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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     现 (李治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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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16 08:13: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大杨村的人都说杨春蕃命好,娶了个城里的俊姑娘不说, 没两年又把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然后他膀不动身不摇,顶替老婆去了人人都羡慕的国家泵站,成了正经八本的工人。而且,从此不再种庄稼,成了花匠,天天摆弄花草。那天,来个看相的先生,只瞅了杨春蕃一眼,就跟村上人感叹,我看了这么多人,没见过此人有这般福像。眼阔耳厚,脑门子上宽下窄,嘴角上扬,一辈子和花草打交道,死了会成为花神。
  快大秋了,天一下子高出许多。
   黄昏了,太阳迟迟不下山,把那金灿灿的光亮撒得满世界都是。杨春蕃发现自己喜欢黄昏,他发现在黄昏看自己养的这些花,颜色都十分好看,深深浅浅,重重叠叠。凡是黄昏到来,他就跑到花圃的深处,弄把躺椅,悠闲地欣赏着周围的一切,看花就像看漂亮的女人。看花的上身,花蕊饱满,看花的下身,花根的充实。看够了,就去抚摩,像是抚摩漂亮女人的身体,他常常想起的就是他第一个相好的叫花。他开车的同乡偶然看到这个情景,大骂他是花痴。
      杨春蕃跑到泵站的司机屋,跟同乡央告着借车,说去接自己的母亲。同乡不高兴地说,这车是给领导坐的,你开走出事咋办?杨春蕃还是笑呵呵地,我开的那辆后三轮摩托太差,开着你那辆桑塔纳接母亲,是为了表示对她老人家尊重和孝心,我母亲在我妹妹那住了半年多了,也该回来了。同乡拿他没办法,因为同乡所有的花都是杨春蕃给的。同乡把车钥匙给他,叮嘱他,车的刹车不太灵,要注意。开桑塔纳不像开你那辆后三轮摩托,那车高贵,越高贵的东西越娇嫩。杨春蕃听不见同乡的叨叨,攥着车钥匙跑进车库。他发动车,车平稳地开到公路上。他发现桑塔纳车就是好,开着就跟开飞机一样。车好,人就神气。真的,平常到泵站的小车很多,都是领导们要花来的。那车越高级,司机就越不一样。车越高级,泵站领导给的花也就越好。上个月,他养的一盆顶尖君子兰,绿叶肥大,颜色幽蓝,绽出来的花极白,白得无暇,白得像雪。那股子清香喷得很远,熏得人能醉了。这盆君子兰耗费了他两年的心血,风风雨雨护卫着。结果被一辆奔驰车的司机端走了,端走的时候杨春蕃的眼前发黑,觉得生命也被人家端走了。后来,他跟泵站领导闹了一顿,泵站领导戳着他的鼻梁子说,你知道送给谁了吗!说出来能吓死你!杨春蕃冷笑着,你说出谁能吓死我?只能吓死你自己!
      他妹妹家在大张村,距离大杨村有四十里地。这四十里地都是一级公路,借用到省城的路,就显得宽敞。其实,杨春蕃借桑纳纳并不是为了摆谱, 他就是想把自己的感觉让母亲也尝尝。母亲已经68岁,年纪大了,桑纳纳坐起来比较舒服。到了大张村,夕阳还没落山。杨春蕃很得意,他觉得桑塔纳车就是好,没怎么快开,脚板底下稍微踩了踩就到了。怪不得领导们都爱坐好车,桑塔纳就这样,那奔驰车不定怎么样呢。他没和妹妹一家怎么吃饭,妹夫非要让他喝两口,桌子上也没啥好菜,就是一盘酱猪耳朵和炸蚂蚱,蚂蚱炸得黑糊糊的,倒是满香。本来他就没什么酒量,但他没有顾及什么, 还是和他的妹夫喝了多半瓶子白酒, 吃了半个馒头。他觉得脑子有些晃悠,但看什么还算定得住。他搀扶着母亲进了桑塔纳的车厢,妹妹眼泪模糊地非要跟着,也陪母亲坐在一起。妹夫喝多了,扑通跪在车门那儿,对杨春蕃的母亲左一个妈右一个娘地叫唤,说没尽到孝心就走了,舍不得呀。他妹妹摇开车窗户,拧着眉毛对丈夫说,喝了几口猫尿就不知道自己属老几了,滚蛋!杨春蕃的妹夫不知趣,把脑袋凑进车厢里,死活要亲亲老婆,没留神,一呕吐把肚子里的东西存到了车里。杨春蕃心疼,慌忙擦着,嘴里不停地说,你就是吐我身上也别脏我车上呀,你知道这是啥高贵车吗?车开动了,一扭屁股就蹿出村口,上了明晃晃地公路。杨春蕃点着一颗烟,他想清醒清醒脑袋,车里空气浑浊,连喘气都很困难。
     车摇摇晃晃地由南向北行驶, 夕阳落山以后天黑得很快,杨春蕃眼前的情景已经是朦朦胧胧。他回家心切,车的速度是每小时六十公里,当时的路面上车辆很多。他躲过着一个又一个危险,可他没有减速, 嘴里还不停地和母亲、妹妹叨叨着。他发现开车很过瘾,眼前所有的东西都由远到近地扑到自己怀抱里,属于自己,自己不要的再把它扔到脑后。开那辆后三轮摩托就没这个感觉,好像是蜗牛在地上爬行,谁都能欺负你。说来,泵站的领导发现他爱偷偷开桑塔纳,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甚至公开允许他开车,原因是要给哪个上级领导送花,杨春蕃说,花比人娇贵,必须我开车送,我那同乡开车莽撞不行。领导说,得得得,你开你开。为这个,杨春蕃手里攥着小车的本子。杨春蕃发现,领导说你开你开时,样子很可爱。他发现养花居然也是个权力,领导也有敬慕他的地方。前面到了岔路,他没有感觉,因为这段路面有12米宽,他觉得自己像是开飞机,在跑道上行驶。开着开着,一辆东风后三轮摩托车突然驶入了逆道,杨春蕃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 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地向左侧打把轮,但他做什么都晚了。两辆速度都飞快的车咣当一声相撞,惨案瞬间发生。就在相撞前, 两辆车都开着雪亮的大灯,彼此互相照着,似乎互相为了证明什么或者说躲避什么。 但事实就这么残酷,开那辆东风后三轮摩托车的司机当场被撞死,与他一起迅速离开这个世界的还有杨春蕃的老母和他妹妹。
      这个被杨春蕃撞死的司机叫树,是小杨村的人,小杨村离大杨村有三十里地。
      据报案人和现场事故民警讲,车内后排座有两具血迹斑斑的尸体,在车右前轮不到两米的地方, 仰面躺着一具男人尸体,那就是可怜的树。在树的尸体周围不到一米都是血迹。车的周围都是破碎的玻璃,东风后三轮摩托车已经完全变形,被扭曲。轮胎被烧焦,挡风玻璃成了空铁架, 车上的稻谷全散落在地上。杨春蕃奇迹般地活下来,浑身竟然没有一点儿伤,他依稀想起算命的说他是福相。他被民警带到交通中队,他自己说,发现那辆东风后三轮摩托车的时候距离他只有五六十米。琢磨着, 开着那辆时速六十公里的桑塔纳五六十米的距离也就是几秒钟,杨春蕃真的傻了,脸上的表情就像一滩烂泥,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什么车他都没看清楚。另一个被带到交通中队的是树的舅舅,他就坐在后三轮摩托车上。他搞不清楚外甥怎么就开到了逆行道,反正他回忆当时的路面很好,也没看到什么车。可当他看到对面突然有辆桑塔纳开过来的时候,也就距离这辆后三轮摩托车二三十米。树的舅舅发现了浑浑噩噩的杨春蕃,立即抢步过来揪住杨春蕃的脖领子,几乎要让杨春蕃窒息,幸亏旁边的民警过来解围。树的舅舅热泪涟涟,吼叫着,你王八蛋要了我外甥的命,你知道吗?今天是他老婆的生日,他着急回去呀,车上有他给老婆买的保胎药,他老婆怀孕已经八个月了!说着,树的舅舅不顾一切狠狠踹了杨春蕃一脚,这脚踹到了他的胸口上。杨春蕃发现不疼,他希望对方再踹他两脚,让他能有知觉。
     杨春蕃被判了四年,泵站领导心疼他,极力让他减刑。眼睁睁杨春蕃被判刑后,所有的花都枯萎了,怎么浇水施肥都不管用。尤其是那些珍贵的花,个个都耷着脑袋,像是对杨春蕃的默哀。令泵站领导吃惊的是,不论请来什么高手,谁都摆弄不了这些花,气得人家都甩袖而去。可这些花是泵站领导打点上级领导的命根子,没了花,几乎就没了自己的官位。
     
                     二

      杨春蕃以前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老婆叫兰,是最后一批知识青年。兰原本插队去的地方在陕西的山沟沟里,去了两年浑身长红疙瘩,就通过父亲的关系来到大杨村。大杨村离省城也就是一百里地,夜里天晴朗了,能看见城里泛到天空的光柱。从大杨村骑自行车,不消三个时辰就到城里。兰到大杨村放的一个口风,就是要在这里找婆家。村上的男人都眼馋城里的女人,那皮肤就是白,那说话就是中听,那奶子就是高。杨春蕃是村上最出色的男人, 也是唯一高中毕业生。兰见到他第一眼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可靠,没有虚虚伪伪,话不多,说一句顶一句。虽然不很魁梧, 但身子骨硬硬朗朗,能支撑起一片天地。兰点头应了,她要嫁给杨春蕃。他果断背叛了同村只有十六岁的花,他对花说,大杨村没有一个农民能娶上城市姑娘,我要头一个做到。花凄楚地说, 城里的女人就那么高贵吗?杨春蕃说,你还小,不懂这里的事呢。花说,那好吧,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要和你睡觉。杨春蕃惊恐地说,不行,我和你睡觉是要判刑的,你看看你的奶子还没鼓起来。花脱着衣服嘟囔着,我不管这个,你不和我睡,我就把咱们的事全捅出来,让你和兰吹。 花说着话那衣服早就甩在地上,青亮亮的身子把杨春蕃惊得几乎瘫在那儿。他发现原本神秘的男女之事不是那么神秘,他驾驭起来也算得心应手。一袋烟的工夫,花穿上衣服趾高气昂地走了。杨春蕃看着花的背影,勉强戳起身架,但发现自己矮了半截。他又发现自己这么畜生,干出这等不仁不义的勾当。
  结婚后,兰给他生了一个闺女。当城里有政策, 开始在知青中招工时,兰看着那张招工表,手悄悄在颤抖,酸甜苦辣涌在心头。填上它就算是回城了,从此不再跟土疙瘩打交道。 可这时呀呀学语的孩子死命缠上她,母亲的本能让她放弃了。她想了又想,对杨春蕃说,我把这个招工名额让给你,你就当工人去吧, 这本是我的出路。你到单位好好干,我把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兰没有掉泪,但那副表情让他心颤。杨春蕃结结巴巴地说,老婆,你成全了我。兰哭了一通,然后抱起闺女摇晃着,说,我发现这世道就这样,把什么好事情都倒过来。该着你当工人,我当农民。
  杨春蕃分配到泵站当花匠,临走的时候,他悄悄看望了花。 花当时还没结婚,高中毕业就呆在家里。谁也不敢娶她,村上男人都知道花以前是杨春蕃的。花悻悻说,你小子做梦的事情办成了,你吃上商品粮,我得吃自己种的粮食。杨春蕃劝慰,找个主吧,成了人家的老婆你就安心了。花恶狠狠地,我也要当工人,我也不能失败。杨春蕃怯怯地,你怎么惩罚我?花说,我还没想好,你等着吧。杨春蕃从收拾庄稼到摆弄花卉,他发现种庄稼是让人吃的,养花是人看的。当时的泵站,土壤贫瘠有盐碱,很难找到一棵旺盛的树,到处杂草丛生,显得荒凉而枯燥。杨春蕃决意要使出浑身解术,他开始努力学种树,然后学会嫁接各种花卉。他发现自己有这方面的本事,经他的手点化,花花草草都有了生命。他从开始的几个品种,到后来摆弄出几十个品种。单说树,就引进了垂柳白杨白腊梨树桑树黑松珍珠梅龙爪槐杏树。到春天,泵站的桃花梨花杏花珍珠梅丁香海棠竞相开放,站里哪哪都是扑鼻的香气。 泵站的人都觉得杨春蕃这人太神了,谁都敬仰他几分。夏天,杨春蕃把月季养殖得姹紫嫣红。秋天是收获季节,葡萄梨果挂满枝头。 即便到了百花凋谢的冬天,这里也衬托出一种旺盛的生命,冬青滴绿,松柏常青。 泵站原先总是打架,有了这些充满生气的花草,大家发现谁见谁都和气多了。泵站领导对他开玩笑,你名字是杨春蕃,都跟你工作紧密相关。杨就是树,春就是绿,而蕃就是果实。杨春蕃不领情,说道,你还拿着我的花送人呢,那都是我的果实。
     泵站领导就是不敢得罪他。
     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三

      杨春蕃在监狱里呆了整整四年,面对四壁,从不说话,他思念着母亲和妹妹。他父亲去世得早,是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抚养大。他就一个妹妹,为了让他上高中,妹妹把所有男人的活都干了。可以说,母亲和妹妹都是杨春蕃不可缺少的命根子,每一个亲人都会让他牵心扯肺,动谁的指头他都要心疼,伤及到谁的生命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可恰恰,这些他最亲最近的亲人都被他自己伤害了,伤害得母亲和妹妹都没来得及指责他什么,伤害得母亲和妹妹血肉模糊,伤害得她们脑子里还对他有着一片温暖,伤害得母亲和妹妹都没有好好看上一眼这个幸福的世界。杨春蕃不知道扇了自己多少个嘴巴子,扇得管教把他的手给绑起来,可一旦松开他又扇自己。他一遍又一遍地谴责自己,为什么我的亲人都因为我而离去,偏偏叫我这个王八蛋活了下来,留在人间承受着痛苦。老婆兰带着闺女看他,他不说话,兰急了就说,你他妈的是个哑巴呀!泵站领导看他,告诉他养的那些花在等着他,你出来花匠的位子依然给你留着,以前对你咋样还对你咋样,你放心。他也不说话,领导急了就说,你再不说话就会疯的!只有一次,他突然对管教开口说话了,我想见一个人。管教惊诧地问,你见谁?杨春蕃说,一个叫花的。管教好奇地问,哪个村的?杨春蕃说,原先是我们大杨村的,后来嫁给了小杨村。管教热情地说,好,我给你找,但你一定得说话,嘴就是人的窗户,窗户总不打开,人就会被憋死的。三天以后,管教对杨春蕃说,你真有胆子?杨春蕃不解地问,咋了?管教说,你知道那花是谁呀?杨春蕃生气地说,我当然知道花是谁了!管教恼火地说,你知道她是谁还找人家,还嫌人家不痛苦呀。杨春蕃也火了,她痛苦什么?管教说,我真想扇你俩嘴巴,你还算人吗?花是你撞死的那个树的老婆。
      杨春蕃险些晕过去,他发现命运在狠狠捉弄他。
   杨春蕃从监狱释放,回到家里望着他亲人的照片,杨春蕃发现进入到一个黑洞。因为不管兰怎么劝慰他,包括他自己也劝慰自己,但思绪就是不听使唤,他总是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后悔中。谁来了他都是这些车轱辘话,如果没有喝酒,如果没有把车开得那么快,如果车上没有母亲和妹妹,如果当时没有那辆后三轮摩托车逆道开过来,现在一家人正甜蜜地享受人生呢。 回家的第三天晚上,兰试图和杨春蕃亲热,没想到杨春蕃却不行了。杨春蕃支支吾吾,我总是想起妈妈和妹妹,如果……兰火了,说,没有那么多如果,你不能让历史再拉回去吧。现在谁不是为自己,起码你侥幸活了,你就得好好为自己活着,为你老婆和闺女活着。如果你再这样成天颠三倒四的,干脆我和你离婚,我带着闺女回省城。杨春蕃没说话,兰厉声道,我说话算话!杨春蕃闷头歪在一边,兰不让他睡,磨他要发誓。杨春蕃想了想说,好,我发誓,我不再想她们。兰不答应,说这叫发哪门子誓呀,你要咒自己才行!杨春蕃望着窗外的月色,又想了想说,我发誓,我要是再如果如果的我也被车撞死!兰怔了怔,说,你为啥要咒被车撞死?杨春蕃哭了,说,被车撞死了,在阴间好见我母亲和妹妹。说着,杨春蕃起床,从桌子上捧着母亲和妹妹的照片说,金钱可以再挣,房子可以再盖,路也可以再走,但就是人不能再生。我平常和她们在一起,并没有感到多么美好和珍贵,可一旦她们突然因为我的伤害离开了,我才知道到她们对我有那么重要!
      兰不言语了,她发现丈夫在寻找过去所丢失的。
      
                                            四

     这天一早,花带着儿子磅徒步走了三十多里路,风尘仆仆来到泵站找杨春蕃。树被杨春蕃撞死以后,花没去流产,而是固执地把孩子生下来。孩子生下来就九斤重,墩墩实实,花给他起名叫磅。磅还没懂事就惹祸,三岁把邻里的房子点着了,四岁拿把刀子,生生把一匹上等的良马骟了。村上的人都躲着花,说花是妖怪,磅是畜生。
   花是头次到泵站,鞋面上趟出了一层层的露珠。 她畅快地在泵站里转悠,觉得似乎进了美丽的公园。花坛里,月季处处盛开,争奇斗艳。草坪上松墙翠绿,环绕着四周。再往深走, 垂柳依依婆挲起舞。文雅的青竹,缠绵的紫藤,浪漫的海棠。终于被杨春蕃的那个同乡拦住,问,你找谁?花回答,我找杨春蕃。 同乡盘问她,你是他什么人?花坦然地说,我是他妹妹,这是他外甥。杨春蕃的同乡咧嘴说,谁都知道,杨春蕃就一个妹妹,还被他自己撞死了,哪又冒出个妹妹。花捋着额前的秀发看着对方说,我是花你没认出来吗?同乡再仔细看看,紧张地说,真是花,你是找春蕃算帐来了?花说,是啊,他撞死我丈夫就完事了吗?同乡说,监狱也坐了,你还让他怎么样?现在他天天神神经经的,总想着车祸那件事。花说,那他想过我吗?想过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花站在杨春蕃的跟前,杨春蕃怔怔地望着花,傻了。 他缓缓地说,你怎么来了?花仔细打量杨春蕃,说,原本你不是挺白的么,怎么黑了?杨春蕃解释, 我一年四季在太阳底下晒着,就晒成这模样了。花说, 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说说话。杨春蕃有些紧张,你先说,你干什么来了?花坚持,我让你找个说话的地方。杨春蕃领她和磅到一棵棵柳树面前,那一排排的柳树好像一支队伍,绵延地围在一汪清澈的水塘边, 把守着一道道秀丽的风景。他对花说,当年,我把这些柳树苗栽在这里时, 它们还像是一群孩子,嫩嫩的,一掐都能掐出水。现在,你抚摸它们,就感到长坚实了。花突然嚎啕大哭,哭得杨春蕃流了一脑门子汗。花说,为什么单单是你撞死的?树是个老实人你知道吗?杨春蕃脸色煞白,额头都是汗,我实在对不起你和树,在牢里我自己打的嘴巴子,有一半是为你们。花狠狠地说,树被你撞死了,我的家就等于毁了,树就是我的大树懂吗?杨春蕃蹲在地上,要不我也死,也被车撞死,算抵你家的树行吗?花说,别说这么多废话,我不爱听。我不想种地了,我要上你这儿种花,我要离开小杨村。杨春蕃摊着俩手,无奈地说,我是花匠,哪有在泵站说话的份。花指着周围问,这么大个院子,会有多少棵树?杨春蕃如数家珍地说, 有六千多棵侧柏树,两百多棵刺柏树,四十多棵海棠树……花问,就你一个管?杨春蕃不知道花是啥意思,就说,可不,就我一个守着它们,天天伺候它们。春天我给它们浇水除草打药。夏天我给它们修剪打杈儿。 秋天又是除草,那时候杂草最旺盛。冬天呢,花草们累了,需要休息, 我就培培土,替它们遮风挡寒。花猛丁儿吼道,你给泵站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跟站领导说一声,让我在你身边,帮你剪个枝啊撒个药的,又什么碍着你的!杨春蕃不解地,种地有什么不好!花扇了杨春蕃一耳光,我种地种腻了,我就要跟你种花!
  三天后,花带着磅来到泵站。
  泵站的领导对花说,我一直想给春蕃找个帮手,就是没人愿意干这苦差事。你来得正好,给春蕃卸卸担子,他太不容易。工钱好算,干一天十块钱,中午再管一顿饭。花给泵站领导一劲儿鞠大躬,您是大好人啊,我一辈子记着您的恩德。慌得泵站领导不知说什么好,杨春蕃用力拽拽花,花才停下来。泵站领导对杨春蕃说,上头要一盆菊花,上等的,你让你同乡送一趟吧。杨春蕃破例给泵站领导一个好脸子,说,我那养着一盆紫菊,是我嫁接的。花市上看不到这种的,你拿去吧。泵站领导欢喜得直转磨磨,这盆紫菊送上去有可能就会换个好职位。
  天边有一粒太阳,透明而柔和。杨春蕃领着花给绿篱修剪, 磅在远处的花丛里玩耍,玩得那么尽情投入。花对春蕃惊诧地说, 磅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杨春蕃说,我从小就喜欢摆弄花啊草啊。花没干一会儿就喊腰疼手酸,撇着嘴说,种花也这么辛苦。杨春蕃把绿篱剪得整整齐齐,他说,这就跟理发师傅理发一样,修剪整齐是一门功夫和手艺。这花木工修剪绿篱既是绝招,又十分费力。所说的绝招就是从头剪到尾,蹲身用眼瞄去,平平的,没有半点儿坑坑洼洼。所说的费力,你就得一剪子一剪子地修整。花问,你一天下来,要剪多少棵?杨春蕃说,四五百吧。杨春蕃是站在小车上剪,这样容易剪得整齐,就像盖房子看大样似的。小车面积小,两条腿戳在那不能动,只能剪一会儿下来再歇一会儿。下班时手掌都攥不拢,两条胳膊沉得抬不起来。花看着春蕃那样子,捧住春蕃的手说,我以为种花比种庄稼容易呢。春蕃跳下小车,你不想你的树?花又抱住他的后腰,人死了想他有啥用,我发现和你在一块儿有滋味。杨春蕃连忙推搡着花,你不想,我想。花说,你想啥?杨春蕃说,我对不起树。花依然不放他,用牙咬着他耳朵,你和你那城市老婆离婚,让她回城,我当你老婆。春番用手掰花的手,但花的手像筲箍的竹子,韧韧的就是掰不动。花说,你撞死了我男人,你就得是我男人!杨春蕃说,哪有这个理儿!再说,那我就更对不起树了,我一辈子也不安宁。花说,你发现没发现日子是怎么过的?日子是一男一女过的,没一个就得补一个,你发现没发现日子是一天天过的?过一天少一天,你别放着好日子不好好过。
  磅悄悄过来,拿剪子修着绿篱,喀嚓喀嚓。
  磅突然指着花坛对杨春蕃说,这是不是月季?杨春蕃一愣,你怎么知道的?磅大人般地说,月季虽然好看,就是太娇贵。花吃吃笑着,对春蕃说,磅见了花就开始变聪明了。磅说完, 就跑起摘了一朵月季花。杨春蕃过去嚷着,你这个王八蛋,这花头长得好好,你伸手就摘下来,把你脑袋摘下来,你让吗!磅睁大眼睛看着杨春蕃说,你就把我爸爸的脑袋摘下来了。杨春蕃脑子嗡地一声,他夺过磅手里攥的花头,挖个坑,把花深埋在坑里。磅说,我脑袋要是被别人摘了,你也这么埋吗?杨春蕃心里一热, 眼圈顿时红了。他把磅慢慢揽在怀里说,是我把你爸爸的头摘下来的,人的头长着不容易,摘下来就不能再长了。你看这月季,我每隔十来天就得锄一遍草,半弯着腰,头上顶着毒日头,汗水顺着脖子往胸脯上流,汗衫没多久就得被洇湿透了。再说浇水,我得一棵一棵树地浇,要浇透。这月季长大不容易,长出颗脑袋更不容易啊。磅点点头,原来脑袋长出来就不该摘了。
  花在旁边看着流泪。
  又到黄昏了,太阳斜挂着,没精打采的。花赖赖地说, 我不走了,就和磅住在你屋里。杨春蕃急了,那哪行,你不是糟蹋我。 花说, 树这人真窝囊,跟我结婚多少年就是没孩子,他也不去医院问问。我背着黑锅,顶着名声。后来,央求他到医院检查,结果其实是他没有能力。我怀了磅,他吃了多少药受了多少罪。可惜,连磅的面也没见就被你撞死了。杨春蕃看着夕阳在慢慢地西坠,他发现周围绿草的颜色没有变化。他琢磨不透,难道夕阳的光彩正在消失?花继续说,我要和你办事。杨春蕃没听明白,歪着脑袋问,你和我办什么事?花扑哧笑了,我看你出车祸以后人变傻了。杨春蕃明白了,说,我也没有能力。花说,你没能力,我能叫你有能力喽。杨春蕃无奈,说那好,你住,我走。花叉着腰,你吓唬谁,你走就走。反正我不回大杨村了,这辈子和磅就住你这。两人在一条幽静的花径上走,花呼喊着磅,那声音细细的,像是风筝的线,悠悠绵绵。磅在什么地方回应,说,我就在你们身后呢。花回头找着,只是一簇簇茂盛的花,她嗔怪着杨春蕃,你干什么把花种得那么周密呀,害得我连儿子都找不到。这时,一团马蜂在侧柏上面飞舞,忽地朝花飞来,花连忙躲着。杨春蕃上前, 脱下上衣拼命来回拍打。马蜂被扇跑了,他心有余悸地说,我经常在修剪时,不小心捅了马蜂窝,挨马蜂的咬,蛰上一口,那脸上就肿得好高, 胳膊就起一层红疙瘩。花急急地问,疼吗?他苦笑,当然疼啊, 要是粘上水,钻心地疼。花埋怨着,你傻呀,不会躲吗?他咂咂嘴, 怎么躲,你哪知道它们怎么突然飞过来,我眼睛全在剪子上了。花过来,揽住杨春蕃,用舌头在他脸上舔着。春蕃被舔得火烧火燎,情不自禁地揪住花的奶头。花说,疼,杨春蕃说,就让你疼。花央告,你晚上别走了。杨春蕃的手松开了,我不能对不起兰。花故意轻佻地说,兰是你大老婆,我做你小老婆。杨春蕃说,那我还是人吗。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两人面前,咧着嘴,我被马蜂蜇了,疼着呢。杨春蕃从口袋里拿出风油精,给磅细心地擦着油,嘴里吹着气,忍忍,忍忍就过去了。花抹着泪说,树死了有四年多了,我们娘俩就一直忍着,我发现凡事都不能忍,谁忍谁是笨蛋。你不忍了,所有好事就都来了。杨春蕃瞥了花一眼,拿风油精的手在抖。
 
                                            五

      杨春蕃当晚准备回家,兰几次打电话,催他回去帮她收大秋,说黄豆都快爆在地里了。兰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今年的庄稼让我收拾得不错。杨春蕃不在乎什么庄稼,他不耐烦地说,说过多少次了,我一个人挣的钱足够花了,站里就数我奖金高,你那点豆子值多少钱啊。兰不高兴地说,你就不兴回来瞅瞅我种的庄稼。当晚杨春蕃没有走,他把屋子给了花和磅,自己住在工具棚里。他发现自己在等什么,花是半夜来的。杨春蕃把花死死按在桌子上面,把花摇得东倒西歪,把工具棚也抖搂得像是地震。他吮着花的奶子,吮得花在喊。花说,你不怕别人听见。杨春蕃说,我不怕,反正我是坐过监狱的人。泵站除了看门的老大爷,天天晚上就我一个人。外面下起雨,不紧不慢,棚顶上漏雨,滴在两个人的脸上和额前,楞不丁看像是两人在哭。
      花说,你有多久没跟兰办事了?杨春蕃不时抹着脸上的雨水,他觉得后背有些疼,想想,是花刚才掐的。他抱怨着,你以后别掐我,兰会问我怎么回事。花说,我不管那个,不掐你我就不痛快。花又继续问,你和兰是不是好久没办事了。杨春蕃转过身,你总问这个干什么?花说,我发现凡是男人跟别的女人在床上热闹了,一准在家里烦闷了不行了别扭了老婆有外心了。这时外面轰隆隆地打雷,天好像被雷炸裂开。花喊着,劈死你,劈死你。可杨春蕃疯狂不减,他说,劈就劈死我,我发现我早就该死,早晚憋囚死了!
 
                                         六

      太阳一早就不亮堂,被一宿的夜焐得发灰。
  杨春蕃骑自行车的感觉很累,精神似乎被霜打了,腿肚子沉甸甸的。他昨晚折磨了花几次,弄得两个人死去活来。 他这人外表很老实,可真做起恶事来就全然不顾。使他困惑的是, 泵站的花早晨起来都打着蔫,没有一棵挺立的。尤其是月季,花的颜色都有些褪了。他很吃惊,觉得怎么这花也跟自己一样。他越往家骑就越心慌,兰的眼睛始终在他眼前晃动,兰没有对不起他什么。在监狱他呆了四年,兰就这么带着孩子等了四年。他骑到家,屋里空荡荡的,气氛像一座仓库。他换了件衣裳就往地里跑,老远见兰在那儿收获黄豆,瘦弱的身子像是被水淹的柳树。他看见闺女也在帮兰收拾,孩子已经长大,不再像稻草人那样戳在地头充门面。 杨春蕃急忙凑过去,兰问,你还回来干什么,种你的花去吧。 闺女红着脸说,爸,你看豆子都烂在地里了,这都是妈妈一手种的。说着闺女捧过来一把豆子,你看这豆子多饱满,全村的豆子就妈妈种的好,妈妈是看书种的呢。杨春蕃把豆子放在手里掂掂,觉得果然不一般。他说,泵站的花就我一个管,我一走,那花就完了。兰一脸憔悴地说,你就忍心看我种的豆子烂在地里。杨春蕃不满地,不就那点儿豆子吗,烂就烂吧。闺女戳着他说,这每粒豆子都泡着妈妈的血,你就让它烂?
  天黑了,外面又下起雨。闺女跑到自己屋,在读英文,杨春蕃听着像是在唱歌。雨水拍打着窗户,他想起花和磅。兰说, 怪了,我发现你不说如果了。杨春蕃诧异地望着兰,我真的不说了?兰脱着衣服,他看到原本细嫩的兰身子粗糙起来,那奶子已经耷在胸脯上,软软的像是没发过的青柿子。杨春蕃摸住兰的脚,那脚都是疮疤,是兰在地里被虫子咬的。兰说,你真不再想过去了?杨春蕃说,该想的在监狱里都想了,我想够了。兰收拾着桌子上墙壁上杨春蕃母亲和妹妹的相片,不住地窥视着杨春蕃。杨春蕃沉默,他看见母亲和妹妹在流泪,他闭上眼睛。兰说,我可收拾起来了,你别再天天供着了。兰并肩顺在杨春蕃身边接着说,你在监狱里想过我吗?兰呜咽着,杨春蕃就势把兰拥在怀里,说咋不想,我想我要是死了你不得是寡妇。兰擦擦眼窝,我也想你,后来我发现想也是享福,想着你我就能睡着了吃香了。杨春蕃推开兰说,你瞎说,我在监狱里你成天哭还来不及呢。兰说,真的,起初我哭,后来就不哭了。我还想你怎么亲我,我怎么亲你。杨春蕃笑了,他已经好久不笑了。他说,都是瞎想。兰正经地说,我发现瞎想也挺好的,只要是能有人想,就是享福。
      杨春蕃的眼皮在打晃,他朦胧中听兰说,花上你泵站去了?他哼哼两声。兰说,村上有人说磅是你儿子?杨春蕃一悸,睁开眼说,那人家放屁你也去闻?兰说,我也不信,可村上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树不能生育,你跑到小杨村给他借的种,然后你爱上花,狠心把树给撞死。杨春蕃腾地坐起来,青筋暴跳,吼叫着,那我就把我母亲和妹妹都撞死?一说起母亲和妹妹, 杨春蕃就叨叨起来,叨叨着就开始抽泣,兰不耐烦地说,不说不提了吗,你怎么又来了。听到外面响雷了,很响,震得耳膜都生疼,他觉得那是在劈自己。半夜了,他听到兰在含含糊糊地说,杨春蕃,你也是畜生。
  回到泵站,杨春蕃见花在剪绿篱,整齐的绿篱如一道墙。花剪得很娴熟,也是站在小车上。磅在小车旁,细心瞅着花, 怕花摔下来。有蝴蝶在飞,围绕着两人飞,蝴蝶的翅膀在阳光下抖动。杨春蕃的喉咙涩涩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大秋一过,那些花草该凋谢了,杨春蕃想起该留些花种了。明年的月季要多种,泵站领导大声对他说,上级领导们要来,专门看他种的月季。杨春蕃没理会领导的叮嘱,朝着花和磅走过去,老远就喊,那剪子放低点,要不胳膊累。花仰脸看看他,灿烂地笑了。磅高兴地朝他跑过来,没留神小车翻了,花从车上摔下来。花拍打着站起来,大声骂道,我发现你这畜生,有新爹就忘了娘……
      杨春蕃琢磨了好久才发现,自从出车祸以后的日子里,过去痛苦的事情变得幸福了,而原先幸福的事情怎么变得痛苦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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