。以跃马横刀取天下的李氏家族,毕竟与他有着血统上的联系,而此值家庭败落,国亦混乱之时,他作为李氏子孙而生出建功战阵,“收拾山河”的志愿,实在是情理之中所必有的事。“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山河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南园十三首》之五)“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马诗二十二首》之五)这样有气魄,这样有气势,岂是一个胸无大志而善为狂思的书生所能为?李贺终其一生未能实现他驰骋临阵的愿望,这些诗在后人看来便都成了李贺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言了,这样看,我想未免太冤枉了昌谷。
李贺既知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只好寄情于诗了。往日忧国忧民的悲怀,也便成了自悲自叹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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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作诗是呕心沥血的。他每天都在作诗,他象是只是为了作诗而存在着、生活着。他只有在诗中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只有在诗中,他的一腔不平之气才得以尽情倾吐。但是,李贺是让人感到奇怪的,因为他的强烈抒发悲愤寂寞之情的诗,大都是些“鬼诗”!
这同样不是偶然的现象。李贺是个有才华,有创作个性的天才的诗人,却生在了蔚为大国的诗的盛唐之后,诗的疆土已经被前辈诗人们开发得极广阔了,要打出自己的天地,无疑是困难的。李贺独标异帜,向“鬼域”中去探诗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
李贺的诗“涉足鬼域”,也不是“偶然的”。我觉得这与他所居处的地理环境和他所受的教育有关。李贺出生于河南宜阳县的昌谷(唐时属福昌),这个地方虽在唐时没有什么大名气,可它西往秦晋,南连吴楚,地处要冲,是交通之要道。这里“遥峦相压叠”,“鸣流走响韵”(《昌谷诗》)地理环境和自然景物皆极优美。高耸的女几山与昌谷“岭坂相承”,近处是碧波奔涌的甘水和昌谷水,西南指手可望的是海拔2000余米的熊耳山,从东到南,有鹿啼山,憩鹤山,锦屏山,昌谷东面,有唐高宗时修复起来的故隋福昌宫。在这一带,流传着极为广泛的神话传说,比如女几山,传说便是兰香女神升天之处,上有兰香庙,李贺曾有《兰香神女庙》一诗,进行过相当细致入微的描绘。这些神话与传说,无疑在幼年李贺的心灵中留下深刻而又鲜明的烙印,这对他成年以后的诗歌创作,也无疑会发生极大的影响。李贺在《赠陈商》一诗中,谈到自己所受的教育,所常读的书,“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楞伽经》乃是佛家一部经典的理论著作,其基本的思想精神,乃是宣扬人居天地之间,所临皆生老病死,万物更替,生灭无常,故对于死亡,生出无尽的恐怖。怎样消除此种恐怖?《楞伽经》劝导世人去寻求一条超脱生死轮回的道路。它开卷的两句偈语“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则正非常简明地概括了此部佛经的妙旨。李贺的很多诗作,包括那些“鬼诗”之外的作品,经常涉及到人的死生的内容,其表达的方式,也大多曲折隐晦,恍兮惚兮,扑朔迷离,不能不说是受了堆在案前的这些佛家经典的影响。至于系于肘后、须臾不可或离的《楚辞》,主要是指屈原的作品,屈原的美人香草之类的创作手法,对李贺更具“决定性”的影响。
李贺之成为“诗鬼”,是由这多种的原因促成的,诗鬼的诗是有鬼气的,但诗鬼并不是无情的,他是一个血肉生气俱在的人,有一腔真情在。他的“情”,就是那种难以忍耐的寂寞空幻之情,就是那种对黑白颠倒了的人间世界的厌恶痛恨之情,这种热烈真挚的情,则正是李贺的那些鬼诗以及他所有的诗歌的“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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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的鬼诗的显著特色,就是“奇而入怪”,“失于少理”,“虚荒诞幻”,多“牛鬼蛇神”,“凄冷怪诡”的描写,而往往使人“犹以为殊不可知也”(杜牧《李长吉歌诗叙》)。我以为李贺诗的奇而入怪,失于少理和虚荒诞幻,正体现了他的艺术特色和创作风格,我把它概括为“以幻写情”或“借幻言情”。
文学是言情的,其所言之情乃为作家对于社会现实的深切的感受体认之情。诗缘情,是中国古典美学中最早对于文学本质的认识,但是历代的作家,批评家,哲学家和思想家,对“情”的理解并不是一致的。很多事,到了批评家,哲学家或思想家那里,简单的也能搞复杂,更何况本就复杂的情呢?我的看法,情即情感,就是人自身所固有的天性,同时它又受到人伦道德的制约,而成为一种伦理上的标准,一种鉴别是非好恶的必要尺度。人而无情,则如枯木残枝,无好恶,无美丑,无是非,无知觉,也就不成其为人。情既然是属于道德范畴的一个概念,则持不同的道德标准的人对它的认识也就会有所不同。以孔子为例,他就讲,情不可过哀,过哀则有伤于人的体质;也不可过激,过激则易使人流于放纵,而应该“温柔敦厚”,“怨而不怒”。而庄子则宣称“无情”,妻死鼓盆而歌的故事是很有名的,这是他对自己“无情理论”的躬行实践,在常人看来,这样的做法既怪异又不近人情,据我看,庄子的无情却正是情深,情激,情痴,是一种变态的至性至情;他是愈乐而愈悲的,是在长歌当哭。再看对李贺影响最大的屈原。屈原的情主要表现在悲,愤,怨,怒。“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惜诵》);“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夫美人”(《抽思》);“申旦以舒情兮,志沉菀而莫达”(《思美人》),都是舒情与陈词诉怨、发愤沉悲相结合,后来儒家的班固批评屈原“露才扬已”,与他的怨而敢怒,敢于张扬个性,不是没有关系的。我们游览文学的历史长河,会发现儒家的敦厚的温柔的情,只有在所谓现实主义的作品中才出现,而敢怒敢怨敢悲敢愤的情,不但现实主义作品中常常有之,而更是浪漫主义文学作品的灵魂。从影响看,李白是庄子型的诗人,他的仙人气质和因仙而忘忧的性格与庄子相近似;而李贺则是屈原型的诗人,李贺之涉足鬼域,与屈原之求诸宓妃佚女是相仿佛的。
过哀或过激之情,所体现的往往是作家最强烈的主观感受,而这感受不易于依附现实的事物而抒发出来,而“幻”,便就成了抒发激情的合适方式。“幻”,是人的主观幻想,它不是客观现实的具体存在,所以“假”;它或许是客观现实能够存在而却未必存在的事物,所以“虚”;它全凭作家主观的异想天开,所以又体现出了作家心灵感受之“真”。以幻写真,以虚写实,以虚幻来道真情,是构成浪漫主义文学的要素,同时也成为浪漫主义文学最突出的艺术表现方式和手段。
屈原是有意识地用以幻写情的创作手法进行文学实践的第一人,在他的《离骚》等作品中,情与幻,是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屈原把楚国及华夏各国美丽的神话与自己真实的感情熔铸在一起,使他的诗既有浪漫的异彩,又富于动人的情调,同时也很好地表现了他的深挚的情感与伟大的人格。
在祖国的文学史上,李贺无疑是受屈原的影响最深的诗人。杜牧说他的诗是“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这评价符合实际。由于李贺与屈原所处的时代不同,个人的遭遇亦不同,决定了其所怀之“志”与所抒之“情”的差异。屈原,假如“君王圣明”,是一个完全可以实现理想的战士,但“圣上昏庸”,使他被剥夺了实现理想的权力;而李贺,只有作为一个战士的幻想,他连作为一个战士的权力和机会都没有。故屈原所关怀是是祖国的命运,而绝少对自身的悲叹与哀惋;李贺则主要诉说个人怀才不遇的苦闷和不幸,国家的命运与前途虽在心中萦绕,但他感到无可奈何。所以屈原的诗是气魄宏伟,振奋人心的;而李贺的诗,则不免暗然失色,只让人感到他的确是个令人悲叹惋惜的短命的天才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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