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积分
- 5270
UID12436
注册时间2005-9-8
最后登录1970-1-1
人气值 点
在线时间 小时
|
橘树,这南国的明山秀水滋育出的嘉木,浸透了杏花春雨的芬芳明丽,也浸透了迷蒙梅雨的悱恻缠绵,浸透了南国太阳的激情热烈,也浸透了南国月亮的幽冷寂静,浸透了南国女子的柔婉心思,也浸透了南国男子的敏感性情。在太阳月亮的阴晴变换里,那玉树临风,屹立寒秋,满枝满桠的却是万千太阳和万千月亮的精灵。好像太阳和月亮借着雾啊云啊这些道具的掩蔽,早给自己做了分身术,躲进了一棵棵橘树中。橘树是太阳树月亮树,它生长出一个个的太阳和月亮,橘树是节日树吉祥树,它的树上挂着过年的灯笼和祝福。
北方很少见到橘树,但北方并不缺少橘子。北方的橘子都是坐着火车翻山越岭跨江而来的。橘子带着南方山野湿漉漉鲜活活甜蜜蜜的气息,带着南方儿女水灵灵活泼泼光艳艳的气质,也带着南方父老勤劳聪明能干的秉性,来到北方的城市乡村,让北方飘起幽幽橘香,让北方见证南方的丰饶和美丽。
与北方的水果相比,橘子是娇气的,薄而柔的一层皮,不耐热也不耐寒,不抗挤也不抗压。它的寿命是短暂的,短暂得你在家里放不住它,它不像北方的苹果和梨子那样皮实,冻着热着挤着压着都可以在家里放整冬。正因为它的娇气,才更显出女儿般纯洁柔弱的秉性,使人去怜惜去呵护。那层如线缇般柔软的橙黄外壳,使你无法下重手,更不忍动用锋利的刀子。当那层外壳被轻轻剥去,那千丝万缕的丝线编织出的金缕玉衣依然包裹着弹指欲破的娇嫩胴体,你不得不佩服造化之功,多么精妙的编织啊,这是天上的七仙女才能织出的啊。除开金缕玉衣,就是一组排列整齐精致透明的黄玉雕塑了,先别着急,你看那一个个橘瓣多么像弯弯的月牙儿啊,它藏着多少女儿般的心事啊,还有那件包裹着它的薄如蝉翼的纱衣,像茧子包裹着蝴蝶的童真一般地,包裹着她。还有哪一种水果能像这橘子一样,分出这几层几等的层次呢?真的是找不到了。咬破这纱衣,品尝那甘甜的汁液,北方人会由衷感叹,这橘子真是那南国山野里甘甜又清纯的溪水做的。
曾几何时,吃橘子对于北方的乡下人简直是天方夜谭。第一次吃橘子,是在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从南方出差回来,把鼓鼓囊囊的皮包神秘地放到矮桌上,当父亲拉开皮包那一刻,我们的眼睛全睁大了:包里装满了黄橙橙的水果,一个个月亮一般圆,蒂把上还缀着翠绿的叶子,这不是橘子吗?画报上画的就是这个啊。我把橘子珍爱地捧在手上,不忍心吃。父亲耐心地教我怎么剥皮,那橘子的皮真薄真柔软啊,就像一层消薄的锦缎。再把那些丝衣摘去,取一瓣放进嘴里,轻轻一咬,一股酸甜的汁水冲进喉咙。橘子吃完了,还有那股淡淡的橘香余味悠长。为了留住这种独有的清香味道,我将橘子皮收集起来,放到枕头下面,放到盛干粮的笸箩底下,放进铅笔盒里,夹进课本里……
似乎一夜之间,橘子对于我们北方人来说不再是尊贵的神物,市场上到处可以看到橘子的身影,看到那些小贩们一边吆喝叫卖一边大口咀嚼,我无法想象尊贵的橘子竟然和下里巴人的萝卜在待遇上没有了差别。但是橘子毕竟是橘子。有客登门,我们端上的会是一盘鲜亮的橘子,决不会是一盘大萝卜。
记得学《卖柑者言》时,同学鄙视“败絮其中”的橘子却“金玉其外”,纯粹是欺骗,而我却独赏橘子的这种境界。苹果梨子还不等里面腐败,外部早已经水分尽失,干瘪萎缩了,首先就失掉了存在的价值。而橘子却能做到内部干若败絮,没有了食用价值,外表却能够保持光鲜和美丽,依然有审美价值。这就是我心目中橘子的品格吧。
我知道,我这种对于橘子的特殊情结,已经超越了爱橘子本身。我知道这一切都缘于我的童年。在那个食物单调,水果匮乏,色彩灰暗的年代,橘子给了我关于世界的色彩的最好阐释,它告诉我世界是绚丽的,是美好的。同时橘子给了我太多对于南国的想象。南国风光的阴柔之美永远都是我向往的。
十七岁离开家,在远离亲人的日子里读到了《楚辞•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轻轻背诵,默默感受,不知不觉中,那南国的嘉树就成了自己精神的恋人和朋友。那楚国皇家园林里的嘉树就那样在我的心中生长着,绿着。《橘颂》给我了最浪漫的爱情幻梦,和最纯粹的人生理想。尽管我最终也没有在世俗中找到那后皇嘉树,但我毕竟有过一个尊贵的梦。在那个梦中我们相伴过,相知过。
多年的平淡岁月,柴米油盐的凡俗日子磨蚀了曾经的激情和梦想,那个多次在梦中和那位皇家诗人一起挟长铗临湘江而舞剑和歌的女子,早已随大夫一起沉入汨罗。安定的家庭生活将我变成一个贤妻良母,风浪不起的日子里,再也找不到让心感动的东西。不为人间的不平而愤怒,不为世间的苦难而忧伤,不为人间的真情所打动,随遇而安成了我的戒命,让自己学着做一个俗世里的高僧。
然而,我错了。我的心并没有死去,我的情感亦没有麻木。那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看到街上在卖花木盆栽,大多是南方的花木,其中大多是橘树。挂着小灯笼般橘子的南国嘉木橘树点缀在北国的隆冬时节,定会添一份格外旺盛的生机。但我没有想到要买,因为我忽然感到心中的那棵风华绝代的后皇嘉树还在,街上的这些犹如生活秀般的花木怎能入我的眼。
旁边一位师傅却买了一棵不大的橘子树,上面稀稀拉拉结着金黄的橘子。他说买这棵树是为了纪念他的父亲。他说他的父亲生前曾经养了一棵橘子树,他比划着说有碗口粗,种在一口大缸里。
那是在政治动荡生活困难的年代,一个因出身问题在当地过不下去了的男人在领着老婆孩子出走前,将一棵橘子树搬到他家,交代他父亲说千万给好好养着,说如果将来他们混好了,还要搬回去。那家人走的时候,男的因为经常挨斗带了一身的伤病,女的也因为惊吓和饥饿身体羸弱之极,孩子也是瘦得两根筋挑着个头。等那一家人走了以后,他的父亲替那家人上心地养着这棵橘子树。一天天地计算着日子,盼着他们回来。但一晃四十年过去了,橘子树换了小盆换大盆,换了大盆换大缸,从拇指粗细长到了碗口粗细,可那家人没有一点消息。
师傅说几年前父亲去世了,他想把橘子树从老家搬到这里来,继续替那家人养着。可当他要搬动的时候,才发现橘子树的根已经从大缸底部的那个洞里钻出深深地扎到地里去了。由于主根越来越粗,竟然把缸底的那个洞的边沿都给撑裂了。他只好作罢。他说既然它要留下来等它的主人,那就让它留在故乡吧。而他今年回去给父亲扫墓的时候,知道那家人家依然没有音信,而那棵橘子树也已经死掉了。神奇的是它周围的树却依然活得很好。
这位师傅的父亲,是多么的仁义,不负重托,一生都在践约,直至生命的停止。他知道那不是一棵普通的树,那是离乡的游子留下的根吗?他在给树浇水、施肥的时候,是不是都在祈祷,祝福远方的游子平安,祝福远方的游子叶落归根呢?他保管的何止是一棵树啊,他保管的是淳朴的乡情,是深厚的道义。
而那棵橘子树,它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南国花木,它带着某种宿命流落北方,竟然是为了见证那北方民间的大道义。他在北方这并不适于它生长的土地上,环境里,努力地长大,可否就是为了让养育它的人安心呢?它用四十年的岁月,来坚守主人的那个信念,是否北方的民风又使它多了一份忍耐呢?它冲破瓦缸,把根深深扎入泥土,告诉主人,你们快回来吧,你们的根在这里啊。当多年的等待化为一场空,一场梦,它终于枯萎而死。死的是那样的悲壮和无奈。是否北方的民风又使它多了一份刚烈呢?
写到此处,耳畔似有仙乐响起,满腔心事都随仙乐飘逝。起身望向阳台,新买的橘树正沐浴着北方的冬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