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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魂系黄土坡(岳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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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6 12:02: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许伯平踏上了黄土坡。
  一阵香气传过来。许伯平掉过头去,看见了坡上的那几个孩子。
  几张挂着鼻涕的小脏脸。一个用破砖头垒起的小灶,上面烤着白薯。
  许伯平走了过去。
  小脏脸们神秘地在一起交头接耳,他们每人拿着烤白薯在吃着。没有人理会他许伯平,只有那吸鼻涕的声音在呼呼地响。
  “你们……”
  许伯平想问,但他找不出合适的话题。
  小脏脸们有一个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一个,他的同伴倒想说话,可是嘴里塞满了白薯。
  “老师来了。”小脏脸们中的一个叫了一声,于是每人都拿起一块白薯向远处走来的一个青年奔去。
  许伯平站在那一动不动。他望着这几个孩子和他们的老师,只见他们低下了头,偶尔还听得见使劲吸鼻涕的声音。
  老师,什么老师,教出这样的孩子,也配当老师!
  他慢慢地向他们走去。青年人友善地盯着他,并不开口。
  “你是这些孩子们的老师?”许伯平问。
  青年人只是点点头,手里摆弄着冒着热气的烤白薯。
  “咱们是同行。”许伯平向青年人伸出了手,“我在小学教了二十多年的书。”
  握手。手粘了一下子烤白薯上的黑灰。
  “啊,刚才在坡上站累了,想到坡下学校里歇歇,不知是否方便?”许伯平望着沉默的青年人,青年人只是点了点头。
  青年人转过身去,在前面走,几个小脏脸蹦着跳着跟着,许伯平随他们走下了黄土坡。
  小学校坐落在黄土坡下。门口有一块斑斑驳驳的木牌,学校里有咿呀的歌声和朗朗的诵书声。许伯平一直被带到了一间大屋子里。几张桌子,几条大板凳。
  满满的一缸子热水,递到许伯平面前。许伯平本来很渴,但一见这掉了瓷的缸子,端起,只是放在嘴前轻轻地吹。
  青年人打来盆水,放在地下。小脏脸们立刻围上去,几只小手在水里撩着水,互相推挤着。不时有人把屁股顶向对方,招来对方甩过的水珠。
  洗好手,孩子们静坐在板凳上。青年人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把毛笔,每人一只。孩子们把毛笔在嘴上舔舔,开始写毛笔字了。
  许伯平眼前一亮,他放下那缸子水,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
  落、起、走、住、叠、围、回、藏。
  “好!”许伯平不禁拍案叫绝,“正统的冯简缘运行八法。”
  青年人眼也一亮,“老先生,您——”
  “我吗,从小就喜欢书法,多少也粗知一些。青年人,你可以写上几笔吗?”
  “让您见笑。”青年人顺手铺开一张旧报纸,饱笔酣墨,信笔挥毫。运笔斩钉截铁,起笔粗而方,纵笔画如匕首,锋棱有成,风骨奇伟。
  许伯平惊讶不已,《天发神谶碑》!
  “青年人,你是跟谁学的?”
  青年人抿了抿嘴唇,嘴角一咧,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
  “青年人,求你告诉我。”
  “王阳九。”
  果然是他。许伯平不禁浑身一震,上前抓住了青年人的手,“小伙子,快,带我去找他。”
  “找王阳九?”青年人被许伯平的举动搞得大惑不解。
  “对,对,去找王阳九。”许伯平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死了。”
  “什么,死了!”
  许伯平一下子坐在了大板凳上。板凳另一端放着的一块烤白薯被他一震,叽里咕噜滚到地上。一个孩子白了他一眼,俯下身去把烤白薯捡起来,送到了嘴里。
  “死了。”许伯平呢喃着。
  

  
  黄土坡,曾让许伯平幻化出多少瑰丽的梦想啊。
  王阳九,黄土坡下面小学校里的教师。关于他,周围几个村子里有着许多故事。在他住着的三间北房里,每天清晨,天色破晓,就见他钻了进去,运气静坐,像个老和尚念经,然后挥毫作书,直到丽日高照。风雨无阻,日日如此。有个小偷曾去瞧稀罕,顺便想带走他的铜镇尺,被他一笔杆打晕在地,半日方醒。他的老丈人偷走了他的一块石碑去卖掉,结果发了财。这些传说,在黄土坡一带,给他创出神笔王阳九的威名。多少年来,这里的人们把能得到王阳九的书法真迹作为家室之荣。
  那时,他许伯平还是个努着对大黑眼珠子的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他早就迷上了书法,早就想拜王阳九为师,向高人学得一两手。
  望着那远在天边的黄土坡,许伯平捏了捏口袋里的冰凉的饭团,他放下了锄头。“老娘叫你去吃晚饭啦!”他的弟弟在嚷。他笑笑,不说话,信心十足地向黄土坡走去。
  农人们刚刚放下晚饭的筷子,星星已撒满天了,庭院里蚊子多,也多少有点闷热。小孩子替老寒腿的奶奶拿着狗皮垫褥,提了长烟袋,陆续聚到黄土坡上,咯咯罗罗说着话,地上一时聚满了人。
  许伯平望着一个脱了鞋拿鞋当坐垫的,亲热地招呼,“吃了吗您呐?”
  “啊,啊。这边坐坐吗?”说着,还欠了欠身。
  “请问王阳九王老师住在哪儿?”
  “在那儿,后边那亮着灯的小房。”说着,那人站了起来,指给许伯平看。
  许伯平心里熨帖,又涌起一股激动,他谢过扯闲话的人们,望了望一直黑到天边的茫茫大野,向那亮着灯的屋子走去。
  敲门。被让进屋里。许伯平被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打量了许久。
  “我是向您学习书法的。”他不由自主低声嗫嚅着。
  王阳九没接茬儿,拿起一个破茶碗,给许伯平倒上一碗水,“喝碗白开水。吃饭了没有?”
  “不,我还不饿。”许伯平很坚决,一下把口袋里的饭团捏开了,他执拗地说,“王老师,教我书法。”
  “哈哈哈,”王阳九笑得干脆,“问道于盲。”
  他不教!
  精明的许伯平已看出王阳九不是在客气,而是在拒绝。
  “打扰了。”许伯平这时才抬起眼皮,只一瞥,眼光就触到了墙壁上王阳九临摹的《吊比干碑》。
  摸着冰冷的饭团,许伯平离开了黄土坡。
  门上的对联还是“门迎百富户纳千祥”那一类,春节门口的红灯笼照着那红纸上的黑字,吸引了几个半大的孩子在指指点点,虽然经了场小雨,红纸已褪了颜色,但那上面的字仍像镌刻在门框上一样,刚劲有力,最后村里的几个老学究也被这破旧对联吸引了,于是,村里嘴下晃荡烟荷包、福气地在街头巷尾遛跶的老头,让大姑娘们看好许伯平。
  许伯平娶了妻,生了子,大的叫大王,小的叫小王。他丢下娇妻弱子,去西安,跑北京,跋涉于名山古刹,流连于墓地遗址,拓残碑,访名人,乐而忘返,竟忘了家里的三张嘴。村里青年人玩纸牌的时候,嚷着“大王是我的”“小王是我的”,边嚷边瞟着许伯平的媳妇。年轻的媳妇可不懂得王羲之王献之,只觉得听了这话真让人脸红,这,他许伯平哪里知道呢。
  许伯平一直在异乡漂泊,像一只焦躁的燕子一处处寻找能安居的巢穴。
  在许伯平离家十八年后,红卫兵小将把他赶回了家乡。许伯平见到个头和自己差不多的儿子,儿子刷写大字报干的正带劲。
  这一天,许伯平贪了二两高粱酒,乜斜着眼对大王说,“来,看老子给你露一手。”
  王——阳——九
  三个字,写了一遍,两遍,三遍,用的正是那年在王阳九屋里一瞥而见早已铭刻在心的魏碑体。
  儿子被他的举动闹懵了,凑到他身边,“爸?”
  许伯平一伸头,喷出一个不太响的酒嗝。他神秘地睒睒眼,埋头又机械地写了下去。
  夜阑人静,许伯平悄悄地从家里出来,向黄土坡走去,还是那个小屋。
  面对苍老的王阳九,他一句话也不说,扯开上衣,光着脊梁为王阳九写了一篇。力之所发,贯于笔端,点如鸟翻然飞下,横如勒马之用缰,挑如善斗者踢足而急收。
  “嗯,嗯,嗯。”王阳九不住地点着头,喉咙里发出残弱的声音。
  “给我指点指点!”许伯平扔下毛笔,上前拱手抱了抱拳。
  “对不起。”王阳九朝许伯平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许伯平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没说出话来。他拎起上衣,抬脚走下了黄土坡。
  “老子还不是天下第一。只要有黄土坡的王阳九,老子就不是第一。”他已失去了理智。
  儿子很为老子解忧。大王向许伯平报喜:自视甚高玩冥不化的王阳九已被关进了牛棚。顺手扔给他一包王阳九写的“大毒草”。
  “混蛋!”许伯平大怒。
  一跺脚,携家带口在远离黄土坡的一个偏僻的小乡村安营扎寨。这里叫月亮河,河水弯弯曲曲地穿过村子。许伯平伴着哗哗响的月亮河水做起了教师。虽是孩子王,他却干得着实带劲,摆弄孩子就像老农拾掇庄稼。无论多么迂的孩子,只要经过他的手,准会把小九九背得贼熟,算盘打得飞响,字典可以乱翻。喝月亮河水的人们从心里感谢他,逢年过节,东家扯西家拽,面红耳赤地争他。
  但他忘不了书法。教课之余,他便扎进白纸黑墨间不能自拔。虽然在本地他已成为人们的骄傲,小孩子都会说月亮河出了个书法家,可许伯平心里总有一种压抑感。沉重的黄土坡压得他喘不过起来。
  “书法家!”许伯平一听到村人送给他的这个称谓就感到不安,脑子里就会出现黄土坡,高高的黄土坡马上就幻化成一块大石碑,上面布满了王阳九的手迹。只要王阳九在,书法家这个桂冠就不会轻易地戴在他的头上。
  总是抑制不住地想去黄土坡,想去找王阳九较量。月亮河边的泥土被他紧紧地攥成一团,又被他恶狠狠地扔进河里。河水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他所以的冲动。
  也许是月亮河水给了许伯平灵气,县里认定他是好苗子,硬是把他给调进城里去了。几度风雨几度春秋,河水还是那样静静地流着,许伯平已经升到副县长了,除了他的俊秀飘逸的字钉在这家那家的牌匾门框上,月亮河的人们很难见到他了。人们清楚地记得许伯平临走的时候,捂着学生的头呜咽着,“你们等我,我一定要回来的,我舍不得你们。”
  工作之余,他的学术论文接二连三地发表,他的墨迹也广为传播甚至海外都有收藏,他觉得要找一个人来和自己抗衡。他开始向人们打听,“你知道神笔王阳九吗?”上了年纪的人会认真地闭上眼睛想想,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挤出几个字,“或许,或许,”然后不好意思摇摇头;年轻人会笑了笑说,“许老,您真逗,王阳九该不会是您的笔名吧,只有您才可以称神笔啊。”弄得他许伯平哭笑不得。对手的失却,增加了许伯平的无限苦恼。
  就在他的书法艺术炉火纯青的时候,许伯平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退下来的第一次出门就鬼使神差地到了黄土坡来。
  这么多年,他还是魂牵梦绕着黄土坡。
  

  
  “还是让黄土坡来承认我许伯平吧。”
  许伯平慢慢回到了现实中,他望了望眼前的青年人,“你叫什么名字?”
  “刘文东。”青年人很平静。
  许伯平抓过毛笔,静心运气,在报纸上刷刷写下了瘦硬峻拔的《吊比干碑》,“这,你可熟悉?”
  刘文东没说话,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孩子们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光了。他默默地打开抽屉,拿出一卷泛黄的条幅,徐徐展开。
  许伯平把脖子抻长,掏出花镜,戴上,又摘下,擦了擦,又戴上。不错,是几十年前那一抬眼所见到的王阳九临摹的《吊比干碑》。
  “老师的经意之作。可惜仅有这一张了。”
  “哦,他是你的老师!”许伯平激动了。他徐徐地移动着头,眼睛盯在那幅字上,好半天,他放声大笑,
  “哈哈哈,神笔也不过如此。”
  刘文东不高兴地蹙了蹙眉。
  “青年人,实话告诉你,我叫许伯平。年轻时酷爱书法,曾向王阳九求教。”
  刘文东惊喜,“前辈,那我们……”
  “不,”许伯平一摆手,“但他不教。”
  良久,一股苍凉的声音涌了出来,“多少年了,我一直把他作为对手,直到今日,方见庐山真面目。”
  刘文东迷惑地看着他。许伯平长叹一声,“唉,可惜你的老师已经作古,不然他的书法可望登峰造极了。”
  “您是说,老师的境界没到?”刘文东胆怯地问。
  胜利,一个遗憾的胜利。毋庸置疑,神笔王阳九那一丝乡村书家的匠气劲还是让许伯平看出了破绽。许伯平慨叹,这么多年,自己对他的书法是多么痴迷啊。
  “俱往矣。”许伯平走到窗前,脸上表情复杂,两眼盯着西边火红的太阳。“你一直跟他学书?”
  “只一年。我刚上小学。严格地说,也算不上学生,我只是临先生的字。”刘文东深情地看着破教室,夕阳透过窗子,把他的身影抻得长长的,投在墙上。
  “他的晚年怎么样?”许伯平看着窗外的黄土坡。
  “惨。造反派说他字好,非让他写标语。他不干,悬梁自尽了,那帮人说他自绝于人民,尸首都不让收殓。”
  许伯平沉默了,眼前仿佛悬着一个干瘦的发出残弱声音的人。
  “这些年你一直在练?”
  “是。不过,难。”刘文东有些感伤。中学毕业后,他回乡参加劳动。小学校里缺人,村里便让他作了教师。黄土坡的条件差,弥漫着墨香的世界对他来说只是个多彩的梦。
  许伯平坐不住了。黄土坡在他眼前有些飘摇。
  要来黄土坡是他早就想到的。可他早就被一张网给罩住了。今天大酒店开张必须到场,明天的茶楼的匾额还等米下锅。回到家,慕名求墨宝的人络绎不绝。徜徉在街上,满街都是他许伯平各式各样的字体。
  许伯平渐渐知道自己在这个县城的地位与作用了。他的书法已经不止一次为县城增光了。他想象着自己的形象,但形容不出。他隐隐觉得,没有自己,县城就会失去一道风景。
  老伴整天喜气洋洋为他忙里忙外,她为他具有县城第一的优越感感到骄傲。那天,他兴冲冲地问他,“三十年前,你许伯平在黄土坡想到今天的风景么?”
  黄土坡。许伯平心里不知怎么忽然浮现起一丝淡淡的哀愁。是啊,那时的许伯平哪里去了呢?
  失却对手的空虚。
  重重地把拳头望头上一擂,“对,去黄土坡。找不到王阳九,也要找回我许伯平!”
  县里举办书画展,落款为“黄土坡人”的一幅书法作品吸引了他的注意。盯着那熟悉的魏碑体,许伯平的心蛰动了,“难道王阳九还在?”
  那张作品,撩起一池春水,勾起了许伯平对往昔的记忆,使他决定马上就去朝思暮想的黄土坡。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刘文东是真正的黄土坡人。
  许伯平嗓子有些紧,他闭上眼,嘴里发出由衷的赞叹,“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他站起身,走到刘文东身前,拉住他的手,“青年人,是颗好苗子。黄土坡不愁阳光雨露,努力吧。”
  自从刘文东一闯进他的脑子里,他就给自己一个暗示:又一个王阳九。现在,王阳九是找到了,可是又失却了,刘文东出现了,他会像自己年轻时那样吗?青年人,谁能保证他创造不出奇迹呢。
  也许,还不是满足的时候。许伯平喃喃自语,“我要好好想想了。”
  黄土坡上,他又见到那几个孩子围在了一起,看那袅袅升起的青烟,慢慢飘向了远方。许伯平脸色异常平静,他走下了黄土坡。
  

  
  小小的黄土坡,竟让许伯平失魂落魄。从黄土坡回来,刘文东的影子搅得他坐卧不安,王阳九刘文东两个人的影子重叠着在他眼前跳跃,不断放大。“又一个王阳九?”
  可刘文东哪有王阳九精干、利落呢。“黄鼠狼生耗子,一辈不如一辈。”他嘟囔着。但刘文东那执着、自信的神态,比王阳九不差分毫。许伯平禁不住喟然长叹,“毕竟他年轻,可我老了。他会超过我的。”
  内心话向老伴说了,可老伴说他自私。他得不到知心人的同情。
  “那,我该怎么办?”没了主意,向老伴讨。
  “当年你离家出去学艺,跟谁商量着?”老伴嗔怪他。
  沉默。沉默。
  许久,许伯平一拍大腿,“好,再去黄土坡。”
  站起身,挺了挺腰。年轻的许伯平又回来了。
  黄土坡,刘文东站在他面前。可在许伯平眼里,总抹不去王阳九的影子。
  “好了,可那几个流鼻涕的孩子怎么办?”
  “没有孩子,我不能活,就像没有书法一样,我要二者得兼。”
  “好,文东。”他感叹着。现在年轻人真是嘴巧了。想自己早年也有过类似的情形,那时他许伯平向领导保证:为了孩子,可以舍掉书法,可他没能保证得了。对手起点不低。
  “那这二十多里路。”
  “不要紧,我有自行车。”
  “每天下午五点,我在家里等你。”许伯平自己没有遇上好老师,他不想让悲剧重演,他认准刘文东是棵好苗,要精心地扶植他。
  从此,刘文东每天到许伯平家。许伯平认真地做起了老师。
  真是黄土坡的后代。在许伯平的点拨下,刘文东的技艺突飞猛进,他像一只贪婪的蚕宝宝,而许伯平正是鲜嫩的桑叶。
  许伯平感动疲倦。但他苦涩地笑了,这苦涩的笑让许伯平尝到了人生独到的真味,也多少冲洗了对黄土坡痛苦的记忆。他唯一希望的是,刘文东怎么吐丝。
  他满心地期待。
  刘文东好长时间没有来了。许伯平有些不放心,“真是青年人。”他不满意地摇着头,踏上了黄土坡。
  摇曳的柳枝,摇掉了焦黄的树叶,晚霞已溶入了黄土坡,对许伯平来说,暮秋的微风已满是凉意。他重新系了系鞋带,惬意地向小学校走去。
  从残破的窗子望去,屋里只是几个簇在一起的小脑袋。吱——许伯平推开了笨重的木门。几对小眼睛瞅着他,孩子们认出了他,马上围过来,拉他坐下。
  许伯平小心地坐在了长凳上,环视着四周。麻雀在顶棚上开心地闹着,顶棚角一只大蜘蛛默默无闻地在劳作。板凳、桌子上满是尘土。许伯平下意识地站起来,长吁一声。
  “你们的老师呢?”
  “到镇上卖他家的老母猪了。他家的老母猪可肥了,下过好几个崽呢,那小崽肉乎乎的,我还抱过它们呢。”一个孩子挥着小脏手在许伯平面前比划着。许伯平厌烦地摆了摆手,孩子不说话了。他奇怪眼前这个老头为什么对老母猪不敢兴趣。
  “你们这课怎么办?”
  “上自习。老师临走留作业了,写三篇大字,数学是习题27到64,语文是背诵,背诵什么来着?”搔搔头,拧了拧眉头,吐了吐舌头。
  “去找个脸盆,里面打上水。”许伯平命令着。孩子们非常听话,马上准备好了。
  “洗脸!”孩子们挤在一起,互不相让,都想先洗。
  “排队!”一个个排好。第一个撅着屁股,用手胡乱抹着脸。
  “用肥皂。”
  “不用,那玩意杀眼。”扭过头来,鼻涕贴到了脸上。
  许伯平转身走出了教室,身后马上就乱作一团,他只得又回到了教室。
  孩子们洗完了脸,用衣襟抹着,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活像一群小花猫。许伯平酸楚地摇摇头,眨了眨眼,流泪了。
  “我看看你们的毛笔字。”
  “我拿给你看。”一个孩子拿过来一篇大字。许伯平接过来仔细端详着,“好!”他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工整的核桃楷,字写得有些偏斜拖沓,但笔力险峻,虎虎有生气。嗯,不错,想不到刘文东还真有两下子。他为自己学生的成功而高兴。从这些表面上不提起的孩子身上,他心里拱出了希望。
  “老师天天叫我们写呀写呀,他自己常常是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有时也忘了让我们放学回家。写不好字他就生气。我们喜欢他,但又怕他。”孩子们抱怨着。
  “你们老师也写么?”
  “原来写。这阵子他不写了,上完课就盯着我们,要不就看书,要不就回家。”
  “回家?”
  “是啊,准是想他那老母猪了呗。”
  “啊,”许伯平惊讶了,刘文东怎么会……
  “让你们的老师明天到我家去一趟。”他丢给孩子们一句话,抽身往外走。孩子们蜂拥着要送,他执拗地拦住了。
  黄土坡下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树叶瑟瑟作响,许伯平不由得仰头望了望树冠上面。
  “这些枝杈呀。”他说。
  

  
  没吃饭,拎过一块面包,填在嘴里,慢慢嚼着。
  “老师。”刘文东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轻声地招呼着。
  “哼,这些天你干什么去了?成仙了?三天不提针,手法便要生。一曝十寒,算得哪门子事!”许伯平血红着眼,质问刘文东。
  “老师,我……”
  “好了,先别解释。你说说昨天为了卖那头老母猪,你怎么可以停孩子们的课?”许伯平气愤地挥动着手臂。
  “昨天我是去咨询报考艺术学校的事,顺便把猪卖了。报名费不能让孩子们出。”
  许伯平挥动着的手臂僵在了空中。他哑了声,脸赧红了。
  “老师,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手法,我倒是从那些孩子身上得到了启发。”
  “孩子,那些流鼻涕的孩子?”许伯平白了他一句。
  “是的,就是那些孩子。诚然,他们很邋遢,但我总觉得我们不应该把我们的意志强加于孩子身上,我认为应该保留他们的天性,所以我只是引导他们,对他们并不强求。”顿了顿,刘文东接着说,“黄土坡,真是好地方,那上面的孩子多好啊。这些日子,我常常在观察他们。看他们在一起群嬉,浑噩天真,痛痒相关,不可分离,但他们各自又有各自的把戏,变化奇趣,行动各有体致。张长夫见担夫争路而得草书的笔法,古德见桃花而悟草书的奥妙,我们就不能从这些孩子们身上得出一点体会吗?”
  许伯平津津有味地听着。他感到了眼前这个青年人不简单。他瞪大了眼,望着刘文东,手里下意识地揉捏着那块面包。
  “我想,在我们的书法里,是否可以大小参差、牝牡相接,使全篇联为一体,而又错落有致,各具风采呢?”
  “嗯,嗯。”许伯平不住地点头。
  “这几天,我把我琢磨的想法写了篇文章,又结合着您的作品进行了研究,发现您的作品虽极工整,但粗疏变化不够,我想要是您的书法更开放点,以求达到自然的神妙,一定会有更好的效果。您看,这是我写的文章,这里面有我对您的评论。这篇文章拿到书坛上去,准会发生一场地震。但是……我,我想把它发表。”
  许伯平一把把稿子抢在手里,急切地看着,头上的青筋凸现出来。
  一页一页地翻着,许伯平感到自己这棵大树在被刘文东挖着。他有些目眩,纸上的字迹慢慢模糊了。
  他闭上了眼睛。
  青筋在他的头上慢慢地涨出来,突突地蹦着,抿紧的嘴角也渐渐颤抖起来,不知手怎么也抽搐了一下。
  突然,许伯平睁开眼,站起身,奔到桌前。他把嘴一抹,面包屑“扑扑”地蹦到了宣纸上,挽了挽袖子,慢慢研起了墨。
  站在一旁的老伴突然呜呜咽咽地哭了。“太祖爷爷呀!……文东,去给你老师研磨,给他研磨!”
  
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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