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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的车轮碾过时,方子茵想到了嫁人。
就这么几年便成大龄了。自己曾经不屑的那些阿猫阿狗们,已是儿女绕膝,含饴弄子的情景了。看着她们一见面便孩子,便老公,便婆婆的兴致,方子茵惘然了。曾经的铁姐妹在铮铮响的生活面前没了共同语言,还“男子浊臭逼人”呢,全是骗小儿女的假话。方子茵的心是黯黯的,也酸酸的。
嫁人吧,嫁人吧!女人终归得有个依靠。
可能是王子公主的浪漫爱情看多了,方子茵特相信一见钟情。她只觉得宝黛初逢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才属于爱情,她有些期盼,有些寻觅,可至今还未邂逅。年龄不容迟疑,焦虑之后,她还是理智战胜了情感,由别人介绍,主动去“相亲”。这种古老的认识方式也是方子茵不得已而为之。虽说是个巴掌大的地方,可到底人生地不熟,整日埋头工作,能认识谁去?
通过“相亲”,她认识了韩宇轩。
在她想嫁人的时候,介绍给她的第一个人是韩宇轩。其实李宇轩也好,张宇轩也罢,没有特殊情况,像多长个手指等,她都会同意交往的。
不知是韩宇轩钻了她的空子,还是她钻了韩宇轩的空子,他们就日益交往起来了。
韩宇轩留给她唯一的印象是老实、本分。婚后也证明了方子茵的判断是正确的。在方子茵的婚嫁信条里有一条是不容变更的:嫁就嫁一个老老实实爱自己的人。向往浪漫爱情的她却从女子的角度做了最安全的婚姻考虑。她是一只冷静的飞蛾,她向往火光,可是不会扑向火光;而她,只能徘徊于火光吗?
韩宇轩和她有着相同的经历,顺顺利利上完大学,顺顺利利找到工作。接着,让人介绍女朋友,方子茵也是他见的第一人。或许都有着未谙人事的懵懂,生活还都一尘不染,这让他们有了些共同语言。
在认识韩宇轩之前,像很多没有男朋友的女孩一样,她心中总会涌起莫名的哀怨,她有着一种柔弱的孤单。其实父母只在百里之外,她隔一两个星期就能回一次家,可是随着年龄的迭加,这种被遗落的感觉总是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方子茵已经到了告别孤独的年代了。
毕竟不是少男少女了,他们的爱情很实际,因为他们只会奔向一个主题:结婚。这样的爱情不乏浪漫,但少激情、新奇,还有火山式的热情。它安稳,像不会泛滥的江水,汩汩滔滔地在河床范围内缓行,给人依赖和安全感。
方子茵的孤独感隐散在陌生的爱情里,像淡淡的黑影晕在红色的幕布里。
任谁在恋爱季节都不要荒废。吵架的事情是有的,生气的事情也是有的,连分手的念头都涌动过,但谁也没办法拒绝青青的爱情。如两只茫然的鸟儿,忽然合在一起,一起高飞反倒有了生活的方向。
有个同类和自己一起飞翔真是件快乐的事儿。
方子茵美了,美丽了,她自己还不知道。她还太狭隘,她只能以自我为中心考虑问题,她还没有认识到人和人是那么的不同,她更不会懂得这不同就是他们之间的纽带。
韩宇轩对爱情的追求方式更像他的统计工作,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他没有创新,他借用固有的模式,他还缺少恋爱经验。比如恋爱之初,他送书,这是很久以前某男的创意。书这种既物质又非物质的东西是很能打动女孩子心的,尤其像方子茵这种在公司负责宣传工作的女孩,这招是百发百中。而且书这种东西你又不能轻易拒绝,如果此时送戒指,你就能断然拒绝,而书不行,不收,你就显得浅薄了。书的装帧精美,摸着滑润如肤的扉页,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这让人艳羡的幸福!当婚后几年,韩宇轩已经忘了自己恋爱时的拙劣模仿,彻底丢弃了这种小孩子的做法时,在一个安静的午后,方子茵望着熟睡的女儿,想起了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书还在,稳稳地躺在书柜里;而那新鲜的幸福感已成了一枚红苹果,寻不到当初的端倪了。这到底是某男的专例,丈夫当时只是借用而已。
这阶段韩宇轩也着实让方子茵生过一两回气。当两个人熟悉到可以牵手的时候,韩宇轩邀方子茵去公园钓鱼。正当方子茵饶有兴趣等鱼上钩的时候,韩宇轩却蓦地站起来,说有个足球联赛马上要开始了,让她一人独钓。方子茵仿佛摔了一跤,灵魂深处被自己美化的爱情发出了断裂的声音。看着韩宇轩的背影,如被弃一般,她登时落泪,暗想:既要看球赛,又邀我钓什么鱼;既已钓上鱼了,何故又把我一人放在此地,怎么这样不懂情理!罢,罢,分手罢!
这一夜方子茵辗转反侧,愁肠百结。她不知自己错在哪里,韩宇轩又错在哪里。她能感觉到韩宇轩是从心里爱着自己的,从两个人见面之初方子茵就知道,这种东西飘浮在空气中,你只要嗅嗅就能感觉到。
难道是我看错人了吗?这就是每个女人梦寐以求的爱情吗?像咖啡,甜蜜中总要夹杂着丝丝苦涩。
开灯,她想写封信。可笔在手中,却成了一首歌词:
你说你很爱我,却总是让我哭,每当我有了幸福的冲动,却总被你轻轻地拦住……我只能在自己的角落里寻找让我流泪的孤独,我只能冷却自我,忽视你的有无。我在追寻的过程中感到很苦,很无助,那种流浪的感觉我不想再重复。我的心是一点两点的通红请把它握住,别让它面向阳光的时候露着满足,背对你的时候是痛苦。我的细致的感情请你珍藏住,有你的时候我不想再哭。
写完歌词,分手的想法又有些犹豫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方子茵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她住在六层楼的顶层,这单身宿舍是公司对每位未婚人员的照顾。
淡绿的纱帘窈窈地铺了一窗,挡住了屋中的秘密。白墙闪着岑寂的光。
也许是太安静了,处在高楼之上,方子茵竟有了一种不知身在何处之幻。
这个早晨她第一次迷失了自己。
“笃、笃、笃”的敲门声把她从昏睡中吵醒。
谁呀?等一会儿。
潦草地套上外衣,把长发用皮筋一挽,趿着鞋去开门。
竟是韩宇轩。
竟捧了一大抱玫瑰在胸前。花上还有露珠闪动,和他额上的汗珠呼应着。
方子茵坚硬的心软了。
自由地谈情说爱大家是理解的,但昭然捧着鲜红的玫瑰去送人是要有很大勇气的,穿过人们探询的目光不亚于冲过封锁线。
韩宇轩他竟敢。而且他在跨进房间的一瞬还说了句感人至深的话:“你真美。”
美?难过了一宿,眼现在肯定还是红肿的,——还说美,什么眼神,什么审美?方子茵还没转到今天。
韩宇轩竟不是为道歉而来,他是为他新鲜的爱情而来。他根本不知道他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这错误险些断送了他美好的爱情。他已经忘了昨天,还有那些钓鱼的事情。他抒发着对男足的义愤,这充满民族精神的感情。花被随意放在书桌上。
吃饭了吗?
没有。
去我们公司食堂吧,估计现在还有饭。
一份豆浆,一套煎饼。韩宇轩吃得香甜异常,这满足中洋溢着送花者的骄傲,虽然他始终没提这花。
“多情却被无情恼”,看来方子茵是白难过了。
其实,恋爱也好,婚姻也好,都像天气,不会永远风和景明,日朗气清,还会有薄云,阴雨,甚至风雪。
老大的方子茵只看到了韩宇轩的不懂世故,却不知自己的过于单纯。两个来自不同家庭,拥有不同性别的陌生人要想融合在一块谈何容易。他们虽操着相同的语言,此时却还是谁也没听懂谁的话。
……
可是,方子茵上了恋爱的列车,下不来了。
……
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两人的关系开始就是半公开化的,双方家长都知道,像签了契约一样。韩家在他俩交往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发来了正式邀请。这一关方子茵是躲不过的。韩宇轩早在几个月前就见过了岳父岳母,只要女儿同意全家就皆大欢喜,在方家宇轩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认可。
而去婆家怎么就如隔着千山万水?开始的时候韩宇轩也主动邀请过,而方子茵死活不同意,是心有所惧。
惧怕什么呢?惧自己得不到婆家的认可。一种女性本能的腼腆让她不敢直面自己未来的家庭成员。
可她终究要跨进韩家的门坎。
韩家人口其实极简单。宇轩为长,还有个弟弟在南方读大学。父母都还没有退休。父亲在园林局工作,宇轩说他父亲有恋树癖,房前屋后都被他栽得严严实实的,他每天下班第一件事是检阅他的树,逐棵看完觉得没有异样才安心走开。母亲是小学教师,教数学,在家有杀伐决断的大权。
方子茵不能再推托了,她同意了赴约。
为了这次赴约,她花干了这月的工资。先去理发店烫直板,直到青丝如瀑布般飘坠胸前,她才满意地离开;分秒不停,她又去了时装店,反复挑拣,选中了一套既大方又时尚的裙装;还买了一个新包,前些日子看中的那个;还要买些初去韩家的礼物。这些都买完了,钱包也瘪了。
她的脸色没有前几年那么红润了,她得靠化妆去填补。她化妆的时候韩宇轩就在身边,当她把口红涂好的时候,韩宇轩却说:“我妈从来不化妆。”方子茵顿时火起:“我又不是你妈。”十足的火药味让韩宇轩不在说什么。两人的口角给这次精心准备的赴约多少带上些“悲凉”的意味。当有一天方子茵已经很像韩家人的时候,望着素面朝天的自己,她笑了。
时间已到,再洗去脸上的“花黄”已不允许,二人得共同去完成这件大事。
韩家选择了这栋楼的底层,目的是拥有这座凹型小院。真如宇轩所说,他家小院是树的天堂。树的种类繁多,有桃、杏、李、梨等结果的,还有柳、竹、银杏等不结果的,一个小院被这些宝贝树木塞得严实极了。
韩家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三室一厅的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地面闪着幽幽的光。或许是鞋跟太高,方子茵在跨过那道门时闪了一下,亏韩宇轩及时扶助了她,否则,非滑倒不可。
韩宇轩的父母也在等待。既生子,就得为他负责到底。送的最近的,也要为他娶妻,帮他风风光光地完婚,这是不用言传的事情。当宇轩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妈妈常哼唱这个歌谣: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要媳妇干啥?点灯,说话,吹灯,睡觉。生得起儿,就要为他娶得起妻,为了这一天,父母省吃节用,忙碌到今日。
方子茵走进了韩家。惊异地发现自己没有丝毫陌生的感觉,这该归功于宇轩的介绍。韩爸爸也不太爱说话,这点宇轩十足像他。客套几句他就出去了。妈妈十分善说,身为数学教师的她办事细腻、严谨。她留着干练的短发,浑身透着干净、利落。她确实没化妆。
她给子茵拿水果,拿糖吃。他们一家人没把她当作外人。
可方子茵还是想知道在他们的心底到底给自己打多少分。
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着,方子茵觉得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看电视不太礼貌,便唤宇轩和自己一起去厨房帮忙。“不用,看电视吧。”宇轩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没理会子茵半是命令的请求。真懒,打入韩家内部又看到了这个老实人的另一面。
犹豫再三,方子茵也只得坐下看电视。
午餐当然很丰盛,妈妈还专门做了拿手的油酥小饼,焦黄甜脆,像扇贝般排在瓷碟里,真是诱人。子茵小心翼翼地夹了一个,轻咬一口,如酥糖般化在嘴里。
妈妈不停地给子茵夹菜,她眼看要吃不下去了。“您别忙了,让她自己夹吧。”宇轩闷声说道。妈妈停止了。这虽然给子茵解了围,但却让饭桌上热情的氛围冷了,子茵倒是喜欢这虚浮的热闹。
盛筵结束,方子茵这条船终于靠在了韩家的岸边。星期天只要是不回家,她就会来宇轩家。他家离她的公司只有一射之遥,方便。
两个家庭都没有过多干涉他们,俩人都已是三字当头,谁还能说什么,都盼着他俩尽快结婚。
两人日益亲密。彼此的诸多不同,像子茵浪漫,宇轩实际;子茵表露于外,宇轩收敛于内等都被爱的火焰烧烤到一边,躲在角落里不得出来。
在他们结识了一年零三个月后,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证是喜庆的红色,每人一份,至今它们还放在一起。上面有两个人的姓名、身份,还贴了两人的快照。方子茵觉得两人照得可真难看,拘谨、黎黑,都比本人老得多。她看得还太近,她还不知道这一纸婚书真正意味着什么,那看不见的才是最真实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内容。
婚前是忙碌的,钱花得像流水一样。
最先考虑的是房子。宇轩父母希望他俩和他们一起住,一来方便,二来现在的房价可以说是天价,等这股热乎劲儿降温后再买也不迟。子茵却不想一起住,和父母在一起总觉得不自由,也不会太方便的。宇轩无所谓。看着宇轩无动于衷的样子,子茵又气恼了:“你当然无所谓,——能和父母在一起,多好啊!”她还是没把自己当成韩家的人。
最后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独单。事先商量好了,房钱由韩家父母拿,装修和结婚的一些东西由他俩负责。都上了好几年班了,俩人手头都有了积蓄,算算,紧紧手也够了。
要自己设计房子的装饰,要自己去购买家具、电器,要去拍婚纱照,要为结婚添置衣服、鞋子、首饰,还要找结婚那天的化妆师……这些事情别人想帮忙也插不上手,最后也得由自己决定。总之,这个月方子茵是忙飞了。
韩宇轩说不必这样忙,像买家具,找一家知名度高的店去买不就行了。方子茵不干,她要“阅尽千山”才罢休,买东西比选男朋友要挑剔多了。
两家也很忙,各自要筹备各自的婚宴。
这些忙碌一半为了自己,一半却是做给别人看的。我们历来喜欢这轰轰烈烈、风风光光的演出,像没有内容的寒暄,非把自己折腾得疲惫不堪才罢休。
结婚的日子匆匆又姗姗地来临了。
选择了秋季,一个收获而略带伤感的季节。“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就让女儿欢欢喜喜地嫁到婆家吧。天还没亮,方家的亲戚们已经团团围住子茵,或帮,或观,或抚,或言,她们要把子茵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送出门。终究是喜事,虽然分离在即,大家也都忍住那不能释放的悲伤,把笑的粉扑在脸上。妈妈却总是显得无所适从,她吩咐着,布置着,她总会不自觉地望望女儿这头。当接亲的队伍远去的时候,回望家人,子茵牢牢地记住了妈妈晨风中的样子:空洞而苍老,像心被谁挖去一般。
韩家喜庆的鞭炮响起来了,新人进门了,是被韩宇轩抱进门的。这是规矩,不能变更的习俗。众目睽睽之下方子茵有些恍惚,她悄声问宇轩:“沉吗?”“怎么会?我还想再抱一次。”“美的你。”是啊,在朗朗碧空之下抱着自己的新娘,把她抱进自己的家,谁不愿意?我们都不禁羡慕这样的好事了。
床上流光溢彩。紫红的鸳鸯床罩,桃红的对枕。两家做的红的、绿的色彩浓丽的被褥层层叠叠摞了半床,“父母之为子女计深远矣”,怕儿冷,怕儿热,把他(她)一生的被褥都给做齐了。每年方子茵晾晒这些被褥的时候总要感喟一番。
窗花、“喜”字摇曳着,舒眉展眼,一派喜气祥和。
仍然被一群人围着,宇轩的亲戚们。感觉到陌生。希望死死地攥住宇轩,让他不离开自己。怎么可能呢,他要和家人一起张罗大事,子茵只能微笑地支持着,任陌生的面孔打量着,鉴赏着。
好在娘家的人来了,结婚仪式也一项一项开始了。
改口,即称公公、婆婆为爸爸、妈妈,开始总有些困难,羞羞答答的;认大小,就是根据辈分年龄认亲戚,新人可得红包;喝交杯酒,极具传统韵味且姿势优美;咬苹果,新兴的,为了增加欢笑成分,终极目的是让新人出丑,等等。
时针指向了十时,新亲们该吃饭了,吃完饭他们要赶在十二时回到新娘家。
两家离得近的,可以当天回姑爷;离得远的,有第二天回的,也有第三天回的,由着彼此商量。他们两家选择了第二天,也就是说方子茵今天是回不了家了。
新亲们走了,他们留下了方子茵。
下午,是和新家庭的亲人们一起度过的。有人唱起了卡拉OK,浑厚、深情,让喧嚣的心逐渐回归。子茵适应多了,何况宇轩就在她身边。
晚饭过后,该是闹洞房的时候了。在过去,农村里可以不分年龄大小和新娘随意嬉笑,那是一个肆意的时刻。现在这个习俗越来越淡了,人们只象征性地开开玩笑就散了。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宇轩的爸爸妈妈,应该是他们的爸爸妈妈又嘱咐了几句,也走了。
二人相视,终成自由身。卸去凡俗,回归本我,家让人真实地存在。
“我想家了,想我妈了。”
“这就是你的家。”
“不是。”
“是。”
“不是!”
“是!”
宇轩“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子茵只得告饶。
相拥而眠,夜晚变得如此多情而甜蜜,暂时忘了离家的烦恼。
婚庆就这么过去了,在夜的宁静中。什么都一样,都要回归宁静。
……
一转身,方子茵褪去羞涩,成为少妇。
蜜月现在是短而又短,轮到他俩身上,只有四天。结婚用去一天,回娘家用去一天,第三天去婆婆那,第四天聚朋友,没等他俩沉淀一下,第五天,工作又开始了。——唯一不同的是,方子茵有家可归了。
两个人商量好了中午不回家,都在本单位的食堂吃午餐。这样一来,只晚餐一顿在家做。而两个人都不会做饭,虽只有一餐,干起来却笨手笨脚的,有时做到一半子茵会打电话请教妈妈,但做出来总没有好味道。或许还很新鲜,开始的时候,俩人拿彼此的愚笨调笑着,倒也其乐融融。可总禁不住单调,饭菜的单调,做来做去总是那几样,让人没有了兴致;也禁不住时间长,这个能把新鲜磨成迟钝的利器,像杯子上的裂纹,以人眼看不见的速度在缓慢生长,游移在脆弱区域,当你发现的时候早就晚了,成了深深的疤痕。
一天,子茵加班,回来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宇轩坐在客厅里,凝神看着体育节目,电视的声音很响,他正放纵着他的爱好。
“我回来了。”
“嗯。”
累死我了,连个欢迎仪式都没有。
进厨房,锅灶冰凉,不食人间烟火一样。
子茵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了。
“回来这么早,连饭都不做吗?”她吼到。
他惊惧,她说话应该是轻声细语的。
“我想等你回来一起做。”
“什么事也不懂。”子茵上前把电视关掉。
宇轩也恼了:“不就是一顿饭吗,值得这么生气?”
“不是一顿饭的事,是不关心。”
“我说上我妈那去吃,谁让你不愿意呢。”
“你,还狡辩!”子茵拿起包就往外走。
“干什么去,你?”
“不用你管!”
两人挣拽起来。终究是宇轩力气大,双手紧紧箍住子茵,不让她走。
僵持着,气氛缓和下来。
“松开手。”
“你不能走了。”
“……我不走了。”
“我这就去做饭。”
“算了,我又不是为这一顿饭。”
“那也得吃饭啊。”
“还是我去煮方便面吧。”
“我们一起煮。”
……
晚食胜肉。方便面也很好吃,还有腌制小菜,酸酸辣辣真过瘾。
今天是和好如初了,可是这个头开得却不好,就像车胎被扎过一次,以后总要在这个地方煞气一样,他们的争吵多起来。
两个人只有同床共枕,同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时候,才会看清对方,看清自己。
宇轩越来越觉得子茵矫情,也就是虚荣。散个步吧,还要选合适的衣服,要在镜前左照右照才肯出去。不惟如此,还强迫他也换衣服。不就散个步吗,干什么要如此兴师动众。女人啊,你的名字叫虚荣。的确如此,没有哪个女人能拒绝甜蜜的谎言和价格不斐的饰物的。
子茵呢,她也觉得宇轩除了懒之外还自私享受,一种男性所具有的利己主义。“男女平等”早更正为“女士优先”了,在他却浑然不觉。不知给妻子递餐巾纸,倒饮料;反之,你如果给他倒上,他会欣然接受。或许是在外面有伤他男子尊严吧,可到了家里,亦如此。男人啊,你的名字叫享乐。的确如此,如果你服侍好他的衣食住行,他会像条狗一样跟着你。
俩人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争吵着,一刀一刀砍削着栓着他俩的那条月下红线。
好在还年轻,好在都视对方为“我的唯一”,好在有花前月下,他们摩擦着,坚持着,也……改变着。
春节到了,是方子茵在韩家过的第一个春节。
下雪了。——雪花一朵一朵地飘落下来,迷朦了家家户户红色的对联。宇轩和子茵步行去婆婆那。路上人很少,两手相挽,相拥而行,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真愿意永远这样走下去。他们幸福异常,在雪的世界里都变得晶莹剔透。两座楼离得不远,只十几分钟就到了。“我还想再走一遍。”他俩折回,又慢慢地走起来。雪落在掌心,化成圆滚滚的一滴,“送你。”“是喝掉吗?”“傻瓜,能喝吗?”——这样美好的时刻每个人都不要忘记哟!
最后还是要走进家门,走进这束缚人的空间。里面倒是真暖和,一进门,温热扑面而来。婆婆正忙碌着,快退休的她之所以还能如此干练,子茵给总结了一点,就是“勤劳”,我们这个民族母性所具有的传统美德。
“妈。”“妈。”他俩相继打着招呼。
“我爸呢?”宇轩问。
“还不是看他那几棵树去了。”
透过窗玻璃,看到西边角落里给树扎绳的父亲,披着大衣,像独钓江雪的老翁。
“这大雪天,不神经吗?”
“妈,这是爱护花草树木,有爱心。”子茵劝解。
脱去羽绒服,子茵也跟在婆婆后面忙起来。她记得曾看过一篇小说《干涸的河床》,讲一位农村的婆婆去城市里给儿子看孩子的种种艰辛,尤其是不容于儿媳妇的艰辛,看后让人唏嘘不已,满纸都是母亲的悲哀。方子茵那时就想,应该对婆婆好些,那到底是养育丈夫的人啊!
小叔子寒假不回来了,说要去打工,锻炼锻炼自己。只有四人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不知为什么,方子茵却想起妈妈来,每年都是坐在妈妈身边吃这团圆饭的,一结婚,这倒成了奢望。妈妈此时一定也在想我了。这么一沉吟,饭也就吃得没了滋味。
公公今天很高兴,他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白酒,让其他人也倒上些红酒。婆婆是不喝任何酒的,子茵便也随着她拒绝了。宇轩给自己斟上一杯红酒,父子俩各自喝起来。
雪已经停了,虽不大,枯草中,树枝上也是白绒绒一片,可观可赏了。
饭吃得不快。公公今天很爱讲话,他谈着他们这个家族史,子茵听得很仔细,她想了解一些。宇轩却不在意,或许是早知道了,可是他却从来没和子茵说过。
吃完饭,他们父子已有睡意,便各自回房去睡。
子茵和婆婆一起收拾着残局。待收拾完毕,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婆婆让子茵到里面的一间卧室休息,因为宇轩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
“不用了,我不太困。”不知为什么,子茵说着谎话。如果在家里,自己的闺房中,她会睡上一下午。
婆婆又忙起来,她逐个房间擦起地来。
子茵惘惘地,回到宇轩的房间。
宇轩睡得已经很沉了,呼吸均匀而畅快。子茵有些爱怜,有些嫉妒,还有些生气。半蹲在宇轩床头,久久凝视着这张还算方正的脸。
宇轩的卧室简洁而朴素,一床、一橱、一桌、一椅而已。橱里是书,看看,是一些英文书和他大学时的课本;翻翻,了无趣味。书桌上有一台录音机,笨头笨脑的大。录音机旁边码了很高的盒带,上头一层倒都是姜郁恒的老歌。子茵不太喜欢姜郁恒的歌,缓慢,低沉,太忧郁,是一个孤独男人的饮泣。一个男人,还是阳光些,豪迈些比较好。看着盒带里的歌词,有那首熟悉的《梅花三弄》: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看人间多少故事,最消魂梅花三弄,“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床上的宇轩动了动,是在做梦吧。子茵过去给他掖了掖被角,这个家伙睡得还真香。
现在的春节爆竹声少多了,只远远地传来一两声,又很快地闪逝了。
天近傍晚来了客人,是宇轩老姨家三口,老姨夫的老家在山东,不是年年都回去,不回去时就到这儿来凑热闹。
“人呢,还睡觉呢?都起来,晚饭前还能码几把。”他老姨夫大嗓门,走到哪里都是首席发言人。他爱玩麻将,过些钱,但不大,而且只和三朋五友玩玩,就是玩瘾很大。
“成子,去把你大姨夫和表兄叫起来,这日子还睡觉。”他对儿子说。成子大名叫纪成,是独子,今年刚考上大学,一个职专改成的大学。他和宇轩兄弟不同,他的读书纯是“逼上梁山”,这年头好歹也得混个大学毕业证吧,他就乘着大学扩招的东风上了一个自费班。
他们表兄弟关系很好,宇轩虽长他十几岁,彼此却没什么距离,在一起时间长了,都成了最亲近的人。
成子把他们相继叫醒。迷迷糊糊中宇轩就被推到麻将桌前,子茵也跟着一起出来了。
两父子战两父子,场面也很壮观。几把下来,宇轩彻底醒了,醒后的宇轩倒有几点让人刮目相看。子茵心中的宇轩很稳重,讷于言,更不会口吐狂言。现在,他变了——他和表弟开着玩笑,他们哈哈大笑;尤其是抓到好牌时,他还会吆喝子茵给自己倒水,送水果过来,这样把子茵呼来唤去在以前是没有的——他一改往日的沉稳作风。原来,谁也不是绝对的,谁都有更适合自己的环境,在那里,他成为自己的主人。这时的宇轩给人生机勃勃的感觉。
老姨夫让子茵也过来玩,她一笑,拒绝了,加入到婆婆她们包饺子的行列。
饺子煮熟了,四个人还是不动地方。
热腾腾的饺子都快放凉了,四个人才走下“战场”,囫囵一碗就又杀将回去。看来什么都不能上瘾。
子茵和婆婆、老姨吃完饭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她们姊妹看得很投入,子茵却只用它来打发时间。
看来宇轩赢了不少,他不时地向子茵示意他的钱袋。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在家的时候每到这晚外公都会重复这句话,还说着他小时侯过年的情形,贫穷而有意思。大家一起吃凉丝丝的柿子,这些柿子都是子茵一个个放在每个人的手中的。现在,是谁又在分柿子呢?
午夜,这时爆竹才像约齐了一样响起,隆重而长久。人们心中都会闪动这样的影子:今年将逝,今年将逝。
“外面有人家在放焰火,我们到院子里去看看。”老姨大声说。
子茵看看玩麻将的人们,他们不为所动。今年和明年又有什么区别呢,不都得一样过日子,还是玩玩吧,这是他们的理论。子茵是希望宇轩和她一起数新年的钟声,然后许愿,然后看今年的到来……可是看眼下的情形,这些无聊的想法随着新年的迫近只能成为一些想法罢了。
新年的钟声响起,子茵真想回去睡觉了。可那四个人还没有停止的意思。长辈在侧,子茵欲言又止。
“子茵,到宇轩的卧室先睡吧。”到底是婆婆细心,她看出了子茵的倦意。
“我们还是回去吧,那边房子阳台的窗户还没关呢。”她说的声音很大,是希望宇轩回应她。
话宇轩是听着了,但他还想捞几把,因为最初厚厚的钞票又变得薄薄的了。他正忙着出牌,只能边出边说:“子茵,你先回去睡吧,我再玩一会就回去。”
子茵不满意了,这可是我和你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啊。没再说话,她快速穿鞋,穿羽绒服。婆婆也想责备儿子,但终没说出口。她只能不停地嘱咐子茵路上小心。
“没事儿,这时候外面人正多,都放鞭呢。”子茵用最后的从容回答婆婆后转身就出去了。
历史总在重演。曾经滑倒的路口又让方子茵摔了一跤。这真让人泪流成行。
路上不知寂寞的人们还在燃放新年的爆竹,噼里啪啦,星溅光闪,同一条路怎么就走出了两样?
胡乱地进门,洗漱,躺在床上,能睡的时候却睡不着了。数数吧,数羊吧,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这些劝解都没用,除了委屈,其实心里还是盼着宇轩早点回来。
一点钟过去了,两点钟也过去了,子茵再也控制不住了,泪珠扑簌簌滑落,索性坐起来,像完成一项任务一样,用纸巾不断地擦拭着鼻涕、眼泪。女人的心思啊,太细腻,它首先灼伤的是自己,这到底能怪谁呢?
当手里的纸巾要用完的时候,方子茵停止了哭泣,她的委屈或许被泪水稀释了,她有了一点点理智,她想到了哭并不能解决问题,她得让宇轩知道她心里的不满。
凌晨三点左右,宇轩疲倦地进门了。灯怎么还开着?他想子茵肯定是睡着了,没料她竟然还坐在床上,眼睛红肿。
“怎么哭了?”
“没什么。”
“说呀。”
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你没和我一起回来。”
“我以为什么事呢,过年了,大家热闹热闹不好吗?”他觉得她有些不可理解,他想起了那句歌词,“女孩的心事男孩你别猜,猜来猜去你也不明白”。
“我的感受不是这样。”
“不值当的吧。”他把这当成了小儿科。
他们并肩躺在床上,他听她在诉说,可是听着听着,他还是先睡着了。
说了也不明白,他们有着太多的不同。失望中子茵也沉沉睡去。
第二天,问他自己昨天说了什么,先说“忘了”;一瞪眼,才又想起个大概,不就是“一块回来”吗?
他倒是做到了,第二年春节,他们同去同回,这让家里省了很多纸巾。
……
在结婚第二年的五月,方子茵怀孕了。
这是一件大喜事,她甚至感觉到自己嫁给韩宇轩的主要意义都在于此。
他们被婆婆召回吃饭,他俩那种吃饭的方法只会对胎儿造成不利影响。从这天开始,他们又吃上了有菜有粥,荤素搭配的营养饭食。
方子茵彻底感受到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时刻,不是结婚,更不是抚养孩子,而是怀孕。
她时时受到关注,事事不用操管。
胎儿两三个月时她正害口,虽不太严重,却也是吃的少,吐的多。每当她跑到洗手间去吐时,宇轩总是心疼得皱眉,不知所措地帮她拍打。
婆婆每餐都要向她征询吃什么,直到宇轩帮忙说吃什么都行时,婆婆才安心地去做她觉得合他们胃口的饭。
在单位,她也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弯腰的活不用去干了,抬手的活也不用去管了。这让一度习惯工作的她清闲了,像腾云驾雾一般。
妈妈和爸爸隔一段时间总会抽空来看她,带来她爱吃的小菜、点心。靠在妈妈身上,说着自己的感受,像又回到了小时侯。
每个夜晚,几乎都有宇轩相伴。他推掉了能推掉的所有应酬,在家专心陪她。——孩子真是纽带啊,把他俩牢牢栓在一起。
四个月过后,子茵的食欲好起来,非常之好。有时她会在梦中饿醒,虽然白天吃得好且多,她还是禁不住地饿。宇轩就去给她热一杯牛奶或是削些水果吃,只有吃了这些,她才会安心睡去。——准妈妈的日子真如神仙一般呀。
现在在街上随便看到哪个悠闲的孕妇,手抚圆圆的肚子时,她都会想起那时的自己,捧着那么大的肚子没有丝毫的羞涩,倒是一脸的骄傲,这孕妇们。
胎动不很明显,——人和人的反应就是不一样,和自己同时怀孕的邻居常常在她俩一起散步时突然停住,让子茵用手摸她肚皮上的凸起,那小家伙真不老实,正在他妈妈肚子里拳打脚踢呢。
“我怎么就没这种感觉呢?”子茵有些顾虑地问。
“我妈说如果怀的是男孩胎动就明显,怀的是女孩就不太爱动。”邻居像经验者似的解释着。
这和性别还有关系?子茵半信半疑。
这天晚上,从婆婆那吃饭回来的路上,子茵就把邻居的话对宇轩说了。
“要是生个女孩怎么办哪,你们家肯定希望我生个男孩。”
“什么思想啊,重男轻女啊?没有女的行吗?再说了,生个女孩多省钱。”宇轩半戏谑地说着。
“你这思想不也重男轻女吗?”子茵回击着。
“别封建了,放心吧,生男生女都无所谓。”宇轩面露坦诚,“只要你们平安就好。”
听到这些,子茵感激而欣喜。孩子是两个人共有的,只有得到了对方的肯定才会觉得心里塌实,这些安慰让她对宇轩的诸多不满又没有了,一个男人的宽广真是女人最珍贵的宝藏。
分娩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子茵的脚已经浮肿了,只好又买了一双大两号的雪地鞋。不能再弯腰了,脱鞋,系鞋带这些活只能由宇轩代劳。
她的两颊在四个月以后就已经出现妊娠斑了,由颧骨向上蔓延,现在这些斑块逐渐加深,有的地方已经连成一片了。她没意识到这些变化,宇轩也没注意到这些变化,他们的心思都集中在她日渐凸起的肚子上。这样没意识是好的,它让整个怀孕过程充满期盼,没有遗憾。子茵只想到将来的宝宝如何如何,像健康、聪明、快乐等等。而自己变丑的事儿是在孩子大一些时才看到的。孩子两三岁的时候,一天,她有工夫从镜中端详一下自己,才看到事实的另一面。她骤然明白了做母亲的另外意义,——你要献上你娟秀靓丽的青春,才会拥有孩子。当然,孩子的父亲在抚养的过程中也是要极尽艰辛的,但是母亲却要承受不可挽回的代价,被损毁的代价,惟有这种牺牲才会换来孩子。如果每个人都意识到这一点,他或她就要对母亲好一点。
自从剖腹产流行以来,生孩子不在是一件危险的事了。除了疼痛,孕妇已经很安全了。但分娩的前两天方子茵还是住进了医院,为了防止不测。
宇轩也请了假,一直陪在她身边。在医院的第二个晚上,方子茵迎来了分娩前的阵痛。
阵痛起自深夜,是一种折磨人的疼。 收缩、疼痛、缓解,像被线抻住一样,这么抖抖地给你来几下,让人通身是汗。开始时是几分钟或十来分钟疼一阵,后来时间越来越短。陷入疼痛中的方子茵只能忍耐着,——她在疼痛的间歇积攒力量,以应付下一次更强烈的进攻。
宇轩呢,近乎机械地、不知所措地给子茵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他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还能为子茵分担些什么。像在黑暗的海上航行,他是慌慌的。
医生进来看看,说既然不想剖,那就还得忍耐些时候。——那会是什么时候呢?三十三岁已经是高龄产妇了,还要这样冒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喜欢自然生产,她喜欢一切自然的东西,当初和医生提出这种想法,见医生也没有过多的阻拦,这也坚定了她自己生的决心。
她必须坚持。
阵痛像狂风似的卷来,让人真有些承受不住,她的手攥紧了宇轩的胳膊,——坚持,坚持到天亮。
窗户终于发白了,白天掀开了黑夜的帷幕。
羊水破了,子茵被推进产房。疼痛有所缓解,但不安又袭上心头。
产房里已经有两个孕妇躺在那里了。一个孕妇闹得很厉害,她叫嚷着,诅咒着,以这种方式迎接小宝宝的到来。另一个则像子茵一样忍耐着。
每个床都离地很高,让人觉得陡峭。附着在这样的床上让人总有些不习惯。
疼痛又一次袭来,让人战栗。她听到了护士的命令,让她用力的命令。而她怎么也用不上力,她感到自己浑身无力。怎么办呢?只能任阵痛继续,直到孩子出生。
又过了多少次这样无望的疼痛呢,有十来次吧,——孩子终于生下来了。
是个女孩,黑黑的,还看不出模样的好坏。护士抱给她看,她也不知道刚出生的婴儿该是种什么样子,什么也没看清孩子就被护士抱给了在门外等候的亲人们。
被大家簇拥着,子茵又被推回病房。车子一直由宇轩推着,子茵想听到他的低声安慰,没有。他和大家一样,小心翼翼地只管推车,而此时子茵觉得自己还需要些别的,让自己不在空虚的东西,诸如宇轩的爱抚、亲吻。
血流了很多,人也就苍白了。
还有汗,顺着额头淌过脸颊,把被角都浸湿了。
妈妈和婆婆是最忙碌的,一会儿抱抱孩子,夸赞一翻;一会儿给子茵擦汗,换浸湿的纸。
孩子睡着了,产房里安静下来。她是那么小,也就两本字典接在一起的长度,躺在妈妈身边真像一只小动物。这就是我们的期待吗?她看到坐在远处的宇轩也是一脸的茫然,他们两个仿佛是捡到一颗大且圆的珠子,看它在手心骨碌碌转动而不知如何处置且又不敢妄动。
面对新鲜的变化他俩是茫然多于惊喜的,又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腾,神儿还没有转过来,因此,孩子刚出生他们俩就都倦意深深了。
只在医院观察了一晚,见她们母女平安,大夫同意她们第二天出院。
车子缓行到自家的楼前,才下车便有雪花扑面,小而碎,已经齐崭崭地铺了一地。古人逢有喜事便以自然之物为之命名,那我们的孩子就叫雪儿吧,纯洁而神圣的雪能掩去污浊,掩盖鸿荒,倚在宇轩身边的子茵在心里这样默想。
终于到家了,才离开这么两三天就觉得家陌生了。衣柜好象更白了,干楞楞的;玻璃茶几上是一层淡淡的埃土。婆婆忙着给铺床,大家七手八脚先把母女二人安顿好。
小韩雪这时还真乖,在暖和的被统里没哭一声,她也知道到家了吗?
方子茵还是感到累,一种永远睡不醒的感觉。脚步声,说话声都不在意了,躺在女儿身边,她最先睡着了。
醒时已是正午,雪停了,阳光照到床头。小韩雪还睡着呢,是一副未谙人世的样子。
“妈,妈,”子茵轻声叫到,“给我倒杯水。”
妈妈忙不迭地进来,给女儿倒好水,送到唇边。
“吃饭吧,你婆婆我俩给你包了点羊肉馅饺子,刚煮熟。”
“你们别太忙了,我吃什么都行。宇轩呢?”
“刚才公司来电话给叫走了,有些账目要弄出来,今晚可能要加班。”
“噢。”
下午子茵还是很安逸,妈妈婆婆都在身边,自己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想,看着她们喂着孩子,逗着孩子;抱着孩子,亲着孩子——自己却一点儿也插不上手,傻傻的,倒像个局外人。
妈妈决定在这儿住几天,虽说家里还有个孙子得看,可女儿是非常时期,当妈妈的怎么能离开?
家里有人陪伴,宇轩也就安心地加班了。
妈妈到底是过来人,又加上这几年看孙子,这些在子茵看来毫无头绪的活儿她却干得有条不紊。她极熟练地用奶瓶喂着孩子,迅速且轻柔地给孩子换着尿布,还不停地给子茵指点着,告诉她哪些是该注意的地方。原来侍弄一个孩子竟是这么的不容易,子茵才知道抚养孩子才是天底下最坚辛的事。
灯光下,妈妈两鬓微华,和婆婆一样,她们都是了不起的母亲。
有妈妈在,一切都井然有序。这个晚上孩子也格外地听话,只醒了一回,姥姥喂喂,抱抱,就又接着睡着了。
回家的第二天,早晨仍是小雪霏霏,不大,也不停,隔着双层玻璃,能看到它飘落的亮影子。
婆婆一大早就赶过来了,提着一饭盒刚熬好的鸡汤。“子茵还好吧,孩子晚上听话吧,我先暖和暖和再进去,别把凉气带给孩子。”婆婆拍打着头上的雪珠。
“都挺好的,您的小孙女还真乖,一晚上睡得可好了。”
“您的脚怎么了?”
“来的路上滑了一下,可能是扭了。”
“您快坐到沙发上,我烧点儿酒给您搓搓。”
“没事,没事,先让子茵吃饭吧。”
小韩雪哭起来,姥姥和奶奶一前一后赶紧过来。
“哟,尿了。姥姥这就给你换。”
子茵看婆婆走路慢下来,想是脚疼的缘故。
“您一会儿上医院去看看吧。”
“不用,用酒搓搓就行了。”
——酒精味儿在空气中弥漫,温醇、清香,小韩雪仿佛也闻出了异样,不吵闹了。
宇轩中午还不能回来,打电话说晚上才能回来。
又接到子茵弟弟打来的电话,说小侄子发烧了,总是不退烧,还吵着要奶奶,问奶奶什么时候能回来。
是妈妈接的电话,她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迟疑地放下电话。
“小方兴怎么了?”子茵急切地问。
“可能是感冒发烧,就是不退烧。”妈妈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您回去吧,我这儿没事。”到底是女儿疼妈妈。
“您回去吧,等孙子感冒好了再来,这儿有我们大家呢,放心吧。”婆婆也劝说着。
弟弟他们都依赖妈妈惯了,这几天怕是连饭都是将就着吃的,难怪孩子会生病。
妈妈坐下午的班车回去了。
傍晚,宇轩回来了,看样子很累。他先进卧室看看女儿,又摸摸她的小脸。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才把对子茵的关切坦露出来,亲吻着子茵,轻轻地问:“还疼吗?”“好多了……”“你不抱抱她吗?”“我怎么会,摔了怎么办?”“练练呗。”
孩子被爸爸抱起来,可能被抱得太紧了,她向外扭动着头。
婆婆想晚上陪子茵,帮她照顾孩子。子茵想到婆婆的脚扭得还很厉害,况且还有宇轩呢,就把婆婆劝走了。
才八点多钟,小韩雪又睡着了,可爱的小脸像天使一样。有时会咂咂嘴,是在品味奶奶刚才喂的牛奶的味道吧。子茵的奶还没有下来,但她已经觉得胸部在隐隐发胀。如果有了母乳,孩子就会随时吃到温度适宜、营养丰富的美餐了,这既可省去冲奶的麻烦,又可省去一大笔可观的奶粉钱。现在的婴儿奶粉可真是贵,上百元一桶的奶粉都排不上名,商家早猜透了大家的心理,就这么一个孩子,看得都跟眼珠子似的,谁家也不怕贵,大人节衣缩食也要给孩子最好的,——最贵的当然就是最好的——谁知道呢?
虽然有了些精神,但方子茵还是觉得困且乏,恹恹地不想动弹。
宇轩仍是一脸倦色,似乎也经历了生产的艰辛。
“我们也睡吧,你明天还得上班。”自结婚以来他俩头一次睡得这样早。
毕竟是做了妈妈,孩子的哪怕是极微小的声响都会把她惊醒。也就是半夜,小韩雪醒了,小胖手不耐烦地往脸上抓。借着月光,子茵并没发现她脸上有什么;用手摸摸孩子身下,已经湿了一大片。她想起来给孩子换一下尿布,不知怎的,腰此时却像坠了极重的石块,死死得难以动弹。她唤了两声“宇轩”,可那位睡得像忘了她们母女的存在,这怎么能叫醒他?
用手轻轻拍着孩子,子茵慢慢地蠕动双腿,希望用两腿带动腰,这样动了十几分钟吧,子茵觉得腰部有了知觉,她逐渐用力,——还好,坐了起来。隔着孩子,她推了一下宇轩,那位迷迷登登地回应着“干什么?”“抱一下孩子,我腰太疼了”。孩子被半睡着的宇轩抱起来,子茵赶紧卷走湿乎乎的尿布和小褥子,换上干爽暄暧的。孩子刚摞定,宇轩的鼾声又起。
孩子不知怎么又哭闹起来,温柔可爱的天使逃得无影无踪。其实孩子是饿了,惶急中子茵竟未想到这点。她抱起孩子(腰这时已经苏醒了),颠来哄去也不见好,而宇轩的鼾声又那么均匀,子茵恼到极点,想发作,看看怀里的孩子,又忍住了。
可是心中却有了气,这气来得不是时候,不偏不斜正在子茵的奶要滚滚而下的时候。此时的子茵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简直是不可挽回。孩子的哭勾起她心底的委屈,迷迷茫茫中没有谁可以倚靠一下,此时,丈夫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孩子哭声渐大,总算把她的父亲给唤醒了。“怎么哭了”“哭半天了”“你抱一下,大概饿了吧,我去冲点儿奶”随着宇轩的清醒子茵也聪明起来,她总算还会想到孩子是饿了。温好水,冲了100毫升的牛奶,小韩雪拼命地吮吸起来,一会就喝了一半多。孩子一安静,母亲也就心平气和了。两个大人随着孩子摇摆,跟着孩子的号令向前走——家又温馨宁静起来。
天刚刚朦朦亮,方子茵还是发现了自己的错误,这让她至今后悔的事情。她先醒了,她觉出了自己的异样,昨天隐隐胀痛的乳房忽然平静下来,像煞气的皮球毫无力量,那滚滚而来的乳汁已经被妖怪的宝净瓶一滴也不留地收了回去。
过了三四天还没下来奶,婆婆可着急了。现在这些媳妇们到底是怎么了,各种营养都齐备,也不让累着,怎么动不动就听说这个没奶那个没奶的。在过去,那些媳妇们喝口水奶汁就会挡不住地流下来。
看着小孙女不情愿喝奶粉的样子,奶奶用尽了她知道下奶的种种办法。先去医院买最好的下奶药,要相信科学。没用,就用食补,熬鲫鱼汤,熬猪蹄,熬鸡汤,美味的汤都尝遍了,还是没下来奶。
子茵也急,但她又不能着急。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她劝婆婆别再忙了,反正现在各种牌子的奶粉多的是,过去孩子不是吃面糊也长得健硕强大吗?
直到孩子满月,婆婆才死了心。子茵对下奶的种种措施一直不很热心,她有一种宿命观,她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一个惩罚,当然也包括宇轩,既然缺少一种忍耐或叫无私奉献的精神,那你还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或父亲),你会受到惩罚,抹不去的惩罚。
她和宇轩说了自己的想法,宇轩若有所思。
经过了这次洗礼,子茵的急脾气有所收敛,宇轩也比以前勤快多了。
多了一个孩子就仿佛是多个世界,你会突然觉得,生活原来是这样,像大燕儿带着小燕飞。
子茵总是嫌孩子长得慢,如果“揠苗助长”的技术再安全些,她都会铤而走险的。
其实孩子长得还是很快的。能抬头了,会坐着了,长小牙了,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这些变化让人觉得新奇又欣喜,生命的延续真是不可思议,而它确确实实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宇轩对这些变化更是充满好奇,他会惊异地凝视女儿刚萌出的小牙,看女儿要站起来时又摇摆地坐到床上,他脸上总会露出最绚烂的笑容。当女儿足够“硬朗”时他便迫不及待地把她抱过肩头,举上顶端。子茵从宇轩身上明白了“掌上明珠”的真正含义,这种呵护真是让人动容,无法企及。
和宇轩比较起来,子茵觉得自己对女儿的感情要冷静得多。她也会充满慈爱地凝视着女儿,但女儿顽皮时,她会很凶,会在她的小屁股上给几下,这种举动宇轩是不会有的,即使在女儿那让人头疼的逆反期,宇轩也是极其温和的,他觉得美玉上的瑕疵也是很惹人怜爱的,难道不是吗?毫不掩饰地暴露自己是需要一种多么可贵的勇气!可见,父性对种族延续的重视程度要远远高于母性。
有了孩子,宇轩的生活丰富起来,而子茵却总感觉自己丢失了什么,是自由。
家里最琐屑的活儿总要落在女人身上,这是性别分工。
每到晚上,哄孩子睡着后,子茵还要洗那些总也洗不完的衣服。把一家人打扮得漂亮干净应该是一个家庭主妇的幸福,子茵本不该有什么抱怨,但她总有一种被剥夺的感觉。是的,她不能再悠闲地读一上午自己喜欢的书了,一个小时,半个小时都不可能,更别说去喝咖啡,逛商场,去郊游……她成了线拴住的人了,每天她只往返于家和单位之间,——当然,在这之间她还要顺道去市场买菜。宇轩是不必为这些柴米油盐操心的,他只要按时上班,挣工资就行。而他确实也没有做这些琐事的机会。白天,婆婆在家帮助看孩子,妈妈在身边,宇轩也就没有养成做饭的习惯;晚上,婆婆回去了,孩子总要有人逗吧,这个活丈夫又是极拿手的,那么,做饭,洗衣服,整理房间这些活儿子茵也就义不容辞了。灯光下,看手指慢慢浸入水中,被逐渐淹没,与那些衣服纠缠在一起,子茵心中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岁月无痕,孩子却长高了。宇轩的幸福也是与日俱增,和女儿的个头一样。他保持了自己原始的形状,一个不为生活所扭曲的灵魂多多少少还是让人羡慕的。
或许是自己太贪心,有了家就得放弃自由,不能像《渔夫和金鱼》故事中的那个老太婆啊,否则,无止境的欲望只能让心灵守着那个破旧的木盆。
累也好,忙也好,孩子四岁的时候上了幼儿园,一家人还是觉出了轻松。连奔带跑的河终于驶入江面,忙碌的日子安静下来。
先是婆婆和公公两人决定一次远途旅游,子茵非常支持,这几年婆婆一直围着小孙女转,退休倒比上班还累,也该歇歇了。子茵和婆婆的关系也无所谓亲不亲,反正成了一家人,互相包容也就相安无事。本来嘛,都有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生活习惯,也无所谓好坏、对错,时间一长就变成了互相适应。
宇轩不像以前那么爱看体育节目了,也不看书,工作也不能算尽其所能,倒是很愿意沉浸于融融家居之乐中,直到淹没自己。子茵恼他这种状态,孩子都那么大了,也该有些追求了,年龄不容小觑,到现在怎么还不知道长进呢!
三口出去散步,子茵把忍了很久的这种想法说出来,宇轩还是保持沉默。或是没听清楚,或是没有在意。
孩子跑到草丛中去摘白绒绒的蒲公英了,她被这膨胀的球状物吸引着。宇轩赶忙如护花使者一般,紧随其后,唯恐女儿有个闪失。子茵站在尘嚣飞扬的路上,远远地望着这父女二人,一红一白在深秋的草地上筑成了一个彩色的世界,一个宁静淡然的世界。
回来的路上,宇轩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子茵心中还是有些复杂。生活浸润给她的是,人生就是一辆火车,每当汽笛声响过,你就得跑起来,不断地向前跑起来,——得向前啊!宇轩是不会去想将来的事情的,他淡定。他认为,既然你只是一株小草,就不要梦想成为参天大树,连杞柳都别去梦想。小草不也很好吗?
“子茵”躺在床上的宇轩终于开了口,“不要想那么多了,现在不挺好的吗?”
“是挺好的,将来孩子上学怎么办,这点儿工资够养家糊口的吗?现在还将就,可过几年怎么办,物价飞涨,到时候你再想办法,不早就晚了吗?”
“想了你又能改变吗,淡泊点儿吧,还有很多……”。
“你不要转移话题,这和淡泊不淡泊没有什么关系!”子茵气恼地坐起来。
“又急了,你现在怎么那么爱急呢?”
“和你这样的人没法不急!”
子茵也觉出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大了,然而自己再怎么急,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就是不开窍。看看现在人家都在干什么呀,这个社会你不去抓钱,和钱相依为命可怎么行?淡泊?没出息的人才淡泊!
……真正过起日子来,人怎么那么面目可憎!子茵又何尝不想像宇轩一样。
别试图去改变谁,谁又能真正改变谁呢?能过,就过;不行,也得过啊!
子茵决定孤军奋战,靠自己的努力为这个家,或者说是为女儿铺更美好的未来。
产假过后她仍回到宣传科,这个科室并没有实质性的工作,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科室,每天都瞎忙,看起来热闹非凡,可细想一下,并没有做什么。
既然想大干一场,就得去技术科或材料的研发车间,而这些方面子茵还未过关,那就学吧,现在不是都在说“活到老,学到老”吗?
她夜以继日,废寝忘食。
除了白天补充专业知识,勤奋工作外,晚上又为自己报了一个计算机培训班。哪都得用计算机,不能光知其然,还得知其所以然。她争分夺秒地努力着,竟胜过了读书时代。
中午她不能再回家了,反正孩子托的是全天,午饭晚饭都不用管,到晚上让宇轩接回来就行了。宇轩是大人,当然更不用管了。而她呢,吃饭就在单位解决了,吃完饭还得赶着上计算机课呢,这时候没空回家了。
晚上九点多她走进家门的时候,常常是两腿发酸,沉沉欲睡。
孩子已经像小狗一样蜷缩在被窝里睡着了。宇轩有时也横卧在孩子身边酣声如潮,但身上并没盖被子,看样子是等子茵等着了;有时并没睡,而是歪在床上借台灯看书,宇轩也知道看书了,这变化子茵倒是很喜欢。
看到疲倦的子茵,宇轩半是怜爱半是恼怒地说:“别折腾了,难道你还想养孩子一辈子吗?她的那份要靠她自己才行。”
“谁让你不努力呢,你以为我愿意总这样?看看,我都要熬成老太婆了。”
子茵真想倒头便睡,可是不行,卫生间里肯定还有成堆的衣服等着她呢……这个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男人,疼自己的男人就是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希望他做些什么,结婚这么多年还像木头一样呆,道不同不相与谋啊。
用尽最后的力气晒完衣服,她长嘘了口气,今天总算可以结束了。
刚躺到床上,宇轩的手却游移过来,——还没睡!
这是一种暗示。
“明天吧,我太累了。”子茵只想舒舒服服,不受打扰地睡一觉。
“我没别的意思,只想和你聊聊天。”这么诚实的宇轩也是满有尊严的,他心底的意思子茵早就“洞如观火”,为什么子茵心底的意思他就不明白?
“你倒是休息够了!”
“我可一直陪孩子玩,直到把她哄着了。”
“这有什么呀,都是你喜欢干的。”
女人看丈夫和自己总不是一个标准,她拿小尺子量自己,拿大尺子量丈夫,可丈夫也是人啊!
可女人到底心软,最后投降的也还是她。
看着丈夫很快睡着了,子茵却没了一点睡意。想起小时候镇中曾来过几个北京的大学生,他们来这个小镇子写生。小伙伴们都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兴致勃勃地让他们画来画去。子茵却不喜欢被画,她更关心这画笔的神奇,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去画这样逼肖的画。天黑了,最后轮到的子茵终于没被画上,看到小伙伴们每人手上都捧了一张自己的素描画喜滋滋地回家了,虽说表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可心里总不是滋味。
“行乐且及时,岁月忽已过”。
“人又怎么能得过且过呢?”
两种想法在她心里较量着,最后她决定,还是不能听宇轩的,不能向他的想法投降。
子茵的努力还是有了回报,先是她的计算机等级证书应时而到;再是她勤奋的工作终于打动了工司老总,她的级别往上提了一格。
这让子茵又对生活充满了希望,那些疲倦的、没有记载的日子仿佛又有了新的意义。
孩子七岁时成为了一名小学生,第一次看孩子穿着崭新的校服站在自己面前,子茵的心里还是莫明地被感动了,孩子长大了啊!孩子和爸爸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当然和爸爸要亲一些。但是睡觉的时候她还是紧紧地搂着妈妈,秘密的事情也愿意和妈妈说。子茵觉得自己有时对孩子还是太严厉,致使孩子做事情的时候总要观察子茵的颜色,也该研究一下教育孩子的方法了,爱孩子不是只关心她的将来。
一天,子茵在公司加班。她蹬到椅上去拿保险柜上的文件。——为什么眼前一片漆黑?不容思忖,她摔下椅子,她暂时性地失去了知觉。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病床上。宇轩把头深埋在她的身畔,白色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地流入她的体内。
见到她醒过来,宇轩却还是一副傻傻的表情,他被吓坏了,他的生命中还没有遇到任何波折。
她看见宇轩把头扭过去,掩饰地用手擦着眼睛,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宇轩流泪。
“我去叫妈和爸,他们在外面。”他并不问什么,就这样仓促地逃了出去。
那一刻,子茵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宇轩了。她也曾经审视过自己对宇轩的感情,这到底应不应该叫“爱情”?心底的回答总是否定的。两人在最初牵手的时候,如果是爱情就应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在婚姻的征程中,如果是爱情自己总要对丈夫流露出如痴神情,应温顺如小绵羊,而子茵从未这样过。她对宇轩更多的是命令,有时还很跋扈,用宇轩的话说“像领导对待下属”。我真有那么可恶?我肯定是爱你的,要不我怎么会和你结婚?子茵这样辩白过,不很确定地辩白过。
其实是爱的先验性观念束住了子茵的手脚,爱怎么能给定型呢?热热火火是爱,平平稳稳难道就不是爱?爱在地下涌动,随着深藏的那条河流清澈地闪动着,要用心去找。
婆婆坐在子茵身边,问:“饿了吗,想吃什么?”还说,“你妈妈很快就会坐车过来。”子茵觉得真很歉疚,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她们为子女担心,心中浮起云一样的酸楚。
化验结果出来了,医生却说不出病因来,只是建议上省里的医院进一步检查。
子茵不想去,反正现在也没啥大问题,养养可能就没事了,况且孩子也离不开他们呀。
宇轩却很坚决,他不再听从子茵的想法。到两个单位请了假,又把孩子搁到奶奶那儿,断然陪子茵来到省里。
宇轩做事的习惯是“等”,他很少会主动做某事,就更别谈勇敢精神了。而这次是个例外,他去跑医院,找医生,最后子茵在省里最权威的医院住下了。接下来是一系列检查,让人厌烦又生畏的检查,而他却不厌其烦地陪着,问着,呵护着。
病因渐渐有了眉目,宇轩却瘦了一大条。
没有太大的危险,医生建议他们在医院住一个疗程,让病情稳固。
子茵开始总是很忐忑,为了这病,也惦着孩子。可看看宇轩,像是浑然忘了遥远的家,那里可有他挚爱的千金。此时他眼中只有子茵:上午是输液时间,他不离左右;下午,他会出去一会儿,给子茵买来杂志和她爱吃的零食;晚上,他会陪着子茵下黑白棋,然后,帮子茵洗漱,灯光熄灭后,他会把租来的一张简易床放好,守护在子茵身边。
我们知道,宇轩是一个奇迹,他最大限度地保持自己的本色,他没有受到任何污染,他生活的土壤让他拥有原始的状貌。而他,却能为子茵改变自己。他不喜交流,而为了子茵的病,他却能和医生长时间攀谈,不断询问;他一直过着一种衣食无思的生活,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很少看到他去买菜,现在,每餐他都能给子茵买来适口想吃的饭菜,本以为他无心,原来子茵的心思他都能揣摩细腻,只是不愿触及而已。子茵可以疯狂地去爱一个人,但她是不会为他改变自己的。那么,她这种所谓的“爱”较之宇轩的又如何呢?
这个医院有个后院,是个幽静的地方。每到黄昏,他们就到此消磨一个多小时。院子四周并没有种很高大的树,只摆了些树的盆景,显得院子很开阔。中央是一个大花池,一圈红一圈蓝,一圈黄一圈粉的花让人看了很是喜欢。他们俩只认得一种鸢尾花,是个俏丽的女子,静默的时候好看,被风吹起的时候也好看。
牵着手,他们沿着花坛缓缓而行。
“宇轩,看到我昏迷不醒你害怕吗?”
“害怕。”
“如果我真得醒不过来你怎么办?”
“胡说。”
“怎么办啊,快说。”
“我去当和尚。”
“你才胡说呢,只有贾宝玉才会那样做。……我会赦你再娶。”
“什么?”
“我会赦你再娶。”子茵有些动情,“宇轩,有病后我才知道人有多脆弱多孤单。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我不知会如何。想想,不能再让父母为我们担心了;亲戚朋友呢,也都有各自的事情。我们还能靠谁去?只有枕畔这个人了。我不能让你孤零零一个人,我要你长久幸福。”
宇轩有些被感染了。
“但要对女儿好些。”看看宇轩的神态子茵又补充道。
宇轩笑了,说道:“子茵,只有一个办法是最好的。”
“什么?”
“你长久地陪着我,这样,我会幸福,女儿也幸福。”
子茵是一脸的灿然。
“再过几天就是9月26日了,还记得这个日子吗?”子茵知道宇轩不会记得。
“你出院的日子?”
“不是,告诉你吧,是我们认识十周年的纪念日。”
“怎么,都十年了,太快了。”
“快吧,——快说吧,有什么表示?金银铜铁锡都行……”子茵戏谑道。
“礼物有那么重要?——那就给你个拥抱吧。”
“太吝啬了。”
“子茵,你曾经给我读过《诗经》中的那几句诗,再念给我听好吗?”
“是《击鼓》里的那几句吧。”子茵念了起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还用解释吗?”
“是死生相依,白头偕老的意思,——我说的没错吧。”
“真有长进了。——《诗经》说的多好啊,今生相约,就要执手到底,这一生情缘每个人都要珍惜。平凡如你我,更要相依相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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