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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挂鱼网,十来个人,拥挤在猪笼子模样的车里。
星星刚刚散尽。他们依偎着,摄取彼此身上的热量,黎明还带着料峭春寒。
一片浩渺的水,托着飘扬的旗。他们的目的地到了。
迟了一点,老板的脸已明显罩了一层焦虑,嗔怪的神情。
只需五分钟准备,他们就兵分两岸了。缓缓拉动的网,惊了游在前面的鱼。一条红色鲤鱼跃出水面,把身子弯成月牙状,机敏地观察入侵者。
鱼用尾巴啪啪地抽打水面,发出一股吱吱的声音,它是把信息传递给伙伴。刹那间,鱼儿们一群群一对对,你追我赶像箭头向前射去。闹够了,才隐了身影。只留下网漂儿在水中荡漾。
倒退着拉网,脚下踩着野花、青草,偶尔扭过头,望望前方。这是一个不宽,却有几百米长的鱼塘。在尽头,是一片影影绰绰的桃园,朦胧中那地方升腾起微红的云团。
本来鱼塘的尽头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地,可是他们愿意把那片桃园虚拟成理想的目的地,只因为它的美丽。
姗姗来迟的阳光,把积攒了好一会儿的光芒喷射出来,桃园不能见了。脚下的鲜花与野草乃至零星飞舞的黄的、白的蝴蝶,都被照得鲜亮。他们也鲜亮起来了!
他们是花草之上,阳光之下的仙人,他们下凡尘,是来惩罚鱼的。这些精灵们超越了自己的使命,为了享受短暂的清福,一次次放纵人类的欲望。他们是用神网来捕净它们的,可精灵们鬼得很哩!
他们在岸上赶,精灵们在水底逃。
离尽头,离那片桃园还远呢。不知道是谁提及了一件“花事”,于是他们说笑起来,渐渐地话题就偏离了事件的本身,延伸到男女器官上来,直到骂祖宗。
他们脏话连篇,洋相摆出,在他们的头顶笼罩了一团俗气。他们把这俗气当成了麻醉剂。在这丑态中,暂且忘掉了生活中的纷纷杂杂。
在他们眼中,人有两种。一种是能够身不动膀不摇在看似清闲中挣钱的人。一种是受苦受累,还得为了生计而操劳的人。他们是哪一种呢?他们却又不愿为自己下定义,标上价码。
他们仰视天空。风,撩起了他们的乱发,拨去一块乌云似的,心一下子豁达起来。不由质问起眼睛来,为什么只隔了薄薄的眼膜儿,就拉开了人与天空的距离?那些造物者,为什么就不能把他们设计成飞的躯体?是几只飞来的候鸟,让他们突生疑问的。
人群在仰视的过程中,学会了纷争。天长日久,纷争成了人群的本性,小至夫妻吵闹,大到美伊战争。在这纷争中,一双双眼睛闭合了,留下的还在苦苦支撑,闭合上的,就那么静静地,安然地睡去了……
他们的心情沉重了,不禁想念起前些天因与同行争夺活计,而被打伤的老网头。
其实他们可以不拉网,他们有的是好机会都被丢掉了。他们胆怯,那是正道儿么?他们渴望富有,把自己宠坏怎么办?他们害怕困窘,有个天灾病祸的可怎么办?他们就在犹豫中讲出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来:
“力气投资,踏实……”
他们生活在现实中,却几乎整日在与世隔绝的野外打拼。他们熟悉的只有泥水,还有那些围在他们身边,嗡嗡作响的人群。一切都是特定的,固有的,怎么换地方,都是一挂网,离不开水边,他们已经变成了网的魂魄。
他们也曾有过向往,仿佛就在昨天。这里只有野花,青草。他们在上面奔跑,打闹。他们畅谈理想,畅谈光怪陆离的社会,就是谁也不提及拉网。这会儿几个伙伴目光相觑,忧伤地笑笑……
他们一次次仰视天空,那是欲望一次次升起的时候,在那欲望一浪高过一浪,甚至缥缈于九霄云外时,他们低了头。这春天的景致美好,花呀,草呀,蝶呀,偶尔窜出水面的鱼呀……可这些已被他们看腻了。
他们一次次仰视天空,又不得不一次次低了头颅。他们兴奋时就高呼:“我就是天!”低落时就哀叹:“天何薄我!”他们疑惑普通地抬一下头,低一次头,竟会生出不同的感觉。一颗心就像随着滑轮忽上忽下,但他们却不明白,操作这轮子的就是自己呀!
他们听到草拔节、花开放的声响,听到流水的声响,听到水底鱼儿窃窃私语声,听到灵魂深处似困兽发出的嚎叫,他们把它的躯体锁住,嘴巴堵上,那些所谓灵魂的话语,不过是咿咿呀呀由缝隙间挤出的零散音符,却不能代表一首曲子的主题。
他们不敢将它放飞,惟恐整个世界都装不下它,这与他们的身份极不相符。
他们所期待的桃园到了,只是隔了一道渠。
是风载着桃花的馥香来提醒他们的。它们一团团一簇簇地拥在树上,笑傲一方。这景象本不该觉得新鲜,在中途,他们极力想象桃花的美好,创造出一种诱人的氛围来,那样他们的目的地才能快点到达。因为骤来的一阵风,刮去了无数花瓣,望着这场扑天盖地的花瓣雨,他们惊愕了。他们似乎觉得在这正常的自然景象中,隐含着一些什么,但是过于深奥了,一时又想象不出什么来。
唉——长叹一声。惋惜的却是仍然长在树上的花。固守着,只能变成果,最终烂掉或被吃掉。
只有那些飞舞飘零的才有机会成为花中的仙子。多么希望,有一片或几片能隔岸飘将过来,用它们那凄美、冷艳的唇亲吻他们。然后,留下一道粉红的印迹。他们将发挥想象力,极力打造出一段艳事。就在明天的这个时候。最浪漫的事,何必要等到老,坐着轮椅慢慢嚼呢?
然而却没有一片愿意飞过来。这些飘零的花仙子们,已然沾染上了尘世间的习气……
反倒只有他们自己套上绳子,扯起鱼网的情景才算美好。他们色调幽暗却不褪色,深邃却不难懂。
领车的,拉鱼的,也凑过来赏桃花,只有老板在斜视他们,他们方才把美景割舍与他们了。
在一片嘈杂声中,网拉上来了。
一直不言语的老板、领车的、拉鱼的,话来了。一个个都可以对拉网的指手划脚。他们只是埋头,做着自己该做的事,负责插竹竿的,趟着齐腰深的水,在鱼儿高高溅起的水花里,把竹竿插进泥中,然后把网片支在上面。几条硕大的草鱼向他们袭来,撞到鼻梁骨上,插杆的手一松,去捂鼻子,上面的一个人就冲他嚷:“鱼跑了!”
所有的人随声附和:“鱼跑了!”
插杆的一边擦鼻血,一边慌忙把网片支起来,心里却狠狠骂一声:“我日你娘!”
为了节省一点汽油,拉鱼的指令他们,把几十筐鱼抬到百米之外的车上。打网的嗤之以鼻。拉鱼的甩出一大串讥讽的话语,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拉网的仍然不理,却没有一筐给他送去。拉鱼的急了,竟破口大骂:“臭打网的,臭奴隶!一辈子都是水上的那面破旗。”
奴隶?骂得他们一愣。奴隶,多么古老、遥远而又令人哀伤的一副面孔。就在这绿水清波鱼欢腾、青枝嫩条花盛开的美景中,他们竟成了奴隶!这是一种何等的歧视?
他们可以让出风景,供别人欣赏。他们可以拿出力量由别人支配。他们可以自嘲,随意贬低自己。但别人却不能对他们随意贬低,他们绝对不允许有人来污辱他们。
“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他们不知道说这话的先生是谁,也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们却完完全全地做到了。
他们爆发的样子很恐怖,一直紧低的头颅猛地挺立起来,一张张沾满泥水和鱼鳞的脸,从那双已变成小黑洞的眼睛里射出一道道慑人心魄的神来。凝重的空气里好像鼓荡着一句话:
“你——再——说——一——句!”
即使上面的人亮出刀子,他们也不畏惧,裸露了胸膛去相对。
那些软下来的家伙们,极不自然地笑了笑:“真是亡命徒。”
事后,打网的真站在插在鱼塘边的旗子下面。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了。觉得那人说得有道理,他们就像那面旗。旗杆是受重的身躯,旗子是看似灵活的头脑。不同的是他们可以行走,却离不开水。在外人看来,是他们的存在才招来了那些人。其实那些人是风,打网的一定要做到:西风向西,东风朝东。
活计完成了。又一辆网队的车开过来了,就停到对面。网头进去一会儿,就由老板陪着出来了。
“哈哈哈……不好好干就换!明天你们来。”
两辆车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开着,出了鱼塘,两辆车不约而同地停下来,拉网的下了各自的车,谁都不说话,只是目光对峙了一会,这些旗子就搅到一起。出手不会太重,只是想为老网头出口气,不管输赢,反正气出了,他们就各自卷了自己,狼狈地,晕头转向地上了车。匆忙中,还有几个搭错车的人……
拥挤在暮归的车上,扯起沙哑的嗓子,哼着自己的网歌儿:
“我们是水上的旗,引来水中的鱼。我们拉起网绳,像拉纤的人。打网别吹牛皮,要吹我是第一!你是我的小弟,——咿耶!小弟——”
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对方挥了一下拳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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