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步赶蝉（马志均）

快乐晓生

　　可能无缘乘坐，不过，你应当常常见到金岭的那辆电动三轮车。
　　一早起来。他就在路口出租等客。
　　有买卖的时候也不是很多。于是，你便可以看到，骑在车上的金岭双眼微眯，略含笑意，一脸专注，在手机屏幕上点点戳戳，写写划划。
　　八步赶蝉。八步赶蝉。
　　四个字龙飞凤舞。
　　别看写起来洋洋洒洒，其实，金岭压根没上过几天学。除了这几个，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这四个字是他花费了不小的本钱，舍出几盒比较不错的香烟，请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师手把手所教。别看老头本职工作不大在行，字却写得相当不错。
　　八步赶蝉？为什么非要八步赶蝉？而不是六步七步，或者是九步十步？老头于烟雾缭绕之中好奇地问。
　　金岭当时默默无语，面颊上亮幽幽显出两道泪迹。老头赶紧干咳两声，淡出两句今天天气好好好之类岔开了话题。
　　是啊，无论如何不该模糊了出处。金岭依稀记得，那时候，实在是突如其来，几天头晕目眩，眼前星光乱迸，又如同燃着一堆大火，火舌忽忽乱蹿，上半身仿佛背着大块的土坯，扭一下脖颈都很困难，两条腿更是说不出的疼痛。他实在忍不住，小声叫出来。
是收音机里的评书，还是老人讲的故事？七侠五义？三侠剑？白眉徐良？童林传？实在回忆不上来。只是那一句：他一个八步赶蝉……似炎炎夏日中的一掬甘泉，烈焰焚身时的一丝清凉，就那么来不见头，去不见尾，竟然若干年萦于耳畔，根深蒂固了。有道理么？似乎没什么道理，可是，这世间的事情又有几件能够明明白白讲出道理？
    ……早晨的阳光，最好是东天边有那种灿灿的朝霞的映衬，这样的霞光才显得有感觉。潇洒飘逸的白衣侠客，手中仗剑，一个两个，也许是一群，寒光闪闪，衣袂飘飞，步履轻盈，眨眼间飞上树梢，胜似闲庭游步……那几乎是他的整个世界。
　　然后，是电视轰轰烈烈占据了人们那一部分生活。
　　电视真好。
　　武侠剧与电影将金岭有限的想象丰富在绚丽的画面之中。特别是那几个大片的什么第几代导演，简直将拍摄那种片子当成了他们的专利，不是豪杰，就是帝王，他们将那些潇洒飘逸的动作，富丽华贵的画面演绎得尽善尽美，就连杀人放火都能弄得那么漂亮。有他们尽心尽力地伺候着上帝的眼球与想象，金岭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是，结局似乎不太美妙。
　　电视也同样令金岭垂头丧气。
　　本来，金岭一直认为那些演员个个身怀绝技，总有一天他会如愿以偿，领略八步赶蝉的无限风光，后来看到的画面却让金岭一下子大失所望。那是周星驰演的一部什么什么苏乞儿，那里面出神入化的功夫原本挺让人神往，可后来的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小尾巴却是毁尽了电视中的武侠们在金岭心目中的高大形象，那个策马奔驰令人热血沸腾的英雄竟是在三马车上装模作样！还有那些似乎专门用来作假的什么“威亚”！……
　　他们实在太不靠谱。他们的玩笑开得太大。
　　既是不能远瞧，不如想办法近观，他寻到县城的那些腾龙武馆，溪城武院，非要缠住教练，打算不吝金钱见识见识他的那个八步赶蝉。武师们实在没有办法勉为其难，只得向那些酒店服务人员面对挑剔的顾客，不好意思地回答：对不起先生，我们这没有这道菜。
　　当今世界，行行业业无不存在着激烈竞争。草根阶层更是如此。比如某一次落于下风，那些大款大亨面临的也许只是数字意义上的原地踏步或幅度不同的削减，而平民百姓损失的则可能是一家人赖以果腹的馒头稀粥。于是，这不怎么起眼的电动三轮出租也免不了口角争斗。金岭却从不与人交手。每逢这种情况，他只是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弯腰抽出一根小手指粗细，一米左右长短的铁棍，双手分别攥住两端，将铁棍一弯一直，如此反复，如同对付一根柔韧的竹木枝条，对手便往往不战自溃。其实，他们哪里晓得，这里面是有诀窍的，那铁棍中间一段退足了火。不过，金岭骑坐在三轮车上，看去确实很酷，很阳刚，相当有男子气。你看，他满腮胡茬青青，胸脯挺直，攥住拳头，手臂绷紧，小臂慢慢回收，双目冷冷凝神于越来越近的拳头，酷似电影电视上健美比赛的某个动作特写。完全不想当下走红的某些娱乐明星，让人看着像是阴阳颠倒，看节目的同时还需耗费心力考虑他们的性别属性，感觉这个世界有些地方可能不大对劲。
　　那个马戏班子是金岭送人时遇上的。很偶然。
　　这些马戏班子，乡村里现在也并不多见，为了吸引看客，往往兼有魔术、歌舞、二人转之类表演。他们不带任何官方背景，纯粹是自发的民间艺术团体，当然，有时整个团体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考虑到即将到来的衣食问题，这些人的表演都很卖力。
　　一阵紧锣密鼓，演出即将开始，金岭寻一个空隙，驱三轮车划一条优美的弧线靠过去，吱的一个急刹车停到跟前，引得刚刚上场的那个汉子和许多观众凝神注目，只看得金岭有些腼腆。
　　很江湖。汉子站成丁字步，双手抱拳：各位乡亲父老，姐妹兄弟，我们“亚洲火”艺术团初到贵宝地，经师不到，学艺不高，请大家多多包涵……今天，我们给大家带来的节目有吞铁球，吞宝剑，金钟罩，铁布衫，单掌开碑，手指钻砖……最后，是我们的压轴大戏——八步赶蝉！
　　八步赶蝉！是八步赶蝉！尽管汉子不知什么地方的安徽腔普通话或河南腔普通话实在不大悦耳，金岭却听得清清楚楚，没错，是八步赶蝉！金岭浑身战栗，感觉就要漂浮着上天。谁能想到，期冀已久的梦想将在这里实现！
　　乡亲们！表演过几个小魔术，汉子上场来抱拳作揖，东南西北转了一圈：本来不想耽误大家的宝贵时间，可又觉得让大家错过机会实在可惜……现在，我为大家隆重推出我们自己研制的速效去污灵和八宝追风膏！……我们的速效去污灵可真不错！不过，你也不能要求它洗掉衣服上的绣花……要是那样的话，你未免不大厚道。我们的八宝追风膏很是管用。除了脑袋掉下来可能接不上，我们的八宝追风膏包治百病！这两样东西我们打算申请专利，近期内就要着手施行，只是我们业务繁忙，实在没工夫了解那些相关的细节问题。窝火不？始终找不着一个得心应手的秘书给我办，——您别乐，不是那种那什么的小蜜，耽误事啊！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说上半天您也不信，下面，我给大家当场试验，先看看我的八宝追风膏怎么样。别信广告，看疗效。这是赵本山什么时候说的？来，这位大哥……汉子烤好一帖膏药，竟然直奔金岭而来，口中念念有词，像这位大哥，一看就是开车出租，天长日久，免不了有些风湿之症……这膏药我免费奉送，请您帮忙验证一下效果。贴上之后，请您实事求是，就像中央电视台那个节目，实话实说！来……汉子猛地掀开金岭盖在腿上的衣服，却又像嘴里有一根细线勒住了舌头。毕竟是久走江湖，经多见广，头脑灵光，旁人危及看出究竟，他已经迅速弯腰，扯衣服为金岭盖上双腿，低低在金岭耳边道了一声对不起，复又满面春风回到场里，硬生生将众多探询的眼神扯到他的身上，朗声道，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这位大哥是我们的老观众老客户，用不着试验，他对我们的八宝追风膏非常满意！为了答谢他的热情，演出结束以后，我们的八宝追风膏要免费赠送他两个疗程！……下面，让我们一起见证这个神奇的时刻——让我为大家表演传统节目八步赶蝉！
　　伴奏音乐铿锵急骤，震撼人心。金岭的一颗心就要突突蹦出来。
　　音乐声中，汉子弯起食指，含到口中打出一个尖利的唿哨。随即，嘚嘚嘚，蹄声清脆，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踏碎步进入场中，在汉子身旁站定。汉子的同伴也纷纷各显其能，或是贴着人群一溜跟头，或是手持火把，口中喷火点燃，借人们唯恐避之不及之机打场子扩大范围。
　　汉子见大局已定，接过同伴递过的长鞭向上一扬。音乐声又起。
　　汉子再一声唿哨。哨音未曾落地，枣红马便撒开四蹄，绕场子跑了起来。汉子甩开皮鞭，叭，一声脆响，叭，又一声脆响，枣红马在清脆的甩鞭声中昂首扬鬓，越奔越快。汉子放下长鞭，弓步压腿，姿势优美，勒紧腰上的大红丝绦。然后，吸一口气，目光如电，定住场边奔驰的骏马，蹭蹭蹭，奔过去跟定红马跑了几步，又收住脚步退回来。表情夸张，似是满脸无奈摇摇头。汉子立定场中，调匀呼吸，再一次奔过去退回来，如此往复，几次三番，最后那汉子咬紧牙关，放开脚步，随着红马跑了一圈又一圈，垫步拧腰，腾空纵跃，没等人们回过神来，他已经俯身跨在马背上！
   小青年们嗷嗷叫好，场上掌声一片。
　　金岭脑子里空白一片，一脸茫然。
　　人们已经渐渐散去。金岭依旧呆愣愣停在当地。
　　大哥，汉子满面笑容来到近前，我实在不是有意的，刚才的事……
　　金岭答非所问，这就是八步赶蝉？
　　是啊！汉子没有半点犹豫。
　　你没弄错？
　　没有啊。打小师傅就这么教我……汉子的口音实在别扭。
　　那！你的，蝉……？唯恐沟通有误，金岭扭脸一指。场边绿树蝉鸣一片。
　　什么？什么？蝉？大哥，你一定是弄错了，没有蝉，不是那个蝉，汉子费力地咬着字音，是骣……这汉子眼光一溜，带着金岭的目光抬手，指向枣红马……大哥呀，是骣。八步赶骣，是骣，骑马不加鞍韂……
　　一声长呼，金陵的电动三轮车蹿出老远。
　　大哥，小心！汉子叫道，你的膏药！八宝追风……。汉子摇摇头，望着金岭绝尘而去。
　　……醒了醒了……金岭由混沌中睁开双眼，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自己的电动三轮停在一旁。车子翻倒的情景由模糊中渐渐回忆起来。
　　送金岭回家之后，人们安顿他在炕上躺下。金岭一个人过日子，家里收拾得也算不错。除了那些独身男人特有的味道，屋里也比较整洁干净。一进门，撞眼的是迎面墙上的两幅地图，一幅中国的，一幅世界的，大大的，几乎占去了多半个墙面。于是，这屋子便显得很是狭小。
　　可能是自感并无大碍，金岭打算挣扎着坐起身，细细的双腿毕竟很不灵便，这该死的小儿麻痹！近旁的人们看出心事，试探着扶起他的上身，有人拿过衣服给他盖在腿上。
　　好长一段时间，金岭默默无语，偶尔说上一两句话，也往往鼻腔呼吸不畅般瓮声瓮气，只是面对着墙上的地图痴痴凝望，人们发现，那上面正有一只蚂蚁漫步在花花绿绿之中。
　　那小东西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轻而易举地用身体丈量五洲四海，悠闲徜徉于五颜六色的大千世界，将千万里之行实现于纤纤足下。一时间，人们竟如木雕泥塑，唯恐一口气喘不匀惊了它老人家的大驾，直至他在人们的注目礼中渐渐消失成一个看不见的黑点。看样子，这屋里的蚂蚁可真不少，金岭从未对它们有过任何举动。
　　又有人陆陆续续赶过来，关切的询问充盈耳畔，清晰而又实在。树，是依旧那么绿，天呢，也依旧那么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